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就问,李子是有核儿的好还是没核儿的好?
我侧过脸去,先卖个笑,说,李子是没核儿的好,李子当然是有核儿的好啦。
他说,有核儿不还得吐掉,有谁会喜欢李子的核儿呢。
我当时并无感情上的领悟,我感兴趣的只是这种逻辑的迂回。于是就又自大地应了一句说,核儿是李子坚实的内心嘛。
他找到我的眼睛,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仿佛是早有预谋,又仿佛是一直拥有。李子的内心并不坚实,坚实的那层只是外壳而已。
之后他就不再说话,我们之间仿佛有了难以穿越的质地,夏夜也变得喑哑起来了。良久,他才说到,好多星星,明天又是晴天吧。
那年暑假小哥回家,我本已沉淀如烟灰的思念却在见到他那一刻被烧得通红,火光的辉映下我暂时模糊了背后李子箭出水面的身影,又无可救药地跌入了小哥炼丹炉似的臂弯。
我与小哥一夜回从前,没想到长达半年的分离与一年多的克制,到最后,我们还是不能自已。于是我知道,所谓压抑或分离无非只是增进情欲的春药,我们像一团乱糟糟的毛线,从未奢想过要解开理顺,只是期待一柄如亚历山大般决绝的挥剑。
彼此熟悉对方一切的感觉让你突然有了权力,有了甚至可以对这个世界说闭嘴的权利。我们日夜纠缠在一起,随情欲升温的还有从未撤军的伦理与家庭。两周后,小哥痛苦地强迫自己离开。一早醒来,身边的空白让我突然触到小哥的抛弃与我的凌乱,他没打声招呼,就似一蓬秋风,消失在一夜淅沥的秋雨中。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我想每次他的离开都是我看似挽留实则驱逐的爱。然后那一刻我就突然想到了李子,想起李子时我又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我告诫自己绝对不允许再爱上其他的男人,那一瞬间我回到从前,那一瞬间我仿佛长出了小哥的手掌。
其实所谓告诫或禁忌,除了有让甘于的人去遵守的意思之外,还一直有让不甘的人去打破的弦外之音。多年后我这样解读所谓的禁忌,我才知道我的内心到底有多少的不甘。
我又宿命般地同李子上了同一所学校,他那次考得着实太好,让人不管是对他还是对于命运都抱有一种不敢质疑的坚定。再次见面,是人间开始清晰的初秋,山河和平原都是素面朝天,你进入树林便能歆享落叶。他已完全抵赖了桥上的诸般冷漠,开始近乎温情地说,扬之,呵呵,真好。他傻了吧唧地一直在我耳边说这两个字,真好。
然而李子真的太,他从来不避讳唇齿的温柔与心间的温暖,他看我时瞳孔会跳出绿色的橄榄,他还拾起一枚,他仿佛还把那枚橄榄植于我的掌心,然后我就看着自己手心的称重感,直至有绿荫生长出将我们完全覆盖。我就突然尴尬,收了掌心后我就攥灭手中火焰一般生长着的橄榄,我不允许任何具有蔓延性格的事物。一方面我在心里与小哥连年的征战,丢盔弃甲或丢弃城池的事儿虽然我干了不少,然而除非爱情求饶,不然永无宁息之日。另一方面我明令禁止自己再与别的男人发生什么感情的口角,因此李子就只能看着我冰冷的面容度日,言语不敢太多呼吸,因为我怕会有不小心扩散的温暖。然而李子不管这些,他在放学时发来短信问我要吃些什么,他先去买。所以每次我去食堂,看到李子守望在老地方,向我摊开我喜欢并熟谙的一切时,我既感动,却又不想让我们的感情再横遭爱情的屠戮。
冬天天冷,因为实在不能接受食堂师傅们对食物的理解,我的食欲冬眠了。李子有一个很是让我惊奇的本事,他抓着我的手腕就能知道我最近是欺君犯上地瘦了,还是奉天承运地胖了。他彼时看着我总是消瘦的身体,他抓着我的手腕,他的目光收缩似的心疼,他看着别处就好象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彼时我们走在回去的路上,他一只手捉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揽了我的肩膀而去,我们就这样地走着,都不说话,我就听见了他突然坠落的呼吸。路边的槐树洒落太息般的落叶,我看它长出李子的哀伤。
我是从那时开始觉得,原来变胖是这么一个关乎责任甚至使命的东西。那天下楼去找李子吃饭,他没有发短信过来。我就在老地方兀自地等着,外面下着精神恍惚的雪花,仿佛迷路的酒鬼。我蜷缩在风雪构成的等待中,像一件破烂的口袋,不断地流失光线般孱弱的温度。然后我就看到李子跃动的身影,搅动拿铁咖啡色的棉衣,他从停车棚出来,奔跑起来又象是一枚冒着热气的提拉米苏了。雪花在他身旁兀自落下,仿佛精心撒下的糖霜。李子跑到我身边,我才看到雪竟下的如此缓慢,仿佛那雪醉酒已醒,正在小步移动回家的路。
他向我伸出手来,他的手中挖心掏肺似的摊出一提饺子,他就笑,仿佛一枚欣喜的雪花,快吃吧,还热着呢。
我那一瞬间特想去温暖下他冻得发紫的脸颊,但我却只用手拂下他肩膀的雪花。我知道从学校到市区这十公里的路,在这样的天气,单车不再浪漫,雪花亦不温柔。而从放学到现在,间隔不过十多分钟,他又是逃课去的吧,我低下头思绪便开始紊乱,我抬起头目光便开始迷离。李子在风雪中遗失的所有身体的温度,我看了眼还冒着热气的饺子,如今都被它们全数拾回了吧。
很多个那样的日子里,我爬上学校六层的教学楼顶。天空温暖或苦寒,风雪柔和或暴烈。小树林同我一样,倔强的站立仿佛有着年轮里的守望。隐隐两三烟树,象是被一对情侣藏在冬天麦地里的情话,又灯盏似的伫立,即使不被阳光和眼神点燃,也都在抖落风雪后,独自温情脉脉地燃烧。我就看到李子穿过整个郊区,麦田在他身边绵延仿佛有了春色。由南向北,我看着他到了学校,去停车棚安顿下单车,之后匆忙奔向教学区。他一路奔跑,我听到他熟悉的脚步声,像心脏节奏般的律动。他到了我们教学楼,爬上四楼我们班教室,我这时候开始向他接近,我每下一个楼梯就能看到他雪片一般行驶的身影。我一丝不苟地看完他的每一步,每一个动作,每一朵眼神。他亦一丝不苟地完成他的每一步,每一个动作,每一朵眼神。我知道我的心里从那年冬天就有些什么东西开始捂不住地融化,而纵是我仍每日地对李子横眉冷对,那含冰的情绪也无法聚合心中的散兵游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