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洪流一般,比人还大的雪块从那裂缝中砸下,人的尖叫和山羊的咩咩混在一起,赫连郁想也未想,将乌伦抱在怀中,另一只手的指尖在半空中匆匆一划。
懵逼的乌伦眨了眨眼。
他觉得自己好像眼花了一下,刚才是不是有黑色的羽毛飘下来?
下一刻加入尖叫合唱的人又多了一倍,惊恐的山羊们在隧道中胡乱奔跑,狂风突然在隧道中平地而生,吹灭岌岌可危的火把,如千万把再锋利不过的刀,砍碎巨大的雪块,把冻在一起的雪块击打成细碎的雪粉,纷扬雪粉映着天光,晶莹闪烁,随风悠然飘摇,仿佛一池流星温柔地荡漾。
诗一般的画面让乌伦张大嘴。
下一个呼吸,这个素不相识却对他态度友善到惊悚的野巫已经带着他奔入一池流星中,晶莹雪粉被微风吹离,或是因为他们奔跑的速度太快而被劈开,野巫将他高高向上抛起,同时向那边看呆了的众人喝到:跳起来!
混乱中只有七八个人依言所做,赫连郁再次放出一道旋风,这次的风柔和一些,然而力道更强,仿佛坚韧的绳索,牵住那些跳起的人,坠着他们,不让他们落下。
大部分人没有发现地面的震颤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不过重新积蓄起的力量足够大地再一次发怒,这一次地面不再是轻微而遥远地颤了颤,反而像是一只被铁钉刺入蹄子,发疯一般上下蹦跶的雪地山羊。
这样的阵仗哪怕是一万只雪地山羊上下蹦跶也不足以形容,那些没有及时跳起的人觉得自己像是落入了厨子的炒锅里,好在就在他们以为自己要被一头撞在地上撞得头破血流的时候,那个只是商队主人坚持才让他们闭口同意加入的野巫看准机会放出了第三道狂风。
这回的狂风没有之前那一道温柔,他们像球一样被丢向隧道两边长满钟乳石和石笋的结冰墙壁,第一批上墙的人踩着比脚掌还狭窄的石壁皱褶,手忙脚乱接下自己的同伴。
好在大地这只疯山羊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蹦跶,因为赫连郁已经把罪魁祸首给抓了出来。
是真的给抓出来的,趴在石壁上,和其他奴隶挤在一起的乌伦看着他那手往地下一撑,不知怎么就将整只手连同大半截手臂给陷入了地里。
那场景活像是地下有什么东西张开口,一口吞没了赫连郁的手。
乌伦尚未来得及发出惊恐的尖叫,那个吓死人不偿命的野巫已经将自己的手给抽了回来,回来的不只是手,那手上似乎还捏着一根细细的衣带一样的东西。
眼熟的动作看得乌伦自己的后颈肉跟着一起疼起来,不过他还没有对那细衣带感同身受片刻,那野巫已经把细衣带甩了出去。
褐色的细衣带在半空中灵活地舒展身躯,整齐的鳞光一闪而过,乌伦这才后知后觉发现那是一条蛇。
没有冬眠的蛇?
是土龙!
识货的人发出压低的惊呼。
被冠以龙字称呼的小东西才食指粗细,不比乌伦一条手臂长多少,然而它不过是蜿蜒爬过地面,就让隧道再一次震颤,头顶的裂缝在震颤中扩大,大大小小钟乳石向地面砸去,碎裂的石块石粉被无形之力吸引,附着在小小土龙身上,宛如盔甲一般,将它一层又一层包裹。
几个呼吸后,这条土龙已经竖立起上半身时,已经比站在他跟前的赫连郁更高了。
更多的土龙从黑暗中蛇行而来,坚硬的身躯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哧啦声。
一想到他们之前是在这群妖魔的包围下前进,此时趴在两边石壁上的几个商人就忍不住一阵眩晕腿软。
被土龙们包围的赫连郁伸手扶正头顶的鸟颅骨。
他并不慌乱,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不管商队主人从哪里发现他的身份,不管是什么人在二龙山山腹中凿开这条隧道,反正他的确被诱离皇都,踏入这陷阱中。
整个陷阱称不上太粗糙,不过土龙的出现完全是败笔了。
土龙现在应该是在冬眠啊。赫连郁低声说。
土龙虽然被冠以龙字,但和它们生活在海里的妖魔远亲差得远,之所以说是远亲是因为土龙们的确有一丝龙的血脉据说是妖龙和蚯蚓之子,赫连郁不想知道这两只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不过在习性上,土龙更接近另外那些生长着鳞片的动物,它们像蛇一样进食,也像蛇一样冬眠。
不到四月份,绝对看不到土龙离开它们的洞穴。
此刻并非追根究底的好时候,风灵已经将石壁上某些人的尿骚味带了下来,为了他们着想,赫连郁再如何也得将除掉土龙再说。
赫连郁抬起手。
看不见的风灵环绕在他身周咆哮,已经落在地上的雪粉再一次飘扬而起,仿佛一面雪白的大旗迎风招展,旁人只听得到狂风怒号,轻而易举将一片片石甲从土龙身上剥落,露出其中柔软真身。
赫连郁抽出腰间的骨刀,刀锋指向土龙的七寸。
变故就在此刻陡然而生。
仿佛有人打开了什么开关,这座隧道通过的侧峰发出愤怒地咆哮,哪怕是之前的土龙翻身也比不过这么大的阵仗,尘烟冲天,雪块和泥土混在一起滚滚流下,激动不安的空气让风灵无处着力,所有人只感觉到支撑身体的东西在坍塌,化为粉末,两边出口被堵住的隧道向下凹陷,而唯一能成为逃生之路的天顶只能见到倾覆而下的雪流。
商人和护卫们下意识用目光搜寻商队主人的位置,毕竟他多次带着他们逃出生天。
然而这次大概不行了,被他们注视的商队主人趴在倾泻的石壁上,鲜血淋漓的右手上紧握一只被掰下来的钟乳石。
那一枚钟乳石的根处有钢铁的光泽在闪烁,显然是一处机关的机构。
商人们万万没想到,送他们入死地的,竟然是可靠的自己人。
林老板,你干什么!
商队主人看也未看他们一眼,而是神色癫狂注视已经陷入地下的隧道,手舞足蹈挥动那钟乳石。
叛徒,死吧!死在拜日教特地为你打造的坟墓下面吧!!!
拒绝。
有人在下面说。
一个人赤足走出翻扬的烟尘,他所走过的地方,如水一般流动的大地倏地凝固,众人屏息不敢言,商队老板张大嘴,看着赫连郁拖着那死去土龙的尸首,站定在他下方。
商队主人忘记该怎么呼吸了。
能查到我离京时只带了这役风的鸟骨,设计在二龙山的山腹中,让风灵无处施展,赫连郁说,这个听都没有听过的拜日教还是挺聪明的,不过你们不该把那几条土龙给我陪葬的,是吧?
商队主人颤抖地抽出腰间马刀,刀锋指向赫连郁。
你这个该下冥河的叛徒
赫连郁摇摇头。
他手中的土龙在刚才片刻里已经被他剥皮剐肉,只剩下一条和头骨相连的脊椎,赫连郁捏碎它的头骨,将扑过来的商队主人变成一座表情狰狞的石像。
下一刻,隧道彻底坍塌了。
第4章:人人都想杀死他
辰光黯淡时,雪停了。
乌伦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他不久前才被那个野巫从倒塌的山腹中挖出来,出来后就呆呆愣愣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二龙山的侧峰从中间拦腰而断,从陡坡变为坑坑洼洼的缓坡。
有一座山那么多的泥巴石头和未融化的冰雪混杂,变成一种极为肮脏的颜色,自上而下倾泻,化作平缓的坡度,乌伦一张脸铁青,他还记得这山坡压在自己胸口的感觉。
要吃点东西吗?罪魁祸首问他。
大巫眼里,自从被他挖出来后,似乎神魂不归的乌伦像是被他的声音大吓一跳,小崽子膝盖一软,整个人摊在地上,惊叫一声,咕噜咕噜顺着雪坡就往下面滚。
赫连郁敏捷地再一次抓住他的后颈肉。
大巫低低叹息了一口气,觉得这个小崽子不仅相貌不像他母亲,连性格也不像,或许他父亲的血脉在他身上表现得更强势一些,又或是受了抚养他长大的人的影响。
不要想跑。他警告说。
试图逃走的乌伦挣扎的动作顿住片刻,然后挣扎得更用力了。
妖魔!妖魔!放开我!
我是人。
赫连郁觉得自己得强调一下。
黑巫和妖魔有什么区别!
以后再告诉你。
你明明可以救这些人
我得选择对我自己更好的方向。
被一句一句反驳的乌伦哽咽了一下,反过手去掰那只紧紧捏住他后颈一小块肉的手,他见识过这个野巫的力气,知道自己和他比,就像要用鸡蛋去打石头一样,但那双偶尔探出皮毛头蓬的手素净如雪,看上去比二八少女的手还细滑娇嫩,他只要用指甲刺破那皮肤,让这人因为疼痛松手,就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乌伦的十个指甲是专门磨过的,磨得末端锋利,划一下就是一条小血口,这是乌伦用来和其他奴隶抢夺食物时的武器,他人小灵活,以前还和姆妈学过胡人的打架把式,抢东西时从未输过,所以乌伦很信任他的指甲,觉得这一次又是指甲立功的时候了。
然而指甲的攻势完全没有奏效,他忘记了这个提着他的野巫还有一只手。
被牢牢制服的他接下来被摔在雪里,不等他爬起来,那个野巫已经把手心伸到他面前。
伸到他面前的手心里,放着的是一块面饼。
乌伦脑中空白了片刻,继而想也没想,就把面饼抢过去,半个脑袋大的粗面饼,瞬间就整个进了他的嘴巴,然后不要两个呼吸,就被吞了下去。
赫连郁又把揭开盖子的水囊递过去,看着这小崽子瞧也未瞧水囊里装得什么,就把自己的嘴对准水囊嘴,嘴对嘴灌。
噗
下一刻乌伦把刚才灌下的东西给喷出来,他连连咳嗽,面颊烧得绯红,擦干嘴边的水,喘了口气后才将鼻子凑到水囊嘴边,去闻里面的味道。
酒?
他下意识去看赫连郁,见到对方点点头,纠结片刻,抱着酒水可比一块面饼昂贵多了,死前怎么说也得吃够本的念头,重新举起水囊,咕噜咕噜灌下一大口。
在他一口干完之前,赫连郁把水囊拿了回来。
醉意上头的乌伦再一次被他一只手提起,同时他低声问:好了么?
乌伦显然不能回答他了,目的达成的赫连郁点点头,那我们上路吧。
命运拐往一片迷雾的乌伦直到太阳爬上天边时才醒过来,自从遇到那野巫后,就一次又一次茫然的他坐在羊背上,再一次茫然了。
雪后晴空,只有少许暖意的阳光照耀,烘烤得披在他身上的厚重斗篷暖洋洋。屁股下一颤一颤的雪地山羊还是那一头,不知道这畜牲是怎么逃过一劫的,乌伦紧紧握住山羊的修长羊角,左顾右盼,发现他们正沿着一条小道,伴着山崖上挂下的冰柱,继续上坡。
有个圆滚滚的东西紧贴他胸口,发出熨帖的温暖,乌伦低头一看,发现是商队主人的明光珠。
小奴隶的手指紧紧扣住狼皮斗篷,注视牵着缰绳走在山羊前面的人。
脱下头蓬的赫连郁穿着一身黑衣,狰狞的鸟颅骨扣下一头青丝,料峭寒风拂过,鸦羽般的长发在他脑后飞舞,似乎是发现乌伦醒过来了,他回过头,然后乌伦看到这人胸前挂着七八根吊坠。
这些吊坠大部分是奇怪模样的骨片,上面都用鲜红的朱砂绘着奇怪的花纹,除此之外,有一根细绳隐没在衣领后,还有一根细绳坠着一枚黯淡无光的龙眼大小铜铃。
挂着铃铛的巫,那就不是野巫了,是有主的。
一时间许多问题如流云一般拂过乌伦的心里,在他想明白之前,他已经无意识把自己的问题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