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又何须内疚。他从来没有什么救世报国的信仰,做不成危时栋梁。
然而国事危难,只要一天还没改天换日,日子还是照常要过。这月初九是戴铭诚母亲的六十岁整寿,因为时期特殊,戴家只请了为数不多的亲朋好友。宋致白自然在其中,一大早便带着婉贞来到戴家,先陪戴老夫人说话。婉贞生育了一个孩子后,反而更丰润漂亮起来,偎着老太太又说又笑,哄得戴夫人十分高兴,对宋致白两个道:“我早就说你福气好,到底娶了这么懂事能干的太太,人又美——不像铭诚,都三十多了,还整天吊在半天里,想起来他来我就气得头疼!你们有空也替我劝劝他。”婉贞笑道:“戴上校才是做大事的人。致白这几年真多亏了他——我还要请二哥往后多看着他呢。”
戴夫人又说要认婉贞做干女儿。铭诚的长嫂明珍笑道:“还用认干女儿么?致白从小就在我们家里,早就是妈的儿子了,今天认媳妇儿才是真的!”众人又笑。这时戴铭诚从外头进来,给母亲问了好,又道:“刚才都在笑什么呢?我一进来倒不说了。”明珍道:“还说呢,这早晚才回来。妈方才对你不满意,你就站好了听训罢。”戴铭诚眉头一挑,指着宋致白道:“我就知道,你一来肯定不会说我好话!”宋致白摇头笑道:“哪里哪里,我们正佩服戴上校呢,国而忘家。”大家又说笑了一阵,戴铭诚做个眼色教他出来。宋致白边走边问道:“怎么搞的,老太太过寿,你倒回来这么晚?”戴铭诚道:“临时有个任务,我是抽空回来,一会儿就得再过去。”宋致白嗤道:“都到这地步了,你还这般认真做什么?”戴铭诚瞥了他一眼,夹着烟的手指点着他:“我可没宋老板这么看得开啊!”宋致白笑道:“行了行了,都知道你是党国忠臣——方才老太太还在跟我说,二公子因公废私,终身大事都耽误了。”戴铭诚轻笑了一声:“你自己都妥了,就别操心鄙人了。”他沉默了会儿,忽然又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今天是出什么任务?”宋致白抬眼看着他。戴铭诚深深吞了口烟,低声道:“是在央大。”
宋致白整个人都不动了,少顷才道:“铭诚,你当初答应过我——”“我是答应过你,可他现在是骨干,上头点了名儿的。”戴铭诚手一摆止住他的声音:“一旦人进去了,职责所在,我必然不能徇私。”他望着庭中森森草木,忽然低声笑了笑,将手里的烟远远弹了出去,转脸望向宋致白:“三点一刻开始逮捕。”
宋致白怔了怔,转过身就疾步往外走,一时心胀得要几乎崩裂腔子。戴铭诚几步追了上来,低促说道:“开我的车去!记住从西门进,见人别停。”宋致白只对他点点头,撂下一句:“你教人送婉贞回去。”
他是亲眼见识过那些人的手段的。还是北平失陷前,有天傍晚他去找戴铭诚,因为不愿走进那栋阴森的花岗岩大楼,两人就站在门口说话。寒风凛冽的暮色里,忽然几个人拖着团黑影子从楼里出来,他只远远瞥了一眼就转过了脸。戴铭诚叫住他们,背过宋致白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身上的浓烈气息海水般一层层淹来,直要教人溺毙。等到他们终于拖走那具血肉,或者已经是尸体,戴铭诚转过身来,宋致白已是脸色煞白,勉强道:“离我远点儿——连你身上都是股子血腥气。”戴铭诚一时没答话,闷头把一根烟抽完,丢到脚下重重碾碎了,低声说道:“是新查出来的内奸,四年前就加入共产党了——当初他跟我一起在武汉待了两年多,是我的直接下级。”
他不敢想象,如果程慕言也落到这些人手里——他也终于变成一团模糊血肉,浑身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和腐臭,被人在黑夜里拖到城郊的荒地里埋了,或者抛进滚滚的长江里去。
这个念头像是头潜伏在心底的兽,他才以为自己躲过了,转身却忽觉那咻咻的潮湿鼻息正扫在后背上。央大门口有几个人徜徉不去,此时他见了只觉得是便衣。他开着戴铭诚的车,绕到西门冲了进去;校园里依然宁静,三三两两地走着学生。他总算在这里待过两年,大体还留有印象,竭力回忆着往政治系的方向去,然而迎面而来全是陌生的景象,陌生的人——他不觉发了慌。时间不多了,而那人在什么地方?这时不能贸然地问,只怕事后给人留下了线索。忽然想起当年在重庆那一回,也是这样在人海中仓惶找他——
然而,那时,他还是自己的人,注定了自己总能找到他。
宋致白心里害怕了起来,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能慌。他下了车,跑进大楼里,不管不顾地推开一间间教室——他们看他的目光像是撞见了疯子。他确是快疯了,每当一扇门推开,那人依然不见踪影,他就离疯狂和恐惧的深渊又近了一步。终于整栋楼都找遍了。他颓然靠在冷硬的墙上,一时头脑空得发懵,不知再该往哪里去找——他感觉不到那人丝毫的讯息。
这瞬间竟想起那日重庆的黄昏,他以为自己死了,在路旁哭得失了态。
不知过了多久,其实大概也只有短短几秒,他从墙上撑起身子,重又步履踉跄地往外跑——找不到也要找,不到最后一刻,他必须得继续找他。如果今天真的不能幸免,自己还得救他,再去找戴铭诚,去求沈部长,去疏通更高层的关系……哪怕离亲叛众,倾家荡产。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能放弃他。
“——宋致白!”
身后忽然有个声音落了地。他心头震了震,慌忙回转身,正见那人站在转角处,两眼望着自己,一时看不真是什么神色。
程慕言其实早就看见他了。他才下了课与学生一起出来,还在楼梯上就看见了神色仓惶的宋致白。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只默默站在楼梯口的暗间里,看着他那般冲进一间间教室,虽然什么也没说,想必是在找自己——也只能是在找自己。他从未见他这般恐慌狼狈过,从最后一间教室里出来,就拆散了筋骨似的瘫靠在墙上,一动不动,紧闭的眼角忽然渗出了泪。
自从那天重逢,亲眼见他已结婚生子,他虽情知这不能怪他,当初是自己先要分开的;却依然管不住自己怨他——感情原本就是不讲理的。
然而再跟他不讲理,自己也不能眼见他这样,固执又沉默地,疯了似的找自己,又在大庭广众前绝望地独自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