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帝唔了一声,他的目光有些浑浊,看向远处便要眯起眼。空气里的熏香厚重柔缓,梁帝渐渐地垂下头枕着软垫。高湛以为他又睡了过去,正想凑近给他拉拉被子,却听到梁帝低低说了一声:“掌权布军,不止北域,这宫城也是唾手可得啊。
这话状似无意,轻如呢喃,却暗藏着十分的锋机。高湛微微躬下身,一语不发。
七月下旬,谢玉身死的消息传入京城,长公主府闻之挂丧。
风云欲动,波涛将起。
22可笑初心为何物,曾言王侯不相负
歌舞升平,一派繁荣。
梁帝近日来拾起了些精神,也过问起了国事,有时不经心的问太子几个问题,时常也有不大赞同的样子。
朝廷风向,瞬息变化。朝臣摸不清陛下是鞭策太子还是意向不和,只能唯唯诺诺中庸为上,是以这一场梁帝生辰大宴,朝太子来敬酒交盏的,也只有寥寥几个东宫的属臣以及素来与其交好的沈追蔡荃等人。
梅长苏坐在萧景琰身边,八风不动,云淡风轻。
今日梁帝为显庄重气派,一丝不苟地着了金冕黑裘,这场宫宴的规格也极高,霓凰郡主在回南境之前特意留下来为梁帝贺礼,往来王孙贵胄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好一副热闹景象。
霓凰向着梅长苏的方向微微一颔首,举杯遥遥相对。
这场欢乐而盛大的盛典,就像如今外表光鲜亮丽实则不堪一击的大梁,他们筹措万千,只等着打破宁静的那一刻。
蓦地乐声一停,一身黑衣,素颜无冠的莅阳长公主自殿外缓步而来。
她的每一步都似踩在知情人的心上,萧景琰慢慢的握紧了拳,梅长苏举起一杯酒来轻轻啜饮,心跳如擂鼓。
十载冤案一朝诉,泣血陈情满堂惊。
众多朝臣王亲站了出来,梁帝几乎有些站立不住,他看着萧景琰从群臣中缓缓而出,恭恭敬敬向他作一揖礼,朗声道:“儿臣请附议,重审当年赤焰之案。”
这些臣子王亲,都是他最亲近的人,却偏要在浩荡繁荣的生辰大宴上,逼他去承认自己的错行。
萧选难以置信地一步步走下台阶,这满座的人在他看来都怀了一张面目可憎的脸,咬牙切齿地让他去认错,让他去忏悔。
就连太子身边的那个苏哲,也站了出来,句句控诉他对林燮的亏欠。
他突然觉得很头疼,先前饮下的酒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让他一时间感觉仿佛周围全都是控诉之声,叫着陛下,却是逼他去认错,去翻案。
他还恍惚听到了林燮的声音,借着苏哲之口朗声道,我一片衷心赤诚,天地可鉴。
一霎那间万千身影从他眼前闪过,这些年被埋在心底深处的,不敢去想的都似厉鬼般浮现在他眼前,萧选猛地抽出长剑,向着梅长苏刺去。
是他,他就是来索命的冤魂,来置他于死地的厉鬼。
他的剑尖直指梅长苏,却先抵在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是太子。萧选觉得头疼地要炸开,耳边层叠的呼唤声搅动着他的神经,他低吼道:“让开!”
萧景琰挡在梅长苏面前不曾挪动位置,启唇说了几句什么,萧选一手捂住头,却什么都听不清。
……只听到一句,儿臣不是祁王。
刹那间他心头涌起千般怒火,手抖得几乎控制不住。
不是祁王……却胜似祁王!祁王尚没有敢屯兵掌权,教唆群臣的时候!
他觉得头更疼了,忽然听到一声惊呼,耳边聒噪的声音静了下来,萧选猛地清醒,发现手中的剑已经刺进了太子的肩头。
萧景琰一手握着剑尖,鲜血从指间淋漓而下,一字一句道:“还请父皇,同意重审,赤焰旧案。”
萧选再也支撑不住,他手中长剑落地,剑尖沾染的鲜血在台阶上擦出一片黏腻的血迹,他盯着这片血痕,仿佛看到了三十多年前自己执剑杀入宫中的鲜血,看到了他其实并未亲眼见证的梅岭漫天的血与火。
他忽然朗声笑了起来,象征这帝王权威的冠冕掉了下来,萧选恍若不觉,一步步向外走去,与萧景琰擦身而过时淡淡道:“朕许了。”
他挺直了身板,作为一个帝王最后的威严淋漓尽显,一步步顺着台阶而下,走出殿门的那一刻阳光洒在他的面前,他却觉得暗如黑夜。
朕是皇帝,本就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梁帝向着阳光,轰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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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让那把剑戳了进去!你们猜梁帝被谁下药了?
*这个时间段因为梁帝没有认出梅长苏,也就暂时没有了所谓的忏悔。其实lo主觉得,他从踏上皇位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了(或者从未存在过)赤子之心,他对林燮可能有愧,但是此刻维持皇帝的尊严和骄傲远远盖过了这份愧疚。
23若无风骨存世,何不付诸一炬
不管前朝如何惊天动地、风云变幻,这偌大的宫城仍是巍峨依旧,屋檐上盘踞百年的瑞兽迎着阳光庄严对列,在时间里兀自静立。
梅长苏站在殿外凭栏远望,只能看到重重的宫墙肃立,砖瓦依稀旧时模样,自己幼时曾在这里跑跳来去,走过宫城大大小小的石板街路。一转眼物是人非,只有它们还是这幅样子。
言候立在他身边沉默不言,只同他一起静静候着。
梁帝生辰宫宴倒下得突然,太医检查出来竟是中了毒。这毒蹊跷少见,还是静贵妃博闻广见,分辨出是大渝的一种秘药,服食者神智恍惚精神疲惫,更有甚者陷入癫狂情境,疯癫而死。
梅长苏向着言候微微侧过脸,低声道:“言候,上次祭天一事,苏某以为您已经放下了。”他看着言候微微波动的脸色,叹口气道:“果真如此,您实在不必冒这么大的险。”
言候冷冷哼了一声,之前十几年他远遁郊野,独来独往行事古怪,倒是东宫重立后渐渐又进入了朝野众人的视线,唯独神色还是从前的肃穆不苟言笑。他没有看梅长苏,反倒盯着立正殿稍远的一处宫楼道:“苏先生才学非凡、见识广博,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梅长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微微一叹。
那是故去宸妃的旧殿,彼时宸妃荣宠冠绝,宫殿前来往如织繁花似锦。一朝赤焰案起,她提剑自刎当场,血溅五步,连带着这精巧殿阁也荒废无人敢提了。
林家的女儿,自有血气傲骨,无论如何也不肯在这深宫中背负冤屈侮辱摇尾乞怜。
言候对着那宫殿挺直了身子,眼里寒霜尽显:“我如何放下!这血海深仇、无端冤难,让我言某人明知真相而苟且偷生,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得见故人!”他并没有看梅长苏,自顾自沉声道:“上次苏先生所言有理,言某承认。现下太子已顺利监国掌政,赤焰一案必能昭雪,我还有何顾忌!”
梅长苏微微动容,眼前这个身形削瘦却如刀剑般锋利的人,曾在风雪交加中尚慨然长歌,这十数年却只能淡出朝野修道隐忍,收敛尽了羽翅做个众人眼中的糊涂人。那些年光华照五京,独身闯敌营,以为尽心辅佐的君主可开创盛世,如今都成了年少意气的笑话,如何能不心怀凄苦,满心孤愤?
只是纵然如此,他也不希望看这位无比敬重的长辈以身为炬,付诸于火。
梅长苏缓步上前,极轻地道:“言候冒险行事,难道不是因为担心太子近日朝中政事涉军过多,怕陛下疑心太子谋反扣上罪名,故而先下手为强,让陛下失去最后辖制太子的能力么。”
言候猛地回头,定定地盯着梅长苏,声音低沉:“苏先生!不可妄言!”
梅长苏却已经退开两步向他行了个礼,肃容道:“苏某替太子殿下在此,多谢言候仗义相助。”他低声道:“言候放心,太子殿下自会妥善处理这件事,说起来,倒是给了我们一个对阵大渝的理由。”
言候怔愣了片刻,身后大殿的正门一响,萧景琰一身正红色的太子服,缓步走了出来,言候向他点头致意,顿了顿道:“陛下如何?”
梁帝昏迷了三日才醒转,然而身体却差得很了,几乎每日都是昏睡的状态。这药不算致命剧毒,只能让人陷入混沌迷惘之中昏睡几日,言候本意是想让梁帝无力c-h-a手赤焰一事,却不想自九安山后梁帝亏损了身体,竟自此一病不起了。
萧景琰沉吟片刻道:“母妃在父皇身边看护,想来是会好起来的。”他看看言候和梅长苏,神色意味深长:“大渝竟派暗探来刺杀父皇,可惜他一早就畏罪自杀,没有能从嘴里挖出其他图谋。我方才已经进去向父皇秉明,父皇十分震怒,吩咐我彻查此事,提防大渝。”
言候身体一震,明白了梅长苏所说的妥善处理什么意思。只怕大渝密探是真的,畏罪自杀也是真的,不过恰好在这个时候将他安个罪名拉出来顶罪,刚好得了一个顺理成章接手军务的理由。
他心中暗暗叹息,这位现在的太子殿下思虑周全一箭双雕,就算自己未曾下药让梁帝昏迷病重,只怕他也能处置妥当。
太子向他拱拱手示意告退,言候向着宸妃旧殿阖上眼,心中有一丝淡淡的欣慰,大梁还是有那么个清明皇子可堪重任,也不负他们这一辈人辛苦挣来的结果。不过他身边的那位少傅苏哲,却让他有那么一丝莫名的熟悉感,这份疑问在他心头盘绕良久,隐隐生成了个可怕念头。
如果那个人还活着,也应该有这般大了。
东宫路长,前几日梁帝那一剑刺得不深,但到底还是见血伤了身体,这几日萧景琰为赤焰案和整军的事忙得昏天黑地,饶是他一向身强体壮,脸色也变得苍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