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来,定定看了对方移时,才几步迎上去,直到跟前才低声道:“好久不见。”程慕言沉默了一霎,便向他伸出左手来:“宋先生,你好。”
这一刻如同往事重现。他依稀记得当年在重庆初见,他也是这么走到自己跟前,与他握手,客气又疏远地称呼“宋先生”。时光像是原地打了个旋儿,一切似乎回到数年前,只是眼前这个目光沉静,棱角渐显硬朗的年轻男子,早不复当初木香花架下的少年——而自己落在他眼里,想必改变得更是厉害。
他默了默,望着他道:“最近都还好罢?听和娉说,你毕业就留在央大了。”程慕言点点头:“好,都很好。你呢?”宋致白道:“老样子,也还好。”两人一时又无话了。沉默像是水银泻地,坠得人心直往下沉。程慕言双眼望着旁边的扶栏,过了一会儿方才道:“我今天来是接到和娉电话……我想这日子应该来祝福她。”
他是因为和娉才来的,并且不愿碰见自己。宋致白微微点头,道:“和娉就在里面。”程慕言抬起眼睛看着他,才要出口告辞的话,忽然听见一声轻快的笑:“致白,原来你在这儿!他们正到处找你——”
笑声里正是婉贞迎过来,到跟前挽住宋致白手臂,转眼却看见程慕言,便含笑着冲他微一点头,又转脸望着宋致白:“这位先生你认识啊?”宋致白目光一直落在程慕言脸上,至此顿了顿,才道:“这位是和娉的表兄,程慕言。这是——我太太。”程慕言对婉贞点点头,低声说:“宋太太,幸会。”婉贞笑道:“嗳,程先生是小妹的表兄?怎么不常来家里?我们都没有见过。”
程慕言只能微笑。宋致白结婚时在报上登了通告,他自然是知道的。看得出这位宋太太虽是年轻,修养和应酬都有些功夫,还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倒正和他性格找补。想必两人感情也是好的。他目光不觉往下一落,无意间瞥见她显然凸出的小腹,怔了一怔,忙道:“原来——呵,恭喜,恭喜!”
他又伸出手来,握住宋致白的一只手,又连说两声“恭喜”,似乎生怕语气不够笃定诚恳似的。可他的目光却在微微打着颤。这几丝难以察觉的微澜落进宋致白眼底,却似骤然一场天崩地裂——他还在意,他还喜欢着自己。
他的手被程慕言握着,听他一遍遍地向自己致喜,一颗心直往下沉。是自己太错了,做了蠢事——怎么会疑心他早忘了自己?他们曾那么好过,曾经那么彼此相信和依恋过。
程慕言不记得宋致白二人是怎么离开的,好像自己在那一瞬间整个都乱了。怎么会这样?早知道他是结了婚的。来之前,也不是没预作再见面时的准备。可到底是失了态。原来心里“知道”和眼里“看到”,还是全然不一样的。
或许是因为只有自己亲见了,才能被事实教训说服,清楚彻底地明白,是真的失去了,再没有追回的可能了。
厅里依然是一片欢声笑语。走廊里尽是新人进场时洒的彩屑花瓣,柱上还贴着大红喜字。他靠在扶栏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那段似真似假的对话。
——你以后要遇上个乖巧听话的,肯定喜欢的罢?
——喜欢。
——那你也对她这么好?
——是,就跟现在对你这么好。
第36章
这晚宴席结束,宋致白两人回到家里,已经深夜了。暮春的夜里还有些凉,婉贞穿得少,宋致白将外衣给她披着。一进门便被来照顾女儿的范太太埋怨道:“早教你多穿些,你偏不听——要做人妈妈了还这么任性!”宋致白与岳母打了招呼,便径自上楼去了。未几时婉贞也跟上来,见他正站在窗前,似是对外眺望夜景,手里还拿着半杯洋酒,因走过去靠着他肩膀,轻声道:“在外面还没喝够啊?不怕醉么?”
宋致白静了一刻,才道:“你先去睡罢,折腾一天也累了。”说话时身子却没动。婉贞“嗯”了声,道:“我再跟你待一会儿就去。”说完便坐到窗边的沙发上,仰脸微笑望着他。宋致白呷了口酒,一转眼正撞上她含满笑意的眸子,灯光下清泠泠的,在他的投影里溅着细小的水波——她看来还和遇见时一样,年轻,洁净,快乐,自己似乎没在她身上留下太多印记。如果此时离开她……她也许伤心一段日子,但未几年便能忘记他,重新开始生活。
而那个人不能。自己也忘不了他。
他看着她,或者眼底有不自主的疼惜内疚,心里已在想该给她怎样的补偿。然而婉贞忽的惊笑了一声,拉起他一只手放在自己小腹上,惊喜道:“嗳,你快——它在动呢!”
那若有若无的娇弱震动,紧紧贴在他掌心,如雷震般直掣心底。他默默坐在她身旁,一时全身都失了力气——他怎么能有这种念头?像打发宋和娴与徐梦璇一样抛弃自己的妻儿。那人长在自己心里,根深深扎进血肉,不能拔出;可他们也一样与自己肌肤相连,骨血相融。
他知道,他得为这个瞬间的念头,一辈子赎罪。
十月底他做了父亲。大概因为体格纤瘦,又年轻害怕,婉贞生育时遇到了困难。手术之前,她痛苦得哭哑了声音,还在喊他的名字。宋致白等在手术室外,她的声音还反复响在耳边,利刀似的寸寸切割着他。时间漫长地像过了一个世纪,把所有前尘往事都隔成了上辈子。
他给新生的女儿取名“令玫”。拱璧美玉,他的掌中珍宝。
尽管集合万千宠爱,令玫来到世上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并不安稳。年前国军在东北战场接连失利,到一月底,北平又失陷。和娉婚后随丈夫去了北平定居,至此也和宋致白失去了联系。国府已准备派出张治中为首的代表团,前往北平与共产党谈判。但照沈部长、戴铭诚等人看,“划江而治”的前景并不乐观。高层军界忙于调兵遣将,背水一战也要守住长江;南京首当其中,权贵圈里已是人心惶惶,不少已忙着向国外转移家财亲眷,只待有变,便远渡重洋。沈部长与宋致白谈过两次,倒还镇静,只说“了不得再去一回重庆,日本人那般穷凶极恶,不是一样挺过来了?”然而也教他有个预备。宋致白便与岳丈一起,先行把两家浮产陆续转至欧洲几家银行,几家工厂也开始着手南迁。不过他一头忙于收拾家当,一头仍趁着国府固防备战,大作紧俏物资的囤积投机——扪心一想,或也真是戴铭诚所说的“祸国殃民”。眼下已是巨木将倾,他不过是和周围那些人一道,争相砍伐这颗大树的枝干,多为自己积下渡劫过河的资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