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极想知道京里的这些显贵,为了让他俞家三代人头落地,究竟捏造了多少等罪状。
他极想知道台下那些凑热闹的群众,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来看这场可笑至极的戏码。
他也极想知道在台上的父亲、兄长,听见那些罪状时,是否还能对他们效命至今的皇帝,留有一如既往的忠诚;瞧见台下那一个个嘲讽、责难、咒骂的面孔时,是否还能对过往不顾生死的拼杀,感到半丝值得……
刀起,白晃晃的刃面像似一道阴坏得逞后的狞笑。
刀落,头颅一个接着一个地,对俞贤诉出生死分离。
那曾经烧得炽烈的满腔忠血喷洒一地,在酷热的刺眼日光下,逐渐曝晒成死沉的褐。
「那满城的告示上……都说了什么?」
刑毕,俞贤呆望了好一会儿后才别开头,低声问到。
「不晓得。」明远道:「这几日我都陪在您身边,没有去看那些胡言。」
俞贤木然回望,想知道明远是不愿告诉他,还是真的什么都不晓得。
明远面露歉然与俞贤对视,却未改口。「先回吧。」他劝到。
「我要知道。」俞贤坚定地道。
「回头我会让人去仔细记下,一字不漏地说予您听。」
「……」
「我不会骗您。」
见明远坚持、又下了保证,俞贤只好顺从……他也只能顺从。
五
两人离了茶馆、上了轿,悠悠晃晃好一阵子后,回到原来的小院里。俞贤静看明远东忙西忙的样儿,直到火炉升好、温酒摆上、菜食放全,才终于找到岔,向扶他到桌前坐下的明远说话。
「现在,能讲了么?」俞贤没有心思拐弯抹角。
见俞贤如此直接地,表明不相信他先头在茶楼里说的话,明远心里难免不痛快。但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明远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和俞贤计较。「凌杉!」明远扬声朝外头唤到。
「在。」一名劲装青年跨入暖室,躬身应答。
「去记告示的人呢?」
「正着笔书写。」
「让他尽快。」
「是。」
凌杉受命离去后,明远温声对俞贤道:「您的身体还没全好,无论如何都得等上一会儿,多少先吃点。」
「……嗯。」
俞贤没有半点食欲,同时,也没有半分辩说的欲望。所以面对明远的好意,俞贤只是随口应下,而后心不在焉地持起碗、举箸对房门。
见状,明远索性拿走俞贤的碗筷,迳直替俞贤挟饭、挟菜,并一次又一次地送往俞贤嘴边,强迫俞贤张口咽下。这举动直至一刻钟后,凌杉带来俞贤等待的文书时,才被迫停止。
两人面前的膳食被挪到远处,书满墨字的牙黄绵纸就平铺在腾开来的圆桌上头。
俞贤目不转睛地盯着纸页,缓慢、仔细地看着,彷佛要将每一字深深地烙印进脑海里一般;明远却在挪动圆凳、紧并俞贤而坐后,才看着纸面,清晰地念出上头必定会对俞贤造成冲击的一字一句。
「其大罪一,擅容贼寇,拥兵自恃,置东煌律令于无物。」
「其大罪二,出战不利,空耗黎民血汗,轻葬万千将士性命,愧对圣恩信宠。」
「其大罪三,结党连群,勾串方策、隐要事而不报,以害圣上公听。」
「其大罪四,私通西疆,输茶盐铁器,资敌以谋己利。」
……
「其大罪十,来往西疆要员,泄战略布防,意图叛国。」
「俞氏一族妄以圣上眷宠,行不忠不仁不义之事,忘累朝之厚恩,当明正典刑、问斩于市。并得将彼等头颅悬挂午门示众,望天下人引以为鉴……」
明远还未诵完前,俞贤的脸色已青白得骇人;待当明远念罢,俞贤止不住哆嗦的已不只是双手、双唇。
甫看前头,俞贤只觉得荒谬可笑、心灰意冷;可越往后看,他却越发感到气愤难平。尤其,见到那一串串抹黑、污蔑的言词下头写的,让他父兄亲族枉死后仍不得安生的处置……
他的心冷了,也热了。
他无从知晓为那皇帝奉献大半岁月的父亲,在被东煌背弃后,是否仍觉得一生所从值得?
他亦无从知晓,若当初父亲知道生末死后会被如此践踏、受尽污名,是否还会坚持教导他,东煌为本、皇为天,为之生、为之死皆不足惜?
他只知道,他忍不下上头所书的种种污蔑;更忍不下那容不得他俞家的官宦勋贵,在扯落他俞家后还不满足,恶态尽露、洋洋得意地贱辱他家门武烈的行当!
「大人。」明远见俞贤越发激动,于是轻轻将手覆上俞贤抓皱了纸缘的手背,沉声道:「您身体才略有好转,别因已成定局的事气坏了。」
「已成定局……好一个已成定局!」俞贤微转头,目色尽带红丝,尽管教养压抑他的举措,却终究是掩不尽那神态中的偏狂。「所以,你是让我接受父兄先祖声誉尽毁?让我习惯那奸滑小人的自鸣得意,坐视我俞家从此承载千古骂名?还是让我认明臣属之份,看淡天家反覆无常、过河拆桥的无耻行径,从此守己以求苟安?」
至此,俞贤再也无法掩饰恨懑。
不是说他俞氏一族谋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