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白,你一个人,要好好的。”
说过这句话之后,她便陷入深沉的昏迷,直至停止了呼吸。
宋致白久久坐在床前,望着她留下的印痕一动不动。令玫生怕他悲痛过度,忙上前扶住他肩膀,忍泪劝道:“爸爸,您要宽心一些——妈妈去时没有承受更多痛苦。”宋致白抬头茫然望着她,良久才极低微道:“……可我对不起她。”
是他对不起她。原本不关她的事,是他自私地扯了她进来。她却把自己整个的一生都给了他了。
她本是他的意愿之外。在那晚分别之后,他是试图找过程慕言的。
那该是民国三十六年的旧历新年。因为家里已没了什么人,和娉便干脆留在教会学校里没有回家,宋致白勉尽兄长之责,大年初一的清早就去看望她,带了许多新衣糖果,还特意送去一只英国产的玻璃八音盒,算作新年的礼物。和娉看见他来,显得高兴了些,自从父母相继去世,她和这大哥的关系倒亲近了不少。宋致白见学校里已没有几个人,便问她闷不闷。和娉略微默了一霎,掩饰地一笑道:“Miss Turner教我帮她一起去教贫民家的女孩子识字,她教英文,我教中文——她直夸奖我是个born teacher呢!”说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又不经意道:“对了,言哥哥也没回家过年,昨天还来看过我,给我送来几本书——他倒是真的留在央大做了老师了。”宋致白心里重重一顿,像是正在海浪里的船骤然撞到礁石搁浅,两眼却回避开和娉,只淡淡道:“哦,是么?”
和娉毫无察觉,又絮絮说到别的事上。他转眼望向窗外,冬末的晴天也是冷淡的青灰色,仿佛一只青釉瓷碗落在一片苍绿色的松枝上,有几只鸽子隔着玻璃掠过,心里默默补充着一阵空冷的羽翅扑风的声音。
因为又有个推不掉的应酬,这一晚他照例回家迟了,醉得比平时都要厉害。下人要来扶他上楼,却被他没好气地推到一边儿。因为近来他脾气格外地坏,下人不敢再招惹,忙轻手轻脚地都退下了。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酒意与疲惫联盟,如一张无边的黑幕般蔓了上来,将他整个地席卷了进去。他和衣倒在沙发上,听着窗外依稀传来的爆竹声,忽然想起去年的除夕,还是一家人围坐在老宅的暖厅里,父亲闲闲地听着昆曲,和自己有句没句地说话,对面的沙发上,则是程慕言与和娉在欢声嬉闹——彼时这场战争还没开始,那个人没有走,他的父亲没有死,连程美云都还好好儿地活着。
那时一切都还是完整和圆满的。不过是一年,这国家又由和平而战火,他的生活亦物是人非。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意识正在醒睡之间漂移,依稀觉得有人过来,把一床毯子轻轻铺在自己身上。这瞬间心里一直隐藏的希望被唤起了似的,有个自己从他身上醒过来,伸手拉着那个人的手扯到胸口,低笑说道:“……知道回来了?”虽则是笑着,语气里却有点不期然的心酸。
黑暗里那人僵住了,没做声。宋致白也似被梦魇住了,除了那只手,身子沉得再动弹不了。良久他才听见一声深长的叹息,是柳妈的声音:“大少爷……”
这声叹息,才将真正的宋致白给叫醒了。登时梦魇散了。那人自他身边,又离开了一回。
他松了手,假装还是熟睡做梦,等柳妈离开了,才睁开眼睛,静默地注视着一片静寂的黑暗。夜幕中有烟火升上来,浪花般流淌在落地窗的玻璃上,一层有一层,开了又败,就像是不停息的岁月,像是留不住的时光。
匆匆又是一载。屈指一算,原来他离开自己已是大半年了。这一刻宋致白只得对自己承认,原来他心底从没承认那人是真离开了。他一直在等着,哪天回到家,发现他已经回来了。
可是这么久了,他一直没有回来。
那又该怎么办?他躺在黑暗里,看着窗上的烟火灭了又升,心底那个念头也如那火花,时熄时燃,每一次燃起都燎灼了心血,每一次熄灭都落下抹焦灰。
最终他轻轻笑了,对那个一直藏在自己心中暗影里的人影说,既然你不肯自己回来,我就再去找你一回罢。
第32章
已是深夜了,节日里街上人行更少,雪亮的车灯将前方一片的深黑空旷掏出个洞,只映见满路散落的爆竹碎屑。他车开得很快,心头那个欲念被透窗而入的寒风一吹,更是烧得腔子滚烫。他迫不及待地要再见到那个人,在这个孤冷的夜里再次抱紧他,对他说:不管你要干什么,要走什么路,你都必须和我待在一起——我离不开你,而你没有我,也是不行的。
他才转过街角,有几个人影忽的从路边小餐馆里撞了出来。宋致白不经意地眼角掠过,登时呼吸都是一窒——自己要找的那人竟然就在其中,却好像喝多了似的,步子踉踉跄跄,被同伴架扶着往前走。
宋致白忙停了车,就要下去叫他,心里忍不住已经在气恨,这人果然是不知好歹,离了自己就过得这么不像话,真不知这半年多是怎么折腾的。转念又想到或许正因离了自己——他心里酸软了起来,想今晚无论如何都得把他带回去。这几个念头划过,他再抬眼看过去,却正见程慕言弯腰手扶着路边的梧桐树,不断地咳呛着,似乎在吐酒;同行的一个女孩子一手扶住他肩膀,一手给他轻缓地敲着背,低下头慰问他什么;程慕言缓过口气,才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那只搭在自己肩头的手。
他一动不动,手停着车门上,眼睁睁看着程慕言重又直起身子,由那个女孩子扶着,和同伴们搭上了末班电车。宋致白才醒过神来,重又发动车子,鬼使神差地紧随在电车后面。电车里亮着灯,仿佛是幕移动的电影,里头的人形容举动在黑夜中纤维必见——程慕言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紧闭着眼睛,额头抵在窗玻璃上,随着车行颠簸磕磕碰碰的。坐在他身旁的女孩忙扶过他的头,教他靠在自己肩上。他微微皱了下眉头,便就势依着不动了,似是安心地熟睡了过去。
宋致白跟在旁侧,凝目注视车窗中映出的脸,中间只落下短短的一段夜,却把他们隔绝得那么远——他忽然想起那个夜晚,在那场恣意又伤感的情事之后,自己仿佛做了个梦,梦中是和他分坐上开往异乡的列车,在漫漫黑夜中一错而过……想不到就在今夜,竟是梦境成真。
他恍惚地一直跟随那电车,转过那条长街。路口灯光一晃,忽然有个人影蹿出来,直撞到车前。宋致白余光瞥见,悚然一惊,猛地踩下刹车。一道尖利的声音骤然撕裂了静夜,那个人影一个晃便从他视线中坠落下去。宋致白大梦初醒,忙摇下窗一看,见那人并未被撞伤,只是受了惊吓跌倒在地,方才松了口气,匆匆自怀里掏出叠钞票丢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