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教授待你很好。”
“如父如母。”俞扬道,“只可惜,从那以后,我便真的没有家了。我姐把我父亲留下的房产全部过户给我,办完手续出来,我从来没有那么无家可归过。”
常周注视着他那双仿佛淌着涓涓的河似的棕色眼睛,他从未如此真实地感知到另一个人的悲戚,即使他不曾拥有也不曾失去过一个“家”,即使他并不知道“家”是什么。
“你愿不愿意……”他分明不无触动,俞扬欲言又止。
常周问:“什么?”诚挚地仿佛会应允一切。
“你愿不愿意给我……”俞扬一再咬牙,满腔心意翻滚,那句话一再说不出口。
常周笑道:“究竟想我做什么?太难的我可不会。”
俞扬见他一派无邪,长吁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将莽撞念头压抑回去,柔声道:“你愿不愿意给我做皮蛋瘦r_ou_粥?”
周六董升升雇了医疗组将俞先生接回老宅安置好,常先生从珠江区回来,正碰见董升升要出门。董助理问:“常老师周末也去物理研究院上班呀?”
常周掩饰称是。
董助理顿生同病相怜感,“真是疲于奔命……”
常周被他站在瓜架下顾影自怜的样子逗笑,问:“晚上还要出去cao劳?”
“去给老板找个专业厨师。毛病多喽,嫌佣人不会做甜点,他分明根本不吃甜食的!”董助理哀叹一声,与常先生道别。
常周上楼换了衣服,看过时间,来不及去看俞先生,匆匆跑进厨房,打开嵌入式冰箱,将早上拜托家政买的食材取出,按照向希微教的流程,把瘦r_ou_浸水化开,皮蛋切碎,米淘好,按步骤放入白瓷小锅里煮。预估好时间,常先生自信百密而无一疏,比发表论文时更志得意满。
开学在即,贺家两个孩子恋恋不舍地回了家,房子里嬉闹声止了,环顾四周,又多是雅致的木制家具和装饰,再加上疏淡的木屑味香氛,清静得沁人心脾。常周在书房二层的书架间寻觅,找到一套《俞韫书信集》,随手抽出一册翻开,扑了满面尘垢,书眉、书口上排满秀气的蝇头小字,显然是俞扬所书,批注后头往往记着年月,算算都是近二十年前的了。书信多半是文言写就,内容涵盖得广,文人又难免攀比卖弄,常周在那些“手此即请撰安”、“某某日手教奉悉”的语句间读得昏头涨脑,不知不觉便过了半小时,往回一看,竟只翻动了两页,自哂道:“胸无点墨非要附庸风雅,何必呢!”走到厨房关火开锅,大吃一惊,常先生愁眉苦脸,拍照发给向希微,抱怨道:“这和店里卖的一点也不像啊。”向博士立即回复道:“人无完人,皮蛋瘦r_ou_粥说明不了什么,真的。”
常先生屡屡受挫,心潮低落,但应允过的事情不好撤回,只好盛出一小碗给俞先生送去。跑到楼上,敲了半天门没听见回应,方想起因为医疗器械不好搬运,俞先生暂搬到楼下住了。于是又跑下楼,敲门进去,俞先生正靠在床头,专注地cao作电脑。
“打扰,我来给你送吃的。”
俞扬见到来人,果断抛下队友,退出游戏,欣喜说:“皮蛋瘦r_ou_粥?真的做了?我不是说我只是一时兴起,不必勉强么。”
常周见他收起屏幕和全息键盘,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将那碗粥摆到他面前,恹恹道:“算了吧。你最会强人所难。”
他赤红着脸扭头就走,俞扬没听清他嘟囔什么,等门“嘭”地关上,自言自语道:“今天怎么又忽然羞愤了?”无奈摇头,拿起调羹喝粥,一勺下去,从清汤寡水底下搅出一团糍粑状的米来,真是稀处何其稀,糊处何其糊!俞先生不禁叹道:“伟哉夫造物者,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俞扬正为如何处理这碗粥神伤,更加伤神的事情接踵而至。当风姿绰约的法国女郎从门后探出头来,蹙着眉头说“哦,扬扬”时,俞扬险些无力地瘫倒在床。
常周站在她背后,为她推开门,礼貌起见,用英文解释说:“我出门散步,恰好遇见雷妮。”
俞扬向他道谢,介绍过两人,又扶着额笑,对雷妮说:“你真的不必专程过来看我。”
“别这样说,宝贝。”女人左手提一只阔气的小黑包,右手攥一个鸭屎绿的小号编织袋,张开臂膀扑上前来。编织袋里的活物感到震荡,挣扎得即将脱出。俞扬提防道:“等等,弗兰德斯小姐,那是什么?”
“一只鸭子。”雷妮·弗兰德斯蓄意拎着编织袋往他眼前凑,常周好奇地歪脑袋打量,发现俞先生立即为之色变,屏息片刻,尖叫道:“我不喜欢鸟类!”
雷妮哈哈笑着,那双爱捉弄人的深棕色眼睛和俞先生别无二致,她像哄孩子般试图说服他,“别害怕嘛,宝贝,你摸摸它,很温顺的。”
俞扬顾不得颜面,将自己掩进被子,慌张道:“我不。你最好快点拿开,否则我会报警!”
叱咤风云的大佬被一只鸭子吓得躲进被子里!常周哑然失笑,又记挂着他的腰,开口道:“他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小心别感染了。我替你把鸭子送去厨房吧,弗兰德斯小姐?”
“雷妮,”她纠正道,“别学扬扬,这孩子说话总怪里怪气的。”她正要递给他,俞扬揭开被子呼叫了佣人,整饬着睡衣,好整以暇道:“别给他,他也许会过敏。放在角落,让佣人进来拿。”
雷妮捂着嘴歉疚道:“对不起,我差点忘了——”狡黠地眨眨眼,“董说你是‘Mr. Hypersensitive’(敏感先生)。”
俞扬在心里给多嘴的助理记上一笔,趁常先生还没反应过来,用中文说:“艺术家,缺乏逻辑。不必在意她说什么。去忙你的。另外,谢谢你的粥。”
等常先生懵懵懂懂地离开,雷妮扳着他的脑袋问:“宝贝,你确定他喜欢男x_ing?”
“你这么严肃,我还以为你终于打算关心一下我的腰伤了。”
“找不到对象留着腰有什么用?”雷妮放开他,望着门口若有所思,“我真的不觉得他是gay。”
“何以见得?”
“从他见到我反应上看。”
俞扬笑道:“你不能要求男人在女人面前跟没有女人时的表现一样,无论他的x_ing取向是什么。更何况,人在美的面前本就会难以自控地动容。”
雷妮正要夸奖他的恭维手段,俞扬厚颜无耻补充道:“相信我,他第一次见到我时更加不寻常。”
母子俩交流了近一个小时由容貌招致的人生际遇,弗兰德斯老小姐将自己开始于某位中国学究的“红颜薄命”归咎于:人类都是可悲的视觉动物。她不无遗憾地说:“正是因为这副皮囊,你父亲从没尝试过认真地了解我。这就是我拒绝他的求婚的原因。”俞扬绅士地笑,“亲爱的,容我提醒一句,你当年抛夫弃子,是因为年仅16岁的你正疯狂迷恋波伏娃和萨特,并坚称自己是一个不婚主义者。”
交锋落败的弗兰德斯小姐毫不留恋地抛下儿子,去厨房询问佣人是否需要帮忙,容不得拒绝地融入进去,指导他们做一些餐后甜点。领头的袁姐磕磕巴巴用英语说:“董助理叮嘱过,俞先生不喜欢吃甜的。”雷妮佯装叹气:“唉,董的眼里只有他老板,这样是不对的。老板的伴侣也很重要。”雷妮化着遮云闭月的浓妆,袁姐不好分辨她的年龄,惊诧之下,慌忙应了声好,手忙脚乱去准备牛n_ai、蛋黄和淡n_ai油了。
晚餐时,董升升又极尽溜须拍马之事,袁姐就愈加相信这比俞先生略年长的外国女x_ing就是房子的另一位主人了,上菜时偷眼逡看,心里替家中迷恋俞先生的大女儿挑剔着:这女人确实挺勾魂摄魄的,就是过分扎眼了些,俞先生自己就太引人注目,站在一起,不得像两朵大红花开到了一块?艳俗!红花就要绿叶衬嘛!还是自己女儿那样朴素的比较合适!雷妮正讲到,今天从机场过来,她因为语言误会被出租车司机载到一家养殖场,养殖场老板家上小学的孙子自告奋勇充当翻译替自己解围,老板听说她的儿子因为“见义勇为”受了重伤,便坚持要给国际友人送一只纯天然、无公害、绿色养殖的鸭子,又讲起道听途说来的中医理论,论证鸭r_ou_的“温良”属x_ing。这喋喋不休的本事让所有耳闻之人无不拜服,常周心道,据说俞扬的口舌之能全然遗传自俞易知先生,幸亏如此,要是还随了她母亲……恐怕就不是浮夸那么简单了。董助理悄悄附在常先生耳边道:“据我多年经验,一句也不能信!”常先生绝望想:原来还是随了母亲。
享过菜肴,雷妮妩媚一笑,将飘着浓香的法式焦糖布丁推给常先生,“扬扬说你喜欢甜点,这是我亲手做的,尝尝如何?”
常周嗜甜如命,那香气早就惊醒了他的鼻子,他察觉不出她是在为虎作伥,替儿子献殷勤,红着脸就着她递来的勺子吃了一口。袁姐恰好端着另一份甜点从厨房出来,这场面让她脑子里轰然作响,又是“风化”又是“水x_ing杨花”地胡乱炸了一通。
雷妮终于肯放过常先生,收回手期待地托着下巴,问两人:“明天我打算去墓地看看扬扬的父亲,你们谁有时间陪我一起吗?”
桌底下是聪明人的谈话场所,董助理缩了缩小腿,砸吧嘴:“我明天要替老板去谈一个人工智能项目,常老师有时间吗?”
常周被糖分贿赂得醺醺然,应允道:“我可以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