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来,我知戍边艰苦,封赏恩赐自是不在话下,但应夔贵为嗣王,我本有心将其回调泱都,奈何边关之重,更兼近年来壅涉形势吃紧,每每他泱都述职,天水阁与我会面,回调一事我纵记在心中,却总不能真正兑现,虽说瀞宜王就此事从未有过微词,但长年来他夫妻分离,儿女年幼,我心下颇觉歉意,本欲此战后加封他亲王之尊,将其回调泱都,不曾想今时一战,以应夔谋略胆识,灵力之高,竟至于战死疆场,莫非真怪我操之过急,十三道金令道道紧逼,莫非那大学士所言无虚,到头来我得不偿失……
闻听战报,我一阵揪心,虽说当初是我说不惜一切代价,誓取嘉迎,可是事到如今,嘉迎关既破,我一见这血迹斑斑的捷报,一时足下不稳,竟至于跌坐于书案旁,心底好生难受……
良久,我垂首不知作何所思,只道嘉迎这一战,其代价之大,已然叫我无法接受,奈何今时应夔战死,嘉迎关虽传捷报,想必形势还不稳,念此,我只得按下心中诸多思绪,当下唤来近身亲随,赶赴前方。
一路往西,未至嘉迎百里外,我已感受到灵散无处,怨魂遍野,待我真抵战场,但见这往日雄关战火涂炭,洪流滚滚后土崩瓦解,而两族将官死伤无数,四野里低洼处积潭,已不辨是水,抑或是血……
此际我沿毁塌栈道一路往上,沿途只见我水族兵士大多负伤在身,偶有灵兽族残兵败将负隅顽抗,刀兵之声混杂于呼号风声中,好不苍凉,我见此止不住连连叹息,疾行至这嘉迎关高处,我水族临时营帐,只见大帐内一片哀色,主帅应夔灵散,徒留他生前一柄角龙刃,淡淡流光……
我当下悲痛远大过克敌之喜,不及身侧应夔副将回禀昨夜战事,一时以掌心抚过那角龙刃,竟是好一阵神思恍惚,久久不能平复。半晌,好容易回神,我仔细问询战事始末,当即命人清点兵将,迅疾将这嘉迎关上上下下驻防完毕,方才得一刻喘息。
夜阑,高山上冷月如钩,短短三月内,两族于嘉迎关重兵相争,我自壅涉邻近调兵八十万,一再强攻,如今这嘉迎关总算得破,然而我水族兵损近半,瀞宜王战死,钦武将军阵亡,而灵兽族退却嘉迎百里之外,灵兽长竟仿似仍未有一丝低头之意,莫非此一战,我竟真为龙阁大学士言中,不以江山社稷为重,只为无谓意气之争?
数日后,厖夷接我急令速抵嘉迎,统领三军,而幽魔君主信守承诺,幽魔族兵至畋嶙后,如期撤军,此际灵兽族一片惨淡,东向嘉迎失守,北向一众城池半毁,而我交代好嘉迎诸般事宜,匆匆返抵泱都,当即发函至莽原,诏令灵兽长亲临请罪,我本以为现今,那麒麟再如何强硬死撑,也该致歉讨饶,谁曾想今时这灵兽长竟好像发了疯一般,事已至此,他复函竟然就回了我四个字——白日做梦,这……这简直是……!
嘉迎关损折兵将近四十万,纵是此一战得胜,却胜的太过艰苦,因此泱都朝内不见喜色,倒频添异议,更兼那灵兽长死活不肯松口,割地不可能,赔款他也不允,就算是致歉这厮都要顽抗到底,更可恶他于莽原昭告天下,竟道我背弃盟约,先起刀兵,竟道我根本就是明目张胆的侵略行径……
真是恶人先告状!
奈何此际,那羽族与幽魔族尚不以灵兽长所言为意,反倒是我水族朝内,哀恸大过天,且道四十万兵将折损,多少兵士死无葬身之地,更有多少将官俱由他人扶棺送归,我虽是口中不提,然而心头如大石重压,进则需投入更多兵力,退则白打了此一仗,真真是好生愁烦……
多日夜宿泊光阁,本以为嘉迎关得破,我总该能回抵锦澜殿,一宿好眠,实未料此际比之前时,更是举步维艰,十数日后,嘉迎关形势稍稳,偶有交战亦不成气候,而瀞宜王与钦武将军遗体遗物由厖夷遣人扶棺送归,泱都城内大丧,连日朝会死气沉沉,也许我……我真的错了……
三日后,瀞宜王大丧,瀞宜王府内白练道道,满目缟素,瀞宜王妃携膝下二子,跪伏于应夔灵前,泣涕不止,此际我亲临府内吊唁,灵前追封应夔亲王之尊,赐谥号“忠昭”,其身后二子,俱加封亲王品级,赐封号“瀞王”、“宜王”,以表我追思抚慰之意。
应夔二子,长子不过总角之年,幼子方离襁褓,正处于咿呀学语之际,今时瀞宜王妃听我一番追封恩赏,不由更是泪流满面,她携二子向我行礼谢恩,而那年幼孩童也许对父亲根本无从记忆,此际怯生生跪伏于我面前,稚嫩之语也知叩首唤我陛下,而我见此闻此,心下歉意愈甚,却说自古战事多杀孽,为何当初我就不能冷静思考几分,为何我就不能待时机成熟,再联合羽帝一并征讨?
我当下追悔莫及,一时弯腰,只知将这两位年幼的小世子俱揽于怀中,轻声哄道,“莫唤陛下,唤我皇叔……”
稚龄孩童也许尚不知我此言意味着何等荣耀恩宠,只知懵懂应下,而我心中慨叹,即使今日,我赐他二人再高之荣耀恩宠,他二人父亲也不能再回泱都,唉,罢罢罢……
且道瀞宜王大丧,我吊唁后颓然返抵碧泱宫,心中委实不好受,一时再念起那钦武将军,心下愈沉,其实这钦武将军本驻防于壅涉之南,此次接我急令,增补嘉迎,而他年少于厖夷,尚称不得当朝名将,但却是朝中龙阁大学士唯一的嫡孙,虽说这大学士屡屡讨我厌烦,但他一门忠烈,确无虚言,今时后继无人,不能不说是我的罪孽……
今时嘉迎战事告一段落,那钦武将军战死疆场的讯息传至泱都,这大学士年老体虚,一闻此噩耗,已有数日未曾上朝,而我两次探访,老大人俱以病重为辞,卧榻上一语不发,是日我再访学士府,大学士老泪纵横,卧榻旁艰难行礼,直对我道,“陛下,微臣老迈,时日无多,也许朝堂上屡次顶撞于你,陛下心中不快,总以为老臣坚持与灵兽族交好,俱因一念私心,只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当初老臣膝下也曾有三子一女,先帝在位时,长子习文,官拜枢密院右丞,却说那时水羽交恶,我儿他出使九天,因传达先帝征伐离水之意,触怒金凤帝,为其腰斩于市,次子习武,封号折冲将军,离水一战中为国捐躯,尚好三子病弱,方能留下一根独苗,不曾想今时,我那孙儿竟也……”,老大人言至此,已是哽咽不成声,良久,他好容易平复心绪,一笑怆然,却又对我道,“最可怜是我那小女儿,当初因我水族与灵兽族交好通婚,他远嫁作灵兽族畋嶙王侧妃,诞下一子后本以为母凭子贵,谁料想此番嘉迎一战,灵兽长迁怒于我水族亲眷,竟不顾畋嶙王为其嫡亲叔父,生生我那女儿与外孙散灵于畋嶙城,陛下……老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