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霆坤看着艳阳蓝天,天空中鸟儿飞过,是候鸟回来了,留下生命中最后的映像。
顾家上下都是死囚,树倒猢狲散,落下了无人敢来收尸的境地。尸身被孤单地留在刑场。
林局长在昏暗暮色中,带着义庄的敛尸人,匆匆赶来。
刑场空无一人,只有顾家上下偎依倒卧在一起,晚风萧瑟,似是有无数幽灵在怒吼,在身旁险险擦过。
顾霆坤死了,破旧的囚衣上,胸口血迹斑斑,早已枯竭,他即使是死了,腰板仍是躺得笔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顶天立地。
林局长眼神在夜里不好,他摸索着下车。
他一身萧索黑夜走到顾霆坤身边,颤巍巍地伸手想去合上他不冥闭目的双眼,“顾老兄,对不住你了,我没本事,帮不了你。唉,你说呐,怎么就这样子了。”
顾霆坤的双眼怎么也闭不上,林局长知道他走得不甘心,心里有牵挂和恨意,他伏下身凑到他耳边,“你放心,顾章我会尽力照顾的,你的冤情总会有天水落石出。”
冥冥之中,乌鸦高飞,顾霆坤的双眼合上了。
林局长边叙叙叨叨地自言自语,边将他抱起,但他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他不肯交予旁人帮手,只肯亲力而为,仿佛是一道神圣的仪式,无法离手,无法托予。
在死神笼罩的灵车上,林局长吩咐敛尸人,细细地收拾尸身。林局长洗着毛巾,仔细地擦干净顾霆坤脸上的污垢,顾霆坤死去多时,尸身冰冷发硬,没法穿上敛服。
他气喘吁吁,叹了口气,搭手在顾霆坤僵硬发冷的肩上,“老兄,安心走吧。”
入夜以来,顾章忽然变得很好聊,拉着宝祥讲着他小时候的事情。宝祥不敢离开他半步,直觉他情况不妥,心里浓霾紧锁地听着。
“我爹他不怕死的,唯一怕的是我们,我知道的,一直知道的。记得有一年他要打仗,城门守不住了,他在兵慌马乱中赶回家,把我和我娘藏在水井下,再赶回去打仗,事后,他被上级狠狠地处罚了,别看我爹现在爱舞文弄墨,他以前都是装的,其实最怕是握笔写东西,他上级就爱往痛处戳,不罚他刑罚,就罚他写悔过书,他一直写一直写,他上级就一直撕一直撕,最后都心里y-in影的,好几年都不肯碰笔了。再后来,他就把我送出国了,他很重男,但也是很疼我几个妹妹,有时候都搞不清他是不是很矛盾,唉,语无伦次了……”
宝祥靠在他肩上,听着他叙叙叨叨,他很困很困,一天一夜没合眼,体力与精神撑不住了,他一直掐自己大腿,提醒自己不要睡不要睡,他搂了搂顾章。
第二天j-i鸣的第一声还没叫完,宝祥惊醒,发现自己躺在了床上,他马上冲出去找顾章,小小的院子似是迷宫般,呼叫声脚步声乱成一片,顾章跑了。
宝祥拿起他放在桌子上的留信,他走了,没有说去哪里。
宝祥紧紧攒住信,最后发了疯一样,将它撕得粉碎,泪水夺框而出,为什么,为什么!
宝祥心里落了空,空荡荡的,听得见回声,心跳在咚咚,跳得剧烈,跳得不安,似是用把刀在千刀万剐。
他手脚发冷地回到了杨府,仙姑正端坐在大厅里。
“小宝,你回来了。”
宝祥惊愕万分,难以置信地盯着仙姑,:“姨娘,你,你好了吗?”
“我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模模糊糊,很害怕会死掉,想逃却逃不出,”仙姑低头莞尔一笑,“现在好了,我不怕了,还可以去算账了。”
宝祥看她样子,不像疯癫状,但听到的话,却是糊里糊涂,只当她是还没完全康复。
赵鹏接到一个电话后,没来头地发了一场火,火力足以烧毁屋宅,他抄起座椅劈头盖脸地砸了书房,连路过的下人也不能幸免,有几个当场被砸得头破血流。
“哼,敢威胁我!我杀了你……”怒气冲天下,赵鹏两眼一黑,他用力狠刮了下眉头,“哈哈哈……!”
林恒宇不敢再待在天津,当晚就硬拉揽扯地把王安康弄上了火车。王安康在斗气,车上一声不吭,任凭林恒宇怎么低声细语,温言相哄,就是一言不发。
火车使出了天津,王安康看着窗外,泪眼蔢娑,“十几年前,我一无所有,家破人亡,是姑父亲自带我来到天津,一路上我哭喊个不停,别看他平时端起军威,能吓唬哭小孩的样子,其实他很好的,他一直哄一直哄我,我不听,就顾着哭,他忽然抱起我,往高处抛起又接住,抛起又接住,我就忘记了哭,听到他说,表哥一哭就用这招,果然有用,其实当时我是被吓傻了。”王安康抬手擦擦眼泪,“下站时,我老远就看到姑妈领着一家子来接我,她搂起我,说‘这是二姨三姨四姨,表哥,大表姐,还有二表妹,三表妹,四表妹,’五表妹当时还没出生,我又想起了,五表妹出生那一天,三姨在房里哭喊了半天,也生不出,姑妈在外面急得团团转,表哥和我当时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又有一个弟弟或妹妹要出世了,表哥想进去看看,可是被人拦住了,他,他从小就鬼子精,他拉上我,说是看看弟弟妹妹,就托着我爬窗进去了,我一个没留神,摔倒了,惨呼一声,或是我吓到了三姨娘,她生了半天都生不出,看到了我,一下子,五表妹就出来了。”
林恒宇担心王安康口干,就拧开水壶,给他倒了一杯水,但王安康没有去接,仍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听到他自顾自地说,“后来,家里的大人都知道了,他们很生气,抄起个j-i毛毯子就追着表哥和我,表哥跑得快,也不仗义,扔下我跑了个没影,我虽然当场被抽得青一块紫一块,但表哥被姑父抓到后更惨,被随手抄起的木棍子,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
火车越使越远,身后的天津城越来越小,小得只剩下一个小黑点,渐渐的什么也看不到了。林恒宇看着王安康,心里很心疼,很心疼。他用力搂紧他,想要为他驱走夜里的萧萧寒意,人声喧杂的车厢中,时时刻刻在上演着生离死别,王安康的眼泪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两人仿似浸在了自己的小世界中,紧紧相搂的躯体,仿似天下间只剩他们两人。
第三十九章
仙姑唤来宝祥和杨家坪,端坐在八仙桌上。
宝祥和杨家坪看到这阵势,面面相觑,宝祥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杨家坪眉毛挑挑:不知道。
仙姑轻笑一声,取出茶杯,缓缓地倒茶,一杯递给了宝祥,一杯递给了杨家坪,“小宝,坪儿,有件事想和你们相量一下,我想送你们去日本留学。你们怎么看,不喜欢日本,可以去其他国家。”
宝祥忙道:“姨娘,我不去。”
杨家坪也跟风,“小n_ain_ai,去到那里,人生地不熟,我也不想去了。”
仙姑慢慢喝着茶,虽然慢,但没有停。宝祥看着仙姑,忽然觉得很陌生,“姨娘,怎么这么突然呢。”
“没,老爷在世时,就聊过,后来他走了,我也……就放置下来,现在我想起来了,”仙姑低头抿了口茶,“就想完成老爷的心愿。”她看着杨家坪,“坪儿,你爷爷生前就说‘想送你出国门走一趟,押骠这行业,迟早会落后,’他还说想看看你学一门全新的技能,去带着杨家上下的伙计去另求出路。”
杨家坪一听到他爷爷,眼圈就红了,“真的吗,爷爷真的这么想吗?”
“是真的,他还说想让你带他出国看看,在中国跑了这么多年,早就腻了,可惜呀,等不到了。”
仙姑又转脸看着宝祥,“小宝,坪儿还小,第一次出门在外,我不放心,希望你能陪陪他。”
宝祥为难了,不是害怕离家,而是怕走了以后,顾章回来找不到他。他支支吾吾的,仙姑也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这样吧,等香港边手续办好,就从香港出发,去日本。大概7天左右的时间,你们就去准备一下吧。”
宝祥没想到走得如此仓促,“姨娘,我,我不想走。”
“不去也得去,”仙姑板着脸道,“就去那么三两年。”
宝祥看着仙姑y-in沉下来的脸,不敢吭声了。他又听到仙姑说:“是不舍得张小姐吗,要不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宝祥心头一跳,惊愕地看着仙姑,“不是的,不,不是的。”
“那你好好准备一下,别试着瞎闹,不然,张小姐会哭的。”
杨家坪虽然不明就里,但看到仙姑的脸色也下了一跳,忙拉着宝祥说要去收拾东西,拉着他跑了。
杨家坪把他拉回房里,用手拍拍胸脯,“吓到我了,小n_ain_ai好凶呐。”
宝祥闷声道:“少爷,怎么办,我不想去什么日本。”
“唉,这个,我不能决定的。”杨家坪拍着宝祥的肩膀,“要不去问问小n_ain_ai。”
宝祥摇摇头,“没用的,姨娘一旦决定的事,就会很倔。”
杨家坪抱住宝祥,似在安抚他,“没事,不就几年嘛,出去了,不用你照顾我,我照顾你就行了,我会努力学日语,你笨笨的,学不会也没关系,我给你当翻译,你就负责给我在家做饭洗衣服就可以啦。”
宝祥失笑道,“我不是害怕,只是,只是不想去。”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说了也不懂。”
“你说,你说,我比你聪明多了,再说……”
宝祥以前都没发现,原来杨家坪是个话唠,他被缠得没脾气了,只好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