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蓝河不告而别,他们彼此不闻不问,已经说出的话、表明的心,居然都成了无所谓的过往。
一次错过是无可奈何的意外,如今他不想就这样沉默缴械。
不需要蓝河回应,他继续开口说下去,心平如镜。
“我知道那天晚上的话你都听到了,我叶修用自己的姓名保证,那天所有的话,绝无半句虚言。那么既然你听到了,我想知道你的回答。”
那是我最真实的告白,我想知道你的回答。
一气呵成,仿佛拿出了所有勇气。
今晚月色真美。
蓝河惊觉自己居然有十来秒走了神,便又是低头一记自嘲的笑。
“我的答案,和你是一样的。”
这么直白,叶修刹那间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对上蓝河的瞳,一直在说话的他终于开始沉默。
“可是叶修,这句话我不会说出来,因为我们不能在一起。说出来的时候,就是告别的时候。”
果然。
还是得到了,与自己潜意识里最相符合的答案。他不得不承认,蓝河就是蓝河,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是一个比他自己都冷静的人。
他承认了他们的相爱,承认了数年来脉脉不语的感情。
但是他拒绝他们中的任何一方因为这份感情,最终走向死亡的结局。
还是那句话,他们可以相爱,却做不到相爱之后的事。
蓝河缓缓上前,贴近叶修的脸,将自己的唇安放在他的唇上。
连同闭上眼在自认的黑暗中落下的泪。
他们的第一次接吻居然是蓝河主动,居然是提出拒绝的人发起了这次前所未有的亲密行为。然而这无关紧要,他们仅在这一夜承认相爱,在这一片黑暗下纵情、忘情。
叶修回应这个吻,手臂伸向蓝河的腰间,使之逐渐加深。再然后,他自己也落下沉默的泪。两人闭着眼睛自欺欺人,权当这是普通情侣之间的一次亲热,不去想天亮之后的一切。想来注定是见不得阳光,何必要吝啬片刻欢愉。
蓝河搂过叶修的脖颈,在一吻结束之时,将自己灼热的双眼埋在他的肩上。
叶修感觉到他在笑。
像是一场薄醉。
终究是陌路之人,他有他的坚守,他有他的定数。如果无条件地委曲求全和改头换面,他们就不再是他们自己。
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一本无解的书,不管中途多么快乐多么牵动情肠,最后都会落得曲终人散。只是现在,相拥的他们,懒得去怨怼世道无常,反而欣喜于这一刻的坦白与心念相通。每一秒都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那即使是这一刻,就这一刻,也是赚到。
飞蛾投火,没有人有资格笑它们傻。它们一辈子得见一次无比耀眼的光,就足慰平生。
生如蜉蝣夏Cao,何必贪怨岁不满百。
他们坐在一堵围墙之上,看着远处的灯光,却还要隐藏于树叶之间。很多东西原本就不属于他们,想要得到,就会付出更多代价,比如真心,比如生命。这样不说也好,不会成为对方的牵绊,即使某年某日他们中的一个倒在了不知名的沙场高地、或是不为人知的幽暗角落,也不会用一纸阵亡通知去伤害对方的心。
其实他们每个人,都是一个人。
一个需要来去无牵挂的人。
蓝河确实笑了,笑得像是七八岁上调皮顽劣的孩子,因为刚刚偷来了别人家的腊r_ou_。
抱歉,你的人生,大概我只能是个缺席的人。
蓝河再一次离开南京,是在民国二十九年的年底。目的地是芜湖。
然而这一次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他于公于私,心里都不情不愿。
刚刚过去的十月里,重庆政府军事委员会电令延安方面,要求长江以南的八路军、新四军限期开赴长江之北,不得延误。此电令收到□□一方的驳斥和谴责后,第三战区指挥部派驻重兵于皖南地区,局势十分紧张。
他所带领的一个团,就驻扎在芜湖城西,是数十万督促新四军北上的其中一员。
或许是遗传了蓝征云,蓝河自参军就对政治没什么敏感度,纯粹就是个军人。他明白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所以他来到了芜湖,但为什么来、该怎么做,很多事他还没有想清楚,或者没有做决定。
城外不远的那片山背后,就是当年他身受重伤、叶修带着他躲避的新四军驻地。眼下几近寒冬,大概芦苇已是枯黄,湖中的水连洗个手都冷得刺骨。
他没有回去,却在到达芜湖的第一晚梦到了那条载着他的船,抬头就能看到蓝天白云。
那可能是除了军校,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想。
芜湖县城还是老样子,只是冬季不比盛夏,绿色不是很多。
今天休假,蓝河独自一人从白天闲逛到晚上,累了便随x_ing坐在一个四角亭中,看着陪了自己一路的月亮。
这才发觉已是十一月中,一轮满月美得叫人贪看半晌。远处的桥上似乎有人在唱着本地的曲,词听不太清,伴着来的竹笛声却很是婉转美妙。仔细品来似乎该是首游子思乡的曲,前一段唱了所见的美景春风,后一段悲凉起来,大概是怀念起了自家庭院里的花Cao。
他的眼仍停在月亮上,却忍不住想起了很多别的事。果然曲是别人唱的曲,每个人听入耳,就成了自己的悲喜杂陈。此刻心上的未必是乡愁,看到的月亮也未必是当年的月亮,然而缠绕指间的眷恋丝毫未减,难得有这一会儿的优柔寡断。
叶修来时,看见的便是那四角亭中远目望月的侧脸。又是将近一年未见,场面来来回回总是有些相似。上一次蓝河望着喻文州府邸温暖的灯光,对他说他们的心思是一样的,留下一个掺着眼泪的吻。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可是分开了一年,好像一切如初,有些事就如同梦里一样。
只是这一次不是偶遇,是不得不见。今日在月下的四角亭,明日就有可能是硝烟战场。想着这般无可奈何的必然,叶修便多了些坦荡,径直走过去。
叶修知道他会面对蓝河,蓝河却不知道。
于是转过身来的时候,意识到这一次重逢代表着什么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回到了一个已经摆脱很久的噩梦中。梦里他们隔着一张桌子,叶修的手脚被束缚在审讯椅上,而后他拔出枪瞄准叶修的心脏。
是的,和五年前一样,他们重新站在了敌对的位置。
唯一不同的是,五年前他是刚刚走出军校的新兵,忍着麻醉失效后的伤痛遗憾他们之间为什么会有不同的选择和不可调和的矛盾。但此刻的蓝河,经历了五年抗战的蓝河,突然涌出一种无法熄灭的恨意。
为什么明明生死都能一起扛过来的人,外敌未驱仍需要上战场拼杀的人,还是要这样你死我活?
他的眼睛通红,右手攥紧叶修胸口的衣料,拧成狰狞的褶。
“你来干什么。”
“你不是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连我自己要干什么都不知道!问题是你现在为什么要站在我面前!”
他抡起拳头朝叶修脸上挥去,手掌握紧了憋在心里的恨,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反正就是要痛痛快快打一架。
人家拳头都过来了,不躲才不是叶修。也罢,你想打我就奉陪。
一阵尘土飞扬之后,两人停火,一个半靠在柱子上,一个索x_ing坐在地上。
蓝河少见的不理智,越打越火,叶修一拳反击时发现会打到他腹部的旧伤,赶忙收手,于是挨了一记狠狠的肘击,差点儿把午饭吐出来。打架的时候分不清谁是谁,打完了停手再看,蓝河脸上连灰也没有,就是大喘气,叶修挂着鼻血揉着肚子,怎么看怎么狼狈,只想瘫倒在地扮成碰瓷的讹上蓝河,让他管吃管住。
脸上没灰也没伤的人现在冷静了,想想刚才下手确实太狠,终于有些过意不去,迈步走到这边,和狼狈至极的人并肩坐在地上。
“这种事你总是比我懂,那你和我说说吧。”
“哎呦喂,哥刚挨一顿胖揍,现在还要给一个军校政治科第一的人讲政治,没人x_ing啊…”
“我还有劲,现在还想揍你一顿。”
“哎你什么时候这么厚脸皮了蓝河!”
“跟你学的。”
“……”
叶修还想贫两句,以为打一架蓝河心里还能舒服点,没想到这么一扭头,发现身边的人眼睛依旧是红的,眼眶底还多了一条晶莹的线。
想到这双红得吓人的眼睛,一半是因为这荒唐的命令,一半是因为看到了自己,喜悦和心疼就这么勾肩搭背地来了,一时间叶修也没了再说笑的心情。
“太正经的解释我也不会,毕竟这事儿不是我策划的。只能说,你们的人想杀我们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的人自己不团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这样。”
“驻扎在皖南的新四军和八路军有九千多人,日军还站在中国的土地上,就这么赶尽杀绝,于我们何益!”
“呵,我们算什么,为什么要考虑我们的利益。对政客而言有利就够了。”
太见骨的回答,总是能带来片刻沉默。
“那你们为什么不趁包围圈还没有形成,抓紧时间渡江。”
“哥可想呢,可是这事儿哥说了不算啊。刚才不是告诉你了,这不光是因为你们,我们自己人,也是有各自的算计的。”
涉及到这些,蓝河已经不想懂了。对于他来说,这就是结果,他会收到围困、屠杀新四军的命令,叶修也会带着他的军队反抗,最后流在皖南的血无论是谁的都没有意义,总之都是中国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