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大哥”二字堪比蚊呐,一句话说完刚刚安静些许的心又乱跳起来,脸热得恨不得冲到院中取井水泼一泼才好。可列战英知道他崇敬凤王,还道他是得了凤王所赠之物心中太过激动,也不在意,说道:“待凤王下次驾临,你自己谢他就是。”
两人一齐继续缓步前行,沈云亭这才定下神来认真细看手中的琴谱,只见字迹苍劲,曲子却是自己从所未见的,想是时人新谱。封皮右下角有两个小字。
“十三?”沈云亭不自觉的念出声来,列战英扭头看了看,说道:“凤王说这是他一个极擅音律的故人所谱,这大概是那人名号吧?如今他的故人年纪大了,乐坊也关门了,谱曲只为自娱,只不过无人弹唱未免可惜,所以转赠与你。”
沈云亭越看那曲谱越是惊佩,喃喃道:“这曲谱……凤王殿下的故人定然是名家大手,这么珍贵的曲谱赐给我、我实在惶恐……”
“哎,自然是好东西凤王殿下才会送给你啊,惶恐什么?”列战英说着用手肘顶了顶他,“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弹给我们听?”
“总得研习几日。”沈云亭将两本琴谱放入怀中珍而重之地收好,想起要教小满他们识字之事,于是对列战英说了。列战英自无不允:“这是好事啊!我真是粗心,不然早该想到的。如此我替他们多谢贤弟。”
沈云亭轻轻摇头,抬眼看到他诚恳的表情,忽然不知从哪生出的勇气,开口道:“列大哥还是……叫我、云亭吧。”
说完自己都愣了一瞬,仿佛这句话是旁人塞进他嘴里的,紧接着脸皮刚刚降下去的热度腾地又烧了上来,恨不得一口咬断自己的舌头。列战英倒是挺高兴:“你说得对,贤弟什么的听着就客套。”
沈云亭紧走两步,硬生生的扯开话题:“我一定好好习练这两支曲子,下次见到凤王好奏与他听。”
列战英压根没发现他的异状,接口道:“凤王殿下最近忙得不得了,可不知什么时候有空来听你抚琴了。”
忙得不得了的凤王今日其实偷了片刻闲暇,从义学回宫的途中带着飞流绕了一段,去集市逛了逛。
萧景琰忙完前朝之事回到养居殿,就见梅长苏坐在桌前,桌上一个着彩衣的小木人正在挥手屈膝的跳舞。舞姿笨拙,憨态可掬,而梅长苏竟似看呆了,连萧景琰来到身后都没察觉。
这种木人在当时的集市上颇为常见,四肢关节俱可活动,拧动机括便能做出一套既定的动作,精巧些的如眼前这个,可以跳舞打拳,粗劣些的可以行走、鞠躬。
与此相类的小玩意儿飞流已有许多,就算眼前这个格外精致些,也不至于让梅长苏看到出神。萧景琰纳罕之余,童心忽起,蹑足再走近些,屏息俯身,突然在他耳边开口:“好看么?”
梅长苏果然被他吓得一展眼,无奈道:“你多大了?”
萧景琰嘿嘿一笑,在他对面坐下:“你在这玩木偶小人,倒问我多大了?”
梅长苏闻言竟不反驳,伸手拿起那小人,又仔细端详了片刻后递到他面前,高深莫测的一笑:“陛下也玩玩?”
萧景琰不解其意,两指捏着左看右看,那小木人机括将要用尽,越动越慢,他仍没看出什么蹊跷,只得放下道:“先生有话还是直说吧。”
梅长苏不再理会那木人,说道:“我今日去看了义学,工事进展顺利,若无意外,年后当可启用。”
萧景琰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却也不急,顺着他道:“那便该着手物色先生了。只不知那些学究名士们肯不肯纡尊降贵去教导孤儿……不过我开了口,他们想来总要卖个面子。”
梅长苏莞尔:“陛下开了口,谁还敢不卖面子公然抗旨不成?”又敛了笑容认真道,“我今天正想和你商量这事——将士遗孤们年龄不一资质不同,就算你请的老先生们不介意教刚开蒙的幼童写大字,可孩子们也不见得个个都是读书的料,都愿意十年寒窗去参加科考的。”
萧景琰道:“这我知道,原也没指望他们个个都金榜题名。只不过读书明理,就算将来大了回家务农,或是谋别的生计,也总是多认得几个字的好。”
梅长苏颔首:“所以咱们不如因材施教,将孩子们分成几班,由不同的先生来教导。博学的名士宿儒,义学中有一位足矣。其余志不在读书或是刚开蒙的,不妨叫京兆府张贴告示,甄选民间的读书人来教。”
“嗯,那就这么着。”萧景琰十分干脆的首肯,“但先生想说的不止这个吧?”说着伸指戳戳桌上的小木人,“所以这东西和义学有什么关系?”
梅长苏忍不住笑了:“知我者陛下。”眼望那小人,叹了口气:“我是有个想法,不过大概是异想天开,你姑且一听。”
“自新的婚姻律法颁行后,我便一直在想——将来全境推行倘若顺利,大梁男子与男子成亲的会愈来愈多,那将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萧景琰想了想:“气死许多古板的卫道士老夫子?”
“……这是好的一方面,”梅长苏抿了抿唇角,继续肃然道,“坏的方面则是,大梁人口必定会随之减少。假如按照你的预想,将来女子和女子也可成亲,那情况便会更加严重。”
萧景琰当然明白人口减少对于一个国家来意味着什么,梅长苏忧虑的事情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新法刚刚推行,两人刚刚成亲,在没想出周详的解决方法前他不想贸然说出徒然让梅长苏心烦。
——现在看来梅长苏和他想到一处去了。
而他此刻提出,是想到了解决办法?萧景琰看着桌上小木人,联系他方才那句“异想天开”,不禁慢慢瞪大了 眼睛:“你的意思是……拿这东西代替人力?”
梅长苏道:“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宫里有个真人大小的木人会进退行礼斟酒的?”
萧景琰道:“记得。不知是谁进献给父皇的,也就刚开始觉得新鲜,后来就不知哪里去了。”
梅长苏点点头,又道:“我在江南时还见过一种舂米车,车上有木人踏舂,车动则木人踏碓舂,行十里成米一斛,车止则止。*只是和当年宫中那个一样,造价高昂,养护不易,所以并不能普及。”
“可是倘若能普及,倘若那舂车能像普通农具一般户户皆有,这些跳舞斟酒的木人能用来开垦灌溉农田,搬砖运物,甚至做些更精细的活……”他抬眸看向萧景琰,“木人不知疲劳,不必饮食,若是这些能实现,你想,一个木人能顶几个劳力?”
“这是民生方面,还有军工,”梅长苏站起身来,“你等我一下……”
他匆匆进了内室,片刻后转回,手中持了一把墨弦朱弓的小弩,白玉拉扣,十分精巧。
萧景琰不明所以,梅长苏拉上弦将小弩递到他手里,轻声道:“试试看。”
萧景琰依言抬臂对准柱子一扳,手上几乎没感到任何震动便觉眼前一花,“咄”的一声轻响,柱子上已多了一枚小小箭矢,入木三分,箭羽犹自微微颤动。
萧景琰转头去看梅长苏,面上已满是惊叹,“这是……?”
梅长苏道:“这是班家所制劲弩,有个名字叫‘画不成’。班家是江湖中一个极有名的武器世家,尤擅弓弩。这小小一把‘画不成’江湖上千金难求,连上我手上的,也不会超过十把。”
他从萧景琰手上接过小弩,指间不知何时夹了一枚小箭,萧景琰也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就见他单手持弩手指不知怎么一翻一拧,便又上好了弦,再一抬手,小箭如一道电光般悄无声息地激s_h_è 而出,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般,也不过用了三五息的功夫。
梅长苏放下弩,压低了声音:“这东西若是用在战场上……”
萧景琰一怔,随即眸中不禁露出光彩。他刚才亲自试过,这小弩轻巧灵便,单手可持,就算是丝毫不会武艺的女子孩童都能扳动扳机,而且由于重量极轻,发s_h_è 时几乎不会晃动,准头自然也就大大提升。s_h_è 程比寻常大弩自然短了许多,但两三丈是不成问题的。战场上短兵相接,先锋若以此奇袭,敌军绝难防备。
但他不过兴奋了片刻:“可你说这东西千金难求,我就算掏空国库,怕是也……”
梅长苏道:“那你可知,它为何千金难求?”他不等萧景琰回答,已接着说了下去,“不单是它材质珍贵,做工繁复,更在于其中机巧只有班家懂得。这么多年江湖上不是无人仿造,但没人仿得出来。班家人丁稀少,又有什么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婿的破规矩,如今会做这弩的不超过三个,年纪最大的那位也不知还能亲自动手不——如何能不稀罕?”
“不单单这机弩,还有方才说的木人,都是一样的道理——越精巧的会的人越少,工匠们为了怕同行相争,都不肯轻易将自己的技艺示人。凭一己之力,自然只能做一两个卖给达官显贵娱宾炫富。”
“但若官府能专辟有司吸纳国境内顶级的匠人们,给他们官衔俸禄,礼敬他们如士大夫呢?倘若你给班家家主一个工部的职衔,令他有机会像读书入仕的人一样封妻荫子,他会不会将画不成的机巧倾囊相授?”
萧景琰越听越惊,最后扶住额头:“咱们刚刚改了婚制,又要让三教九流入朝为官……恐怕我再宣几个太医上殿候着都拦不住那些翰林清贵们触柱了。我都能猜到他们会说什么——‘奇 y- ín 巧技,如何登得大雅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