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他打了一架的罪魁祸首正窝在他的怀里--一只小橘猫。
他见了小翠,心下先明白了几分,把猫让给郝睿看着,自己进去收拾了东西就急匆匆地跟小翠走了。
那时春意正浓,洋洋洒洒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枝桠照亮了大夫黝黑光滑的头发,恍惚间几乎要让他沉浸下去。
手上忽然一疼,他下意识松了手,低下头看见猫得意洋洋的向他摇尾巴。
得意的小样子十足。
那个少年没有抢救过来,大夫这几天难的低气压,连打理药材都显得闷闷不乐。
郝睿小心翼翼地抽走大夫手中的药杵,然后推着大夫去一旁坐下。
“您该休息了。”他强硬地说。
林卓匪疲惫地揉揉眉头,“子存,我不能。”
“云公子之死错不在您,大人,您魔怔了。”
林卓匪抬起头看着他,眼中隐隐汹涌着什么激烈的情绪,“我就看着他死在我面前,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
郝睿倒不觉得死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不会动不会痛,不会拿起旁边的刀枪继续在世上厮杀,这挺好,他想。
但他不能这么说。大夫是好心眼的大夫,他不能让他更难受。
但他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本就沉默寡言,不会劝慰。
林卓匪抹了一把脸,“行了,你去忙你的吧。”
郝睿听话的转身走去后院,只是频频回头想要确定一下自己的情况。
林卓匪哑然一笑,又觉得心口酸涩的不成样子。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
但他不能接受。
尤其是那个眉眼弯弯的孩子前几天还送给他一篮子水果,紧接着他就躺在了床上,眼睛凸了出来,喉咙发出“吓吓”的声音。
然后他就死了。
林卓匪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走的不是那么辛苦。
大夫被调戏了。
起因是一篮子枇杷。
此时已至夏至,距离死人的事情已经过了一旬。蝉在树叶里喧嚣,姑娘在花丛嬉戏,猫懒洋洋的舔爪子,仿佛一切都没有变样。
大夫躺在主席上假寐,温煦的阳光将他整个人勾勒了一圈金边。
郝睿小心翼翼地将秋嫣姑娘送来的枇杷洗净了放到大夫竹席旁的小桌子上,以便林卓匪醒来就可以吃到。接着捂着猫嘴,抱着不断挣扎的猫走去内室。
大夫样貌风流而不自知,为人一派光明磊落,从不肯同其他人一样欺压女子少爷,久而久之大家便都喜欢送他一些新鲜事物。
看着大夫面带薄红地收下自己的礼物,好激动怎么破。
大夫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了。他打了一篮子清水净面,抬头看见放在桌上的枇杷。
他随手拿了一个把玩。又见日头尚早,便打算出门一趟,置办些物什。
后院的墙前几天倒塌了,工匠正在收拾,以至于他只能从前门走。
这一走,便走出了麻烦。
“雪妈妈不是说这里枇杷告罄了么,怎么我看着这位小公子手上尽是枇杷啊”
林卓匪寻着声音看过去。是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子,眼底青黑,脚步浮夸,看样子长期耽于房事。长此以往,怕是活不过不惑之年。
郑砲辉看了林卓匪一眼,鼻息不由自主的重了重,他穿着一身大袖翩翩的衫子,底下的异样没被林卓匪发现,却被雪饶觉察到了。
今日大夫依然是青布衫,头巾裹发,打眼看上去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夫。
雪饶恼恨地瞪了那公子一眼。那公子浑然不觉,只笑眯眯地说:“妈妈这可不厚道,明珠暗藏,就连枇杷也不允我。”
“这枇杷乃林大夫之物,林公子也不是奴辈之人,郑公子您这可是冤枉我了。”
郑砲辉自觉眼前此人是青衫布衣不值一提,就如此拿下他岂不是片刻之事
郝睿在竹庐收拾之时翻出大夫钱袋,他怔了怔,只怕大夫被人打出来,便攥紧了手上的流云纹小袋,急匆匆地往外走。
远远瞅见了他熟悉的身影,可眼下发生的一幕让他怒火中烧。
我自己都要小心翼翼捧在手心上的人,怎么能够被你这么玷污!
他眼见那公子把手伸出来要抚上大夫的脸颊,大夫皱着眉躲了过去。那人却不依不饶,又把那双咸猪手往大夫腰上搂去。
郝睿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之人。他本乃西北战神,往那儿一站就是一身煞气,如果不是某些小人使得鬼蜮伎俩,他哪得如此狼狈。
这些日子被大夫养的身子骨好了些,连在体内根深蒂固的软筋散化功散都弱化了效用。
林卓匪眼角的余光瞅见一黑影像炮弹一样打过来,接着眼前的公子哥儿惨叫着飞了出去,力度之大怕不是要骨折。
待他定睛一看,黑影显然是郝睿大将军。
大将军威风凛凛地挡在他面前,黑发无风自动,劲瘦的躯体下藏着无与伦比的力量。
林卓匪迷糊着想,看样子我把他养的不错。
郝睿把人打了出去才觉不好,自己身若浮萍纵使一死也无甚牵挂,可大夫只怕会被这渣滓糟蹋了。
他浑身冒冷汗,又不敢回头望大夫一眼。他想把所有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又觉得即使如此那人也不会善罢甘休。他后背上感觉到大夫担忧的视线,内心的愧疚几乎淹没了他。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在他短短的二十年的人生中没有碰见过这种情况。在故国之时他是地位尊崇的皇子,在军中他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他从来不会遇上不长眼的在他面前调戏别人的人,当然他往日的地位也不会让他受到丝毫伤害。
即使是来到这里,他也没有碰见过这种情况。他最在意的人被别人侮辱,而他自己的身份却不允许他轻举妄动。
可他不仅妄动了,而且还让这件事情上升到了另一个层次。
他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厌恶自己。
林卓匪倒是没有什么感觉,他自己身份就不怕各种烦扰,只凭这家伙冲撞皇亲就足够他在大牢里喝一壶了。
他忧心的是郝睿的情况。这家伙挡在他面前,脊背绷紧了挺直了,手却微微颤抖。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怕只怕他余毒未清,妄动内力导致气血翻涌,又在众人面前暗自强撑,落下一身暗伤。
他有心把那人转过来好好看一看,又怕伤了他的自尊。
旁边的虔婆四下看看,不知道看到了谁,面上一喜。她扭着手绢跑到了郑砲辉面前,快步蹲下,眼珠子滴溜溜晃了一圈,故意大声喊:“哎呦我的郑公子啊,你怎的摔得这样惨,林大夫都说了地下很滑,您为何不要小心些”
得,很好,估计整个楼都知道郑公子因为不遵医嘱吃了一嘴狗啃泥。
“衣...衣!”郑公子摔掉了两颗大门牙,说话漏风,“老纸高晚柴老衣这破院纸。”他狠狠的看了一眼郝睿,只见他一身玄衣气度不凡,倒是不好判断他的身份。那大夫被他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只留下一截青衫在空中飘扬。
他扭过头又待雪妈妈发脾气,却不想被一只手压到了肩膀上,“郑小公子可还好”
他打了个颤颤,感觉周围的温度都下来了。
这倒不是说这声音不好听。这声音如同玉石相击又隐如龙鸣,连搭在他肩头的手都像是用上好的瓷器雕刻而成。
可是这个声音他认识,郑林岳,他的嫡长子大哥。
他惹不起的人。
打发走郑砲辉,林卓匪笑着锤了郑林岳一拳。郝睿从来没有看到大夫如此的愉快过。
大夫一向是温柔的疏离,像是一个冷眼看着凡尘的神邸,可是现在他却自动脱下了自己的伪装,把炽热的心向别人敞开。
郝睿握紧双拳,觉得自己实在是自作多情,可是偏偏...忍不了忘不能放不下。
他觉得自己要完。
如果对北地的雄狮们说郝大将军也有裹足不前的一天,那么那些西北儿郎多半是不信。笑话,战场上的郝睿如同一个堕入人间的修罗,像一把尖刀把敌人冲击的七零八落,炽热的风混杂着血气,他的脊背牢牢钉在干涸皲裂的土地上,像一座永远也攻不破的城。
现在的他却像一只被豢养的家犬,在主人的抚弄下贪婪的享受难的一见的平淡。他明明知道下一秒他就会掉下悬崖,可这种事,怎么好忍得住呢。
情不知所起。
纵使...纵使他的大夫终有一天会娶妻生子,儿女成群,他只愿远远的看着他岁月静好,安乐无忧。
林卓匪看见好友前来,惊喜地说:“你怎么来了”
郑林岳暗自看了郝睿一眼,见那黑衣男子握紧了双拳,面上一片冷峻,不觉心中暗笑,伸手揽住了林卓匪的肩膀,亲密地说:“这不是在府上左等右等不见你来,问老林才知道你在这儿吟风弄月。”
林卓匪倒没觉得什么不妥,他同郑林岳是拜把子的交情,从小光着屁股捣蛋一同被抓到后来偶尔兴致上来就着如豆灯光抵足而眠,亲密些倒也正常。
“找我什么事”
“婚期将近了,娘让我问问你的想法。”
郑林岳偏过头看那位黑衣人士,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宛若雕塑。
“这事问我干嘛”林卓匪嘟囔着,“反正我也不懂,让他们自己弄吧。”
“那行吧,”郑林岳走之前掐了林卓匪脸颊一把,口中花花:“还挺滑的。”
郝睿已经快要把自己变成一堆没有存在感的Cao木了。
药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