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俞贤听不见。
他正思索着那他昨日便已明白,却仍想挣扎着不要接受的、明远未说透的事实。
面子、尊严,这等因名利地位才配自持的东西,早在他失了一切时便该被重重剥下。若他看不清这点、若他拒绝这点,最终……不过也只能落个如明远曾想的,那更为狼狈、更为不堪的下场。
不是么?
俞贤想着,双眸中的幽惨渐渐生出决绝之意。
「明远……」他低道,声音轻的彷佛只是随口呢喃。「这是你的真名么?」
「当然,我表字确为明远。」明远速回到。
「那么,今后我还能再这么叫你么?」俞贤又问。
「有何不可?」
「……明远。」
「怎么?」
「你……先离远点。」
俞贤虽是下了决定,却也没能那么不介怀地立马说出口——尤其明远正坐在他身侧,这让他觉得十足地压迫。
「……嗯。」
明远一愣,见俞贤苍白的面色中似难言之隐,终是选择顺从,没有多问地离了榻、退了数步,伫立于桌前凝视俞贤。
「你若愿意应承,在我点头前不用任何事迫我;我便承诺,会尽力地、让我自己在往后能心甘情愿地……接纳你。」
「这般……行么?」语落,俞贤静候明远的答覆。
明远却没有立即回应,而是沉吟好一阵子,才炯然开口:「往后,是到何时?这只是个盼头,你应晓得,用盼头换个承诺于我并不合算。」
「我明白。」俞贤点头。「所以,待到我俞家血仇尽报之时,便是我诺言兑现之刻。如此,可否?」
「……可。」
俞贤注视着明远,补道:「如今,我也不过是仰你鼻息,此后只要你认为我能帮上什么就尽管吩咐,我会竭所能地去做。这也表示……我俞家之仇是否能报,都操之你手。」
「所以?」
「所以……」俞贤缓且深地吸了口气。
刚才,他其实毋须再多说那段话。
可他偏偏说了。
接下来,他其实也能随口说几句无关要紧的话,搪塞过去;可他却依旧瞧着明远,逼着自个儿冷面冷声地道:「若你能为我俞家洗刷冤屈,以主谋从犯之血慰祭我俞家无辜之灵。」
「一切……由你。」
语罢,俞贤垂眸闭目,拉过盖于膝上的被褥,侧身而卧。
他不过是想藉此坚定己心,但就算是那样,吐出那么一句,也已是俞贤的极限——更别说要勉强着去看明远的神情、看明远是以什么样的目光来听进他等同自贱的话语。
「踏、踏、踏……嘎——吱。」
俞贤听见明远远离的脚步声,亦听见明远离开时关上房门的动静。他因明远的离开而松了口气,却也因明远未如前几日他睡下时般,继续照应他而黯然。
兴许,是受不了他那鄙贱的言词吧?
俞贤如此想着,坐起身来,怔怔地望着紧闭的房门口,勾起一抹讽刺的微弧。
他会记得,他已经不是个……家门显赫的将军了。
七
初春,风仍微冷,翠绿却先行点上枝头,褪去旧年寒意,送出新生。
算算时节,距遭变那日,也已过了一个半月。
在那日摊明后,明远便不再寝于俞贤床畔,而是派凌杉守在俞贤门前,一方面随时候俞贤差遣,一方面也替着看顾俞贤。自个儿,则搬回隔壁房,重新经手陪伴俞贤那段时日,无法过目之书记。
至于俞贤,累日调养之后身子渐渐地好全了。好了之后,俞贤向凌杉讨了许多书册、史卷,几乎寸步不离地待在房里阅览诗书文录,彷佛窗外事已和他毫无干系。
「不无聊么?」明远曾这么问俞贤。
那时,俞贤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状似平静地说出「还行」二字。
然而只有他自个儿知道,他不过是不想表现得太过急切,反让人看轻罢了——俞氏未倾前的武智将军俞子齐,不能是寻常得志人家所出那般,亟欲表现自个儿能耐,因而毛躁、冲动行事的后生小子。
当然,除此之外,也有些心情烦闷的因素在里头。
心伤未竟,却逢家家户户庆团圆的年节……这怎能不令他加倍痛苦?又怎能怪他只愿意闷在房里,埋头书册?
「子齐,别再看这些闲书。」
元宵过后,明远踏入俞贤房里,顺手抽走俞贤正捧着的薄簿子。
「……怎么?」俞贤抬头,眉头微挑。
「诺。」
明远使了个眼色,让凌杉将抱着的一落纸张、册子放到俞贤的书案上头,而后笑道:「若要看,就看这些东西。」
俞贤伸手略翻几页,发现上头有几页写着不少个名字、司职。
难道是涉谋反的一干名录?俞贤惑想,并问到:「那位大人,放心让我这新入的人看这些东西?」
「这虽有些要紧,却远不是机要。」明远背着手走向茶桌,顺手倒了两杯茶水,一杯自饮、一杯回递给俞贤。「虽说我现下处于闲职,可不日必然会重归军中,许多要事便难以切实顾上。我问过那边,他们也同意让你做我的谋士,往后若有我处理不上的事,就让你帮衬着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