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沈云亭茫然抬头,列战英继续道,“你来了这么多天,我也没尽点地主之谊带你出去走走看看,实在失礼。今日城南有集市,不如我们同去?”
“可将军你的伤……太医说不让你下床的……”沈云亭隐隐明白列将军的意图,顿时大为惶恐。
果然列战英手一摆:“我的伤早就没事了,别听周太医的。”说完便下床披衣系带,又弯腰拉好靴子,末了甩甩胳膊动动肩膀,说道:“你看,这不是好好的?”
“可是……可是……”沈云亭看列将军似乎确是已无大碍,至少绝不是连路都不能走的样子,但他一向胆小怕事循规蹈矩,要他跟着列战英“偷溜出府”,他却哪有这个胆子?
列战英生怕功亏一篑,没时间听他“可是”出个所以然,也顾不得礼数,一探手抓住了他手腕,拉着就走:“别可是了,那个集市很热闹的!”
“将、将军……”列战英虽没用多大力气,可沈云亭不敢和他挣扎拉扯,就这么被拽着一路到了将军府的角门。列战英探头出去两边瞧瞧,脚步轻捷的溜了出去,又回头对他招手。
沈云亭站在门槛内迟疑片刻,目光穿过窄窄的角门已可看到外头街道上熙来攘往形形色色的路人。他过去十年的日子都囿于高墙深院之内,比坐牢也好不了多少,这街市上的繁华与热闹暌违已久,此时乍然重见,怎能不心动神往?
所以他只是迟疑的片刻,到底战战兢兢地试探着迈出门去。列战英一拍他肩膀:“走,今天我做东,请你尝尝大梁的吃食!”
两人一路穿街过巷,慢慢向城南集市行去。列战英一向老成持重,从前在萧景琰麾下就是一等一守规矩的,这等支开丫鬟不遵医嘱偷跑出府的顽童行径也是有生以来第一遭,心中其实也有点忐忑,但这点忐忑伴着更多的兴奋,兴致也格外高涨,一路上指点着向沈云亭解说金陵城的景物掌故。沈云亭随着他的指点东张西望,只觉满街都是自己没见过的玩意儿,一双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两人来到城南集市,这时正是热闹,人群接踵摩肩,两旁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还有搭了台子唱戏的,敲着铜锣杂耍的。列战英带着沈云亭在各个小摊前挤进挤出,买了好些孩童玩的小玩意儿揣在怀里。沈云亭甚是诧异,忍不住问了句:“给立夏买的?”整个将军府就立夏年纪最小,可也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了,不像是还会玩这些东西的人啊。
列战英摇头道:“不是,给凤王的义弟买的。”沈云亭微感好奇,心想凤王已过而立,他的义弟却是个幼童么?却又不便多问,一转眼看到一个卖女儿家胭脂水粉的小摊,想给小满买点东西,但他在楚宫中攒下的那点银两都放在衣服包裹中,突然被列战英拉出门,却是没带在身上。
踌躇片刻,只好向列战英开口:“将军能否借我点银两?少许就够。”
列战英直接将钱袋递给了他:“说什么借?拿去花就是。你想买什么?”
“一定要还的。”沈云亭不接钱袋,从里拈了两粒碎银出来,“给小满买盒水粉。”
列战英也不坚持,摸摸鼻子道:“你给她买了东西,我却空手回去,她又要埋怨我了。”
沈云亭一笑:“那将军也给她买,咱们带双份儿的礼物回去,说不定他们就不追究你擅自下床偷跑出府的事了。”
列战英双掌一拍:“你说得极是!”
最终两人给府中每个人都买了件小东西做礼物,连周太医也没落下,又挤进杂耍的场子边看了会儿杂耍,挤到戏台下听了会儿戏。列战英坚持要尽地主之谊,买了一堆吃食请沈云亭吃。沈云亭自十二岁被卖入行院便被要求仪态端方优雅,何曾干过这当街啃胡饼的事,并且手中还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腾出几个指头捏着饼啃得十分狼狈——可他也自十二岁起就再没这么放松,这么开心过。抬眼看到列战英嘴角沾着的饼渣,竟忍不住大笑起来。
列战英拿袖子抹了抹嘴,嘟囔道:“笑什么?你脸上不也有?”
两人解决掉大部分吃食,觉得出来这么久再不回去府中怕是要翻天了,于是掉头往回走。可还没走出集市,便听前头吵吵嚷嚷,似是有人在争闹打架。列战英道:“走,过去瞧瞧。”
11.
走到近前见已围了不少人,人群中间是四个衣着光鲜,但神情流里流气的男子拦住了一个女子,兀自动手动脚拉拉扯扯。那女子低了头只是想绕开他们走,可那几人便如猫戏鼠一般嘻嘻哈哈摇摇晃晃的挡住她去路,一个似乎是为首地拖腔拖调的大声笑道:“躲什么?昨日去你们百花楼大爷就想叫你来陪了,你妈妈偏说你有客人不叫你来。今日却在这遇到了——可见咱们有缘。择日不如撞日,这就陪大爷们去喝一杯吧!”
周围人群顿时“嗡”的一声议论起来,许多人指指点点,“原来是个妓女”这样的字句仿佛浊浪上翻滚的树叶忽隐忽现。那女子低着头,脸已红得要滴出血来,低声恳求那几人让她走。
那人听到周围的议论却愈发来劲:“走什么走?大爷又不会短你银子,你晚上开门做生意,不还得陪我们吗?怎么?以为自己走出窑子,就不是婊子了?”说着哈哈大笑,人群中有人看不下去摇头走了,也有人跟着嬉笑起来。
沈云亭浑身一颤,脸色顿时惨白——那无赖的话像一把利刃c-h-a入他心头。这个下午的轻松快活瞬间烟消云散。
“以为自己走出窑子就不是婊子了?”
——你以为自己离了南楚,就不是那个曾被卖入南风馆的乐籍贱民了?
他甚至不敢再去看那个人群中走投无路,掩面低泣的可怜女子,目光落到自己手中的礼物上,想,要是列府中人知道他曾经是一个小倌……小满立夏还会对他这么亲热吗?福伯还会拉着他的手叫他弹琴给将军听吗?将军……将军还会正眼看他吗?
“沈公子稍等片刻。”他身旁的列将军忽然出声。将手中的东西朝他怀里一放,分开人群大步走了进去。
沈云亭愕然抬头,正好看见那无赖伸手去摸女子的脸,却被列战英一把攥住了手腕。那无赖杀猪般的大叫起来,他的三个同伴不知哪里杀出个程咬金,听他叫得凄惨忙冲上来救助。列战英手臂一振,把那无赖甩出丈许,重重摔在地上。随即一拳揍翻了冲在最前的一个,抬腿踹飞了第二个。第三个刚刚冲到敌人跟前发现两名同伴已经倒了,连忙顿住脚步,望着列战英举起的拳头知道躲是来不及了,只好双手抱头蹲在了地上。
围观人群中有人喊“好俊功夫!”,纷纷喝起彩来。
为首的无赖灰头土脸的爬起来,色厉内荏地嚷嚷:“你多管什么闲事!?”
“你们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妇女,还不许旁人管吗?”列战英冷冷扫过哼哼唧唧爬起来的几人。
“那又不是什么良家妇女!”无赖叫道。
列战英看了一眼被几人打斗吓得委顿在一旁,兀自用手绢掩着脸的女子一眼,沉声道:“她是大梁子民,就受大梁的国法庇护,无论何种身份。”
沈云亭呆呆看着他,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复杂滋味。忽然瞪大了双眼惊叫:“将军小心!”原来列战英身后一个无赖见他专心说话,从地上摸了块石头扑上来偷袭。
列战英反应极快,知道背后有人偷袭更不回头,低头沉肩朝前翻滚躲开,起身时顺势一个飞踢,又将那无赖踢飞了一回。
可是这一下动作太大太急,列战英隐约听见“咔”一声轻响,胸口伤处涌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完蛋。”列战英面无表情地想。
为首的无赖见他如此身手,知道凭自己几人决计讨不了好去,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态度决定走为上计,丢下一句“好小子!你给我等着!”掉头就跑。
列战英深吸一口气,觉得那锐痛减弱了些,伸手按按伤处,似乎没断。于是纵身赶上那无赖,劈手捏住他后颈将他定在原地,无赖手舞足蹈地挣扎却不能挣动分毫,模样甚是滑稽。在周围人哄笑声中面红耳赤,脖子上的青筋都迸了出来:“臭小子你找死!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不知道。我叫列战英,”列战英淡淡道,“等你从大牢里出来,不妨回去问问你爹知不知道我是谁。”
列战英三字一出,那无赖顿时像个破布袋般蔫了。他爹是一名大理寺丞,从六品,按说也是个不小的官儿了。但在这京官多如狗宗亲满地走的金陵城里,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他要不是刚才太过恼羞成怒,一般也不会蠢到抬出他爹来吓人。可是列战英的名头他听过,他知道这是真正的大人物——每天出入金銮殿,陪王伴驾的那种。
“列、列将军……都是误会、误会,”无赖倒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好汉,也不管他背对着列战英根本看不到,立刻换上笑脸,“小人一时糊涂,再不敢了,将军您高抬贵手……”
列战英皱起眉头。他当然不会高抬贵手,可又实在担心——他再把这无赖拎到京兆府,耽搁的时间可就太长了。府中这时不知是个什么境况,何况自己胸口这伤好像也出了点问题……伤倒是小事,就怕周太医真的去找陛下告状。
忽然人群外传来马蹄声和呼喝之声:“这里什么事?有人私斗吗?”
围观的百姓中有人嚷道:“巡防营的军爷来了!”人群便向两边让开,一小队巡防营人马奔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