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先生早在他暗含情愫的语气下从脸颊红到了脖子。他在这江南之地长大,除开留学几年,所接触的人里,好出言无忌的有之,好阔论高谈的有之,但在情感表达上,大多人都是隐约细微的。他又天x_ing不爱探寻这些,所以往往是牛头不对马嘴地忽视了。而俞先生虽爱在言辞上挂弯抹角,但从不试探,他将自己的目的向他全盘托出,却不急着揭开盖子。那盖子底下是什么昭然若揭,常先生又苦恼又惧怕,只祈祷他可以自己收回去。
常周从地铁站出来,遥遥看到俞扬坐在一棵樟树底下看两个老头下棋,宽大的连帽衫衬得他像一只伏地的灰熊。待走近时,正看见偏枯瘦的老人执着折扇作势要敲他的头,用本地话斥骂着:“观棋不语!观棋不语!这都第几回了,下一局你和我下!”俞扬被他拍掉了木奉球帽,正要去捡,发现常周,嬉笑道:“下不了了,我等的人来了。”
心宽体胖的那位也看见来人,问俞扬:“这就是追着你不放,又不肯和你过日子的那个?哎呦,长得有灵气!”
常周被两道视线夹着,心里莫名其妙,探询地看向俞扬。俞扬根本不待他走近,慌忙起身要拉他走,简单道:“萍水相逢的棋友。”又问,“想吃什么?本帮菜好么?但恐怕要过一个街区才有。”
才走出几步,被后面叫住:“小伙子,帽子不要啦?”
俞扬迅速折返,常周跟过去,先他一步捡起地上的帽子,只听得瘦些的老人道:“唉——我说,年轻人不要太担心,社会的接纳能力是很强的。”
常周怀疑地睁大眼睛,好久才确认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胖点的那个这时也宽慰道:“是啊,《平等婚姻法》明年春天一定会通过的。喜欢就上,别顾虑太多!”
常周推断出发生了什么,咬紧了牙槽,威慑道:“俞扬……”
常先生愤然将木奉球帽扣在石桌上走了,俞扬戴上帽子,三两步追上去,赔笑着道歉,常周并不理会他,俞扬一味蹭上去示好,几乎要把人逼到花坛上去,常周绕过他去走路下,俞扬摇着头跟在他背后,等他脚步渐缓,又讨好道:“本帮菜要往另一边走。”常周仍不看他,只是脚下蓦地一折,返身往回走。俞扬难耐地笑,常周忍不住瞪视过去。那一眼并不是骄横,它甚至带着不解的恨意,只是恰迎着西沉的余晖,于是便像染上了云霭般柔和起来。俞扬心动不已,又不敢冒然上前,过了许久,才道:“书包重不重?我帮你背?”常周置着气,又走几步,斜睨一眼他最近瘦削了许多的身体,终于不屑道:“我现在比你强壮。”
走到下个街区,十字路口处商厦林立,购物中心脚底下摩肩接踵。常周本就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心早就放宽了,回头瞥一眼俞扬,除了身材挺拔一些,其余被掩盖得十分朴素,倒真的没人注意到他,于是安心地继续往密匝匝的人群中去。上了天桥,黄昏天的暖风煦煦地吹,商场建筑上的灯光和平价品牌广告闪烁着,流曳成繁华一片。俞扬没有刻意回避过,但的确有许多年未曾再到这种地方来。他感到这样惬意,仿佛当世界把他置于平凡的一隅,他反倒不再想去挑衅它了。他正想着,忽然被常周迎面撞上,他把他扶正,问:“怎么了?”
常周道:“我心动了。”顺着他的目光,俞扬看向身侧的商贩,小推车的硬纸板上歪歪扭扭写着:无花果十五元一斤。
俞先生哪里知道无花果该卖多少钱一斤,正尝试着跟上他的思维,常先生叹气道:“算了,居然跟猕猴桃放在一起。我对猕猴桃过敏!”
俞扬心里难以言喻,十五块钱一斤的无花果都能叫他心动,自己却不能!他认命地走过去,接过小商贩递来的袋子,回头道:“要几个?”
取悦了人,俞扬遂大胆上前和他并肩走,轻声问:“不生气了?我以后不胡诌了。”
常周道:“我不相信。与其期望你不要鬼话连篇,还不如提高我自己的分辨能力。”
“我真的这样恶劣?”俞扬笑问。
常周“哼”一声,跳下台阶,回头憎憎道:“简直怙恶不逡!”
俞先生被他恶声恶气的模样逗笑,似有若无说了声:“不过这倒是长远之计。”
等到了商场里,常先生反而踌躇起来,拉着俞扬在休息区的书架背后坐下,等那家店门口徘徊的几人不见了,倏地将人拉起,拍低了俞扬的帽檐,一眨眼溜进店里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俞扬低着头笑,等常周同服务员交流完,压低声音道:“那边有位女士一直在往这里看,如果她过来,你打算怎么办?”
常周以为他是在商讨策略,认真道:“要是她过来询问,你就装作是不会中文的外国人;我拿出手机拍摄,假装受到了s_ao扰。无论如何,千万不能承认你是俞扬。”
“先下手为强,比董升升有头脑多了。可惜,”俞扬把他招呼过来,在他耳边说,“她看的是你,常老师。”
俞扬见他真攥紧了拳头,努力将笑憋回去,柔声安抚:“好了好了,我只是想对你说,吃饭的时候不必如此Cao木皆兵,容易伤胃。”
上菜不久,常先生接到一通电话,俞扬做了个请随意的手势,为他盛了一勺蟹黄豆腐。常周才接起,便把筷子搁下了。俞扬疑惑望去,常周对他做出“审稿人”的口型,继续用英文同那边交谈。俞扬偷耳听着,常先生正语速飞快地解释着什么,大约是论文中的概念,不过隔行如隔山,他听不太懂,只能察觉到常先生的语气很雀跃,于是放下担忧,舒心地挑着熏鱼。再过一段时间,常周应和着电话,从书包里寻找纸笔,一时腾不开手,又未细作思量,竟把装有保密协议的文件袋翻落出来,皱眉懊恼着自己的不慎,眼疾手快地捡起塞回包里,不想俞先生全副身心都在他身上,短短一瞬,足够看清那上面的印记。俞扬从前在贺平的书房里见惯了这种军部标识,根本不消辨认。他心里惑然,只是常周显然的慌张,让他只得先假意无视。
挂了电话,常周歉疚不已,又说可惜菜都凉了。俞扬叫来服务员重上了几样,劝慰道:“事有轻重缓急,而且你点的本就不多,我一个人都快吃完了。电话里说了什么好事?你看上去很高兴。”
常周对他说,来电者是大名鼎鼎的某教授,可惜俞扬不曾耳闻,但常周的论文得到他以私人身份投来的关注,这无疑是一件好事。俞扬将一片糯米糖藕送到他碗里,忽然问:“你没有想过在国外工作吗?刘梁说,你曾经拒绝过好几份邀请。”
“谈不上正式的邀请,大多只是示好罢了。而且,我和研究院有合约,钱慎思院长又待我颇厚,我暂时无法离开。不过——”他想到九十四号给出的条件,疏朗道:“也许未来会有转机。”
吃罢饭已过了九点,走出商场,再次上了天桥,举目望去,月亮浑圆,正迢迢悬在天边,常周心情舒畅,难得这样敞开心扉,“你知道吗,我始终觉得,月亮有一种奇妙的从容。它步履和缓但从不怠惰,光芒不似太阳,但自有疏旷。我没有什么偶像,却一直想做那样的人。”
“那样最好,人无完人,偶像总有倒下的一天,月亮却每天都可以供人寄寓。”
“可惜我总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尤其是在人事上,我越想要从容,就越不可避免地陷入内敛。”
俞扬停下脚步,常周向背后看去,泠泠风中俞扬审视着他,忽而笑了笑,宽容道:“情感的内敛没有任何错误,我认为它是一种高尚的品质。它不代表你没有宽广的胸怀。”
“那也不代表我有——”常先生一气贬低自己,俞扬往桥下看一眼,忽而拉着他的胳膊加速往回走,口中仍镇定自若,“你如果对‘宽广的胸怀’感兴趣,改天我们可以在健身房好好探讨。现在我们遇到了一点麻烦。”
甫一逃出桥下人的视线之外,俞扬便拉着他奔跑起来,常周问:“有人?”
俞扬道:“一台摄影机,一台相机,还没上天桥,走,进商场。”
为避免和人群发生冲撞,两人默契地一同朝安全通道走去,常周跟着俞扬跑上六楼,下面的脚步声一路追逐上来,在楼层间回荡着,逼得人心跳加速。常周初次遭遇这种状况,只知道盲目往另一条安全通道冲,俞扬到底经验老道,一把将他拽入一扇门里。一片漆黑中俞扬找寻到开关,摁了几下,没有反应,大概灯是坏的。左腰侧一只手在焦急地摸索着,俞扬将手机打开,微弱的光照亮了窄小的员工厕所,也照亮了常周的脸。“怎么了?”俞扬任他掀起自己的衣服,常周的手在皱巴巴的胶布上确认着,问道:“腰有没有事,疼不疼?”听见有人逼近,俞扬轻轻捂住他的嘴,用气音道:“我没事,嘘!”
两人屏息等待着,那犹疑几乎从门外渗透进来,这卫生间的门锁也是坏的,俞扬静静抵住,但实际上外面的人只要确认他们在里面,就一定会守在这里。此时,关门音乐忽然响彻整个商场,门外的声音似乎只停留了半秒,便走远了。俞扬吁道:“现在的商场都这么早歇业吗?”
“大概是中秋节的缘故。”常周不敢大声,学着董升升的语气调侃他,“老板,你手中是不是掌握着重要机密,或者是有什么人格污点,他们这样追着你不放?”
“空集也是集。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诞,哪怕你是最坦荡的人,你也不得不遮遮掩掩,做出正常人的姿态。”最坦荡的人微曲起腿,后撤半步,遮掩着某种愈来愈不分场合的反应。
不幸的是,常周在那之前捕捉到了这种尴尬的变化,他被挤在他的躯体和抽水马桶之间,那首《壮志凌云》的c-h-a曲正在悄无声息地夺走两人的呼吸。手机的灯光暗下去,俞扬没有再触亮它,他们看不见彼此,但常周分明在黑暗中承受着他忽然凝重的注视。俞扬沉默起来,常周僵直不动,只感到危险正切实地逼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