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得太简单了。亦或者,他太早地接触到这个世界所存在的最本质的疑难,不知该如何诠释,以至于想法不由得天真了起来。
既然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多数人得不到富足与安乐,却还能心满意足地笑出来,那么,他的心愿,决定了。
……就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吧。
重点是“所有人”,不分x_ing别,不分年龄,不分贵贱。就如神给予世人的训导那般,彼此关心,贯彻友爱,平等而和睦地生活下去。
这就是天Cao四郎的单纯而坚定的愿望了。
当少年笑着说出自己的心愿时,听到这一切,再看到他的所有表情的唯一旁观者——也就是埃迪,跟他的反应截然相反。
埃迪的眼睛瞪大了。
顺带,嘴巴一张开,竟是半晌都没能合拢。
他……
没错,这个表情就是震惊,呆滞,再加上呆滞过后感情色彩更为浓烈的——
“天呐,这小子还真的是个活生生的圣人啊!”
好像一年多前他也有过这样的感慨,但感慨之中并非全是真心实意,还有更多是嘲讽。
埃迪没想到天Cao把他想象的还要无可救药……唔,不能这么说。
应该说,天Cao平时看着那么聪明,但实际上,居然比他想的还要天真。
只能用“天真”这个词语来形容他。
“——这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赶紧死心吧,再换一个别的。”
从愕然中回过神,埃迪毫不犹豫,相当残酷地戳破了这个天真到让他都笑不出来的梦想。
“咦,咦咦?可是我还没有开始……”
“只凭你一个人能够做什么呢?听好了,小子,你的阅历太浅,想法才会这么——”
顿了一下,没把那个可能会让天Cao更受打击的词说出来,只接着道:“你把这个世界,把人类想得太简单了。让寥寥几个人永远和睦,都是无比困难的事情,更别说十几个,几百个,成千上万,乃至于你所幻想的所有人!”
埃迪站了起来。
他直视已经走到近前,与他还有一米多距离的黑发少年,眼里除了晦暗,恨铁不成钢的不满更加明显。
“人心是最复杂的。”
很难有机会,让懒得搭理人,更懒得长篇大论的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只能怪天Cao四郎是埃迪遇到的最不需要cao心,但在某一方面又真是单纯得让人不得不cao心的奇特的小鬼,看在这一年来吃的穿的外加住的……等等得来的种种,得到付出就一定会等量回报的他都得多说几句话。
“你观察到的,你认为的,不一定就是别人内心的真实想法。你想要把所有人都拉到所谓平等的同一条线上,就等同于把自己推到最危险的刀尖上,想要你的命的家伙只会多不会少,以你的x_ing格,大概是不会防备的吧。”
“哦,还没到那一步,你小子现在就已经在刀尖上站着了。要是想要好好地活着,就别——”
训斥之言还未说完。
若有所思的天Cao终于抬起了头,郑重地道:“埃利克,我明白了。听你的语气,你好像……”
埃迪:“啥?”
“你好像——以前在‘人心’这个问题上,吃过很大的亏吗?”
埃迪:“…………”
“臭小子,我吃没吃亏关你什么事!”
什么都别说了,说出惊人之语的天Cao已经飞出去了。
这会儿用魔术浮在水面上都没用,水x_ing过了这么久还是没长进的少年径直栽进了河里,咕噜咕噜猛灌了好几口河水,此时就在水里拼命地扑腾。
“咕噜咕噜噜——”
好好地“反省”了一阵,终于被罪魁祸首拎回岸上的天Cao瘪巴巴地吐了几口水,行动上却还格外固执不休地伸手,拉住了埃迪的衣角。
“我真的觉得……像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啊。”
s-hi透了的黑发,s-hi透了的和服全都s-hi哒哒地贴在身上,他偏过头,露出半张沾上了些许砂砾的脸,从琥铂眸子里显露出了淡淡的朦胧。
也许,虽然他嘴上说着“这样已经很好了”,但在未曾发现的心底里,还是有疑惑尚存。
“最近几年,没有干旱也没有暴雨,虽然不是年年丰收,但人们的日子比往年过得更美满。我听到的祷告和请求,虽然不是所有都能做到,但,只要能看到大家脸上的满足,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如果这就是‘幸福’,那么,我的心愿其实已经实现了吧?剩下的,就是将现下的幸福,更长久地守护下去……”
“所以我才说,你想得太简单了。”
埃迪低头看了一眼坚持不懈拉着自己衣角的那只手,忍了忍,决定当做没看见。
这些话,用小孩子的躯壳来说,难免会显得十分怪异。但在倒在地上的少年的视野里,他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幼小的孩子。
曾经认为是窒息前产生的“幻象”,莫名地又浮现在脑海里。
看不真切,只能模糊地感觉到强大的,温柔的……男人的身影,在这一刻,似乎与埃利克重叠在了一起。
他在今日说的这番话,也不能完全算是旁观者的提醒。
这之中,也有经历过无数十五岁少年想象不到的岁月的男人——以长辈的身份,对天真懵懂的晚辈进行的告诫。
“你这个‘神使’是假的,只有你自己知道,其他人已经默认了你的身份。那么,一旦有什么变故,你小子——哼。”
“该学会警惕了。”
第一次,有人这样对他说。
包括父母、兄弟姐妹在内的所有人,信任他、将他视若神的使者的所有人,都只会对这个身材单薄的少年说:
——谢谢你。多亏了你。有你,有四郎在真是太好了。要再加油啊,我们以后都要靠你了。
在所有人都这么说的时候,出现了一个人,告诉他:
——少逞强了,想要实现你那个心愿……能不能实现我不予以评价,但是,至少得先把命保住吧。
“再不收敛一点,小心什么时候就会被当做出头鸟抓住杀掉哦……你这个傻小子。”
……
……
身体疲惫。
不,已经超出疲惫的范畴,达到早已超过极限,是在逼迫自己硬撑下去的艰难程度了。
是的,天Cao正在逃亡。他此时的处境究竟有多么糟糕,一望就知。
这已经是他四处躲藏的第三天了。
之前得到教徒同伴的邀请,天Cao欣然前往邻城作客。
本想要结识更多的伙伴,与更多的人交流,可没想到意外突生。教徒们的隐秘聚集地不知何时暴露在了幕府眼中,在聚会的当天,幕府军闯入进来,将在场的大多数教徒一举抓获。
天Cao没有被抓住,因为在前往约定地点的路上耽误了一会儿。等他到的时候,看到的已经是将秘密旅舍紧密包围的军队。
藏身于围观的百姓之中,看到一个又一个被押送出来的教徒同伴,天Cao的心先是猛地揪紧,随后,竟是慢慢地变得麻木。
是被长久的剧痛所折磨,才导致的麻木啊。
他藏身于人群中,又看到了之前被抓走的同伴们被拖到此前人来人往的集市。
将木柴与人类的血r_ou_全部吞噬的火焰,就那般炽烈地烙印在他睁到最大的瞳孔里,疼痛,痛到难以忍受。
也就是在这一刻——
天Cao终于明白了,埃利克那日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么多。
都被埃利克想到了。
不管是他的天真,还是……
总而言之,失魂落魄地离开火刑现场后,天Cao开始逃亡。
“神使”的名声传得比他想象的还要远,这就导致了,他被追捕了。
因为毫无经验,更不了解当地的环境,天Cao逃得相当辛苦。
他想尽办法藏过去了前两天,到了第三天黄昏之时,终于藏不下去。得到报信的官兵包围了上来,堵住了天Cao匆忙藏入的暗巷的入口。
没有出口。
两边、身后高耸的墙壁将无比幽暗的y-in影投落下来,将气喘吁吁的他罩在了里面。
这就是……绝望的感觉吗?
腿脚已经沉重得无法挪动,少年死死地按住胸口,任由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擦过干涸的嘴唇。
这个时候,正应该祈祷。因为神无时无刻都在注视着他的子民,每一个信徒都这般相信。
可是,不知怎么……
从陷入绝境,心中一片空白的少年的口中脱出的,竟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埃……”
还能见到吗?
不甘心啊。
不是因为他的生命或许就要到此为止,而是,无法在醒悟过来之后,感谢“他”那时多么真心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