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厌恶像个傻瓜一样被蒙在谷里,可我却的确是个傻瓜。
蔷薇已经谢了。
那是一朵淡粉色的蔷薇。
我将卡片放在糖果盒里,爱丽丝最喜爱的那种糖果的盒子。我自己吃完了它,然后将卡片收藏在里面。这是幼时我和爱丽丝最喜爱用的收藏宝物的盒子,她曾经在盒子里放我为她手绘的各种小画片。而现在,换我收藏她逐字逐句抄写的诗篇。
人鱼的控水能力越来越好了。他大概看出我对那枝粉色蔷薇的珍爱,不仅没有像以往那样揪下花瓣和叶片来尝味道——也许是他已经意识到那根本不好吃——而且也没有放一些莫名其妙的装饰上去。
他每天照料它,将水输送到柔嫩的花瓣,但它还是谢了。
难得的,我看见人鱼失落而伤心的神情。他捧着那个插着枯萎蔷薇的花瓶,一种浓烈的情感散发出来,使我更加弄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也许他是在为我感到难过,因为我每次将视线凝聚到蔷薇上时都不可避免地带上无法掩饰的情感。
但什么花会常开不败呢?
连人的性命都轻易便会枯萎。
我深知这一点。
同金太太的那次谈话——虽然我自己并没有阻止,但它的影响的确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就像一道腐烂的伤口,即使它在,也总会习惯,但是一旦被人触碰便痛入骨髓。
我已经很久不曾这样低落,伤感,行尸走肉。虽然我很好地隐藏着——在外人面前,所幸我一天要接触的外人并不多,甚至没有。
但是我知道我的确影响到了人鱼。
他变得格外乖巧而安静。
那天之后每到临睡时我都会将他卧室的房门锁上。他不再能爬楼梯弄伤自己,但是他仍旧彻夜不眠。上午昏沉沉混沌的精神不能瞒过我,但是他执意佯装清醒陪在我身边。
他会像个在课上困倦到不行的小学生,不住地点着头,然后被自己的动作吓醒,坚持一会儿,又开始犯困。
也许春季本身也使他更加易于犯困。
我成年不久刚刚接手处理家族事务的时候,那也是个春季,不大熟悉的流程和繁重的考验使我不得不每晚都抽出更多的时间来补足功课。爱丽丝并没有责怪我不再陪着她玩耍,而是会乖乖坐在我旁边阅读她的故事书。安静沉寂的浓夜,她的头一点一点,却不肯去睡,非要陪着我。
后来我知道,正因如此,母亲才免去了许多对我不必要的为难和考验。
我摸摸人鱼的头。
我已经很久不曾这样每分每秒都在想着爱丽丝的事情。
我将人鱼拉到怀里,让他枕着我,轻轻抚摸他的头发。逐渐地,那双蓝紫色的眼睛开始经受不住睡眠的诱惑,闭了起来。
没有烦恼的孩童总能很快入睡。
我想人鱼也有着自己的烦恼,但是他还是很快就睡着了。睡颜安详无害,干净清澈。待他睡熟,我将他抱回水晶宫,放在他自己的床榻上。我知道他最近有些不安,如果我不在他旁边,他很快又会醒的。
但我已经不能为他做得更多了,我无暇顾及。
“苏先生,您好。”娇俏的少女红着面颊,害羞而惴惴不安地站在我面前。
打断思绪,将视线拉回,我对她微笑:“你好,瑞丝。”
她讶异于我知道她的名字,但实际上我知道她们几乎每一个人的名字。这是我早先生活必备的一项技能。我称赞她在学业上的成绩,甚至要求她代我向她的猫咪问好——这都不过是社交技巧而已。
我投身于欢快的舞会,带着美丽的女士们翩翩起舞,向同龄人打招呼,面对小伙子有点敌意的视线,乐曲,美酒,眼花缭乱的欢愉。然后在不失礼的时间抽身而退。我知道我虽被关注着,但却不是必不可少的人,这就是生活。
〇一六
晚春的风带着暖意,我独自走在小镇清白的灯光下,被隔成一段一段的黑暗围拢,我感到头晕眼花四肢无力。
我不该喝那么多酒的,我不是很信仰借酒消愁,但我的确需要找一个借口提前退出。
石竹花还开着,樱花却早就谢了。攀爬的蔷薇开得很好。
蔷薇。
我蹲在一角呕吐。双腿乏软无力,胃也抽痛难耐。
我真的不应该喝那么多酒的。
酒精作用下大脑也许会混沌得停滞思考,但也有可能运转得更有活力。我也许现在算不来一道微积分,但是却能更加清晰地回忆起被埋藏于过去的各种细节。
我喜欢小孩子。我从出生开始就是哥哥。我被妈妈抛弃,又失去父亲庇护,我的生活令我害怕。我喜欢有那么一个可爱精灵的孩子跟在我身后,叫我哥哥,我可以宠爱她,让她依赖,让我知道自己是被需要的。正因为有她所以我才被留在这个世界。我觉得我利用了她。我不是爱她,不是爱爱丽丝,不是爱我的小妹妹,而是利用她在爱我自己。
可是她死了。
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死了……
我喜欢小孩子,我害怕小孩子。我害怕从他们的脸上,从他们的神情里,从他们的一举一动的中间看见爱丽丝。
看见爱丽丝,我的小妹妹,为我付出生命的小妹妹。
是下雨了吗?
是下雨了吗。
为什么我突然间觉得这样冷。
我捡回了人鱼。
晚春的淅淅沥沥的雨中我捡回了人鱼。因为在太过相似的那一天里面,爱丽丝在花园一角找到了我,她用她清脆的嗓音叫我。我记得她的问题,甚至连她起伏的音调都记得分毫不差。
她问,哥哥,你在找雨水的精灵吗?
我悲伤的眼泪化在雨水里。我对她说是的。
爱丽丝穿着她红色的小皮鞋,跳进雨里,她转着圈儿,雨水很快打湿了她蕃红色微微卷曲的头发,她说,我们来找小精灵跳舞吧。
她还那样小,她不懂得我为什么悲伤,她不了解我被妈妈抛弃又失去了父亲庇护的痛苦,她不明白我在这个家仿佛寄人篱下,但是她找到了我,她拉着我的手要跟雨水的精灵跳舞。
一整天,她是唯一找到我的人。
她是唯一会寻找我的人。
我在下雨的那一天捡回了人鱼,他是水的精灵,我甚至以为她是爱丽丝的使者。或者就是我又一次陷入了如幻的迷梦中,看见爱丽丝朝我微笑着,明亮的眼睛,明亮的神情,但是梦醒之后一切成空。我知道我是出于什么原因接近这未知的危险。那一天,我在酒醉的空蒙里,无比软弱地放纵着自己,放纵自己去拥抱死亡,借由一场意外,借由旁人之手。我放逐着自己。
“呦……呦。”
呵,人鱼。
“你来了吗?……呵呵,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