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开始,沈云亭变得异常忙碌。学生们按年龄分了几个班,他负责年龄最小的那班。孩子们大的不过六岁,小的才三岁上下,除了教他们读书识字,还要费比其他先生多数倍的精力教他们规矩,有时甚至需要帮着院中仆役照顾他们的起居。
幸运的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理能力颇强,不至于连穿衣吃饭都要人帮手的地步。
可不幸的是这些孩子也格外调皮,因为多是寡母独自抚养,没了丈夫的女人要养活自己和孩子已属不易,自然没那么多功夫教导他们。一个个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一个眼错不见,就要上房揭瓦。
义学的规矩和大公书院基本一致,规矩违反得多了一样会被开革出去,稍大些的孩子都懂得这个管吃管住的学堂对他们来说有多珍贵,所以都十分循规蹈矩,比大公书院中的勋贵子弟们省心多了。但沈云亭教的这帮小皮猴还没有生计艰难的概念,凑在一起简直闹腾出了新高度,沈云亭x_ing子温和,又念着孩子们孤苦,连句重话都不忍说,结果第一天上课时他的课堂几乎翻了天。沈先生束手无策,还是掌院老先生——一位前朝便已致仕的老翰林拎着戒尺吹胡子瞪眼的来了才将那群毛猴镇压下去。
如此过了几日,皮猴们渐渐依据年龄大小,身材高矮以及打架的胜率分出了“尊卑”,推举出一个首领——刚满六岁的小石头,开始在他的带领下有组织的捣蛋,加倍令人头痛。
小石头姓葛,是孤儿中的孤儿。这里的其他孩子都没有父亲,但多数还有母亲或其他亲戚收养照顾,只有他四岁上母亲病死后就再无亲人,父亲的抚恤金为给母亲治病几乎花光,母亲死后还是街坊领居看他可怜,尽力省下一口半口来接济他。
可惜他的街坊也都是穷人,个个自顾不暇,大家合力勉强让他不被饿死罢了。所以他稍稍大些便学会了小偷小摸,时常在市井中和其他小乞丐争食打架,这也是他为何实战经验丰富,下手稳准狠,能在好几个比他高比他壮的同龄孩子中脱颖而出的原因。
义学中的人虽不清楚细节,但都知道这孩子可怜,就连到义学报到那天都是独自一人,拎了个破破烂烂的小包裹,豆芽菜似的站在其他被长辈牵着手的孩子中间……委实看得人心疼。
不过实在是太调皮了。
列战英自那日来“巡视驻防”之后,就隔三岔五的常来,也见识过小石头的淘气。不过他是萧景琰手下练出来的兵,受的一向是铁血教育——你身世可不可怜,和你做错事情没关系。小石头固然年纪幼小,不能打他二十军棍以儆效尤什么的,但揍顿屁股总可以吧?
沈云亭自然不肯揍小石头,只委婉地对列战英表示这孩子在市井中定已挨过不少打,总不能让他到了学堂中还挨先生打。
列战英无奈摇头:“但你也别太由着他们了,哪天闹腾得过了被逐出义学,像他这样的孩子再要读书可就难了。”
其实列战英说的沈云亭如何不知,只是他自己也涉世未深,更没有如簧巧舌,除了唠唠叨叨的劝诫,实在也不知该怎么管教。
如此又在闹腾中过了两三日,沈云亭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要误人子弟,而且有负凤王所托,默默开始纠结是不是真的要让那把戒尺发挥作用。
然还没等他纠结出个结果,这天下午习字时,小石头就闯了祸——
他写字写得手冷,又觉无聊,便趁着坐他边上的小胖子不注意,把两手塞进人家脖领子里取暖。小胖子出其不意,被他冰得怪叫一声,手中毛笔一甩,一串墨汁殃及池鱼的渐上前头同学的肩膀。前面的秃小子如何能善罢甘休,蘸饱了墨转身也是一甩,除了小胖子脸上多了几个黑点,他右边和斜后的小子也被波及了进去。
于是一场混战就此展开,十多二十个毛猴拎着毛笔你甩我一下,我画你一笔,转瞬间就成了一群黑白相间的花脸猴子,干净整洁的课室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沈云亭喝住了这边,那边又闹起来,每个被训斥的都还梗着脖子特别不服气:“是他先动手的!”简直焦头烂额。
掌院老先生听到动静赶来时,小石头正闹得兴起,捧起笔洗将里头已是淡黑色的水朝一个刚刚用手抹了他一脸黑的小子泼去。那小子灵活闪开,黑水全数泼在了老先生的青布袍子上,犹如一幅大写意山水。
大冬天淬不及防被泼了一钵冷水的老先生本已怒发冲冠,小石头惊吓之余手一滑,还将那笔洗给摔在了地上——瓷器碎裂的声音很刺耳,叽叽喳喳闹着的猴子们顿时都安静下来。
“葛石头!又是你!”随即老先生的戒尺伴着他的暴喝重重落在小石头面前的书桌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老先生大概是气急了,硬木戒尺都裂了缝,纵使是惫懒如小石头,这时也吓得直眨眼睛,身体下意识的往后缩。
沈云亭呆了片刻,疾步过去:“掌院息怒……”
掌院胸膛起伏,握着戒尺的手背青筋鼓起,看起来暂时息不了怒,沈云亭一出声,倒是给他提了醒似的——
“沈先生!不是老夫说你!你是学堂的先生,难道不知道什么叫无规矩不成方圆?一味心软纵容,你以为就是对他们好?你看看你把你这帮学生惯成什么样子了!”他怒目扫过一片狼藉的课室和一群脏乎乎的小子,继续道:“你要是管教不下来,趁早另谋高就,不要在这误人子弟!老夫不管你是谁荐来的,总之义学不是给你混日子闹着玩的!”
他这几句话完全戳中沈云亭数日来的心病,当下又是惶恐又是羞愧,低了头道:“云亭知错,今后一定严加管教。”
老掌院盛怒之下有些口不择言,说完便略感后悔——后悔倒不是怕得罪了荐沈云亭来的那个谁,而是这么些天来沈云亭的勤谨认真他其实都看在眼里。其他院的先生多少有些读书人的清高,而且大都十指不沾阳春水,像眼前这位年轻人一样会挽起袖子亲自给孩子们洗衣服擦脸的几乎没有。所以说他混日子闹着玩,实在很不中肯。
而且人家的态度还这么恭谨谦虚,一点也不像某些刚读了几本书眼睛就要长在头顶上去的年轻人。于是老掌院咳嗽一声,紧绷的脸色稍稍松了些,再一瞥眼瞄到沈云亭的两只手,怒气又消下去一大半——沈云亭从前想必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吧,看那双手白皙细嫩的,可现在两只手的小指无名指上都生满了冻疮,原本修长的手指成了几根木奉槌,有两处还裂开了小口……
啧。
老先生默默移开了视线,重新瞪着噤若寒蝉的小石头:“扰乱课堂,脏污桌椅,毁损器皿——罚你今日不准吃晚饭,收拾干净后去圣人像前罚跪思过到今夜子时。其他人打扫课室,务要做到纤尘不染,不许让下人帮手。几时打扫干净了几时吃饭睡觉。”
说完后拂袖转身,走到门口又回头对沈云亭道:“医官那有冻疮膏,待会儿得空去要些来搽。”
“是。”沈云亭一愣,随即明白,感激地向老掌院躬了躬身。
掌院走后,孩子们总算知道闯了祸,都不再吵闹,惴惴的互相看看,又一齐望着沈云亭。
沈先生脾气虽好,但这次被他们连累得也挨了训斥,恐怕也要大发雷霆了吧?
小石头梗着脖子,方才面对老掌院的怂劲儿已经不知哪去了,趾高气扬英雄似的对沈云亭道:“是我起的头,有什么冲我来,我担着!”
沈云亭头痛地揉揉额角:“你也知道是你起的头啊?快去打桶水来。”说着又指了几个年龄稍大的,“你们几个也去打水,取几块抹布来。”
小石头虽不想听话,但因为刚夸下要“担着”的口,所以还是气哼哼地扭头去了。其他孩子本就还没从方才的惊怕中回过神来,见领头的都没二话,自然也都乖乖照做。
沈云亭指挥着一帮孩子打扫课室,收拾弄脏的纸张书本,一边打扫一边免不了又絮叨:“这些可都是钱买的,不该这么糟蹋。”孩子们都家境贫寒,对不能糟蹋钱这点倒是都领悟得早,且十分赞同,因此竟然没人嫌他啰嗦。
孩子们毕竟太小,能帮的忙极其有限,多数活儿还是沈云亭一个人干的。擦干净桌椅上的墨渍,又换了干净水来一点点擦地板。小石头站在一群孩子最前,看着斯文白净的沈先生一次次跪在地下弯着腰,一次次把他冻得通红的手指浸进冰冷的水里。
冻疮这玩意儿,他自己也年年长,所以他知道那又疼又痒的滋味多不好受,更知道当冻疮裂了口子再去碰冷水是什么样一种感觉。
……所以,沈先生为什么不骂他?
沈云亭好容易把地板上的墨擦干净,双手都已没了知觉。命几个小子去将污水泼了,自己盯着粉白墙壁上的几处墨点发愁——墙壁可不像地板桌椅能用水擦,要沾了水擦上去一抹就会晕成一大片,这可如何是好?
小石头倒了污水回来,正看到他拿指甲去抠一个墨点,发现收效甚微,于是重又开始冥思苦想的傻样,忍不住把桶一放大声道:“这都不懂,还当先生呢?去找块白垩来一涂就行了!”
沈云亭猛地回头,小石头以为终于要挨骂了——因为在他自以为丰富的人生经验中,大人是不喜欢被小孩子教的,何况他话还说得不那么中听。
谁知沈云亭竟然双掌一拍:“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说着撩袍往外跑,路过小石头时还拍了拍他肩膀:“你真聪明。你替我看着他们,我去找木匠师傅要白垩。”
小石头看着被他拍过的肩膀愣了老半天。
好像自从娘死后,就再没人夸过他聪明了?街坊会说他鬼灵精,和他打架的小乞儿会骂他j-ian诈,都是聪明的意思,但又都不是“聪明”。
——不是这样纯粹的夸奖。
沈云亭很快讨了白垩回来,把墙上的墨点一一涂去。虽不能说天衣无缝,但乍一眼反正是看不出来了。他长舒一口气,拍拍双手,转身招呼孩子们回房洗脸更衣。小石头一言不发的当先出了课堂向后院去,拾掇好自己出来看到沈云亭所住小屋的门开着,里面却不见人影。稍一愣神间,就听到沈云亭的声音从几个年纪最小的孩子房中传出,想是在帮他们换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