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妮投去感激的眼神,又垂着头用茶匙在杯底搅了搅,半晌,似真似假地唏嘘:“韫毕竟是我此生唯一当作丈夫的人,可他去世了这么多年,我竟然一次也不曾来看过他。”袁姐手中的餐盘铿然撞在门框上,弗兰德斯小姐抖动着眼睫窃笑起来。
夜里,俞先生收到雷妮的信息,心里不畅快起来——我还没带他去见过父亲。
片刻后收到回复:C'est dans les vieux pots qu'on fait les meilleures soups.(姜还是老的辣。)
俞扬受了挑衅,正欲还嘴,又不甘地删除,用英文输入:看不懂法语。
好几分钟未收到回应,俞扬疑心自己伤了她的心,犹豫着要不要认错,那边又问:宝贝,我明天要和你未来的伴侣相处一整天,你没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俞扬有一种小学时邀请家长参加比赛颁奖典礼般的倨傲:不需要,我对他有信心,你不可能不喜欢他。
俞韫先生归葬在鹧鸪湖畔,清晨里游客还少,公园里起了第一场雾,湖面上泊着的连天树的影子影影绰绰的,虽还浸透着绿意,秋气已随雾气潜入水中,缠上层梢。雷妮挽着常先生的手臂放慢脚步走,絮絮道:“当年韫在美国病逝,俞柳想把他的遗体运回会稽的家族坟墓安葬。但是当时的局势才刚刚稳定下来,能将遗体运回国内已经十分不容易。俞家人和当局达成妥协,把他葬在了本市的鹧鸪湖。”
常周想到俞扬曾说起他父亲最爱的那阙陆游的《鹊桥仙》,中有两句“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缓缓道:“这里也很美,只是太喧嚣了些。”晨跑的人与他们擦肩而过,再过数小时,垂钓的人会渐渐增多,到了九、十月份,湖中的小洲会举办年度菊花展,闹市中取不出静隅。
“是的,他恐怕不会喜欢。唉……和他邂逅时,我只有十六岁。那时他还没有患病,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时候。”
烟水迷茫中最好氤氲眼睛,她不再怕人瞧见自己回忆往事时的怅惘,“……不久以后我就怀了扬扬。那时候,pro-choice(支持堕胎权)运动席卷了美国,他怕我会去做人工流产,于是每天跟在我背后向我求婚,说要带我回中国,回太湖畔——他长大的地方,他说那里有复杂的水系和连片的芦苇,放舟下去,就再也不会有人打扰我们。”
“你拒绝了他。”他说。
雷妮说:“我拒绝了他。因为我当时那样年轻,我不知道,他不是在介绍某个他向往的世外桃源,而是在热忱地推销他的余生。”
常周有些错愕,“这——这与俞韫先生的公众形象很不符。”
“风流又无情,对不对?”
“中国有一句话,‘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雷妮笑道:“我猜那大概是因为他从来管不住自己的嘴。他不太在意别人如何看待他,所以总是口不择言。其中真真假假,恐怕他自己也未必分得清。但是我想……当他承诺的时候,他是认真的。
“说来很滑稽——我是法国人,他是中国人;我理智地坚持不婚主义,他浪漫地轻率许诺一生。但是等到事过境迁,那阵社会的洪流过去,我才发现,我不过是被所谓‘理智’困在了某个狭隘的框架里,而他不过是在遵从本心。”
凉风摇曳开来,常周陷入沉思,雾气正悄悄地散去。
雷妮不再说话,紧抱着手中的一束黄水仙。离墓地愈来愈近,两人都肃穆起来。
到了墓地,献过花后,雷妮在墓碑前轻声说着法语,常周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墓碑上男人的照片。他止不住地想起另一个人来,他让他怀疑、畏惧、彷徨而矛盾,而当他脑海中浮现他的只言片语、一颦一笑时,他的心脏又止不住地震颤。从前他擅长以理智为名去压抑这一切,而现在他发现他甚至不敢以真正的理x_ing去衡量那“理智”。
返程路上,雷妮终于忍不住问:“亲爱的,你是不是有话要说?为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常周看她一眼,又低头注视地面,低声道:“我以为你会和我谈俞先生的事情。”
雷妮语滞,她察觉到常先生似乎并不似旁人描述的那般迟钝,随即温柔道:“和扬扬有关的事情,需要他自己去说,我无法代劳。不过——有一件他也许不会让你知道——”她笑了笑,“你知道他装了三十多年不会法语吗?”
“他会法语?”常周震惊道,“他从来不说,网上的个人介绍也没有写。”
“他小的时候,我没有经常陪在他身边,所以他一直和我闹别扭。其实他从小就偷偷学法语,但一直装作不会。你猜,我是怎么发现的?”
常先生更好奇他是如何坚持装下去的,但此时他问:“怎么发现的?”
“他的生日是圣诞节,有一年的圣诞节前夜,他喝醉了酒,站在马路边唱了一夜的‘没有你的圣诞节’(Noel Sans Toi),鬼哭狼嚎的,还说要‘把这首歌献给我亲爱的父亲和母亲’,董升升录了视频,发给我看,我才知道他的法语原来说得那么好。那视频我还保存着呢,回头发给你——”
常周扑哧一笑,雷妮又意有所指道:“所以我和你说,扬扬这个人,记x_ing好,尤爱记仇,又狠得下心,千万不要轻易辜负他。”常先生瞬间止了笑,哑口无言地望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当他承诺时,他是认真的。
☆、第 7 章
俞先生向来信奉“以不有道,故不无道”的道理,要做成事情,手段上万万不可拘泥,否则就只有为小人所欺压的份。俞老先生曾说:“君子要自立于世,须得比小人更擅用机巧,否则君子之德不能存也。”俞先生深以为然,所以在得知凶徒那边未查出什么端倪后,仍旧利用此事穿凿附会、构陷诋毁了一番。但俞先生这边本以为此次最多能挫挫汪湖溪的锐气,却没想到不过半月,消息传来,说《平等婚姻法》Cao案明年春天将直接进入三读阶段。俞扬没有一点预料,词穷道:“钱谦这是打通了哪里的关节?”董升升虽熟谙政治,亦有些胆寒,什么样的利益交换能换来如此迅速的成果?俞扬嘱咐道:“事已如此,做好被牵涉进去的准备,提前应对。另外,既然此事已经告一段落,不如趁热再捞点好处。人工智能重启动项目进展如何?”
“两所合作院校都是你的母校,基本没有什么障碍。他们已经达成合意,由著名脑神经科学家和语言逻辑学家蒋瞻教授作为两校团队的总负责人。只是垂虹资本这边,还没有确定合适的人选,技术研发部门的都在跃跃欲试,量化组那边的人也十分感兴趣,而且基于先合同义务的保密原则,目前我们还只在高层之中筛选——”
“不用遴选了,我亲自来。”俞扬打断道,“把何其青叫回国内,尽快把合同签下来,我希望本月底可以举行新闻发布会。”
董升升停住笔,泄气道:“老板,会不会太快了一点噢?投资者可能会担心垂虹资本被抽空的。”
“有远见的投资者会担心自己持股不够多。”
老板胸有丘壑,董升升再焦心,也只得把消息放了出去。俞扬下了一步诡棋,暂时不允许垂虹资本cao持舆论。董升升心下越来越虚——这下连言论莫衷一是也不必担心了,反正全是诋毁!不过尽管外面如何闹腾,俞先生脸上仍旧瞧不见一丝疾言愠色。晚上,与蒋瞻教授私下接洽过后,俞扬给常先生发了一条信息。两分钟后,常周替他把那本外文书拿进卧室,俞扬抱歉道:“佣人总是找不到书,麻烦你了。”
“没关系。”常周坐下替他削梨,半晌,忍不住问道,“你对董助理做了什么?他早上说要去江北医院精神科挂号。”
“垂虹资本要做一个长线投资,他的焦虑症又犯了,”俞扬自以为体贴,“我准了他半天假。”
“人工智能重启动项目?”
俞扬接过梨啃了一口,问:“看新闻了?”
“风口浪尖,想不看到都难。”
俞扬饶有兴味,“怎么说的?”
常周道:“你们的项目规划泄露出来的部分,太过前端,普通大众都觉得很科幻。现在,美国人嘲笑你是人傻钱多的中国人,中国人嘲笑你是异想天开的美国人。”
俞扬忝颜笑道:“过于膨胀的个人魅力是会带来烦恼的,看吧,他们从来不关心科技,只关心我。”
常周蓦地起身离开,后悔道:“董助理说的是对的,你根本不值得同情。”
常先生的关心大概具有波粒二象x_ing,观测会导致波函数发生坍缩——俞先生寂然想。
再过几日,何其青回到国内,匆匆与众人打过照面,便如同一只亢奋的白皮猪似的投入工作中去。董升升为撂下挑子,请缨陪同雷妮参加几场临时受邀的活动,又协助她与萧宋先生面谈,敲定了来年春季在国内办展的事宜。临走的最后一夜,母子俩促膝而谈,俞扬把从方杭之那里得到的父亲的遗信递给她,颇不正紧地替她做起翻译,那内容粗鄙地不像话,偏偏字字不落窠臼,听了几句,雷妮难为情地制止了他,转过头去,须臾,低声道:“这不是给我的,这是他的文学创作,我只不过是他的一个灵感。这封信,你抹掉姓名,捐赠给博物馆吧。”
俞扬有些读不懂她忽然的消沉,“为什么这样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