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几年,宋家生意太半已是他做主,遇上重要决定禀报一声,无非是表示尊重父亲的态度。果然宋父听他说明了原委,只说了句“你若看得准了,就自己拿主张”,便算尽了责任。宋致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心里却轻松不起来;从宋父房中出来,便有一步没一步地沿着回廊慢慢走,不觉踱到水池子旁边,无意掠见廊后屋里的玻璃窗上透出个人影。他怔了怔,便推门走了进去:“难得,你倒在。”
程慕言正低着头站在墙角的唱片机前,把唱针搁在黑胶唱片上,闻声似是吃了惊,抬头见是他,便微笑道:“学校事情做完了,就回来了——你怎么也回来了?”宋致白此时酒意上涌,手指轻轻捏了捏额头,微微眯眼瞥着他:“程少爷回来了,我敢不回来?”这话说得半真半假,程慕言听得只是一笑,一壁手里还在摆弄那唱针,却怎么弄都不合适。宋致白走过去,笑道:“真是笨。”接过唱片重新放平,又将唱针轻轻搭上去。一霎嘶嘶啦啦的细碎声音后,流畅婉转的歌声便流淌出来——“天荒地寒世情冷暖,我受不住寂寞孤单……”
宋致白道:“看不出,你倒喜欢听这种歌?”程慕言忙摇头道:“不是,随便找姑姑要的。”说着略是局促地笑笑,又低声说道:“开学系里要组织迎新舞会,我是旧生代表……可我还不会跳。”宋致白“哦”了一声:“原来你这大热天闷屋里,是在练功呢。”说着转身走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笑道:“那就快练吧,我这边儿瞧着——指点指点你。”
他悠闲闲靠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吸了口,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瞧着他。程慕言给他这般看得浑身不自在,直愣愣地杵在当地,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搁。他别扭了好半天,才伸手摸摸自己耳后,苦笑着求饶道:“宋公子,您就这么眼巴巴干看着,我可更不敢动了。”宋致白一笑道:“行,那我就不干看着了。”他熄灭了手里的烟,起身走过来,对他伸出一只手:“过来,我教你。”
程慕言微一怔,忙道:“不必,这不必了。”宋致白一把捉住他手臂,低声笑了笑:“叫你来就来——老别扭得跟个大姑娘似的。”程慕言愣了一下,已被他整个扯到跟前。宋致白左手搭在他腰上,微微举高右手:“手给我。”程慕言犹在迟疑,宋致白已把他的手握了过来,就势带着他转了个圈儿。程慕言全无准备,微微踉跄着几乎合身撞到他胸口。宋致白忙扶住他,
轻笑道:“还真是笨。”程慕言给他这么一笑话,倒索性放开了,也笑道:“这笨学生也是宋公子自己非要教的,可别只骂不教,管杀不管埋。”宋致白一挑眉头道:“哦,你这还赖上我了”
程慕言不说话,只是微扬了脸,含笑瞧着他。大概是母亲是北方人的缘故,宋致白的身材格外高挑舒展,因为才出去应酬,身上还穿着西式白棉衬衣,头发也用蜡一丝不苟地全撩在额后,越发凸显出分明挺拔的五官。宋母当年是出了名的美,那袭北地丽人的端秀随着血统遗传,又合璧了江南金陵的温柔风流气,宋公子的形容风采真算得昳丽夺目。程慕言这般抬眼看了他半晌,心头蓦地一跳,跟着竟有些莫名发慌,就仿佛在艳阳底下站久了似的。他忙别开眼,目光越过他肩头,唇边的笑也散了。
“想什么呢?”宋致白这回却似乎没勘破他心思,只按在他腰上的手轻轻拍了拍,一本正经道:“挺直背,注意脚下。”程慕言忙收敛了心思,随了他的带动循着规规矩矩的舞步。宋致白的舞技是在交际场上千锤百炼过的,未几程慕言被他带熟了步子,渐渐便觉得水流起了婉转的漩涡,自己就是漂在其间的浮影泡沫。唱机里的音乐还在细细地淌,也如一脉春水般缠上来,把随波漂流着的两个人紧紧卷裹在一处——
“走遍人间历尽苦难
要寻访你做我的旅伴
我与你第一次相逢
你和我第一次见面
相见恨晚
是不是相见恨晚
我正青春你还少年
我们相见不恨晚……”
宋致白垂目凝望着他。并非是多么动人的颜色,大抵是因为年轻的缘故,每处轮廓线条都分外精致干净,一笔笔明晰如画。午后阳光透窗而入,也是明澈如水,他的人便如浸在光影水波里的一方玉魄。这般贴近着望得久了,宋致白便渐渐生出种错觉,怀中随自己亲密起舞的不是程慕言,而是自己——是那个早已被抛弃在时光荒原里的自己,一路追溯了青春,打错了流年,隔着一层岁月的波光涟漪,与今时今日的自己依依相望。
他忍不住更加俯低了头,似乎是也要沉浸入那片水影中一般。他的鼻锋蹭在他的颊上,轻缓又温热的呼吸擦上他唇缘。程慕言微感吃惊,忙向后稍稍退了退身子,暗暗提醒道:“宋公子,这姿势好像不对。”宋致白却好像迷梦未醒,又或是故作糊涂,低喑问道:“哪里不对?”
与他离得这般近,说话间他的唇轻轻擦着他嘴角。那口中淡淡的酒意与烟草味儿都弥散出来,掺上他身上清透的古龙水气息,都被相贴的体温在空气中酿成了浓郁的酒,只须轻抿一口,便似要醉人。程慕言不觉一个恍惚,忙定住了神,勉强笑道:“我怎么觉得,宋公子教了这半天,都是当我女伴儿呢?”宋致白“哦”了声,挑眉轻笑道:“难不成程少爷还想让我当你女伴儿?——你成么?”
程慕言一时哑口,望向他的眼底却是光影乍现。宋致白只见这片静湖微一荡漾,跟着潋滟水波依依散去,湖心中满满投落的都是自己的影。一股炽热情潮蓦地席卷头脑,他一手抚上他的背紧紧搂住,低头便对准他口唇吻落下来。程慕言顿时惊呆,怔在当场一动也不得动,等他好容易省过神智,宋致白已是长驱直入,柔韧口舌突破牙关防线,抵达口唇深处,牢牢缠裹住他的舌,柔缓厮磨,正如方才的缠绵舞步。
宋致白手臂越收越紧,绷直的肌肉间游走着灼人的热力,程慕言手抵在他肩头,下意识向外推了推。宋致白不依不饶地更加搂紧了他,口中的吻更加霸道深入了几分。两人纠缠着踉跄两步,程慕言回身一挣正撞在唱片机上,唱针下的乐声“嘶啦”一响,最后那句“相见不恨晚”便戛然而止。程慕言悚然惊醒,猛地一把推开宋致白,低沉叫了声:“——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