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楚枫岚【完结】(50)

2019-06-09  作者|标签:楚枫岚

“宋致白,你要记得,无论我去哪里,做什么,都是一直在等你的。”

说过这句话之后,他就打开车门,低头贴在窗玻璃上深深又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迎着滔滔江风,大步走进那一片泛着青灰色幽光的黎明中。

那一年,宋致白三十二岁,程慕言二十四岁。

那场战争很快就结束了,他们却没有再见面。但他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宋致白却一直都记得,无论是从故土到异乡,从青春到暮年。或许正是因为有这个承诺,这份期望,他才能安然走过此后人生中一次次的动荡磨难、生离死别。

他已老了。但是还不敢忘,更不敢死,因为他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在海的另一端等着他。

第38章

民国七十八年七月十二日雨

慕言:

昨日晚上收到和娉来信,迟迟不敢开启,直到夜深。去信时我原忐忑着不敢问你的消息,却又怎能不问。慕言,你或许不会相信,等待这封回信的一个月,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一段时光——我只怕会……

他只怕会接到最不能承受的消息。那封数经辗转的信此时就躺在他手边,一昼夜来,已不知被翻看了多少回。他只是等了它一个月么?不,他已等了它整整四十年。从离开故土的那刻起,这封信就是他所有遥盼的寄托。正如同“尽乡情怯”,他多怕这四十年的期望被骤然揭开谜底,才发现一切都已飘零随风,就像千里而归的游子,终于推开家门,入目却只有一片死寂荒芜。

然而和娉的信中分明写道:“……大哥问及表兄慕言的经历和近况,他和惠平相似。解放后又回到南京,仍在央大,即现在的南京大学任教职。五三年他曾到北大交流,与我们一起住过半年,也曾谈起大哥……那几年不可避免地也受了冲击……他至今仍在大学任教,身体还好,只是一直没有结婚,现在是他的学生在照顾他……”

宋致白怔怔看着这段文字,忽然眼前模糊一片,眼泪不可抑制地砸落下来。他摘下眼睛,极力抑制着声音,却终于伏在桌头失了声,仿佛一个失家的孩子,满心的惶恐、痛楚与愧疚。令玫听见声响,惊惶跑来,抚住他肩头一个劲儿追问:“爸爸,爸爸!您是怎么了?——姑姑的信上说了什么?”宋致白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勉强对她说:“教令琛再快些办理签证……我们必须马上回大陆,马上回家去。”

他果然没有失信,始终是等着自己,并且在日复一日的思念和等待里耗空了一辈子——这辈子,怎么对得起他。

他不能再教他等下去了,他必须马上去见他。

虽则一年前当局已放开两岸民众探亲,他们最早申请,但由于令琛现在国防部供职,身份特殊,审批格外严格繁琐,到底也等了半年多才拿到了签证。然而令玫却不放心父亲的心脏病,又请私人医生做了的详细检查和医嘱,得到许可,才开始做回乡的准备——他今年正是七十三岁,“七十三、八十四”这句俗话,令玫可是知道的。宋致白猜到她心思,叹息道:“你怕什么呢?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何况我一天还没回去,就一天不会教自己死。”令玫听了这话,更是暗自变色,却若无其事对令琛笑道:“看看爸爸,还真是年纪越大越心急!四十年都等过了,哪里就差这几天?总给我们点时间准备……如果还安不下心,不如再给姑姑他们写写信?”

他并非没想过直接给他写信。然而数次提笔,始终不能成文。他有太多的话要对他说了,千言万语,终不知从何说起;他已经没有什么再能对他说了——在过去的四十年里,他何曾停止过对他的问候和诉说?此时他甚至迟疑,该怎么把这四十年的衷肠给那人看……他可能承受得了?

他缓缓打开书桌前的一只抽屉,里面满满堆着几十册笔记本。都是这四十年来不间断的思念,这四十年来始终无法寄出的信。它们在漫长的岁月里积满厚厚的尘埃,却也一日日地增添了这份感情的分量和厚度。他只是他年轻时的恋人么?不,他是他的青春、他的故园、他的孩子,他是他的另一个自己,是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抽出最下面的一本,微微颤抖的手打开,泛黄的纸页上赫然写着:“民国三十八年,四月十二日,阴”。他轻轻拂过这行字迹,滔滔往事潮水般向眼前涌来——就是那一天,他离开了故园,从此开始了四十年的离别和思念。

程慕言走后不到一个月,南京情势便进入彻底的危局,虽然为了稳定人心,对内仍宣称情势可控,高层却漏出消息来,已经在做败退的准备了。高官显贵们纷纷南下,三月底沈太太也去了广州。宋致白担心再像去往重庆时那般措手不及,便想让婉贞母女先随了舅母同去,自己和岳父留下,安置好余下的资产和实业。婉贞执意不肯。到最后他头一回对她发了火:“你能不能别这么自私任性!一家都留下来,万一有个意外我得怎么办?就算不为我,你好歹也为令玫想想!”婉贞望着他,眼里含满泪,却不敢掉下来,忽然走上来紧紧抱住他:“我不走!没有你,我和女儿哪里也不去……要是你不来找我们,我又得怎么办?”

他说服不了她,到底是一起留了下来。没几天戴铭诚约他见面,说到南下的事情上,戴铭诚笑了笑,道:“不去广州就不去罢——反正那边儿也待不住,早晚还是得走。”宋致白心底一惊,脱口道:“你说什么?还不至于罢?”戴铭诚并没回答,沉默了一霎,方才道:“致白,我劝你现在什么都放下,快点带了老婆孩子直接去台湾,再晚可就难了。”顿了顿,又道:“下礼拜二我家老太太和大嫂他们就坐船去那边了,你们一家最好能一起。”宋致白怔然点头道:“好。”说罢忙又问道:“那么你呢?你们这些人什么时候走?”

戴铭诚抬眼看了看他:“我不走。”宋致白吃惊道:“你为什么不走?既然你都说形势坏到这地步……”“所以我才不走。”戴铭诚打断他,深深吸了口气,眼望窗外低声说道:“前天我已经给局座提出申请,如果南京沦陷,我会留下来……就像当年在武汉。”宋致白此时才明白过来,立时脱口怒道:“你真是疯了!——这当口儿别人都忙着逃命,你他妈的倒非把自己往枪口上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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