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喻文州啊,办事这么靠谱。
叶修这会儿想起喻文州,忽然又想到了别的、更重要的事。他环顾卧室四周,已经疲惫不堪的眼睛仔细扫过每一个地方、每一件家具。
他总觉得喻文州还有别的意思。
床下、衣柜里、桌椅底面都找过了,这一次的一无所获却在叶修的意料之中。既然这些可以藏武器的地方都是空的,那就只剩最后一种办法了。
一把枪太容易被专业特工找到,那如果是一堆零件呢?
细小的东西总是被人忽略,但这是同在南京摸爬滚打多年的叶修与他的默契。终于,十分钟之后,翻遍了书房和卧室所有抽屉、笔筒、垃圾桶和床头柜,叶修找齐了两把枪的配件和子弹。
拼装游戏做完,蓝河回到卧室,整个楼他确定没有装窃听器,除此之外,他在厨房找到了一部电台。
现在叶修可以确定,喻文州之所以用了最麻烦的方式给他留下武器,肯定是不想被军统的人发现。这样回看刚才的杀人事件,就可以明白军统是来者不善,双方并没有兴趣和平共享他们手中的情报。
他的推断终于可以串联起来了。当初在日本军部,叶修收到的命令是传递情报、除掉蓝河,如今军统不计后果也要将他们致于掌控之中,应该也是有相同的企图。喻文州身处其中,大概明白局势,但因为身份特殊不能暴露,只能尽力给他们藏下来这唯一的、反抗的希望。
掌握炸药情报,就等于是扼住了南京城的命脉。如此重大的意义,国共双方定然全力争夺主动权,而争夺的关键,就是看叶修和蓝河,谁能活下来,为他们发送情报。这是个一箭双雕的买卖,既能得到情报,还能确定己方这一员得力干将到底值不值得信任。
“叶修。”
“你信不信我能猜到你要说什么。”
他转过身与蓝河面对面。
“信。”
“杀人那小子给你传了消息,重庆让你杀了我,把情报发出去,是吧?”
蓝河看着叶修充满血丝的眼睛,释然一笑。
“聪明。”
这么个严肃的话题到这里戛然而止。
因为两人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你真可以啊,这么随便一包就敢往城里跑。”
叶修拆下蓝河身上横七竖八裹着的红色纱布,看到了因为没有按时换药、硬撑过好几场恶斗之后变得异常狰狞的枪口,已经发黑的血液凝固了一层又一层,新的还在向外涌,顺着蓝河的胸部流向腰腹。
他一手拿着几块厚纱布按在伤口上止血,一手快速擦拭着流下来的血液,然而这样简单的方法并没有效果,叶修无奈,只能站起身,示意蓝河走到床边躺下。
“好歹先把血止住了,我给你清洗了然后缝一下吧。”
“你确定不用休息?”
“比起你这个,我那些都是挠痒痒的皮r_ou_伤,上了药就没事。你这搞不好要感染,那就麻烦了。”
有道理。蓝河没再说话,也压根没提打麻醉这回事,这个地方一点都不安全,他们都心照不宣。
接下来的过程着实难熬,蓝河咬着牙,酒精刺鼻的气味直冲头顶,伤口一片火辣的疼痛,好像酒精顺着枪眼流了进去,把他每一寸的血r_ou_都洗礼了一遍。好不容易清洗完了,看到叶修把瓶子放在了床头,还没来得及舒口气对方就举起了针。
真过瘾,很久没有这么严重的伤了。
“还清醒?”
蓝河差点抬手一拳揍在叶修带笑的脸上。这个时候了,幸灾乐祸不说,这么问简直就是在质疑自己作为特工的素质……
“别跟个娘娘腔似的,赶快动手。”
叶修很听话,干净利落地动起了手,然后蓝河就安静了。
他的身体随着缝合线每一次的抽拉和回转,报以紧绷和弹动,就像是被带刺的渔网困住的鱼,一分一厘的动作都会牵扯带来全身的疼痛。蓝河只觉得牙要被咬碎了,床单也要被自己撕扯成碎片。
但唯独没有发出声音。
缝针的人眼睛都在针上,心被扭到了哪里就说不清楚了。他努力不让自己的手发抖,好快点结束,别给他带来额外的折磨。
短短几十秒像是过了好几个小时。
等叶修扶着蓝河,帮他把背后的伤口也处理完毕,才注意到两人都是汗流浃背,头发都是s-hi的。他用最轻最慢的动作让蓝河重新平躺下,后者已经筋疲力竭,很配合地闭上了双眼。
听到他的呼吸从疼痛中渐渐解脱,变得平稳缓慢,叶修终于放下心来,躺在另一边,把枪藏在枕头下,如释重负地入睡。
实在太累了,管他谁要来杀人放火,先睡一觉再说。
蓝河再次恢复意识,用勉强睁开的眼睛感受到周身的光亮,方觉已是太阳没顶的傍晚。然而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尚未算得上醒来,看什么都有些模糊,与之俱来的还有难以形容的疲惫感。
身体代替心理直接作了主,双眼重新合上,恍惚中他仿佛睡着了,却又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梦境而非现实。
时隔四年,他再次回到秦淮河的那场梦里,好像只是和那次旅行隔了一个夜晚的无眠好觉。渔船在水中缓缓前行,视线所及是来来往往的船尾船头、撑着长竿的船夫和两岸的灯火温明,身边盖着盖子的小竹笼升腾出袅袅白雾,和茶壶、瓷碗里热茶的交织在一起,有一部分烘在脸上,犹如刚刚热敷了藏红花的柔荑。
一只手伸向前揭开笼盖,同时一碗茶被递在眼前。
“东西还烫,先喝茶吧。”
咦?
蓝河惊诧,心说这一回和以往不太一样。
“那个时候你不是说……先吃,因为茶还烫吗?”
叶修笑脸相对,这一点却并没有半点不同。
“蓝河啊,今时非往日,你还没有明白过来?”
今时非往日……
他反而觉得这个情况更加梦幻了,甚至不可思议。他半睡半醒之间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做梦,却始料未及这个做过很多回的梦竟然在此时此刻有了反常的剧情。那一场秦淮夜游他是亲身经历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印在脑海里,每一个动作都和下一个环环相扣,他很自信自己绝对不会记错任何一件事。
可是现在梦里的叶修面对面地告诉他,今时非往日,真的不一样了。
他没有明白怎么回事,事实上相识这么多年他没有搞明白的实在太多。然而这个时候他不想纠结原因了,脱口而出的问题才是他最关心、最难以释怀的事。
“那你是不是又要消失了?”
蓝河就像是个战战兢兢向老师提出问题的小学生,生怕问题太简单太幼稚被老师骂,或者是在询问期末考试成绩,怕极了老师口中会说出来一句不及格考砸了。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有些难为情,明明知道就是个梦,还是忍不住会担心有一天终成现实,何况现实已经很多次十分接近这个结果。
他无法否认每一次从叶修的离别中醒来,心里都是难以抑制的堵塞和悲伤。现实和梦境都是相互勾连的,他们本是军校同期的默契搭档,未曾想毕业之际在狱墙之下相背而行;好不容易抗战中再度并肩,却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政治内战远隔山南海北。每一次他们有机会亲近、有机会在同一条战线上生死与共的时候,就会有各种各样不可预知不可逆转的事把他们分开,甚至逼着他们刀兵相见。
这一次还是这样,打了八年的战争都要结束了,他们收拾得了日寇,战场上从不畏死,却奈何不了无休无止的政治斗争和利益冲突,兜兜转转还是会成为两枚被扔在不同角落的棋子。
他真的不想再经历这样的分离了,就算在梦里也不想看到叶修消失远去。
“你开什么玩笑,哥一个大活人为什么要玩儿变透明消失?”
他不说话,内心万般潮涌。他就这样看着叶修,心想就算这家伙在开玩笑,玩笑过了就照例消失,那现在多看几眼也是自己赚了。
可是玲珑心窍的蓝河这一回算错了。
“放心吧,都说了今时非往日,我不会走了。”
若要说除了台词,还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这个夜晚的灯火,似乎更加明亮温暖。
蓝河醒了。
看来也没有再睡多久,房间亮了灯,说明是晚上而不是第二天。
可是……为什么灯光是红色的?
他看到叶修的身影时而经过床前,轻手轻脚地往返于房间的另一边和隔壁的书房,听脚步声的节奏似乎恢复得不错。这家伙似乎在这间卧室的另外一边忙活着什么,然而床边有突出的墙体和柜子,他躺在床上什么也看不到。
于是他尝试着起身,出乎意料没那么多疼痛,还挺顺利。蓝河手扶着柜子,慢慢向外走,转过身看到那一边的木桌上一片灯笼色的红,他接着走近,看到了他毕生都难以奢望的画面。
那是一个荣禧堂。
它简陋、狭窄,就是卧室的一面墙,外加靠着墙的一张方形木桌和两把木椅,墙上的画框被大红色的布几乎完全遮住,这块绸缎有些陈旧了,被固定在画框四角制造出来的弧度,还是能看出压在柜底的折痕。桌上的两把烛台有些掉漆,原先白色的蜡烛被换成了短而粗的红蜡,他醒来看到的光亮就源于此处,除此之外卧室不再有其他的灯光,满眼皆是惯见的、喜庆的大红色。
蜡烛之前,是一张尺寸不太对的、看起来翻了很久才找到的红纸,作为结婚书证。
葉修系浙江杭州市人,三十二歲,癸丑年五月二十九日子時生。藍河系兩廣廣州府人,三十一歲,甲寅年六月一日申時生。今由中央陸軍士官學校介紹謹詹于中華民國三十四年七月十六日戌時舉行結婚典禮,恭請中華民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