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重大惊失色,嗫嚅好一会儿,才满脸惊恐领命而去。
夜色越来越重。
半个时辰后,太极殿人头攒动,陈正新并没有出现。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没头没脑地往洗梧宫撞。
刑如直被人头晃得眼花,纵然不知洗梧宫那位为何骤然离世,毋庸置疑,他们的陛下此刻是最难过的一个。他难得冷静了一次,率先开声道:“今夜怕是见不到陛下,一大群人在此干站着也不是良策,不如我守在这里等陛下,其余的人先回去。”
邓凯成:“我留下。”
郑开枫满脸愁容,也道:“我也留下。”他真是愁死了——宋霁的身后事难道真的要依陛下所言?一个男宠葬入皇陵,多么荒唐的事。
要真是这么做了,还不被后世的史官给骂死。
他得抓紧时间和其他几位通通气,邓凯成那狗崽子他就不指望了,只希望刑如直能够有点强硬的表示,如此一来,他也不是孤军作战。
三更已过,烛灯犹亮。
徐聘静静坐了两个时辰,依旧烦躁极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宋霁托小太监捎来的那句话……其实,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吧?
他不知道陈正新与宋霁之间有过一段怎样的过去,不知道宋霁是如何在陈正新眼皮子底下建立侦查能力如此强的组织,更不知道宋霁是怀着怎样的心态对待这尘世的一切。
那清和高雅的笑背后,隐藏着一个淡漠,透彻,寡情的灵魂。
纵使动了情,也能够离开得那么突然干脆——这是对自己生命的放纵,也是对陈正新的成全。若来日陈正新有足够的丰功伟绩,宋霁曾经的存在于他帝王生涯而言就像急流岁月中拍起的一朵浪花,虽然曾离开过主流,却终回归主流。
激流依旧前行,没有人会记得一朵小小的浪花。
可惜陈正新根本不领情,还与宋霁的好意背道而驰。
到底是对这个人的成全一无所知,还是一时伤心过头,无从得知。
这个孤独帝王的心事,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知道。
直到很久以后,徐聘明白那天宋霁拦住他的真正目的之后,突然读懂了这个帝王的孤独。
这个世上再没有人能比宋霁更能懂陈正新。
说到底,这两人,不管立场有多么不同,灵魂始终殊途同归。
徐聘知道,几个时辰后,朝堂又将展开一场僵持不下的拉锯战。
是关于宋霁的身后事。
年轻的皇帝面容有些憔悴,神色较之以往少了几分凌厉,往日他话也不多,且每出言也只是提出问题的关键所在,他更倾向于将问题抛出来,供众大臣商议,广泛听取不同意见,而后明里暗里表明自己的态度,将意见与他相似的大臣拉拢,必要时候,他会视情况做出合理的退步。
“朕听说,众爱卿对少使身后事有异议?”
郑开枫一马当先,跪在地上,语气诚恳深情:“陛下,臣冒死直言,此事有违祖制,不妥啊……”
不等其他人做出反应,陈正新不耐烦看了郑开枫一眼,冷冷道:“冒死直言?好,朕便成全了你这美名,来人,将郑掌执请下去。”
郑开枫大惊失色,扭头四顾,发现无一人站出来为自己说话,霎时间冷汗涔涔,欲哭无泪,“陛下……臣……”
大殿进来几个带刀御前雍军,不由分说郑开枫拉了下去。
邓凯成冷眼看着郑凯城被拖了下去,正准备出列,却被李奉常和刑如直抢先一步。
“朕的心意已决,老师和刑爱卿若是打算说服朕,便不必多费唇舌了。”
李奉常轻叹一声:“多谢陛下还记着老臣这个没用的老师,今日老臣不是来劝陛下的,而是来递辞呈的。”说罢,从袖中拿出一本折子,“还望陛下念及昔日情分,允许老臣告老还乡。”
刑如直不知道李奉常准备了这么一手——这和昨日商量的完全不同。事发突然,他摸摸自己袖子,空空如也,心道你这老狐狸怎么事先也不与我商量商量,一时忘词,竟然傻傻站在李奉常身边,一字未言。
“依老师言,是对朕失望了?老师若是无用,那朕岂不是个废物?”陈正新语气不辨喜怒,将苏重递过来的辞呈放在一边,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老臣并无此意,只是由于年事已高,很多事已经力不从心。”
“此事容后再议。”陈正新道:“今天不谈政事。”
众人面面相觑。
“陛下!祖制不可违!还望陛下三思。”还是有人站了出来。这次刑如直第一个附议,接下来陆续有人站了出来,跪伏在地。
有的人是真心,也有的人只是凑数——皇帝若是真要下命令他们是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的,但是今日他们站了出来,或许可以逃过后世史官的笔下讨伐。
张廷尉站得笔直。
陈正新脸色y-in沉得可怕,看着跪在地上各怀心思的诸位臣子,冷声道:“张廷尉,你的看法呢?”
张廷尉心道,又来了。
轻咳了一声,“人死如灯灭,终其一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禽鸟尚且爱惜自己的羽毛,陛下聪慧如斯,又怎会不懂?”
“张廷尉的话中之意,是说阿霁是朕的命中污点?”陈正新难得流露出一丝悲悯,轻声道,“不论他人如何看待,我都只是想给他最好的。”
站在人群后列的徐聘听闻此言,忽然明白了陈正新的真实想法。
“臣并没有此意,只是劝诫陛下不妨将此事看得透彻一些,无须过度伤心和耗损精力,一则人死不能复生,二则……”
二则死的只是一个男宠,难登大雅之堂。
邓凯成抓住机会,道:“即便贵为万金之躯,追根溯源,却也是r_ou_体凡胎,有七情六欲,怎一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可笼统概括?依照张廷尉所言,那追思已故亲人,也是多此一举了?”
张廷尉看也不看邓凯成,道:“领府硬是要曲解原意,老臣无话可说。”
“昔年朕还是太子时,你就多次鼓励朕,帮助朕,从来不邀功。”
张廷尉不知道陈正新怎么突然说起往事来,有点摸不着头脑,却还是道:“陛下是天子,这是臣子的本分。”停了片刻,终是不忍心,道,“臣是看着你长大的,希望你心怀天下,成为一个优秀合格的帝王,却也希望你能够护住心之所向,在庙堂之下,能够做一个有悲欢喜乐的凡人……”
“所以……此事臣不作任何表态,全凭陛下做主……只是……这终究不是正轨,希望此事了结之后,陛下能够重新振作,莫要忘记身为一个君主的本分。”张廷尉说完,回了原位。
大魏府四个府臣中,有两个赞成陈正新的决定。
朝会已经近了尾声。
也就是此时,徐聘突然站了出来。
第48章 第 48 章
“陛下,臣听闻少……宋霁曾是国考状元。”
徐聘此话一出,不解,疑惑,吃惊目光立即投到他身上。这件事过去那么久了,或许有人记得,但是绝大多数人,肯定早已经抛之脑后了。
陈正新眼底神色莫测,沉默了片刻,旋即道:“不错。”
徐聘跪在地上:“陛下不妨将宋霁追封为异姓亲王。”
陈正新问:“诸位如何想?”
较之前的争论,对一个男宠身后事施行帝后礼制,追封王爵之位无疑是个更好的选择。
众人也终于想起了,经年被受私议的那位原本也是个满腹诗文惊才绝艳的状元郎。
陈正新将众人神色净收眼底,心知这事就这样完美妥协了。
他的目光越过殿下人群,一直穿梭而去,在旧年的朦胧的光影里,似乎看到宋霁青衣黑马朝他走来,风华正茂,轻裘缓带,朝他道,“你看,我这不是来了。”
是啊,正如潦倒的他在南府所言,“我能来雍京找你。”
那年,失意的太子微服南下,一时猎奇心兴起,入了一处寻欢之地,见席中一男子风姿不凡,与之攀谈,心生好感,出于爱才之心,有意深交,不想遭到拒绝。太子意难平,暗中遣人调查男子身份,却不想牵出男子坎坷波折的往事——由一介贵公子沦为娈宠。
年少气盛的太子以为自己有了筹码,却不想男子在知道此人身份必定不凡之后依旧坦然自若,目光依旧深幽远邈,目光既无求援,亦无惊讶,三番两次拒绝自己的好意。
相反,太子却自乱阵脚,一颗心被搅得七零八落,再也无法将那抹身影从脑海中抹去。神不知鬼不觉中,不好美色,不触南风的太子倏然情丝覆身。
太子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仓惶失措,想要逃走。
终是忍不住,离别之前最后问他:“你若是答应,我可带你离开此处。”
“我可自己来找你,太子殿下。”
男子波澜不惊说出了这几个字,他居然识破他的身份了。
彼时他储君位置岌岌可危,任何一个小过失都会沦为别人的把柄,听闻男子的话后,第一反应居然是欣喜,而非杀意。
若干年后,那人以国考状元的身份,见到了心x_ing愈发成熟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