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荃没那么多顾虑,低声与沈追议论:“我看今上对苏先生如此器重,怎么只封了个舍人?”
沈追双手拢在袖中,坐在椅上半闭着眼睛养神,闻言一笑,也低声道:“正是因为器重。皇上为苏先生,也算用心良苦了。”
蔡荃皱眉:“你有话不能直说?”
沈追知他寒门士子出身,x_ing子又直,对朝中这些弯弯道道向来不大上心,和他说话也不必避忌,微笑解释道:“蔡兄岂不闻‘树大招风’?苏先生可没有世家门阀做后盾,你们科举入仕的还有座师同年,他却是孤身一人踏入这朝堂。眼下根基未稳,若一举捧得太高,只怕除了给他招惹是非,引来许多不必要的瞩目之外并无裨益啊。”
“你这么说……倒也是,”蔡荃摸了摸唇上的胡须,想起朝堂中的种种明争暗斗不禁头痛,“我就是觉得,未免大材小用了。”
沈追失笑:“莫非他入朝五品,这辈子就都是五品了不成?”
蔡荃一愕,沈追接着道:“只要人在朝中,圣眷不衰,你还怕他不会高升?只怕三五年后就越过你我了,你且等着看吧。”
两人正说着,景云楼晨钟传来,却是已到了上朝的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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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赞同或者反对,苏哲总归已成了群臣关注的焦点。待他将报道上任的程序走完第一次参与早朝时,众人偷偷投在他身上的目光,恐怕比投给御座上天子的还多。
梅长苏对这些情形早有预见,泰然自若气度从容,人又生得芝兰玉树一般,令许多对其只是耳闻未曾亲见的臣子眼前一亮,顿生好感。
这日朝上皇帝并没对这位新上任的、据说深得圣心的中书舍人说什么,但下朝时却命他随自己回御书房,其余臣子们退出时互相递着眼色,大抵都在表达“果然如此”的意思。
——上任第一天,皇上就有事要委他做,果真是不得了的器重。
他们自然万料不到,皇上要委苏大人做的事,不过是赶紧喝杯热茶休息休息而已。
御书房中梅长苏看着又将下人都屏了出去,正动作生疏的给自己烹茶的皇帝陛下,哭笑不得:“你叫我进来就为这个?”
萧景琰正专心致志的沏水入杯,一分神洒了些许出来,啧道:“什么就为这个?你头一次上朝,站了这么久不累么?我是让你进来歇息一会儿,顺便看我烹茶。”
梅长苏无奈:“武英殿到宫门能有几步路,哪里就累死我了?”说罢看了看那茶盘,抿唇正色道:“但陛下烹茶的奇景倒实在值得一看。居然比飞流烹得还好一点。”
萧景琰头也不抬:“先生莫要取笑。谁没有个初学乍练的时候?”
梅长苏从他手里抢过茶具,悠然道:“我没有。”
萧景琰横他一眼,却又绷不住无奈的笑了。也不再与他争抢,靠在椅背上看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想起当年他学这些所谓风雅之事无不上手极快,仿佛天生就会似的,方才那话倒也不算夸大。只是那时林少帅醉心弓马,哪有耐心时常坐下来慢条斯理的烹茶……
想着往事,脸上便不禁现出些唏嘘的神色。梅长苏将一杯茶递到他手边:“陛下自己折腾了半天,也尝一尝吧。在想什么?”
萧景琰摇摇头,不去端茶,反握住了他手,将他拉过来抱了抱:“在想咱们以后,总这么偷偷摸摸的也不是办法。”
梅长苏莞尔:“不偷偷摸摸的,你还想昭告天下不成?”
“我……”萧景琰刚想说我正有此意,梅长苏已轻轻抚着他背脊道:“景琰,咱们做人不能太贪心了。我两次走到鬼门关前,又两次转了回来,如今还能和你厮守。咱们该感谢上苍才是,还奢求什么?”
萧景琰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咽回了想说的话,点头道:“好吧。那就先暂时偷偷摸摸着……至于将来,将来的事谁能料到?说不定哪天就峰回路转了。”
梅长苏刚要赞同,萧景琰就低头蹭了蹭他脸颊:“来偷偷摸摸一下?”
梅长苏笑出声来,仰脸主动吻住了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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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越一月,苏哲果然才干俱佳,更难得他身为江湖中人,礼仪风度却丝毫不让清贵世家的公子。中书省的上级们知道这是如今圣眷优渥的红人,再加上他与沈追蔡荃等人显然私交甚笃,倒是也没人敢刁难磋磨于他。
何况明眼人并不止沈大人一个,若干对萧景琰x_ing情略知一二,对他与苏哲之间的渊源略知一二,又曾亲眼目睹过武英殿上先帝寿宴翻案那一幕的重臣,自然都明白中书舍人不过是个踏板,对苏哲都格外客气礼遇。
比如柳老中书令,在苏哲上任伊始就特特叮嘱了他直属的顶头上司某侍郎,说苏先生、不,苏舍人身体不大好,月前从北境回来才重病了一场,当时陛下去探视还亲自守了几天呢,可万万不能让他太劳累了。
那位也是刚上任没多久的侍郎点头如啄米,没有半点异议——横竖皇上三天两头地宣苏舍人入对,也轮不到自己给他分派差使啊。
期间皇帝陛下奉生母静贵妃为太后,立柳氏为皇后。先帝遗下的妃嫔,有成年子嗣如惠妃者,可由子嗣接出宫去奉养天年;其余无所出的,皆迁居道太后慈安宫附近的宫室,由太后统一约束管辖。
而柳氏皇后大概是初入后宫有些不习惯,为太妃太嫔们迁居安顿之事又很是cao劳了几日,身上就有些不自在,在正阳宫卧床休息了两日。
但这个消息没有引起人们太多的注意,因为在北境大胜的蒙挚将军带着麾下一干将领士卒回来了。
第四十四章
蒙挚带去的援军大部分编入了尚阳军残部留守北境,随他回来的不过十数名将领和几千亲兵,帝都的百姓们还是像迎接大军凯旋一般地挤在道旁观望,不少人在自家门口放了酒水食物劳军。
也有将士中有自家子弟的,早已挤出人群扑上来牵衣扯袖的又哭又笑了。
最后这支胜利的队伍停在了禁宫门外,蒙挚与几个高阶将领入宫上殿,报备与大渝这场战事的收尾以及边军整备事宜。
天子与朝中百官早已在殿上等候,蒙挚大步上殿,忽然一呆——
文官队列之末的那个人,好生眼熟。
小殊?
他怎么会在朝上?又怎么会穿着五品文臣的朝服?
蒙挚险些抬手去揉眼睛。所幸梅长苏及时地对他微笑着使了个眼色,蒙将军才没殿前失仪,收敛了心思走上前去叩拜行礼,先说正事。
——不能怪蒙挚惊讶。梅长苏先前离开北境时病得那么凶险,纵使之后收到江左盟传来的信息说宗主寒毒已解没有大碍了,在他心中也始终印着梅长苏骨瘦如柴命悬一线的模样,先入为主地觉得这次回京会看到一个卧床休养的他。
谁知竟已恢复得这么好了。虽然还是瘦,朝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但气色似乎还不错。
蒙大将军边禀报正事,边抬眼偷偷觑了御座上的皇帝一眼,觉得他比之上次见面也瘦了不少——只怕也不止是为国事cao劳累成这样的,忍不住暗暗叹息:这两人可真是……但盼以后都好好的,别再有什么生离死别了。
一时各项事宜报备完毕,天子龙颜甚悦,当庭嘉勉,着兵部吏部下去拟定论功欣赏并抚恤伤亡将士的细则。蒙挚领着诸将谢恩,并叩请天子为新军赐名。
内侍呈上笔墨,萧景琰提笔沉吟,凝思间目光似乎不经意的落到了文臣队列末尾处。片刻后嘴角微扬,在纸上落下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长林军。
蒙挚会心一笑,差点又忍不住扭头去看梅长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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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晚间刚刚过了宵禁时分,苏宅便来了个不速之客。甄平拔剑掠上墙头,和飞流一前一后正要夹击,那人已悄声叫道:“别打别打,是我!”
飞流的拳头在他脸颊边顿住,颇高兴地喊了声“蒙大叔!”
甄平收剑无奈道:“蒙将军,您这是干什么?”
蒙挚跃下墙头,向院中已经掩杀而至的十数名江左盟众抱拳团团拱了拱手,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在家陪夫人吃了饭,始终不放心那小子,非得来看看不可。”边说边轻车熟路地迈步朝梅长苏房间走:“他还没睡吧?”
“还没睡。”已然闻讯而来的梅长苏立在月门处对着他笑,“蒙大哥一路辛苦了。”说罢扭头对身旁掌着灯笼的黎纲道:“如何?我说是他吧?”
黎纲道:“是,宗主神机妙算。”
蒙挚大笑:“拍马屁!”几步跨到梅长苏跟前,拉着他上下左右的细看,咧着嘴连连点头:“好,好!”
梅长苏忍不住失笑:“什么好好好?进去说话吧。”
两人进屋坐下,蒙挚便迫不及待追问梅长苏解毒之事。梅长苏只是轻描淡写地道蔺晨在北境找到了解药,反倒拉着他问了好些朝上没详细提及的长林军整备之事。蒙挚却不是来找他谈国事的,三言两语答了之后便压低声音问:“你和……皇上,现在是怎么个说法?”
这个问题实已困扰他许久。
自萧景琰大婚后依然和梅长苏往来如旧开始,到梅长苏持太子玉符随他北上监军到达极点——他揣测两人大概是最终决定即使萧景琰大婚了也要继续这段感情——虽觉以梅长苏的x_ing子多半不肯如此苟且,又想萧景琰对他又爱重至极,怎忍让他受此委屈?但也知自古情之一字最难索解,两人为了彼此愿意做出大违本心之事似乎……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