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父母会在孩子小时候讲童话故事,让孩子们相信童话世界和现实一样美好,最后的结局善良的人会长命百岁受人尊敬,邪恶的人会罪有应得自食其果,相爱的人总是可以在一起,大地总会回归和平。等到孩子长大了,他们自己会看到故事的后一半,看到那些不遂人愿的情节,看到这个世界和童话的区别。
蓝河就像是那个忽然间明白童话和现实是两回事的孩子,双眼怔愣地看着不知名的角落,沮丧的眼泪在眼眶里转呀转,忍啊忍,终于忍不住一颗一颗掉下来,掉到地上映出半片圆月的影子。
叶修很想伸出手臂揽在他的肩上,最终没有付诸实践。
“蓝河,跟我走吧。”
被邀请的人呼吸一窒,抬起头看着四角亭外那轮满月,眼眶的泪改变了航线,顺着眼角、糅合着清冷的月光,悄然拉成漫长的生命线。
许久,那双眼睛放弃了月亮,闭上再睁开,始终没有回到邀请人身上。
蓝河没有说话,自己走了。
国共双方的对峙局势从民国二十九年的年底持续到民国三十年的年初,紧张气氛日益浓重,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刻。
一月四日,皖南新四军终于开始北移。叶修带领一个加强团走在大部队的最后,保证着队尾的安全。而与此同时,这九千人的部队周围,潜藏着将近七个师的重兵,已经举起了满载弹药的枪。
“位置。”
“距离最近的渡口还有十公里。”
“伤亡情况。”
“阵亡累计七百,重伤三百,轻伤五百。战斗人员两千人共计左右。”
“好,在这里暂时休整,把重武器都留下,咱们准备渡江。”
“是!”
这是皖南新四军与国军开战后的第六天夜里。开始时九千人面对八万人,现下部队被打散,叶修带领的三千余人,需要逃脱将近一万人的穷追猛打。装备差距使新四军减员严重,除去战死的,因为弹尽粮绝没有药品和食物而死去的人每天都会上百。
纵然叶修再有本事,如此绝对的差距也不可能被逆转。强弩之末,能够活到现在的人无非是撑着一口气,想看看这自相残杀的戏码会唱到什么时候。
最初国军军委给新四军制定的渡江路线,是由云岭向西,经南陵、繁昌渡江北上。这条路线其实是最安全的选择,首先从自身力量来看,新四军战力最强的一团和二团可以护送直属部队,而且他们面对的,也仅仅是附近国军的一个师,即使真的打起来,也未必会占下风。其次,繁昌防线的另一边是日军,人数也不多,无法对新四军构成威胁。最重要的是,无论是国军还是日军,在这条路线上都无法阻止新四军渡江。此前多次来往的经验,和江北岸的接应部队,足可以确保直属部队的安全。
但这条路并没有成为新四军的选择,起码最初可以选择的时候,领导层没有垂青。
对此叶修也知之甚少,他毕竟是被调过来的,没有什么人脉基础,上面出了什么事也无法打听清楚。此前他只听说决策层有矛盾,却不想渡江计划被搁置这么久,能全身而退的时候没有动作,等到国军开始包围,才做出了渡江的姿态。
决定要走的时候,其实还有很好的选择,比如云岭。
镇江茅山根据地,是新四军和游击队长期活动的地方,有着很深厚的群众基础。部队从云岭出发,经过宣城到郎溪,再到溧阳,就可以进入茅山地区,然后渡江北上。战斗开始前几天,大部队中的其中一支队伍,带着干部家属,就是选择这一条路安全到达了苏北指挥部。现在走这条路,虽然沿途会经过日伪军的防区,可是日伪的战斗力不强,新四军依然可以基本完好地突出。
叶修原本认定了大部队会在这两条北上的路中选一条,于是他在开拔之前认真做了功课,从茂林出发,哪里的山区隐蔽x_ing好,哪里的路不好走,哪里可以借助村庄补充给养,在他的大脑中画好了一幅地图。可是等他信心满满愿意作为先头部队给大家开路的时候,却发现总部选择了南下。
一时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南下,那和自投罗网没什么区别啊!
南面盘踞着国军的十几个师,战斗力武器装备没得说,就算整体的战斗素质不如新四军,奈何人家有七八万人,清一色的战斗人员,而新四军这边是整体转移,非战斗人员还占了很大的比重,这种情况下拿什么和人家叫板?
可是总部的命令真的是南下,叶修没听错,他的部队是队尾,不是先头。
不光是他一个人傻了,他手下的三千多人,这两天跟着他做足了北上渡江准备的上上下下,全都傻了。
主力部队已经开动,前方已经开始刀兵相见。
叶修傻了一会儿,却没有到不理智的地步。他很清醒地知道,南下是死路,如果所有人都跟着南下了,那么皖南地区新四军全部的力量都会埋葬在这条路上。
既然这样……那能救一个是一个。
他带着自己的部队,独自向北,成了自己的队首。
现在他还有两千人,他要把这两千人带到江北。
北上的压力小于南下,但不等于一路顺风。叶修只有三千人,却要面对国军的一万人。好在事先做好的功课没有浪费,依靠着山区地形,兜兜转转打了好几个来回,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国军在茂林的包围圈最后硬是被叶修绕了出来。
然后,就是被人追着东逃西躲的三天。
目前弹药补给和伤病是最大的问题。叶修不想和国军发生太多的正面冲突,所以想方设法避免战斗发生,带着队伍进入山区之后,选择国军意料不到的方向曲线前进。这样一来,消耗就很大,战士们需要休息,休息的时候就成了叶修神经最紧张的时候。
好不容易这样逃到了离渡口不远的地方,四周清静下来,叶修却更加不安。
似乎国军懒得再追,直接到了他们选择的渡口,打算在那里集中重兵将他们一网打尽。如果是那样,他没有信心能够招架过去。大家已经吃了一天的树皮Cao木,打来的野味寥寥无几。现在基本的温饱都是问题,哪来的战斗力再去打这样一场硬仗?
但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没有回去的道理。未到渡口,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此时清风暗夜,难得片刻休憩,叶修没有闭目养神。
他对着树叶之间挤出的月亮有些发呆。
十五已过,满月不复,银盘成了半弦。几天之前的光景远得很,似乎是过了几年。战火连天的日子里,唯一让叶修感到安慰的,就是他没有看到蓝河。
当时那个人满眼通红,怀着不可解的怨愤对他拳脚相向,现在想起来倒是挺高兴。
至少他在认为无法可解的时候,唯一的发泄对象是自己,最惦念的也是自己。
叶修又一次笑了。
傻啊…服从命令来到这里,却舍不得自己的敌人,最没办法的时候还找自己的敌人打架。两军开战了,又千方百计不上阵,想尽办法躲着自己走。
别人都是什么不要也要明哲保身,他倒好,时时刻刻想着的都是不想和自己血刃相见。其实真遇到了又如何呢?让你打你就上,这年头活命最重要啊。
蓝河就是这样一个钻进牛角尖不出来的人,所以叶修笑过之后才更担心。
“走了走了,马上就到渡口了。”
饿着肚子的扶着受伤的,这两千人重新把自己从难以解脱的疲惫中拽起来,向着最后的生还可能前进。国军已经接到了全部消灭的命令,他们不能后退,也别无选择。
与大部队的通信中断与昨天的中午,叶修明白他们终究是要孤军奋战了。最佳战机已经不复存在,他们的生死,都会被前方几公里外的渡口所决定。
“文州文州,皖南那边真的被你猜中了!新四军前几天按兵不动被打了才跑,结果没有北上而是南下了结果直属部队六千人差不多全部陷入包围,只有叶修那三千选了北上渡江,估计明天就会到达渡口。唉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摆着北上的路不走偏要自寻死路啊,还有重庆那帮人想干什么啊日本人还在呢就自己人打自己人!”
喻文州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做不了什么,索x_ing也不打断黄少天,认真听完了他的一大段话。
“千古奇冤……”
他突然念出这一句,黄少天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看到喻文州带着嘲讽而无奈的笑,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同室cao戈这种事他确实看不下去,可前线有叶修那个家伙,他倒是莫名宽心。至少叶修是个有主意的人,应该不会让事情变到最坏的地步。而他现在的重点,是文州不开心了怎么办,不能谈论这个话题否则文州会一直不开心,文州一直不开心他也会一直不开心…….
所以他决定按下不提,等叶修那边消息过来了再说。
“好了好了文州别想了,叶修那厮不是在么?他会有办法的。”
脑袋被喻文州揉了揉,于是他放心了很多。
“这次,必然决定必然吧,我确实改变不了什么,叶修也是一样。”
“啊?什么必然这不是个突发事件吗为什么成了……”
一连串的话语,和重新抬起的头,被印在额头上的吻一并终结。
“我没事。睡吧,少天。”
“嗯。”
夜色深重,山风凛冽。
鼻间越来越浓郁的、泥土混着江水的气味,让赶路的人不向远看也知道,马上就要到达江边了。
这是最后的两千人,其中一半是伤病残将,另外一半即使没有受伤,也是饥肠辘辘筋疲力竭。叶修和其他人一样,在一天之前彻底断了粮,这整天整夜的长途奔袭,终于让疲惫显露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