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话,走在队伍的最前边,只是往前走。
因为疲累,也因为一个莫名的念头。这个念头从开始撤退的时候就生发出来,经过这六七天的激战和转移,不但没有被遗忘,反而随着向目的地的靠近,愈加强烈,躺在叶修大脑中突突直跳,跳得生疼。
他装着这个念头,硬着头皮往前走,实在不想多说一句话。这个时候半途跑路是唯一摆脱困扰的机会,可惜他没得选,身后这两千多人还要活着。
人有很多机会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或是别人的命运,也有很多时候什么也无法掌控。可能在这两千人的眼中,叶修就是那个能够帮他们掌握命运、求得生机的人,但反过来说,即使有叶修这样一号人物,如果国军把他们所有的轰炸机派过来对着这片山区狂轰滥炸,那谁也没办法活命。
叶修自己,也是如此。他自作主张,带着两千个人和主力部队分道扬镳,在后者被几乎全灭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保存了部队的有生力量,现在只差一个渡江的晚上了,渡过这滔滔江水,他们就是将命重新抓在手里的胜利者。然而他没有办法确定他们是否能够渡江,没有办法确定他是否能带走这最后两千人。
他连那一个人都带不走,何况两千。
到头来可能谁也决定不了谁的命运,全部都是在看对方作手舞足蹈的小丑表演。看累了,没兴趣了,那这个人就没有继续在舞台上存在的意义了。
叶修很累,从未这么累过。身体因为不进食和高消耗的跑动而疲惫,还要承受着脑海中那个念头不断折磨的高压。
就是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他看到了月光之下波澜起伏的江面,还有站在江边、黑压压一大片的国军部队。
这样的场面如同宏大的葬礼,举办于没有光的夜晚,送葬的队伍站在江边排成行列,迎接将自己的骨灰拱手相承的他们。黑色的枪械是仪典的礼器,身后混沌不清的江流之声是含蓄低沉的挽歌。江边有平民尚未撤走的船,大概是葬礼结束、会顺手烧给他们的冥物。
在三小时之前,甩掉最后一路追兵的时候,叶修就有预感,可能会在江边遭遇国军。虽然有预见,但去江边的路却是不得不走的。他曾经计算过国军的兵力,除去打击南下部队的主力,走到这里,在他们成功摆脱刚才的队伍之后,守卫在江边的部队大约在两千人左右。
两千人,并不会集中待在一个地方守株待兔。国军一定会分散兵力进行搜索和防御,这样一来,一次x_ing遭遇国军,最有可能碰到的人数在五百人左右。
这个人数,对于他们的状态来说,尚且能够一战,找到渡江的机会。
可是现在不可能了,映入叶修视线范围内的就足足有五千人,还不能确定是否有隐藏部队。想来是国军在看到北线的战局以后,抽调了一定量的兵力北上接应,打算把这最后一块砧板之r_ou_吃掉。
预先的竞技场变成了坟墓,仿佛是必然的结果。成行成列的国军士兵肃然站立,手中握着微微反光的武器。带队者此刻就在这里,他完成了一次在队伍中的穿梭,回到士兵面前,背对着叶修等人藏身的树林。
耳边的风裹着江水涛涛,喧嚣不已。此刻叶修的眼前一时混沌一时清明,一时看得见水面翻涌的粼光,一时又似乎什么也看不见,唯独黑影杂糅。
唯有一个背影,清晰明了,身形的轮廓和微小的动作都不曾模糊。
六天之后,那个念头终于向苟延残喘的叶修宣战,下达了最终的判决书,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定位从猜想替换成了现实。
他缓慢地站起身,向着江边的方向走去,握着枪的手垂落下来,显得脆弱而无力。风似乎可以穿过他的身体,分成细小的箭,慢条斯理地侵入、打开伤口、撕裂皮r_ou_、绞断血管,再回到空气中,消失在风的去路。
他向前走,仿佛一个首次目睹神迹的虔诚信徒,身边的和手中的皆不重要,皆是虚无,终究会成灰化粉,结束于言语开始的节点。
他走到黑压压的人群对面,抬头看过一眼没有星月的天幕,接着,终于停步,站在国军领队者的面前。
站在蓝河的面前。
身着军装的蓝河,与他脑海中闪过的、不同时间点的蓝河的脸,交叠重合。那个在军校朝气蓬勃的学生,那个连中十环神气骄傲的神枪手,那个痛失亲人的落魄孤儿,那个坐在审讯室面对残忍现实的对立者,那个重逢之时满含热泪的朋友,那个历经危险挣脱病魔醒来的英雄……
还有那个在月光下,与他接吻、与他拥抱的爱人。
才不过相识几年,却似乎长过一生。
这些画面如今在昏暗的江边、瑟瑟山风中九九归一,消失不见,唯独留下现在的蓝河,这个站在他面前、站在他敌对阵营的蓝河。
可笑吗?
不可笑。
那是命运可悲吗?
不可悲。
恍然大悟明白的过来的东西,总是被幸福遮掩太久的、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们从相遇开始,就未曾身处同一条路。所谓并肩同行,从来就没有开始,现在也没有资格遗憾结束。不过是因为国破家亡,双方势力才稍作妥协、一致对外,可现在的江边只有他们,又何必幻想握手言和呢?
原本敌对的东西,一直都在敌对,这种从思想、政治上的敌对,不会被外部因素所改写,也不会容得任何一个人抽身而退选择逃避。枪炮在手,目的就是打败敌人,军事上如此政治上亦是如此。拥有诗歌的夜晚,和亮着暖黄灯光的远方的确不属于他们,以后也不会属于他们。
行吟之路就要走到尽头,往昔的爱与欢愉即将随水而逝。
蓝河笑了。
看起来就像是他回老家过了个春节,现在回来了和他打个招呼。
那是叶修一见倾心的笑,干净得一尘不染,犹如寒风暗夜中抬头望见的白月光。
多少次枪林弹雨中的穿梭,叶修看到身旁的蓝河,看到蓝河这样一笑,对他说我们一起冲出去,那一刻身前身后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为这一笑,他愿意就此长眠于其中。
可惜这样愿意让人交换一生的幸福,今夜就要被彻底埋葬在冰冷的江水之中了。
“走吧,叶修。”
蓝河依然在笑,似乎笑过这一刻,就再没机会笑。
他的身后,列阵齐整的国军将士从中分开,向两边移动,让出通往江边的路,和他们能找到的、所有渡江的船。
半小时过去,最后一拨士兵被送上了船。
即将到来的黎明,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叶修还站在原地,船上的人在向他招手,已经渡江的士兵站在江北,翘首而盼。
他上船离开,今夜就算结束。
而后他会带着这两千人北上,到达延安。蓝河会被送上军事法庭,得到判决。这样的相安无事,保全了双方数千人的x_ing命,他们还会走上战场,拿起武器面对日寇,为保家卫国贡献自己的力量。
这已经是他们能够做到的全部。
蓝河看着他们上了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回头看看叶修,转身离开。
这就是他的选择了。既然改变不了太多,那就改变掌握在手中的。这与政治信仰无关,这是他,蓝河,自己的选择。
当别之际,沉默总是抢风头的摆谱。
可硬是要蓝河开口,他也的确不知道要说什么。此后山高路远,叶修的人生他都再没机会参与,再见说了也不会再见,保重说了又显得虚情假意。他们终究两不相欠,总该走回自己的路。
于是他什么也没说。
从看到蓝河的时候开始,叶修就料定了今夜的结局。一路上整整六天,他都未曾与蓝河的部队遭遇,原因就是因为蓝河主动请调江边,成为了堵截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数千人没有排兵布阵,只是行列整齐地站着,完全没有进行战斗的打算。蓝河那一身罕见的、齐整的军装,与其说是执行任务,不如说是在告别日穿得隆重一点。
虽然相识以来很多事都出乎意料,但今夜的每一步叶修都已经看到了剧本。所以他站在蓝河面前、听到蓝河下命令让国军士兵让路,他没有一丝的意外和惊讶。
这是他的蓝河,他的爱人,最了解他、也是他最了解的人。
可是蓝河转身离开的一瞬间,叶修慌了。
这一别既成永别,再无任何挽留余地,他的爱人为了给他一条生路,选择了背叛和死亡。
“蓝河!”
这一声喊出来,简直溃不成军。
蓝河仅剩的骄矜,叶修与生俱来的顽固无畏,都在唇齿之间粉碎。
他想说,跟我走吧。
跟我去江北,然后天南海北。
我们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就退役离开,选择我们自己的生活,出国也好哪里也罢都无所谓,就只有你我二人。
蓝河不会走,他要为自己身后的国军士兵承担所有的责任。所以现在这些话都说不出来了,一句也说不出来,除了他的名字。
如果名字也不喊出来,他就这么走了。叶修无意掩饰自己的慌乱,这最后时刻无谓的挽留,毫无意义,却是他能够做到的,最后一件可以和蓝河有关系的事。
“蓝河。”
没什么欲言又止,就是想叫他的名字,多叫一次都是赚到。
一声枪响,黎明的寂静不复存在。
蓝河手中的勃朗宁今天第一次发出子弹,朝着天空,朝着不可逆转的世界。
而后举着枪的手臂放下,坚定的背影矗立在江边,等待最先到来的晨曦。
方圆几里之外的国军部队,闻声而动,以为蓝河这里开战了,遂向江边集结增援。
叶修看着他的背影,释然一笑。
真是个决绝的人啊。
是他一步一步帮着他变得如此决绝。
真好。
他觉得他会永远记得这个背影,会爱这个人一辈子。如果这一辈子仓促结束,长眠于枪炮硝烟之下,那就下一辈子,与他从容不迫地相爱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