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未几却做了个梦,恍惚又回到苏州老家,微蓝的月亮从天窗里投下来,身后是他抱着自己,在耳边低声问:阿康,你是真不要我了?
他停了好久,才回答道:这回,是你不要我了。
醒来后才觉得头疼,喉咙里像着了把火,眼睛沉得睁不开,想必是昨夜折腾得着凉。他起身喝了点热水,倒回床上又睡,意识在低烧和昏睡之间打着漂儿,那场乱梦又浮上来缠人。傍晚似乎下起了雨,一声声打在窗玻璃上,他睡得昏沉沉的,忽然从心底惊醒,想到宋致白还等在外面车里,可别睡过去着了凉。转念却又想到,那都久已是就过去的事了,都不过是自己在做梦罢了。
第34章
程慕言将徐梦璇看做又一个赵胜男,倒真是大错特错。早年间长三堂子里的规矩,名妓和相熟客人感叹身世,大多是出身书香门第,不幸家败沦落风尘,“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沼中”;现在女明星们对报纸记者说起来历,也尽是读过大学的新女性,因为战争,或者是为了战争,才投身电影圈子,以激励青年,警醒国民。似乎唯有兼备声色场的艳色,象牙塔里的纯净,以及一点救国济世的天真理想,才最有资格成为交际场上的高等玩物。然而这些于徐梦璇也不全然是说谎,只是她的真实人生早被圈里前辈演成了俗戏,何况遇上的又是宋致白这样有眼无心的看客。于是无论甘不甘心,也只得入乡随俗,毕竟在这纵情逐欲的圈子里,和光同尘地做戏,总要容易和安全得多。
这一晚宋致白有个应酬,因为同去的都带了女伴,便说好带她一起去。徐梦璇情知陪去的都是哪样的女人,多不过是被养在外头没名分的妾,或是走红的舞女交际花,因此有心拖延,便挽住宋致白胳膊轻声道:“我宝石扣针上的细钻掉了两颗,时间还早,顺路去店里补罢?”似乎晚一点出席,便和那些女人划出了边界。宋致白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教司机在前头“凤祥裕记银楼”停下,转脸对她道:“你去选罢,我在这里等。账单教他们去找胡秘书结。”她知他是当自己“敲竹杠”,脸上的笑僵了一僵,拉住了他手强笑道:“我偏要你陪我进去——平白一个男人等在银楼外面,不嫌难看么?”
宋致白陪她进了银楼,留她独自在珠宝柜前挑挑选选,自己径直坐到一旁沙发上吸烟。墙角里也有一排长柜台,却都是典当行里收的“断当”,也算琳琅满目。他眼角无意一瞥,便在蓦地定住了,整个人都怔了一霎,才起身走过去,指着玻璃柜里一个物件对里头司理道:“这个给我看看。”司理把那块手表拣出来,双手递到他手上,一壁笑着逢迎:“先生还真是好眼力——这块可是最上等的英纳格,表盘上压了金线细纹,看来是头几年特别定制的——现在可是有价无市了!”宋致白翻过表面一看,银色盘面边缘上赫然四个字:致白,留言。
他指尖抚上去那字迹,微微的冰凉的凹凸,当时镌得太深了,那人带了这么久,又不知转了几道手,竟然还未被磨损去分毫,却已然被他干脆地抛弃了。
徐梦璇见他站在柜前不动,便走过来,就在他手里一看,笑道:“你怎么看这些东西?——这块表有什么稀罕的?”宋致白道:“没什么。”便把手表放进怀里,也没问价钱,抽出几张美钞丢在柜上。
当晚他喝得有些醉了,徐梦璇扶他上了车,他头靠在椅背上,皱着眉头睁不开眼。她手指搭在他额上按了按,低声问:“没事罢?”宋致白忽然就势把她扯进怀里,胡乱吻咬着她嘴唇,一手伸进她旗袍的下摆。她下意识地挣了挣,又不敢用力推开,浑身蓦地爬满一层屈辱酸凉——这就是对妓女也太过分了些。两人纠缠的影子随着车行颠簸,打碎了似的落在司机旁边的视镜上,一块冷硬的东西枪似的直抵在他心口,逼着他的每一声心跳,正是那块表——宋致白低促地笑着,动作更是放肆了,心底浮上阵阵恶意的痛快:一切要用“心”来交换、来挽留的感情和人都太昂贵了,他原来要不起;眼下他宁可要一点单纯用钱买的快乐:一样都是温暖顺从的身体,一样能陪伴他度过每个孤冷的夜……反正他有的是钱,最不怕去挥霍。
而那心,却是只能有一个。
车窗外忽然有个人影一晃,是个形容清削的年轻人;宋致白猛地推开身下的人,对司机喝道:“停车!”静夜里一声刺耳的刹车声,那个人吃惊地回过头,正和宋致白对视——不是他。
宋致白坐了回去,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原来自己竟这么傻,到今日还以为会再遇见他,甚至因为看见他和别人在一起,就给自己也找了个女人,在空想里和他赌气。其实那人想必已抛弃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纪念,就如那块镌着“留言”的表;而他们之间的缘分也都已耗尽,连偶遇的可能都没有了。
他已经三十岁了。是该真正地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他没有再说话,回到公馆后径直进了书房。徐梦璇怕是自己哪里惹了他,便冲了杯茶捧进来,小心翼翼问:“头还疼么?喝点茶醒醒酒。”宋致白看了她一眼,拿起已签好的支票递到她跟前,此外什么也没说。
她看着那纸支票良久,才抬起眼望着他,声音低颤着问:“为什么?”宋致白一默,道:“因为我需要结婚了。”她点了点头,勉强从书房里走出来,进了卧室开始收拾箱子。过了片刻宋致白进来,把那张支票轻轻放进她箱子里,低声道:“杜明生和上海那个电影厂我都说好了,会关照你的。”
她默不作声,只是手里整理着一件件衣物,有滴眼泪掉了下来,正砸在那张支票上,忙将一条裙子压上去掩住了。她想说,我跟你不是都为了钱,或是为了名利。可是怎么说出口呢?他肯定不信的。说来就连自己也觉得像是骗人了。
然而宋致白却没有骗她。几个月后,他真的结婚了,对象是银行家范梓成的独生女儿。范家祖籍山西,祖上原就是开票号钱庄的,因为躲红毛而去了南洋。后来因为日本人在印尼对华侨迫害地厉害,才又举家回来国内。范梓成与宋致白合作过两次,对这位精明强干的后辈十分赏识,觉得是个可以托付的人,就请宋致白的舅母沈太太牵线说媒。两人初次见面是在沈家,六月天气,范婉贞穿了件湖绿色无袖软纱旗袍,每走一步就似激起层层水波。吃过饭后,沈太太有意给机会让两人攀谈,又对婉贞笑道:“早听他们说范小姐钢琴弹得好,今天我这两个女孩子都在,你可替我教教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