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我还记得在人鱼城堡的水牢里,亚尔林充满怨恨地瞪着我,声音沙哑而歇斯底里,他咒骂我为怪物,眼里的愤恨有如实质,却也有种掩藏在伸出的疲惫与失落。而此时此刻,他轻柔地微笑着,思念的浪潮从眼中涌出,语调细微而颤抖。
哥哥。
不再是糯嫩的童音,也不复小小少年的清亮,然而过去的景色划破时光伴随着这个声音汹涌而至。
在盛夏的泡桐树下,比我们手掌还大的叶片层层叠叠,他坐在旁边跟我一起吃西瓜,他爱光脚在阳光烤热的泥土里跑来跑去,还习惯跟我比谁能将瓜子吐得更远。
我知道他想跟我比赛跑步或者爬树,但是我身有残疾无法实现。
他不害怕黑,但是喜欢握着我的手入睡。
他不爱看书,但是却在我被病痛折磨时逐字逐句念给我听。
他很嘴馋,但是总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吃。
他叫我哥哥,但是从来都让我觉得他照顾我更多。
我们在母体里便互相偎依,血脉相连,骨肉相亲。我曾经以为这种从灵魂而来的默契与亲情一生都不会改变,但是我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将他忘记许多年。
亚尔林,追逐誓约的男人。
我记得当年我决定要跟着来到家里的陌生人离开的时候——那时候我听见了他们与母亲的对话,我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经不再长久,我知道如果我跟着他们离开妈妈和弟弟就能过上好生活。我对他说我会回来的,健健康康,然后带着他骑车周游世界。我明白那是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承诺,却在他终于止住哭泣的时候消除了最后的罪恶感。
我认定这只是孩童之间的约定,等到有了好生活,他转眼便会忘记。
然而遗忘的并非是他而是我。我不敢再次回忆他终于见到我的那一天,带着奇异的神情,说,我们约定要骑自行车周游世界。他追逐着誓约而来,我却对此一无所知。
“阿止。”我抱住他。这是迟到多年的拥抱,作为一个哥哥能够真正守护他的拥抱,向他道歉的拥抱,愧疚的拥抱,情不自禁喜悦的拥抱。他情绪激动地颤抖着,想要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不断地把放在我后背的手勒得更紧。
在我模糊得恍若幻觉的过去里,我总是在遇见这样或者那样熟悉的事情的时候感到怅然若失,我以为记忆里闪过的所有片段它的主角都应该是我和爱丽丝。我们是兄妹,我觉得从出生开始我便应该守护她,她就在陪伴我。原来这一种浓烈的情感远远来自于我认识爱丽丝之前,来自于阿止,我双胞的弟弟。
“妈说你死了,但是我能够感觉到,你活着。”
“对不起,我都……我居然……会忘记……”
“你还没有发现吗?!”他愤怒地看着我,但是我能够分辨出那些愤怒不是向着我来的,“他们利用你,欺骗你,让你变成了人鱼城堡的傀儡。大哥,在你身边的那条人鱼,你以为他单纯无害,但他正是让我们家破人亡的恶魔!”
“……你说什么?”我觉得心脏猛烈地跳动着,这个消息让我整个人都几乎停滞了几分钟,好像被人扼住了呼吸一般,痛苦不堪。怎么可能是卡尔……但是阿止怎么可能骗我?卡尔他是……是我……在那之后的许多年以来最亲近的……人……
阿止抓住的我胳膊,摇晃着我,同时痛苦地颤抖着:“你以为是我杀死爱丽丝吗?她也是我的妹妹啊!你为什么没有想过我是怎么安装的炸药?我怎么可能在那种情况下毫发无伤?是他!你从小就是他选中的祭品,而我对他造成阻碍,那一天是他下了杀手,爱丽丝为了保护我们所以死掉了。哥哥你还要把他当成朋友吗?!他不仅把你从我和妈身边抢走,而且还杀死了爱丽丝。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这些话对于我就仿佛晴天霹雳,比适才燃烧的圣艾尔摩之火更加惨烈犀利。我只感到头晕目眩,恍惚间记忆的碎片如潮水涌入。森黑阴冷的岩洞,人鱼的囚室,惨烈悲壮的歌声,燃烧暴烈的人体……没错他能够做到,我在他的记忆中看见过,他的族人曾经用这种方法杀死过那些侩子手。
难道一直以来……他只是来复仇吗……
爱丽丝死去的时候我没有闻到火药的味道。悲痛让我忽略了这个疑点。但是此时此刻……卡尔他……
是他……
来复仇吗……
我感到手足无力四肢冰冷。卡尔对我的重要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甚至我不愿意只相信阿止的片面之词——这样的摇摆不定以及怀疑都令我痛苦。
阿止支撑着我的身体,他恼怒地望着我,这次是怒气是冲着我来的,但同时又万分忧心:“他对你的控制太强了,你必须自己振作!”
卡尔控制我?
他那样干净纯粹……他对我所有的友善和依赖都会是处心积虑的吗?他控制我?
我感到万分痛苦。
“我需要见他。”
“清醒点一下!”阿止按住我的肩膀,“你不相信我吗?”
这有多难取舍?我至亲的兄弟和我最信任的朋友……无论是谁对我说了谎话都会让我痛楚难当。我不愿意怀疑他们任何一方,我需要见卡尔一面。
“我必须见他。”我拉下阿止抓住我肩膀的手,我感到自己声音颤抖连脚步也变得虚浮。因为我知道我的内心已经开始偏向一方——我在抗拒的东西其实已经使我觉得那也许就是事实。
无数的疑点涌过。卡尔的行为,他说的话,那些缠绕我的模糊的记忆……
我转过身。
瓢泼的雨声掩盖掉一切声音。整个小镇,所有的房屋,路面,树木,泥土,甚至是灯光都在沉睡。
只在这陈浓的梦一般的世界里,卡尔破开凝滞的空间和时间,雨水在在他身边也仿佛被利刃切开,他缓慢地步行而来,同爱丽丝一样的蕃红色长发刺痛我的眼睛。
他看见了阿止,但是马上将视线从阿止身上挪开。那双充满魔力的眼睛看着我,金绿色的幽深仿佛能穿透我的灵魂。
“我醒来,发现你不在。”他这样说着,向我伸出手。就好像只要我肯拉住那只手一切就能恢复如常。
然而我伸出的手却触电一般缩回,我从他的眼睛,从他的行动中看出来了……
“你一直在修改我的记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