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君叹了口气:“确实如此。”
重耳道:“重耳想说的就是,我……也有这样一个人。”
他的眼神黯然,沉默了好一会才重新开口:“从今往后,重耳就想呆在他的母国,看看大海,捞捞鱼虾,过过与世无争的日子……还望,齐君成全。”
第20章 回国
郤芮在睡梦中被惊醒,听到夷吾口中喊着“太子哥哥”,就知道,自己的这个小主人又在做噩梦了。
自从申生自尽的消息传来,几乎每夜都是如此。
他睁着眼,等对方静下来,才翻了个身重新入睡。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再去安慰去劝说,因为眼前的情势已经令他足够心烦。
收到诡诸派人追杀的消息,他们第一个想要逃去的地方是夷吾的母国翟国,然而人在中途就得到消息,重耳已早了一步去了。一山不容二虎,他劝说夷吾,二人便改道投了梁国。
这梁国是夹在秦晋之间的一个小国,原想趁着晋国内乱捞些好处,但看到晋国国内奚齐上位,局势渐渐安稳,来的这个公子夷吾又胆小怕事,没什么才能,态度也就冷淡了下来。
郤芮与夷吾的住地被换了又换,最终搬进了一个破败的驿站,夜里睡觉,二人之间只隔了一道屏风。
寄人篱下,忍气吞声,这样的日子早个二十年也许还能忍耐,但他已经四十多岁了。郤芮暗自叹了口气,抚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子,感觉已经稀疏了许多。
他也是晋国的臣子,本与贾君有些交情,也算是看着夷吾从小长大,所以这次夷吾逃亡,他便一路跟随,一路保护。但如今过了大半年,斟酌形势,自己也不禁犹豫,难道真要跟着这少年流浪,赔上一辈子吗?
这么想着,他自己反而睡不着了,一夜睁眼到了天亮。
没想到的是,不久以后,在九月秋风乍起的时候,他们的眼前突然就有了转机:梁君召见,因为来了晋国的使者,还带来了“奚齐病故”的消息。
郤芮当下精神一振,和夷吾打点好了行装进宫。此时梁国国君见了他们,早已换上了一副赔笑的面孔。
那晋国使者又将“奚齐病故”的消息重说了遍,自称是里克派了来,这便要接夷吾回去继任国君。
夷吾脱口而出:“那重耳呢?”
郤芮用力拉扯他的袖子,将其拉到一边:“好端端的,你提他做什么?”
夷吾讷讷道:“我只是……不敢相信。为什么选我呢?会不会有诈?你说,莫非是奚齐假传消息引我回去?他要杀我?”
夷吾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倒让郤芮留了个心眼,确实不能这么贸然回去。哪怕没有诈,也不免要守里克的摆布。他原本就不与里克一党,不禁有些忌惮。
于是面上摆出笑意来,与使者相谈甚欢,然后开始分头行动。这边让夷吾稳着使者,畅想来日,许诺了里克只要有心拥戴,事成之后就赏赐他汾阳之田,另外一边自己则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到秦国求助去了。
这秦君嬴任好乃是申生同母阿姊的夫君,刚过三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只见他四方脸膛,鼻若悬胆,坐在上首,不怒自威。
郤芮向他行了礼,先问候了秦姬,再追述起往事,说得声情并茂,最后才道明来意,希望秦国能够借兵护送夷吾回国。他心里已经做好了打算:这样一来,若是有诈,可以全身而退,若是成真,功劳也多半是自己的。
秦君嬴任好倒没有被他“秦晋过去如何交好”的说辞给打动,眼下是晋弱秦强的局势,他所求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郤芮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于是一番你来我往后,他便应下了协定:如果秦国能够出兵,夷吾顺利即位后,作为答谢,便将晋国的黄河以西的地方割让给秦国。
这割让自然是一大块肥r_ou_,教人难免r_ou_疼。但是……郤芮咬咬牙,等回去了什么都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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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夷吾终于离开了梁国,在一万秦军的护送之下踏上了回归之路。
队伍浩浩荡荡向着晋国而去,夷吾与郤芮的心中也是忐忑。
途径晋国的边境韩原,夷吾突然从车中探出头来,小心道:“我……我怎么心跳得这么快?不,不会有事吧?”
郤芮闻言,也不免一阵紧张,放眼望去,春种的小麦早在夏日就被收割尽了,此时辽阔的韩原空旷荒凉,确实有一种秋风萧瑟之感。再回头看看秦军整肃,气势恢宏,真是陷阱应该也能全身而退。于是便放松了些,还安慰了夷吾几句。
忐忑的心情不仅是担忧,还有期待。若夷吾真的做了国君,那自己……
行进到绛城之郊,远远地看到,百官身着礼服,肃立恭候。郤芮精神一振,山羊胡子也跟着颤抖了起来:终于!成了!
“公子,公子,下车吧,他们来迎接咱们了。”他掀开车帘,扶着夷吾下车,二人的脚步都有些踉跄。
到了近前,百官行礼,整齐划一,文质彬彬,如在朝野:“恭迎公子归国!”“公子远路辛苦!”“臣愿为公子前驱!”
夷吾一怔,随即涕泪滚滚,哽咽出声。郤芮还暗自镇定着,给他递过了手绢。
却听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声道:“归国是喜事,公子怎可哭泣?会招来不祥!”
声音突兀,一时间众人皆静。夷吾吃了一惊,那手绢便落了地。
郤芮循声望去,却见一人,身材矮小,中年发福,正是里克,此时正眯着眼睛,望着夷吾,面色不豫。
郤芮心里哼笑了一声,心道你算什么东西,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于是也高声应道:“公子喜极而泣,乃是真情流露,想来鬼神亦通情理,不会怪罪。”
鬼神通情理,所以责怪夷吾的人就是吹毛求疵,过于苛刻了。里克一听,脸上便沉了下来。他原是要给这个初见的年轻公子一个下马威,好让他知道晋国的朝廷如今是他里克说了算,不想当面就碰了个钉子。
再一看,还是那个原来没什么名气,自己都不正眼看的郤芮,内心就更加不快了。
这二人一个趾高气扬,一个自恃有功,刚打了个照面便暗自相抗。
而在接下来的日子中,矛盾逐步升级,变得越发地尖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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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吾顺利入朝即位,对护送的秦国士兵都行了犒赏,留下了为首的将领,打算立刻着手,如约将黄河以西的土地割让于人。
结果朝堂之上,一说此事,里克马上站了出来:“君上刚回来便行如此大事,只怕臣民们心有不愿啊……”
郤芮也立刻出列:“既是臣民,便听从君命,有何不愿?”
里克眯了眯眼睛,只看着夷吾:“敢问,君上何时与秦君协定的?如何协定的?”
夷吾讷讷道:“这倒没有,当时我还在梁国……是拜托了郤芮爱卿去的……”
里克立刻冷笑出声:“原来如此,我说呢,哼!一个小小臣子,动辄拿国家土地与人交换,主意未免也太大了。”
郤芮迎着群臣的目光,连忙辩解:“当时国君流落在外,孤立无援,若不如此,请问要如何得到秦国相助?”
里克昂然道:“我早已派了使者恭请公子回国,你找秦国相助什么?”
郤芮一时哑然。他当然不能说是怀疑有诈,否则便得罪了满朝的臣子,至于占据功劳等私心,就不能开口了。
只听里克接着道:“祖宗留下的土地,怎能说给就给?秦晋接壤,他强则我弱,不想着防范,还送土地去,郤芮,你究竟是晋臣还是秦臣?”
这样通敌叛国的大帽子扣下,顿时教郤芮的脸上紫红,怒道:“那里克大人认为如何?事宜从权,如今已是这般,莫非要赖掉不成?”
里克道:“这怎么算赖掉?这是你应下的,国君又未参与。”
郤芮道:“出使便代表一国,里克大人这么说可让人笑掉了大牙,以后秦国还相信我们的使者吗?其他国家呢?还敢同我们晋国约定吗!”
里克道:“使者自然重然诺,但却不是擅自行事,敢问郤芮大人,当时答应的事,可曾与国君商议?与群臣商议?”
他明知道郤芮必不会往返去问夷吾的意思,跟晋国群臣商议更是没影的事,但争辩起来仍是义正辞严:“我们的使者若都越权行事,弄得君不君,臣不臣,其他国家倒确实不敢相信咱们了。”
郤芮冷冷道:“咱们晋国就是因为‘君无戏言’建的国,你若必要背信弃义,是让咱们日后都抬不起头。”
一旦说到“君臣大义”,争论也就成了双方的互相攻击。
里克在这方面的经验却比郤芮丰富得多了,他面对夷吾,做了个挥手向群臣的姿势:“那君上不妨听听在座群臣的意思吧。”
群臣人在国内,骤然听到土地被割让,脸上自然不快居多。夷吾已被他们的争执弄得心惊胆战,此时也不敢多看,只道:“那……这个,此事就……押后再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