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直如萧景琰,一旦想到这件事,便立刻转身揪住了战英的衣领,一字一句地问道:”苏先生的情况,你还知道什么?!“
萧景琰即位二十载,帝王尊严即使换了个年轻的壳子依旧余威尚存。前一刻还在苦苦拦着自家殿下唯恐他冲动行事的战英下一秒便被如此气势凌人的萧景琰震慑当场,磕磕巴巴清了清嗓子道:“……便是刚刚同殿下说的,苏先生在进悬镜司第二日被用了刑。但是苏宅的人说,夏江今日还能出言威胁江左盟,势必是不敢对苏先生做什么过分之举的,请殿下忍耐片刻,按兵不动,苏先生自有计较。”
自有计较……
什么叫做自有计较!
一霎那间萧景琰只觉得有股火气从心头拱起,顺着血液流遍了全身。说不清是因为夏江还是因为梅长苏。只觉得这么多年被隐藏在灵魂深处的那点怨气愤懑都被激发了出来,简直很不得提剑杀上悬镜司,再把那个云淡风轻自有计较的人揪出来,好好扒了他的衣服看他生了怎样一副天地无谓的心肠。
然而他不能。
二十多年前的事就像昨日发生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萧景琰曾多次假想揣摩,有没有更好的方法可以避免这一场祸事,然而他反复推敲梅长苏的一举一动,除了把自己搭进去,再没有更好的办法。因而此时他明知有什么不一样了,却不敢轻举妄动。
萧景琰还记得夏江临死尚反咬一口,父皇差点一杯毒酒赐死了梅长苏。如今梅长苏人在悬镜司受制于他,谁又知道那个疯子会做出什么来呢。上一世是为了精心计划,按兵不动。这次萧景琰却是怕极了梅长苏再出分毫差错,只能听之任之,等着他自己从悬镜司走出来的那一天。
原来千山万水,时光流过,我还是救不得你。
萧景琰自重生而来的喜悦被浇灭的一干二净,反而衍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恐惧,他怕他能阻拦一切他知道的灾祸,却终究在难以估算的意外中失去他二十年未见的人。这样的恐惧如此深刻偏偏又确有来由,萧景琰一口气憋在心口久了,突然扶着床边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列战英有些担忧的扶住了他,突然听得萧景琰低声道:”去苏宅。“
他仿佛觉得自己是听茬了,不免又问了一句,结果他家殿下反倒挥开了他的手,直起身子语气郑重道:”我说,去苏宅。“
既然不能做什么,那我就堵在门口等着你回来,若你回来了,便再不让你在我眼下出半分差错。
——————————————————
*细小的差别就预示着一切都将是不一样的
*然而为什么写刑讯梗其实只是我想看景琰给苏先生上药_(:з」∠)_
03山雨欲来将停酒,隔花煮茶念归人
萧景琰拾起案几上的竹简,手指一行一行划过简牍上陈旧的字迹。这竹简被细心地相叠在一卷将完之处,香炉里袅袅绕绕的炉烟晃过,就连瓶子里殷红的叫不出名字来的花枝都鲜亮如昔,好似主人只是踏雪游梅或是一访旧友,下一刻就将推门而至,向他恭恭敬敬地道一声靖王殿下。
你我竟曾至如斯地步,萧景琰缓缓闭上眼,握着竹简的手力气不由逐渐加深,骨节分明的发白。
卧房外有些吵闹,萧景琰知道梅长苏的属下已去悬静司迎他们的宗主回来。夏冬进宫面圣,悬静司被查封,一切都在梅长苏的计算之内,饶是萧景琰已经知道事情会有的结果还是不得不赞一声算无遗策。
从来谋算交深,旧情言浅,真真假假反复之间,他都不知道梅长苏哪句情真、哪句情假,最后以为尘埃落定之际,反倒是被骗的最狠的一次。
过了午后天气开始变得寒冷了些,日光西斜,通过门廊外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萧景琰突然觉得冷极了,好像这外面的阳光丝毫透不到屋子里面似的。他起身四处找起了炭火,满心想着待会梅长苏回来这屋子冷冷清清可怎么是好,突然就听到了屋外有人喊了一句,宗主回来了。
他在这卧房内枯坐了大半天,江左盟的人对他心有怨气,水也没有喝上一口,这会儿听到这一声喊叫,犹如平地惊雷,一时间突然觉得嗓子干的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倒是守卫在门口的战英迅速拉开门,喊了一句,殿下,你快看,苏先生回来了。
门外梅长苏半靠在甄平身上,发丝凌乱,周身疲惫,唯独一双眼清明如昔,定定地看了靖王一眼,似乎也不意外,反而淡淡地向着他笑了一笑,客客气气地道:“苏某现在形容不雅,还请殿下偏厅一坐,容苏某收拾形容再来招待殿下。”
晏大夫在他身后轻咳了一声,梅长苏便垂下头想了想,带着几分抱歉地道:“……殿下还是先回府歇息如何,想来苏某方才归家,还有些其他事要料理,眼下也有些身体疲惫,殿下若没有什么事,可否容苏某休息半日?”
梅长苏这一番话讲下来,云淡风轻礼数周到,好似真的只是外出片刻方才归家,还带着一份不能招待客人的歉意。萧景琰看着他狭长从容的眼,只觉得那眼里的颜色真是好看,就像下过雨后最盎然生动的那一抹天边颜色,清澈了然,又泛着一层晶亮亮的光。突然就呐呐的没了言语,半晌才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听说你在悬静司受了伤。”
梅长苏眉头一挑,看了一眼甄平,确定萧景琰并未看出什么端倪只是得了消息,便摇了摇头道:“没有的事,是夏江想诱江左盟属下出手,他很有分寸,并不敢真正得罪于我。”复又向萧景琰一笑,安抚道:“殿下不也没有中计么。”
他笑起来十分好看,可惜虽从容平静却疏离淡漠。萧景琰看得不是滋味,只觉得心头似有一把烈火在炙烤,烧的他满心愤愤不平。
从梦里醒来前的那一世里,梅长苏就贯会对他摆出这样的笑容,生生拉开了他们之间本应亲密无间的距离,让他悔恨了终生也未能放下。事到如今,他真想把梅长苏这幅面具撕下来扔到地上,看他这壳子下的人还会不会对他露出这样疏离礼貌的神情,还会不会一心一意做着为他好的事,说出的话又犹如雪顶寒冰。
梅长苏看萧景琰表情奇怪默不作声,眉头下意识地轻轻挑起。放在往常他必是要在心里揣摩寻思清楚的,可是这一番下来他实在太累,几乎就要在靖王面前泄下最后一口气来。于是也顾不上其他,告了声罪,扶着甄平慢慢向屋里走。
黎刚早就生好了炭火,飞流陪在旁边,晏大夫也皱着眉头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眼看那扇门就要关上,萧景琰忽然垮了一大步冲上前去,一手扶住了梅长苏:“我还是要看看先生才放心。”
他就这么斜斜c-h-a进江左盟的一群人中,像个突生的异类怪物,说不出的不协调。萧景琰却全然不顾,迎着一双满是错愕的双眼,对着梅长苏,也是对着那个在二十年中反复思量的人道:“我要亲眼看着先生安好才放心。”
这一句话跨越二十年,多少次孑孓独行怅然若失之际后悔未曾说出口,如今一语既出,便满身轻松,让萧景琰终于从是梦是真的患得患失中得了个突破口,能够小心翼翼地触碰到眼前的真实。
梅长苏这次是真真正正的错愕了,然而还未等他说出什么,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自五脏六腑蔓延开来,激的他眼前一黑,先前辛辛苦苦强撑着的一口气彻底散了,脚步一顿便倒了下去。
萧景琰正正好好接住了他,指尖划过梅长苏腕子上苍白细薄的皮肤,觉得真是凉到了极点。他一手将人抱了起来,只觉得这人怎么能轻成这个样子,纵然狐裘深衣,也单薄地让他不费丝毫力气。
他们在屋门外讲话的功夫,卧房里的炭火已经烧得极旺,整个屋子都暖融融的,萧景琰急急忙忙刚把梅长苏放下,想把火盆再拉进来一点,便听得晏大夫皱着眉头凶到:“脱衣服!拿什么火盆,你想熏死他啊!”
于是萧景琰手一抖,无比顺畅灵活地将手指放到梅长苏的腰带上,将那靛青布衣的外袍脱了下来。
04 涉险而归踏生死,余波未平渡横川
梅长苏身上厚厚裹了好几层,萧景琰却像做过多次般无比熟练地一层层解了下来,直到除到中衣,他手指一僵,再也下不去手了。
白色的中衣上印着殷红的血迹,细细的一道又一道,几乎布满了他能看见的所有地方。萧景琰闭上眼,强行忍着压抑着呼吸,手指握的发白。
整个房间都陷入了静默,晏大夫摊平了惯常用的针袋:”愣着做什么,你想让他现在就断气么!“
甄平如梦方醒,向前一步想绕过靖王为梅长苏宽衣,却被萧景琰的手一拦。他诧异地看了一眼靖王殿下,见他神色冰冷,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地道:”本王来就好。“说罢坐上了梅长苏的床榻,一手托着他的后脑,一手动作轻柔、无比小心地除下了衣衫。
伤口黏着衣服,扯下来的时候梅长苏发出了几声轻哼,很痛苦的样子,但是却怎么都醒不过来。萧景琰狠着心慢慢揭下,出了一身冷汗。晏大夫看不惯他这幅小心翼翼的样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再大的苦也受过,你磨磨唧唧的像什么样子。“然后右手捻着针,瞧准了x_u_e位便扎了下去。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是已然知晓全部的萧景琰心里却狠狠疼了一下,感觉扎在梅长苏身上的针也扎在了心里,恨不能时光再流转一些,能替他承受这十余年的苦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二十年里求而不得悔而不见的经历让他在梦里描摹了千万遍梅长苏的身影,梦里的梅长苏是温和亲近的,一如曾经的小殊与他亲密无间,他也梦过千万遍解下他的衣裳,但却从未想到有一天亲手实现的时候,面对的是这样的场景。
以前的十二年,他也常常梦见小殊,多是年少快乐的时光,打马而去,扬起的尘土映和着阳光,是萧景琰生命里曾经最自在珍惜的记忆。后来的二十年,他却少有梦见林殊的时候,反而全是梅长苏的身影,梅花树下抚琴的先生,泛舟湖上饮酒的先生,苏宅午后小憩的先生,一个个生动活泼,都是他没有见过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