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奴隶想起几日前夜里,被雪妖追赶不休的他们在山脚上不远遇到这位独自一人行走在雪坡的野巫,他裹着透黑狼皮斗篷,被风吹扬起的黑发仿佛黑羽,半片飞雪不能沾染,站在雪地里,白雪更白,黑衣愈黑,比起雪妖,更像择人而噬的妖魔。
然而这个说不定是妖魔的家伙轻而易举杀死追逐他们的雪妖,治好被雪妖冻伤的护卫,所以当他提出,想出钱跟随商队一起翻越这二龙山时,商队的主人不仅推却了那一枚金钱,还将一只雪地山羊背上的货物卸下,恭敬请他上去,并派遣一只奴隶他,给这位跑腿。
这并不是什么好差事。
他原本能和其他的奴隶以及臭烘烘的山羊挤在一起取暖,如今却只能快到他腰间的积雪亲近。
寒冷很快就牢牢吸引住小奴隶的注意力,商队主人花大价钱从皇都买来的明珠在雪夜中放出飘忽不定的光,这光辉来自于存储在明珠中的日光,不仅能驱赶弱小的妖魔,也是队伍前进的路标。雪地山羊和奴隶们像是追逐火焰的蛾子,压榨身体中每一份力气,试图让自己距离温暖的光辉更近一些。
队伍中的商人和护卫们比山羊和奴隶轻松太多,他们都裹着厚厚的皮毛,骑着山羊,或是骑着和山羊并没有什么差别的奴隶,和货物挤在一堆。
三十多个人和十来头雪地山羊沿着陡峭雪坡缓慢上爬,艰辛无比,唯有赫连郁却半合着眼睛,思考这些走商的身份。
苍龙山脉和雪龙山脉近乎环绕半个中陆,唯有两条龙尾部交缠的中陆西北,才被世人称为二龙山,二龙山和蜿蜒千里的琼水比邻,一水之隔的北侧,则是胡人策马奔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青陆。
大安的皇帝最初就是靠着荡平二龙山山林中的匪寇积累战功,匪患一除,来往于中陆和青陆的商人自然络绎不绝,琼水两岸的商船来往如织,但这些跑商的商人一般是先通过二龙山脉龙尾最末端,前朝为防卫胡人而建立的左川关,然后在左川关的河港搭船,水路前往青陆的云屏城。
非常明显的,这条路更加安全,更加温暖。
所以这只商队为何宁愿行走更加危险的道路,也不愿去左川关呢?
必然是他们贩卖的货物无法通过关卡的检查,拿不到通关文书是小事,进了左川关大牢才是最避之不及的。
赫连郁扫了一眼油布遮盖下的货物,为那弓弩的形状皱眉按照今朝律典,私贩军私,平民违禁应当砍掉两只手,流放南方,奴隶当场斩首。
赫连郁的视线在身边的小奴隶身上停留稍许。
小奴隶尚没有冻晕,不过他距离晕迷也不差多少了,赫连郁下羊背,弯下腰,一只手把这小奴隶提起,放在羊背上。
赤足踩在冰雪里让他打了一个寒颤,很快,贴在胸前的火玉吊坠让他再次暖和起来。
赫连郁不禁想到这枚火玉吊坠的原主人。
希望乐道知道他离开皇都后,不要大发雷霆。
不过乐道就算大发雷霆也不关此刻的他什么事嘛。
总被皇帝折腾的大巫想,现在让其他人被折腾去吧。
商队的主人凑到他身边,他也骑着雪地山羊,山羊颀长锋利的羊角比矮冬瓜一般长在羊背上的商队主人还高,他抓着羊角,气喘吁吁抽了山羊一鞭子。
大人,我们要到休息的地方啦。
商队老板的声音艰难地穿过风雪。
他让山羊停下,继而摆出一张笑脸面对赫连郁,商队主人显然是个人精,他的目光不像那个此刻在羊背上昏迷过去的小奴隶一样,因为缺乏善意而显得唐突冒犯,正好与此相反,在如何不卑不吭表现谄媚这个方面,赫连郁觉得禁宫中的宫人也不会做得比这个人更好。
然而被他召唤而来,除他之外无人能见的风灵发出咻咻的声音,警告大巫,这个肥胖的人类对他充满杀意。
这就有些有趣了,赫连郁想,好在整个商队只有商队主人一个如此。
商队主人并不知道,他的伪装在天地之精灵的感觉下,简直能说是没有。他依然装作卑谦的模样,弯着腰往南面的雪坡一指。
是那边的隧道。
商队主人口中的隧道,入口已经被雪覆盖了一半,如果他们再晚来半日,怕是众人在入口前转上一个时辰,也找不到入口在何处。
放下货物的奴隶们被驱赶着用手挖雪,唯有依然昏迷的小奴隶靠着赫连郁的山羊,商队主人似乎忘记他还有一个奴隶,这种讨好的行为赫连郁看在眼中,未曾做声。
一阵突然改变风向的狂风直接吹开了掩住洞口的冰雪,商队主人隐晦地瞥了赫连郁一眼,而商人们和护卫们互相抱怨,搀扶着进入隧道中。
商队主人的明珠比之前黯淡了少许,光辉只能穿透黑暗一丈多,商人们簇拥着明珠坐下,护卫围着他们,奴隶则开始寻找柴火,点火,烧水。
小奴隶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隧道入口不远的背风处休息了半个多时辰。
他不敢相信自己没有被冻死在冰雪里,因此醒来时整个人都格外茫然。
赫连郁将木柴丢入火堆里,拍拍手,继而回过头。
他半个身子坐在黑暗中,看上去依然是黑更黑,白愈白,不过这次,黑的深沉的是隧道中的黑暗,白的惊心动魄的是那一小块显露出的,凝固冰雪一般颜色的下巴。
小奴隶不由看呆了片刻,然后才手忙脚乱爬起来。
大人
你叫什么名字?
打断他的赫连郁说。
啊我?
不会有人问一个奴隶的名字,小奴隶呆愣片刻,才呐呐回答:我叫乌伦。
这是一个胡人的名字。
被灰尘泥土掩盖的面孔看不清五官,不过赫连郁依然在这个孩子身上找到他熟悉的痕迹,仿佛故人穿越时光长河,来到他面前,在他再一次提问之前,一大一小听到不远处隐约传来的交谈。
是另一边的商人们在说话。
那个野巫呢?
赫连郁给篝火添木柴的动作一顿,小奴隶乌伦也下意识屏息。
他们背对着聚集在一起的商人们,靠着一丛石笋,坐在角落里,火光被石笋丛遮挡住一半,一个瘦高的商人探出头向他们这边望过来,赫连郁伸出手指摇了摇,跳跃的火焰迷住瘦高商人的眼睛,他坐回自己同伴身边,小声表示被他们谈论的人物已经睡着了。
商人们压低嗓音,在充满了山羊咩咩的环境下,他们应当是十分安全的,因此在喝了几口粗酒暖身后,篝火边的话题也肆无忌惮起来。
那么长的鸟嘴,你见过吗?那只鸟生前说不定是多厉害的妖魔黑巫,只有走上邪道的黑巫才会用骨头驱使妖魔的力量。
会带来噩运的人
如果黑巫真的会带来噩运,我们的皇帝早死了。
一个商人把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
众商人顿时沉默下来,为他们谈论到的那个人而战栗不已。
半晌,有个年轻的商人出声。
那位不一样,早霜大巫的预言早就说过,那位大巫可是
会与天下新主相爱的人?
商队主人的插话让这群人小声笑了起来。
天下也只有三岁的孩子不知道这个预言,而相比于预言中前几句晦涩色内容,这涉及情爱的最后一句流传最广。
这个预言描述的对象,是青陆木仁可汗和他大阏氏的孩子,而预言的最后一句说,这个孩子将和新皇朝的主人相爱。
可汗大阏氏生下了一对双胞胎,过去大家都认为这预言说的是青陆的女可汗,光辉的太阳大巫,哪怕云谷乐氏的铁骑横扫中陆,仍然有多如过江之鲫的青年才俊想要成为女可汗的心上人,然而女可汗已经死在五年前,那么应验预言的只剩下她的双胞兄长。
当年我们的皇帝带着那位加入争霸之业,哪个不笑话他,现在好了吧,谁能想到竟然是两个男人呢
商人们醉醺醺的话语越来越危险,石笋丛后,小奴隶乌伦悄悄打量,他看不到野巫的脸色,却能感觉到一阵冰冷的风绕着篝火荡漾开。
睡吧。赫连郁对他说。
第3章:大巫酷帅狂霸拽
翌日,商队再一次上路了。
奴隶们在给雪地山羊喂草料,而商人们则是在唉声叹气,他们反复检查绳索,抱怨钢铁弓弩寒冰沁人,篝火带来的暖意已经彻底消失,不过隧道中的风总比隧道外要小一些,道路也平坦许多,既不需要担心火苗熄灭,也不需要因为爬山得手脚并用,商人和护卫就开开心心将剩下的篝火拆成火把,高举起来。
隧道宽阔得足够四辆马车并行,所以这些人也没有再像爬山时那样走成一条细线,前面的人已经上路,后面的人还没有整理好货物,落在最后的赫连郁对等待他一起出发的商队主人笑了笑,回头瞥一眼全身僵硬的乌伦。
他牵着暂时属于他的雪地山羊,对着乌伦指了指,又指了指身侧的山羊。
领会到他意思的乌伦瞪大眼睛,大人,这不
赫连郁根本没有仔细听乌伦说了什么,他一只手掐住乌伦后颈上的一小块肉,像是提猫崽子一样,将这个小奴隶提起来,直接放到羊背上。
乌伦眼睛瞪得更大,连挣扎都忘记,从斗篷下伸出的手细的像是春天刚长出来的新枝,看上去只要轻轻用力就能折断,这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将他提起来的?
但是乌伦没法将他的疑问说出口,商队主人站在野巫背后,正狠狠地瞪着他,如果他再废话,恐怕商队主人就要赏给他一鞭子。
导致这个场景出现的野巫好似对空气中的暗涌全无察觉,他换了一只手牵起山羊的缰绳,将硕大的鸟喙对准商队主人。
多谢,我准备好了,现在就能走。
商队主人的笑容让他的络腮胡子抖起来。
大人小心,不要落队了。
赫连郁装作感觉不到其中恶意,而乌伦在羊背上打了一个寒颤。
商队主人并没有再说什么,确认赫连郁和他们一起上路后,他又返回了队伍的前方。
乌伦坐在羊背上战战兢兢,赫连郁心中暗笑,提起个话题转移他注意力。
这个商队的人,似乎很讨厌大安国师?
乌伦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赫连郁是在和他说话,想了想,回答:林老板这只商队属于拜日教的。
赫连郁:拜日教?
乌伦:你不知道?他们崇拜太阳和太阳大巫的啦,前一任太阳大巫那仁女可汗不是死在大安国师手里吗?这仇可大了,而且大安国师本来是胡人,却去帮如今那个皇帝打天下,拜日教恨死他了。
赫连郁:原来如此。
乌伦:不过要我说,大安国师不是被青陆胡人他们自己驱逐的?拿这种事恨国师,有点无耻吧。
赫连郁勾起嘴角:也是这个道理。
乌伦:而且国师和皇帝不是一对吗?他不帮皇帝帮谁?
赫连郁:咳咳是呢。
他们已是深入隧道,在赫连郁的刻意引导下,乌伦说话的底气足了不少,正是此刻,风灵带着远方的讯息咆哮而至,赫连郁侧首皱眉,突然拉住缰绳,停下脚步。
林老板
队伍前方,商队主人回过头,大脸上一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下两条缝隙的小眼睛里,迸发出恶毒的光芒。
来不及了,逐渐变大的轰隆声和地面的震颤已到常人也能感觉到的地步,雪地山羊焦躁不安地在地上摩擦自己的蹄子,前行中的众人也纷纷停下,商人们扶住货架,感觉不对的护卫们手握刀柄。
哪里雪崩了?
有人问。
这人话音刚落,丝绸般的天光从头顶泄露到他眼皮上,他眨了眨眼,抬起头,看到的是头顶突然裂开一道裂缝,一个呼吸间,裂缝便从细如丝线变得比他还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