“这几年,你对我很好。我知道,大概这一辈子,不会有人像你这样待我好。”他原本想说,我也不会再像跟你似的对别人。然而话未出口,自己心里先被它扎得刺痛,便再不能说出来教他也难受。他停顿了颇久,才继续艰难地说道:“可你给我安排好的将来,我并不想接受;你教我以后都听从……大概我也会让你失望。”
“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关于我以后的理想,你一定不能赞同,可是我不想放弃。所以,我希望以后一切都是自己。”
以后一切都是自己。无论对或者错,好或者坏。他深知自己选择了一条苛苦艰难的路,甚至最终会成为殉道者。因此他才要一切自己负责,决不能带累了他。
宋致白一直沉默地听着,心头却似蒙了层油纸,程慕言一席话说得并不沉重,却似急雨般凛冽而下,虽则全透不进心里去,却依然可以感觉到那一声声、一字字击打的沉重力度。只是到了最后,听他说“希望以后一切都是自己”,那层油纸才像忽然裂开道口子,渗进去丝丝冷雨——噢,原来是这样,原来他是厌烦了自己,不愿再继续下去了……就像自己以往每次的欢场做戏,兴尽落幕。
原来如此。原来不过如此。
他以为自己终于明白过来了。这一瞬间心里觉得不是痛,而是冰冷的寒意。像是冰天雪地里冻僵的手,统罩上一层厚厚的僵木麻痹,就连痛觉也被隔绝了去。他听见另一个自己说:“既然是这样……”说至此竟还低声笑了笑,才又道:“你多保重。”
“……你也是。”程慕言微一点头,望向他的眼睛忽然酸沉地厉害。他慌忙垂下眼,望着地下的灯影,低低道:“以后你少喝酒,也少抽点儿烟。还有,还有别老熬夜——钱总是赚不完的。”
宋致白道:“知道了。多谢。”声音里是一片波澜不兴的僵冷。程慕言又默了一霎,低声道了句:“那么再会。”便站起身来,自桌旁拎起理好的行李箱子,也不敢再看宋致白一眼,绕过他径直向门外走去了。
宋致白早没注意到那只箱子,至此心里一震,方对自己说,原来他是早就下了决心,都准备好了的。他强令自己不能回头,可听见那脚步一级级下楼的声音,就像一只倒计时的钟紧贴在胸口响,每一声都牵扯着自己的心跳。他忽然几步追到楼梯口,脱口叫了声:“——阿康!”
楼梯上的程慕言停住脚步,豁然回身望向他。宋致白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的脸,忽然想起那夜在苏州,他的老家,自己紧紧抱着他,一只手贴在他心口上,那般问他,阿康,你是真不要我了?
只差最后一点,他就要再说了出来,却到底是没有出口。那时自己知道他还喜欢着,他一定是舍不得,所以不怕用这低姿态的话来留他;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把握了,自己还怎么能启齿。
最终他只是淡薄地一笑,平静说道:“自己一切小心。有事就来找我。”
程慕言去后很久,或许也只是一会儿,他才缓缓回到书房,走到桌前又坐下了。这夜晚还是这么静,眼前台灯流下的光晕还是那么暖,一切都似乎还是老样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每晚坐在这桌前,浴着灯光等他的那个人走了。
他眼望那灯光,忽然自嘲地笑了——就在不久之前,在回家的路上,自己还是一心想着,要向他道歉,要好好地待他。
第31章
民国六十九年七月二十六日雨
慕言:
今日是婉贞的葬礼,却没想到下了整整一天的雨,从教堂到墓园,从清晨到傍晚,直到夜深也没有止歇。我想自己是个失职粗疏的丈夫,竟没有选一日晴朗的天气与她送别。可谁又能想到,她小了我十余岁,却就这么抛下我先走了?回想过去这三十多年岁月,虽算不上“贫贱夫妻”,她却陪伴我度过了那段最心惊与辛酸的日子。原谅我,慕言,这是我一辈子的债,是亏欠她的,也是对你的……
落在素纸上的字迹忽然有些模糊。他停下笔,竭力平复着心绪,待眼前重新回复清楚,才又将笔尖落下,却一时不知再该写下什么。原来最深刻的痛苦,就如此刻窗外的风雨,只因力量太过疾重,反而辨不清它的节奏声息,只有混沌沉闷的一片,铺天盖地砸落心底,历历凿下沉重又空洞的印子。
婉贞是三月中开始有症状,起初不过是疲倦少饮食,等到人明显黄瘦时,才被宋致白催去医院检查,验出已是胃癌晚期了。不久做了手术,又开始痛苦的化学治疗,却还是一日日地衰弱下去。想来她对自己的病情早就清楚,从未向宋致白和子女多探问什么,只是在医院又拖过一个多月,人已瘦得完全脱形,才对宋致白恳求道,带我回家吧。
那是个礼拜二的下午,她从昏睡里醒来,精神意外地好,折磨了数月的癌痛也似不知觉了。看护给她测了血压体温,又打过一针,便去休息了。她对守在床边的宋致白笑了笑,问道:“现在几点了?——怎么好像在下雨?”宋致白道:“三点多了。没有下雨,今天阳光很好。”婉贞叹了口气,低声道:“多久没看看外面了。院子里的栀子都开了吧?”宋致白微笑道:“都开了。想去看看么?”婉贞笑着点头道:“好,要去看看。”说完含笑望着他,消瘦的手臂伸过来,轻轻说:“……你抱我过去。”竟像是年轻时冲他撒娇的样子。
宋致白俯身将她抱起来,一路走到通向阳台的偏厅里。她瘦得这样厉害,躺在他手臂间几乎没什么重量,就像是当年抱着幼小的令玫。他把她轻轻放在窗前躺椅上,又帮她把软枕垫高。婉贞只是双眼定定地注视着他,忽然轻轻道:“致白,谢谢你。”
宋致白的手停下来。他近乎惊惶地看着她,生怕她会说出那种话来。婉贞像看透了他心思似的,抬起一只手抚上他的脸,柔声道:“致白,你别难过,别教我去得不放心。”他连忙捂住那只手,心里明白已经到了时刻,嘴唇不觉微微抖着,低颤着声音道:“婉贞,你别说了,都别说——我去教令玫他们回来……”她摇了摇头:“不用了,有你在就够了。”
她眼底藏了一点泪,目光依恋地凝望着他。三十余年的相伴,从青春到暮年,她这一生只有他,只依靠着他。他是她的天,她的信念,她的神。
“谢谢你,致白,这辈子你对我很好。真的是好。”她依然微笑着,指尖摩挲着他的脸,低低说道:“可是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个人,那不是我。”宋致白心底轰然一震,脱口唤了声“婉贞!”眼泪就直直滚落下来。婉贞轻轻摇了摇头:“别这样——我已是很知足了。只是一点遗憾,”她转眼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盛开的栀子花绽出炫目的白。宋致白听见她哽咽说道:“……我不能陪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