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的时候,徐聘眼角带着一丝泪痕。
少年身形高挑劲瘦,自床上惊醒时一个猛子坐了起来,连结实的床都被牵连着发出吱呀的声响,屋外风声怒号,透过薄薄的窗户纸可以看见一点点泛白的微光。骨节分明的手背轻轻拭去那一滴意外的泪水,徐聘一摸后背,一身的冷汗。
静坐片刻,他又倒头睡去,这一次,一夜无梦。
这一觉,徐聘一睡就是几个时辰,待他醒过来,入眼一片刺目,徐聘心中突地一惊,心道这夜梦不仅盗汗,还盗眠。
思忖此时必定已过辰时,急急忙忙梳洗一番,便出门了。
等他火急火燎进了西务门的时候,却发现今日有些不对劲——今日驻守在通往六监务事处的雍军,似乎比以往都多,而且,身上穿的雍军服,似乎也与平日不大相同。
正疑惑间,目光冷不防瞥到一顶天青色的轿子。
徐聘的心跳蓦地加快了,将信将疑地走进工监,进门那一刻,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映入眼帘,霎时间晃花了他的双眼,心中一沉,立即跪了下去。
他第一次见到了大魏最尊贵的男子,心中不知是惧是喜。
皇帝并没有发现临时出现跪在门口的徐聘,正在仔细地打量着不算简陋但也绝对说不上气派的陈设,仿佛这是一个多么稀奇的地方似的。
好一会儿,他又道:“你说想来看看,我看也无甚特别之处。”
随后徐聘听见一声轻笑,耳畔传来纸张在空气摊开的摩挲声,立在皇帝身边的那个人说道:“这不就有点稀罕么?你不觉得这字和你以前的有点像么?”
“哦,我看看,还真是有点像。不过比我那字好看多了。”
又是一声轻笑:“你还算有自知之明。”
正是徐聘的字。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跪在地上的徐聘,皆是屏息凝气,连大气也不敢出,如若不是亲耳听见,如果不是这身晃眼的龙袍,怕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眼前这个语气温和随x_ing的年轻人是宝殿高坐的皇帝,也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敢对皇帝说这样的话。
徐聘脖子有些发麻,隐隐听见皇帝问了一声:“这谁写的?”
跪在门口的徐聘答道:“启禀陛下,不才许聘。”
“抬起头让朕看看。”
徐聘缓缓抬起头,面上肌r_ou_几近僵硬,唯有颧骨上方一条筋直突突地跳动着,目光垂下,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放在了皇帝身边那道青色身影上。
皇帝目光从徐聘脸上略略扫过,朝身旁人说道:“今年国考我好像记得的确是有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又问徐聘:“哪里人士?”
“承华郡之同县。”
皇帝没再说话,徐聘也不敢抬眼看他脸上的神情,他没那个胆。
目送圣驾离开后,徐聘站起来时,才发现双腿居然有些发软。今日天色很好,暖阳普照,他却觉得脊骨都在发寒,仿佛头上悬着一把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的屠刀,一颗心提得高高的,怎么也安不下这颗心。
将近年关,初秋刚打完南州边郡秋风的百越部落又开始不安分了。这小半个月来,由地方上呈雍京的文书一封接着一封,无不痛斥了百越各部落的强盗行径,并请求朝廷出面解决。
针对百越掳掠边境一事,朝中大臣共有三种不同意见。
领府钟如策认为,区区百越,不足挂齿,大魏地大物博,不稀罕一点财物,与百越计较倒失了大国风范,倒不如派遣使者前往百越,封赏百越为附属国,只要他们臣服于大魏并且每年按时向大魏纳贡,大魏许可每年秋收冬末之际赏赐粮食钱财助他们渡过难关,岂不两全其美?
而次府刑如直则认为,百越这群南蛮子天x_ing粗莽,冥顽不化,与其讲道义礼仪简直就是在对牛谈琴,对待蛮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武力说话,派兵镇压,将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以儆效尤。
还有一种,则是折中派,即挑选几个掳掠最凶的部落进行打压,杀j-i儆猴,也不用千里迢迢从京中调兵遣将,只需下令南州三个军郡集合士兵,前往百越之地镇压便可。
一时间,往日肃静的朝堂之内犹如菜市场,朝廷大臣各执己见,互不退让,梗粗脖子骂红脸,唾沫满天飞,就是得不出一个明确的决断。
皇帝揉了揉太阳x_u_e,冷冷道:“退朝!”
约摸半刻钟时间,方才还熙熙攘攘的太极殿瞬间只剩下皇帝和两个內侍。
“皇上,裕夫人在露华宫准备了羊骨汤,这会儿估计正温着呢。”贴身太监苏重小声说道。
皇帝闻言,一双凤眼缓缓眯起,道:“摆驾洗梧宫。”
洗梧宫,皇帝的车驾刚停下没多久,露华宫那边又来人了。
皇帝懒懒抬眼,不耐烦道:“裕夫人还说了什么?你如实说来便是。”
宫娥微微一俯身,低声复述道:“请皇上念及旧情,这次切莫再让贱妾好等。”
皇帝嘴角扯出一丝笑,眼神却带着几分戾气,倚在长榻上的身子却没有丝毫起身的意思。
青衣男子朝宫娥道:“你且退下罢。”
宫娥退下后,青衣男子将一杯醒神汤递到皇帝面前,皇帝却像个小孩子似的将头别向一边,低声道:“不想喝,除非你喂我。”
青衣男子无奈一笑,却真的拿起玉勺轻轻搅着汤水,侧身坐在皇帝身旁,声如珠玉:“你倒是张嘴啊……”
皇帝低声一笑,迅速夺过青衣男子手上的汤碗,一口气将其悉数灌下,举止毫无丝毫天子该有的肃重威仪,将汤碗随手一放,双手搂住青衣男子的腰身,稍使臂力,将其按到自己身上,朝男子唇上轻轻一啄,道:“珠玉在怀,岂顾瓦砾?”
男子绝美的脸上露出比三月桃花还灿烂的笑意,轻声喊了一声:“皇上……”
竟是南地口音。
皇帝凤眼微微眯起,喘息逐渐加重,长吸一口气,几近粗莽地咬上男子的耳垂,含糊不清地说道:“平日里没大没小,这会儿倒知道我是皇上了?嗯?”修长的手隔着华贵厚重的布料细细摩挲着腰身最细的那处,动作却是温柔。
男子并不说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白皙如玉的手缓缓探入龙袍中,另一只手坦然解开了自己的玉带。
皇帝情难自抑,哑着声道:“阿霁……”
內侍们见状,皆垂下头去,轻手轻脚将帘子打了下去,默默退出。
第11章 初心
高官们为百越一事焦头烂额,朝廷一片j-i飞狗跳,徐聘这几日也闲不下来。
事情是这样的。
魏理司近日在理一宗盗窃案。案子起初很简单:外城的一位陈姓百姓于英华坊长柳街仁安典行中进行典当时窃了少量金银财宝。不料正欲离开之际,被当场捉住。本来这种事交给外城的府衙或者内城的府衙处理也就罢了,犯不着闹到魏理司。但是,当铺伙计抓住了人并没有送到府衙,而是私自纠合了几个打手,活生生将人给打死了。据说死去的是一个未及冠的少年,名叫陈青,事发当日,他拿着家中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一块玉前往中城英华坊仁安典行进行典当,途中却生了反悔之意,见伙计疏于防范,遂起了歹意。
出了人命,这事就闹大了。大魏百年无战事,律法较为宽松,即便是刑僚的重狱里,除却恒帝在位时徐光那起大案子,近二十年来,被判罪死刑的犯人屈指可数。这案子最关键的一点:仁安典行是钟如策的私产。
外城的府衙因着这一层关系,本想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原则混过去,不料陈父不依不饶,每天跑到府衙门口喊冤,吃了几次闭门羹以后,意识到了府衙含糊的态度,竟然托人写了状书,准备进城伸冤。
外城府衙这才意识到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赶忙以“无才料案”为由,赶在陈父跑到大魏门喊冤之前,将这个案子丢给中城府衙,中城府衙一看这烫手的山芋,又将其抛进了魏理司。
好不巧,魏理司卿孙浩正好是钟如策的忘年之交,他年纪轻轻能坐上这把椅子,这其中都少不了当年钟如策的加油放水。
这厢儿子尸骨未寒,那厢伸冤状书如石沉大海,陈父虽是个地地道道的平民,却也知道自己儿子即便有错,却也绝对罪不至死,倔脾气一上来,每日辰时不到,便跑到大魏门喊冤。
雍军见他是平民百姓,也不敢动粗,只是将他拖走,然而这位父亲很是执着,被拖走了,还来。三番两次,次数一多,就被某日正在望楼看风景的张廷尉看见了,问明缘由后,二话不说,拍着胸脯便应了下来。
大魏审理案件的司法机构有三个:诏狱,刑僚(六僚之一),魏理司。六僚开设之前,诏狱的地位高于魏理司,通常情况下,只审理圣上亲自下旨的案件,及六僚开设之后,九卿官衔名存实亡,诏狱被刑僚所取代,在职的往往都是闲官,有些官职甚至是空着的。反正大魏有的是钱,不在乎养几个闲官。
因此,作为一个闲官,张廷尉有时候闲来无事,在诏狱呆烦了,偶尔就会逛上大魏门南边的望楼抒发一下人生情怀,于是便发生了上诉的事。
若是在以前,孙浩根本不用担心张廷尉这种凑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张廷尉进了大魏府,圣上钦点的。
孙浩慌了,迫不得已下,忙不迭将陈父的伸冤状书从桌角处重新抽了出来,并私发暗信领府询问下一步该如何审。
一日后,得到指示:莫慌,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孙浩瞬间如同吃了定心丸。
按照大魏律法,魏理司审理案件时,至少需要两个六监的人在场协助审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