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似乎在看到“结婚人”处叶修的签名之后,再多的感觉和想法蓝河也无法描述表达。内心犹如眼前的大红色,纯净明了,再没有任何需要消除的瑕疵或改换的摆设,指引他去做的,也仅仅是拿起笔在他的名字旁边写下自己的名字,提笔落笔从容而温和,成书之刻,只觉此生大事尽已了却,毫无遗憾。
今时非往日。
从前他们顾及国家、顾及战争、顾及世人谑言、顾及对方身份前程,总是有说不完的理由让他们生生咽下到嘴边的话,搁下日夜期望的幸福。起码不为别的,他们身为军人,理应先保卫家国,再儿女情长,有些话能不说便不说,即使他日醉卧沙场也不会给对方过多的牵绊。
可是现在不同了。
当打的仗,当守的道义,当履行的责任都已结束,他们对此问心无愧。如今他们要为自己做一次选择,是生是死,是聚是散,早已决然。既是如此,就不需要再顾及什么。
没有人能在战争中置身事外,但同样没有人可以一直活在战争里。战争结束,他们就都是和平的受益者,他们生活的权利不应该被剥夺,他们的幸福不应该被他人决定。皖南事变之前蓝河承认了自己的情意,那是他在认定了今后种种的不可能之后做出的仅有的挣扎,是对叶修在桐城千里相救的回应。
可是今天他不需要挣扎了,关于生死的选择,在他们手上,又不在他们手上。唯一能够确定、并九死不悔的是,他们拒绝再次分开。
既然不分开,不如就用这一纸婚约承诺终生。
他看着两个人的名字静静地躺在同一张纸上,看着自己的那一个墨迹渐干,成为同样浓重的黑色,眼前无数光影交叠,并不是俗套的前情回顾,而是如那个梦一样。
他看到民国二十五年,军统南京站监狱,叶修隔着铁质栏杆拉他入怀,他转身与他拥抱。
他看到民国二十七年,桐城医务室,他从床上苏醒过来,与叶修接吻。
他看到民国三十年,破晓的江边,叶修向他伸出手,他大步走上前上了船。
他看到这些画面重合在一起,替他们续写了那些兜兜转转错过的缘分,补完了这段早该坦白、勇敢接受的爱情。没错,是爱情,他们全部的人生因为并肩而有意义,他们求生的希望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星火不断,他们想要结束战争,因为他们希望和对方一起度过创伤劫难之后的平淡余生。
这是爱,也是信仰。
叶修从隔壁回来,惬意地靠在门框上。
“字如其人啊蓝河同学,看在你这一笔好字上,我决定嫁了。”
他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全世界的温暖都被写在了其中。
他们并排跪在堂前,没有红衣也没有仪仗,唯双手举一杯青白色的酒,看着熠熠不息的烛光。
“一敬天地。”
他们俯身叩首,想到的不仅仅是给予他们生命的天与地,还有他们为之而战的国家、让他们相遇一场的军校。
想那年风华正茂,少年意气,鲜衣怒马,心怀天下山海,目及之处皆是可有所作为之地。他们的出身不同,最初的信仰也不同,此后的人生经历和原则也不是同一条路,但唯有一点他们一致同意,那就是三年的军校生活,是他们相识以来最幸福的时光。那本是用知识和武力制造战争武器、帮助这个国家夺取胜利的特别工具,但它赋予两人的意志和能力,却是今后种种抉择的由来,以及一起走到最后的勇气。
这一杯敬了军校,也是敬了他们的相爱始终。
“二敬高堂。”
叶修的父母早逝,但这并不代表他对于亲情毫无记忆。恰恰相反,虽然他的父母早年投身革命、所做之事极其危险,可给予他的关心不比其他孩子少。大概是知道生死无常、悲悯天下众生,叶家父母尽可能多地让叶修明白这个世道不太平,需要改变,需要有人站出来保护弱者、保护家园,没有过多的温馨溺爱,有的是教育和警醒。
相比之下,蓝河的成长环境要宽松许多,母亲早亡,父亲蓝征云常年四处征战,他没有得到日常细致入微的照顾,也没有严苛的父母对他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然而父亲是个英雄,这对他的影响太大了,蓝征云不需要教什么,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打好自己的仗、带好自己的兵,蓝河自然会明白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不管遭遇多少危险和不公,他始终不愿离开国军、不愿脱离这个组织,这是他父亲奋斗了一辈子的地方,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种血浓于水的传承,也是一种固执的、英雄主义的守望。
他想让这个组织变得更好,变得和父亲、和自己脑海中构想的清明蓝图越来越近,变得更加适合守护这个国家,无奈有些已经注定的事,终究不能被个人改变,他的父亲死在了追寻改变的路上,他止步于极度的失望和疲惫之下。
但他们的父母是英雄,这一点从不需要怀疑。继承自父母的骨与血,使得他们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活了下来,替亡者见证了最后的胜利。
往后清明遥祭,就是两人一起焚香叩首,长眠之人不曾为孤魂野鬼,他们也不会形单影只。
“对拜。”
两个穿着衬衫、身上到处都是纱布绷带的人,一步一顿地缓缓转身,从并肩变成面对面,一个因为牵动着很多尚未痊愈的伤口而龇牙咧嘴,另外一个因为离开平躺休息的状态,额头上覆盖了一层薄汗,真有种说不上来的狼狈感。
然而他们此刻所做的,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低头弯腰,然后再度对视,沉默了将近一分钟。
“所以那段电码,你为什么最后一句改用了明码发给我?”
蓝河忍不住了,脑海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回想着叶修电文里那句让所有人都听到的表白,于是问了出来。
“啧,蓝河同学,咱们还没礼成呢。”叶修拿起酒壶,为两人手中的酒杯再度斟满,将其举高到蓝河面前。
蓝河会意,握着酒杯的手臂与叶修的交叉过来,酒被送到嘴边一饮而尽。辛辣的气息刺激着身上的伤痛,然而没有人在意,或者索x_ing接纳了它们,使之成为见证婚礼的一分子。他们饮罢这一杯合卺酒,堂前的红烛映着同一边的侧脸,仿佛已经在醺醉之中。
酒杯离开了唇边,人却没有动。叶修微微抬眼就能看到蓝河的脸,看到那双初见就及其明亮纯净的眼睛,在经历了八年的变故劫难之后仍然真挚如水,能够融化痛苦和悲伤、谅解所有不可谅解之事,他觉得自己在和星辰对视,那束为他照亮前路、陪伴他斩杀来敌、从未离开他的光芒,就来自于这双眼睛,属于他的爱人。
亲吻如期而至。
就像是在兑现一个失落了很多个世纪的承诺。
礼成。
“你这么聪明,猜不出答案?”
“不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我的存在,给我找救兵?”
“没情调啊你……其实我的第一个想法是觉得,我爱你这件事,不需要任何隐藏,可以明明白白说出来。”
蓝河又吃瘪了,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叶修的垃圾话,而是一本正经的情话。
说真的,他虽然是个久经沙场、看过无数生死危局的战士,在爱情面前还是个特别容易被感动的人。想想也是,“明明白白”这四个字,对于他们来说能做到真的太难了,若不是叶修有了死心塌地的决然,一定要冲出这一战和他在一起,就完全不需要这样。
世间有太多可以为自己而活的理由,也有太多不顾及旁人的理由,然而叶修在为了他们的爱情而活,为了能够团聚、能够相守而战。这个人在他面前,几次三番付出生命保护他,如今又毫无保留地向他说明白了内心的爱。
这样的人怎么有理由不爱呢?
“我明白,我也爱你。”
蓝河开口说话的瞬间,眼泪随之落下。
这样的话叶修虽然在四年前听过一遍,可是此刻重来,却仍然震撼内心。
这是他等了很多年的回答,一个不加带无奈和欺骗的、完全出于爱情的直白的回答。他觉得自己这些年活在潜伏的黑暗中、奔跑在沙场的枪炮下、挡过无眼的子弹和背叛,终于等到了蓝河的这一句回应,真的什么都值了。
用尽全力去爱的人接受了自己的爱,真的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
他们互相借力站了起来,再度拥抱,仿佛身边围着很多很多前来为他们庆祝婚礼的人,有的人捧了鲜花,有的人举起酒杯,更多的人致以掌声和笑容,祝福他们百年好合。然而耳边始终是寂静的,没有观众也没有烟花礼炮,窗外星月依然,居民区各家亮着各家的灯,偶尔可以看到为晚饭忙碌的身影。
只是这一片红光遗世独立,和别的家庭不存在于同一个世界。蓝河想起四年前他坐在围墙上遥望着喻文州家的灯火通明,心里认定着那不属于自己的远方。
可现在没有这种心情了,叶修和他在一起,并且会一直和他在一起。
红烛没有熄灭,等到天亮会自己燃尽。
他们躺在床上相拥而眠,为这场婚礼,也为明天的最后一战。
破晓将至,守在街巷之中的便衣特工完成了最后一次轮班交替,开始检查枪械弹药,为即将开始的任务做最后的准备。
陶轩安静地擦拭着一把随身带了四五年的□□,身边的数十个□□特遣队队员也没有什么言语交流,都在忙自己手中的事。其实正值夏季,枪械不会因为冷而卡壳,过多的保养时没必要的,可除了这个,队员们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打发时间。他们不想多说话,也想不出来其他缓解气氛的办法,就只有这一件事可做。不知道这份沉默来自大战在即的紧张,还是服从命令、要将枪口对准自己同志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