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了这半天,程慕言像是充耳不闻,只埋了头专注地写着,笔尖擦在纸上沙沙作响。唯当“宋大公子”那四个字落地,他握笔的手微微停了停,便将头埋得更低了。
电影开场是六点半,程慕言六点才过十分就到了戏院,却见余慧心已站在门口台阶上,一见他来,便迎上来笑着埋怨道:“呀,等了我半天,还真担心你不来了!”程慕言连忙抱歉,又开玩笑道:“余大小姐遇事总这么心急。”余慧心微微瞥了他一眼,转眼望着街口来往的人群,低了声音道:“其实我平时最爱教人等。”
程慕言心头一跳,只能装作没听出意思来。好在人已陆续入场,他们刚找准座位坐下,场内便黑了。这戏院也是政府还都后新建的,仿着西式剧院的样子,底下是散座儿,二楼伸出半个看台,拿包了红丝绒的挡板隔成一个个包厢。贵宾们进来得向来是晚,快开场了才一个个拿着派头儿踱进来。忽然穹顶的天灯又亮了,想是又有什么重要人物莅临;程慕言忍不住回头一看,正瞧见走廊里一个男子走向二楼正中的包厢——他穿了身深色西装,戴着浅顶黑呢帽,一手习惯性地插在口袋里,看来极是随意,只是身边挽着他手臂的女伴盛妆严扮,意态举止十分郑重。
余慧心见他兀自回着头,也跟着看了一眼,便惊喜道:“呀,可真巧,那个就是徐梦璇了——她身边的是谁?难道是拉情人来看自己演的戏?”话说完脸上一红,所幸灯已黑了,身边的人看不出。程慕言“唔”了声,便回过头,眼望屏幕不再说话了。
电影开始了,主角果然是方才那个女人。情节并不复杂,年轻美貌的女大学毕业生,和一个英俊的商人意外相识了,又巧合地去他家里做了他女儿的教师。然而他却是另有妻子的。故事的结局,是女主人公不能接受“甘做妾”的旧式婚姻,又不肯违背道德,便忍痛和爱人分手,毅然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了——确也是好故事,何况又是他所喜欢的作家写的;然而那一幕幕光影流水也似从他眼前滑过,他心里却反复回放着另个人的音容——他看来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的改变;当然即便有什么变化,方才那匆忙一眼也是看不出的。不过他还没有和赵胜男结婚么?如果已结了婚,总不该还这么……又或许他到底和赵是分开了,这个女明星才是他现在喜欢的——是的,他肯这么陪她,在大庭广众下来出席她的电影,想必是真心喜欢的。
这才是他现在真心喜欢的。他忽然想起,之前那几年里,即便是最相好的时候,除了戴铭诚之外,他也不曾和自己在众人前大方出现过。他们的关系始终是扒在暗沉角落里的潮湿苔藓,没有根基,也见不得阳光,注定长不成参天大树。等到终于枯死,也是默默地偷萎成墙角的一抹泥。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想得过了分——他们已经分开了,之前的好或者不好,都早该被深深埋起,在心坟深处腐化成灰,他没资格再追究,再含怨,更不该为他又喜欢了什么人,又对谁好而辛酸。
就像电影里的女主人公,分开就是分开了,连去向也不留下,不教后悔剩下丝毫寄托的余地。
散场已经是快九点了,程慕言又似乎刻意拖延了一些时候,他们出了戏院,等在门外的黄包车都接上客人走了。好在余慧心家离此不远,两人沿着青灰色的沥青路慢慢地走,暮春的夜晚凉净如水,有不知名的花香在这水面上漂。余慧心低着头走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道:“我很喜欢今晚的电影,只是不赞同那个结局——两个人还是分开了。”程慕言“哦?”了声,似乎才反应过来,也微笑道:“她的小说都是这样的结局。她好像特别喜欢悲剧。”余慧心道:“不是,我是说,既然是新时代的知识女性,就该有同时追求理想和爱情的勇气。”说到这里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方才又开了口,声音还是压不住微颤:“如果是我,那个人是我真心喜欢,又和我有一样的理想,我是一定会坚持追求他,和他在一起的。”
她脚步停下来,凝目注视着程慕言。他也没有回避,默了一霎,便微笑道:“可是我不同。如果那个人和我有不同的理想,我不能勉强他跟我一道,可我仍然会喜欢着他。”顿了顿,望着她的眼睛低声道:“然而和我有一样理想的人,也许我只当她是很好的朋友。”
这一晚程慕言将她先送回了家,自己又乘了电车回到央大。夜已全然被染黑了,浓得像掉进眼底的一团墨,小屋里微薄的一盏孤灯也冲淡不了。他坐在桌前,翻开笔记想写点什么,迟迟不能落笔,只能收拾了上床去睡。他才熄了灯,忽然听见有人焦急沉重地打门:“慕言!慕言你在么?!”他忙起身亮灯开门一看,原来是王思政,急得一张脸都煞白了,嗓子也是抖的:“文佳像是要生了,你能不能帮我送她去医院——对了,你手头还有钱么?”程慕言“啊”了声,道:“你稍等!我找找看!”他回屋打开抽屉,这月薪水还剩三两张大票,如今生活程度涨到这地步,怕是不够什么;他焦急地胡乱一翻,沉甸甸的一件东西掉了出来,砸得脚背一疼:原来是那块英纳格的手表。
他略一怔,忙俯身捡起来,倒没有摔坏——当时走得心乱,竟忘了把这块表留下,或者是私心里割舍不了,下意识地瞒过自己给“忘”了。等到几日后想起来,看着表背后镌刻的“留言”,更没了送回去的勇气,又怕宋致白收到后想起前情,误会是自己暗示他旧景重演,要他再接人回去。他唯有把它埋在抽屉的深处,成了一方不敢凭吊的墓碑。
可它的指针还在静夜里,在他的心里嚓嚓地响,忠诚又残酷地为他细数别后的每分每秒,每寸光阴。
门外的王思政又焦急地问了一声。程慕言忙应了句,拿起那块表就走了。战中百业萧条,典当行却是日复一日地繁荣,这点钟大概还敲得开门。他想,用已死亡的来换取新生,对于那段感情,大概是最好的结局和纪念。
几个同事一起将王太太送进医院,折腾了一夜,总算有惊无险,终于诞下来个健康的男婴,王思政喜不自胜,硬要按家乡的老规矩请大家都做“干爹”。程慕言笑:“这回真当了爹了,别老这么不正经,小心以后把孩子都教坏了。”又怕他身上钱不够,就把余钱都留下,自己慢慢走回央大,天都亮透了。他胡乱吃了点东西,洗漱上了床,睡眠像条温暖柔软的棉被似的紧裹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