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垂头跪着一语不发。半晌之后,静妃拭了拭泪,叹道:“母妃知道你近日事忙,这就去吧。”顿了片刻声音微颤着续道:“替我跟小殊说……万事小心。”
萧景琰的头颅千斤重一般点下去,随即告辞而出。他身后静妃静静坐在那,刚刚擦干的泪水犹如开了闸般又不停流下。
今天见面她本想劝慰儿子几句的。可看到他之后却全不知该怎么相劝。
不能劝他拦着小殊不让他去,因为这两个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是怎样的x_ing情,有着怎样的理想与信念,她比谁都更清楚。她不能用母亲的眼泪去强逼他们,要他们为了自己的安乐不理边境数万百姓的疾苦;
可她同样没法拿类似的大道理去劝景琰不要伤心难过。
刀割在谁身上谁知道疼。
几万条命与一条命相比,自然是前者重后者轻。
可若是这一条命是你至亲至爱之人,若是他的死会令你痛不欲生,你还能选得如此干脆果决?
有多少牺牲了自己亲爱之人来拯救众生之人,会暗暗希望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从不曾被这悲壮伟大的命运选中,能碌碌无为又平静安稳的跟亲人恋人过一辈子?
静妃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她自己是痛的,还忍不住有些怨愤——为何他们受了那么多苦,刚刚在一起还没开怀几天就又遇到这种事?因此她没办法去劝儿子不心痛不难过。
她唯有祈祷苍天垂怜,让小殊这一次,也能活着回来。
第三十四章
萧景琰在大军出发之前带着梅长苏又悄悄去了一趟林氏宗祠。
这一次他没有跟着进去,只是掩上了门守在外头,让他痛快尽情地哭一场。
苏哲要做监军远赴北境战场的消息随着旨意传遍了京城,上至公卿王侯,下至贩夫走卒,一夕之间谈论的全是这个“身体羸弱,手无缚j-i之力”的麒麟才子。虽然任何年月任何情况下总有人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酸唧唧地说些类似“沽名钓誉”“欺世盗名”之类的话,但绝大多数人是持赞赏乃至敬佩的态度的。
曾经在九安山共患难的臣子和将士们就更加如是。苏先生面对叛军指挥若定的风姿犹在眼前,如今他又要亲赴最险恶的战场为大梁拒敌,这样的胆识气度,这样的忠义大节,怎不叫人感佩无地?
梅长苏忙于准备出征,全不知他在朝野间已名声鹊起,声望日隆。
到了出发的前一天,宫中忽然传出皇帝中风瘫痪的消息。据说是摔了一跤后,便口眼歪斜,四肢不举,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太子率宗亲重臣并援军将领入宫,一是请安探视,二是让出征的将领拜别天子——毕竟他如今这副模样,明日是肯定不能送大军出发的了。
梅长苏站在众臣之末,看着榻上那个短短几月间仿佛苍老了十多岁的、曾经与他极亲待他极好的舅父,心中百味杂陈。
他曾经幻想过,有朝一日沉冤昭雪,假如他站在萧选跟前问他一句“你可曾后悔过”,不知他会如何作答。
可后来随着时日流逝,他渐渐地不再想知道答案了——因为无论答案是什么,死去的人都不能复生,他也不能替他们选择仇恨或者原谅。
近前行礼时梅长苏俯身在萧选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然后看到早已全身瘫麻的老皇竟然立时睁大的眼睛,口角流涎,费力地向他抬起一只手来。
梅长苏默然长叹,不知自己这坦白算是最后的报复,还是终结一切的宽恕。但只要大梁的江山和百姓在萧选心中还有一席之地,他就至少能稍觉安心和宽慰——因为他应该知道,只要还有一个林家人活着,大梁的北境就绝不会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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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准备奔赴边境抗击北燕与大渝的两路大军拜别帝阙,束甲出征。
太子代替卧病的皇上率百官送至城门,全金陵的百姓也倾城而出,扶老携幼地夹道相送。许多百姓带了自家的薄酒给将士壮行,也有不少送来干粮寒衣。
毕竟这些将要去那险恶苦寒的战场抗击敌人的儿郎都是他们的子弟父兄,谁不盼他们能平安凯旋。
萧景琰站在城墙之上,看着旌旗如云马如龙,十七万大军分作两路缓缓向远方开拔而去。他看得太久太专注,以至于双目都刺痛不堪了,仍然舍不得掉回视线。
其实已经看不到了,城太高,人太小,路太远。站在这巍巍城墙之上,他甚至看不到那个人提缰纵马前,有没有回头看看他。
他想起昨夜自己硬是偷偷去了苏宅一趟,因为料知今天两人各有各的位置,恐怕连话都说不上一句,怎么都要提前与他辞行才是。
可到了苏宅两人单独相对,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叮嘱他万事小心,要他再保证一定回来,还是诉说自己会有多么想念、多么担心?
好像都太苍白无用,也太小儿女情态了。
梅长苏似乎也无话可说。这珍贵无比,也许是两人间最后的时光,他们就这样沉默对坐。
庭院中响起琴声。琴声铮铮然,一派少年意气,金戈铁马。他知道那是宫羽,他也知道宫羽将会随梅长苏出征。
这个时候他当然不会再心存芥蒂乱喝干醋。跟随梅长苏去的人越多越好,多一个人保护他,他便多一分安然回来的希望。
只是他难免有些羡慕。那么多人都能追随他陪伴他,自己却只能目送……
琴声激昂上扬,梅长苏取出玉笛走到窗边。笛声宛如一只鹏鸟平地振翅而起,直冲九霄。琴音笛声中,有人忽然击节高歌,院中众人纵声相和。他起身走到窗边与他并肩,遥望夜空如墨,天边却有一颗星子微弱而固执的闪耀着,不肯沉溺于黑暗。
曲终,他告辞离开。踏出苏宅大门时他很想回身给他一个拥抱,可他不敢,他怕自己抱住了就舍不得再松开,说不定会又发起疯来不顾一切的不让他走。
他只能苦苦维持住声音的平稳,对他简短而干涩地说:“……好好的。”
梅长苏回以一笑:“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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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太子站在城墙上目送大军远去,直到最后一个军士消失在视线中。
自此之后就再没人见过他的笑脸。
一开始众人只道是边境危急战事胶着,太子忧心也是在所难免。可随着援军抵达战场,开始予侵略者以迎头痛击,捷报如先前告急的文书一般雪片般飞回京城,太子依然没有什么开怀的神色。
他只是像一架不需休息的机器一般,不分昼夜的cao劳着,确保前线战士的粮Cao供给充足,确保他们只需迎战面前的敌人,而不需担心来自背后的任何阻扰和困难。
除了列战英,几乎没人知道其中原因,人人只是交口称赞太子勤政,说大梁有储君如此,乃是天赐的福分。
太子妃柳小姐大概是第二个看穿真相的人。她与太子假装恩爱夫妻,但二人大婚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萧景琰忙于大事无暇顾及内帏,两人常常好几天才见一面,委实谈不上恩爱。幸好萧景琰冷硬刚直从不贪声色享乐的x_ing子早已人尽皆知,因此倒没人起疑,而萧景琰对她一向温和有礼,柳小姐也表现得体贴又识大体,在众人眼中倒也算中规中矩相敬如宾。
在这种太子cao劳忙碌的时候,柳小姐自然偶尔也要做足贤良淑德的表面功夫,比如带着自己做的菜炖的羹汤前去关心一二,当着下人的面劝慰几句“殿下要顾惜身体”之类的话。
这天难得太子没有在宫中留到深夜,晚膳时分柳小姐便带了一盅汤并两个小菜前去求见。
萧景琰虽然食不甘味,但表面的功夫总是要做的,还是将她客客气气的请了进来。柳小姐见他比上次见面时又瘦了两分,满脸疲态难掩,终于按捺不住,神使鬼差地问了一句:“殿下……您的心上人,就是那位苏先生对吗?”
萧景琰愕然看她,片刻后才蹙眉道:“你怎么知道?”
他二人相对时总不太自然,怕被有心人看出端倪,所以一向屏退了下人,这时说话也就没什么顾忌。
柳小姐低了头期期艾艾地道:“妾身……猜的。先前在皇上寿宴见到苏先生,就觉得、一定得是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殿下您。”
她一句话夸了两个人,萧景琰面色稍霁,柳小姐却抬眼看着他,一双大眼睛中满是不解:“可是殿下,您为什么要让苏先生上战场啊?”
萧景琰微微一震,她已接了下去:“之前听闻苏先生要上战场,妾身还道先前猜错了呢。那么可怕的地方,要是换了我,肯定舍不得让他去的。”
萧景琰不意被一个小姑娘直言戳破心中隐痛,怔了半晌喟然长叹:“我不想让他去。可他是心怀天下的大好男儿,我哪里拦得住他?”
“你是掌政太子,你不下旨意他就去不了,怎会拦不住?”柳小姐这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来。因为她一瞬间已经明白了——太子不是拦不住,而是不忍拦。将心比心,要是自己深爱之人执意要做什么,就算自己再难过再心疼,也定然是不会违拗她的。
“那……苏先生还会回来吗?”柳小姐呆呆的问,“听说他身体不太好……去北境、那么远的地方打仗,真的不会出危险吗?”
萧景琰沉默,沉默久得柳小姐直觉自己说错了话,开始绞尽脑汁想圆回来他才低声道:“他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一定回来。”
他语气平淡而坚定,柳小姐却忽然莫名想哭——太子殿下一定对那位苏先生用情极深,若是苏先生回不来了,太子该有多伤心?她小女孩家没那么多顾忌,想哭便任泪水流下,哽咽着附和道:“一定会回来的。苏先生那么好的人,一定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