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尔林来找我,我会去见他。”
一刹那,卡尔错愕地瞪着我。“你要去见他?但是我还没有恢复!至少要留在镇子里,无论如何这里比外面安全。”
“卡尔。”我直视他的眼睛,“我说了,我能保护自己。”
他的神情令我心惊。无数种复杂的情绪翻涌出来,让我完全分辨不出来那些到底代表着什么,但是至少有一件事情我不会弄错,他担忧我,非非常担忧。
他摇着头:“也许这是一个陷阱?”
“安娜说他早就知道我在这里了,他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但是……”
我阻止了他:“我不会有危险。”
这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强烈到让我将直觉当成已发生的现实。
亚尔林,他不会伤害我。
〇三〇
既然我已经决定要去见亚尔林,就不会随便改变主意,但是卡尔在那一天担忧的神情一直在我面前挥之不去。我尽量不提及这件事情,他也默契地刻意回避。家里面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奇怪。到最后我只好答应他我会再好好考虑几天,并且绝不鲁莽行事。
但其实我已经暗下决心,到时候会偷偷去见他。
我想到了我见过亚尔林之后再告诉卡尔真相,这样他就会知道这些担忧是没有必要的了。
其实这种自信也令我非常困扰。我不明白自己是如何笃定亚尔林不会再使诡计。甚至觉得他愿意跟我一起亲亲切切地坐下来喝一杯茶,然后聊聊那件事情。
可是他杀死了爱丽丝啊!我为什么会想要跟他坐下来亲亲切切地谈话呢?
这些疑虑挥之不去。而晚上的梦境里那个曾经让我认为是亚尔林的我自己也再没有出现。仍旧是水,我,还有卡尔。
卡尔还是在唱歌,但更多的时间会靠着我沉睡。这倒是跟现实中的卡尔很像,他回来以后就总是犯困。但我觉得也许睡眠可以帮助他更好地恢复魔力。
而梦中的我已经又变回树了。
……
安娜并没有告诉我亚尔林出现的时间地点就又离开了。我想她巴不得我找不到亚尔林。但我想她应该是明白的,亚尔林来找我,我不想躲开他,那又怎么可能找不到他呢?
甚至在听见亚尔林这个名字开始,我就对将要发生的所有一切事情熟谙于心,就仿佛是魔女已经为我做了精准无比的预言,给我讲述过了一切将要发生的细节。
这个本该令我刻骨铭心的名字并没有在我过去的生活中留下哪怕仿佛刀子磨过石头的那样一点刻痕,就连亚尔林杀死爱丽丝时候的神情都已经被我遗忘,但是仿佛某种神秘的力量正在召唤我一般,我无比地期待与他见面。
时间越是临近,这种情绪就越浓烈地让我无法理解。甚至在下起细雨的那个夜晚我终于失眠。雨水仿佛时光编织的帘幕,其后有一出关于我一生的木偶戏无声演出。我终究没有看清那之中的演员,也许是因为我本已陷入了游离半梦的境地,又也许是什么人始终阻碍着我再踏前一步,彻底揭开那层半隐半现的遮蔽。
卡尔在我身旁睡着了。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处处与我相随,害怕我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独自去见亚尔林,但我想是命运在暗中推动我,他越是想要清醒地守在我身边,就越是无法抗拒睡眠的魔力。
我在过于早的清晨青灰色的天光中离开家。卡尔在睡梦中蹙着眉头。我吻了吻他的额心。他担忧的没错,的确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这件事将要发生的预感令我疯魔,令我坐立难安。将要出发的时候我竟然有种死期未定的刑犯终于等到判决的解脱感。
这种感觉也令我不解。是什么叫我期待,害怕,又同时置身事外呢?
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带伞。初秋的雨水白而微寒。这几日我所有的焦躁难安都在细细的雨水里被冲刷干净。
一整个林荫镇都还处于死寂的沉眠里,所有的动物,花树甚至连房屋街灯路面都在沉睡。唯有我的时光是流动的,它铺展成一条道路,从我生命开始的地方流淌向终结的地方。这是许多年来我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见它,触碰到它。无论这种奇异的想法由何而来,我明白我开始得回自己的时间了。
亚尔林就站立在林荫镇的边缘。
野蔷薇花浅粉的花瓣在雨中俊秀挺立,鲜翠色的叶子还有健康的枝干和尖端微带褐色的小刺都显得精神抖擞富有活力。它们仿佛和周围的环境分割开来,是从神境花园里偷偷遗漏的一角。
我知道他在这里,就如同我知道会是这一天一样。
蔷薇地,爱丽丝的祭日。
这一刹那我能够感觉到,亚尔林是深爱着爱丽丝的。但是这种爱似乎同我曾经以为的爱情有着微妙的差距。
他站立在另外一端,安静注视。就仿佛他已断定我必然回来,神情平静,又好像终于等到我回家。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淡淡的微光闪烁的光幕。这光幕将一整个林荫镇笼罩其中,细雨穿过它的时候微微闪过淡青色的光华。光幕上古老神秘的符文流动旋转着,带有寒意的拒绝使我不能向前一步。
然而亚尔林伸出了手。他修长的手指展开,轻柔覆上实质的光幕,电光闪烁,仿佛银蛇顺着他的手臂爬向身体。他微微皱眉,也许是因为这举动带给他的疼痛。然后他看着我。
再不能有更多的情绪沉淀在那双深黑的眼睛里,无法压抑却迟到太久的喜悦说不出口,却通过目光传达,好像挣脱不开的囚笼将我困锁在其中。我无心再辨析他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只是不由自主伸出手,隔着一层冰冷的光幕同他手掌相合。
他笑了,如释重负,恍如春光缓慢流淌,轻柔又温和。
那些闪烁的电光并没有缠绕到我的手臂上来,只是从我们手掌相印的地方开始,璀璨的银色闪电劈啪作响,蔓延纠缠,亚尔林的衣服被吹得散开一颗纽扣,遮耳的头发也几乎向上直立起来。
很快地闪电链覆盖燃烧,圣艾尔摩之火覆盖整片天空,细小的雨水刹那间倾盆而落,但是狂旋的风包裹着我们,雨水一点也渗透不进来。终于细碎的破碎声在耳边响起,逐渐汇聚膨胀,凝聚成一种震耳欲聋的声响,那层光幕最终在电光下瓦解,化作星光散落。如同飞扬的白雪,四月的柳絮,焚烧殆尽的灰烬尘埃。
街道,雨水,树木,房屋,一切都还沉睡着,只有我已清醒。
从数十年的梦中,从时光的沉眠里。
手上传来了属于亚尔林的温度。光幕散尽,我们手掌相合。他握住我的手,然后撑开一柄雨伞。雨水敲打着世界的声音掩盖掉了一切,私密的孤独在伞下凝聚又散开,他看着我,仿佛有一千句一万句的话要说,但是酝酿了许久,只说出两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