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住江头我在江尾 上——一只猫姓三名年【完结】

2019-06-11  作者|标签:一只猫姓三名年

文案:

“我演围城的时候就看上你了真哒!<( ̄︶ ̄)>”

“那哥哥你是真瞎。”

这是一个马马虎虎算是关于爱情的故事,戏里的人在台上演尽了悲欢离合,卸了妆还得来排练这比戏还烂俗的人生,辛苦你们了。

春风:夜夜频梦卿,情亲见卿意hhhh (≧≦)~

六亿:陈道明你真是没羞没臊的。

姜文:那句话的所有权是我!

我终于还是把罪恶的双手伸向了我的本命和男神……用的是六亿大爷的第一人称。本来觉得春风叔的视角描写起来会更加带感啊——奈何姜麻子与这二人的爱恨情仇发展史让我觉得不③ρ简直就是浪费了这天赐的恩怨纠葛,于是写法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走了。总之本文六亿和春风是我的爱,打酱油的麻子小刚胡军儿嗨起来。我们的目标是成全自己,娱乐同好,恶心大众。本人京腔无能,时间混乱,三观不正,ooc有,在意者慎入。

主角:葛优,陈道明 ┃ 配角:姜文,冯小刚,胡军 ┃ 其它:演员,真人,有③ρ

1.

起名字的时候,我是犹豫了好一阵的。

冯小刚就坐在我旁边,整了盅小酒,喝的特怡然自得。他说要不你就叫“扒一扒我和圈内一哥那点不得不说的事儿”得了,既简单明了直戳要害,又满足大众对于八卦的需求。我说滚,跟娱乐记者在一块儿混多了吧你,那《非诚勿扰》你怎么不直接叫“直播一个老男人的失败相亲史”?他搁鼻孔里面“哼”了一声,还真就拍拍屁股站起来给我滚了,滚出屋门之前还扒着门框对我说,优子,我觉得你真有必要全方位接触一下现代科技了——首先先把你们家网线连上,要不你就去楼下问问老道他们家WiFi密码——不会吧你俩这关系你不知道密码……

我抬头问他:“你是不是觉得在我家手机特费流量?”

他回答:“不费,我可以连老道家的。”

我起身走过去,“哐”的一声把这个聒噪的来源用一扇门板与世隔绝。

我当然不知道密码——我抻着胳膊去够桌子底下的网线,自从半年前打扫卫生碰掉了之后就再也没安上过,我都怀疑我触碰到它的那一瞬间它会成了精,像有生命体一样缠上来,四面八方的蔓延——我不知道陈道明他家的密码当然不是因为害怕我媳妇某一天错拿了我的手机去找他媳妇,结果手机上莫名其妙显示您已在线,从此顺藤摸瓜,拿女干拿双。我没有冯小刚那种论坛逛多了的奇葩思维,在网络带来的思想冲击的大潮之下,我难能可贵的保持了心灵的宁静,我觉得这是个好事儿。而事实上我其实是去问过的,当时那老家伙斜靠在床上,手里夹着一根烟把玩,见我过去便顺手把打火机扔过来:“过来,给我点上。”

我又扔回去,靠着他在床沿坐下:“你自己点——我有事儿,把你家路由器密码告诉我呗……”

老家伙都不带睁眼瞧我的,把火机按得咔哒咔哒响,烟叼在嘴上就是不点,看够了我坐在他身边因为他故意营造出来的紧张气氛而局促的模样才勾了唇角:“不就是密码么,你过来离近点我告诉你。”

我依言凑过去,并尽量不去注意他越来越促狭的笑意。我很奇怪我为什么总是没办法像其他人比如说冯小刚那样理直气壮的拒绝他——可能因为他是我哥?可事实好像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于是我就与他的距离停在了一个足以称其为尴尬的位置,再看着他笑嘻嘻的凑上来,把我俩之间那点仅剩的距离补全——别瞎想他没对我做什么,只是咬着海绵的过滤嘴,用还没点燃的烟头戳了戳我紧张中冒了汗的鼻尖:“你生日。”

于是我便很没出息的落荒而逃了,身后还伴随着他放浪恣意震耳欲聋能掀了他家房顶我家地板的笑声。我听见他在卧室里嘲笑我:“我逗你玩儿着呢你怎么那么怂啊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瞧你那耳朵红的……”

你怎么那么怂啊,在我有限的生命里,已经无数次的听到过这句话。从频率上来说,陈道明还得排第二,第一的是我爸,在我的童年里,有很大的一块阴影便是我在外面干了什么很怂的事情,龟田小队长便摆出那副经典的表情,横眉立目,对我一声怒吼——葛优你怎么那么怂啊!

我怎么那么怂啊,我想,这份独特气质自打从见到陈道明第一面就发挥的淋漓尽致。那时候我32,默默无闻两袖清风,自打在《顽主》里露了一回相之后,便又出人意料或是理所应当的沉寂了下去。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生活就像一潭平静无奇的死水,我到处接戏,也只不过是试图在这潭死水里奋力划拉出些许涟漪,但每一次结束后都发现,生活比我想象的更加索然无味。

但陈道明不是,只比我大两岁的他过的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那时的他刚演完《末代皇帝》,如日中天,不可一世,自打他一露面剧组里的人就皇上皇上的那么叫着,时间一长看着他还真有点像那传说中的封建帝王的排场。用吕丽萍的话讲,那是御驾亲临,凡人不可怠慢。

明星,末代皇帝,中戏大才子,你看我现在说的时候多平和,但那时候,要说真一点也不嫉妒,那也不可能。我在当演员的生涯中就没顺当过——至少到这个时候,还没顺当过。所以我尽量不看他,一部分来自于我别扭的内心,一部分来自于我的性格,怂啊,太怂了,别人不和我说话我都不敢和别人说话,以至于有一天这个毛病痊愈后陈道明开始惊异于我在等车的时候都能和修鞋的聊成八辈子不见的老相识。可这个时候我是真不爱和人说话,不但是我,陈道明也是,我起初还觉得他是皇帝架子不爱搭理人,直到有一天,他也不知道在哪儿知道了我生日,晚上再开饭的时候,就看见我面前多了几道菜,一抬头,宣统帝那笑若春风的眼便看了过来,吹面不寒。

这人不挺好的么,我想,于是就多留意了些。我生日没多久之后就是他生日,那时候忙啊,人混的不怎么样,但是真忙,天南海北的跑场子——就没一个是主角。黄蜀芹导演打趣我说葛优你很抢手啊,我就说惭愧惭愧,养家糊口的琐事,让大伙见笑了。那时候陈道明正躺在旁边的椅子上,脸上盖着一本《围城》打盹,听了这话两指捻起一边书脚,漏出小半张脸遥遥地望过来,似乎是一声轻笑,但随即又装成没事儿人一样,继续闭目养神。

有意思,这一声笑仿佛是燃起了我生命中所有化为飞蛾要去扑火的勇气,就想这么过去,把他的书拿开问他你笑什么,我说见笑是客气你还真就笑啊,然后看看他那张在戏外向来不起波澜的脸是什么表情,是会恼羞成怒还是会笑骂着把书抢回去——不过貌似哪一个都不符合他的性格。我这样想着,一直到剧组的人按喇叭叫我去火车站,也没往他的方向迈出建设性的一步。

走的时候我还在想,我放在他房间桌上的那蛋糕,他应该是看见了吧?

后来等我回去的时候,在片场换衣服的时候就看见他穿着方鸿渐的衣服女干笑着过来了——也许我这面相说别人女干诈不是很合适,可他就是梳着油光水滑的头发,明明是个留了洋的知识分子却在此时硬生生散发出一种与整个片场都不搭的市井小商人无利不起早的气场,笑的我脊背冒凉风:“就凭您这一笑,李梅亭这角色,我也该让给您。”

他嘿嘿嘿的笑:“哪里话哪里话,您是……葛优?以后多关照。”

“好说。”我答道,他两只手都袖在了长衫袖里,微微低了头,我不得不也弯了点腰才看得清他眉眼间的那一袭笑,在宁波城略微湿润的空气里,清隽的要命。

他说:“如若有幸,我陈道明从此也算是有了个朋友。”

后来《归来》上映的时候,有记者问巩俐,说你与葛优和陈道明都在张艺谋导演的戏中合作过,就个人而言更喜欢哪一个?她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我当时正好洗了水果端到客厅里,看到电视里这一幕就说,那陈道明啊,肯定是陈道明,我都喜欢他。想了想又说,我从《围城》那会儿起就喜欢他了。

那老狐狸就坐在我家沙发上,像当年一样拿书挡着脸,咯咯咯乐的贼开心。

2.

“这寸愈下愈老成,水点贯串作丝,河面上像出了痘,无数麻瘢似的水涡,随生随灭,息息不停,到雨线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长毛。李先生爱惜新买的雨衣,舍不得在旅行中穿,便自怨糊涂,说不该把雨衣搁在箱底,这时候开箱,衣服全会淋湿的。”

只有亲身经历过这等场景的人,才会知道,钱钟书先生此番描写是有多传神。我们一干人等或站或蹲地守在监视器旁看毛片(未剪辑的片子),陈道明擦着头发,用他那花费了两个月时间练出来的沪普尖声尖气的说:“葛先生,不得了,了不得!”

英达也跑过来凑热闹:“要不就说呢,胖有什么不好。哎看这块儿葛优表情真传神——葛优你这不是演的吧,出神入化了都……”

黄蜀芹导演问我:“葛优你怎么不去换衣服?”

我正蹲在里屏幕最近的地方,看着自己举着绿纸伞一步一颠儿呲牙咧嘴的在雨中跑——那样子真是不好看。我聚精会神地找自己的肩膀上是不是真的像英达所说的那样,湿衣服被体温一蒸冒起了白烟:“都湿了,没衣服可换了。”

我也就这么一说,不过拍戏的时候也没想到会这么狼狈,就带了一件衬衫,也半干不湿的架在火盆上烤,一时半会也干不了——我总不能在这么多女同志面前耍流氓啊。心里正懊悔怎么就没多准备一件,就听见身后吕丽萍一声尖叫,捂着眼睛跑开了,我刚来得及回头,就被一件外套兜头盖住了脸,接着就被人用手拍在了头顶:“年轻人,身体就是不行,得加强锻炼啊。”

我想说换你只穿一件衬衫在雨里跑一下午啊,可那件外套实在太温暖,让我不得不关注于它的来源。我把那只手拍掉,随着那只手撤离的动作盖在我头上的衣服也顺势下滑了一点,正好露出我的眼睛,也使我得以看清面前的全部景象。陈道明此时头发还是湿的,几绺头发耷拉在脸上,也有了那么几分滑稽可笑的意味,裸着上身,裤子被溅湿了小半个裤腿……等等,裸着上身?

我说:“你就穿一件外套啊?”

他说:“啊,方便,套上就走了,今天的戏反正是要穿雨衣的。你先暖和暖和,借你的不是给你的,你得还我……”

半晌只有英达长吁一口气,颤巍巍竖了个大拇指:“道明,真爷们儿。”

晚上的时候我带了一瓶酒,一袋我在宾馆超市买的花生米,去陈道明的房间还衣服,顺带着增进感情。他的房间和我的房间一个在头一个在尾,中间隔了一条长长的走廊,我踩着一地的昏黄灯光穿过那条空无一人的走廊的时候,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鞋跟敲在地面的声音,突然就生出了一种很奇妙的感情,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到了门前我才深吸一口气调整心情,葛优,你今年十八啊,还这么矫情,再这么下去是病真得治了。

我敲门,里面传来他欢快的声音——他那时候还很欢快,人生很顺,心里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当然他现在心里也没有:“谁啊等会儿,我穿衣服!”

我就又很没出息的——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了,就这么站在他门外脸红了,连带着扶在他门把手上的手指尖都微微发烫。屋里屋外都是大老爷们有什么磨不开的啊,我嘲笑自己,你追贺聪的时候有这么紧张么?没有吧?所以说呢。我清了清嗓子推门:“回来这么长时间都没穿衣服你是不是就没衣服可穿啊——”

我以为他锁了门,其实他没有,于是那门虚掩着被我太用力的推到了墙上,房间内的景象一览无余。他被门磕在墙上的动静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往身上套衣服的动作也一停,回头和我大眼瞪小眼的对着看。看了一会儿我觉得这个场景太傻了,便想关了门进来,谁知他又一声惊喝:“我让你进来了么?”

我“哦”了一声,转身往出走,却又被他叫住:“你干嘛qie?”

我说:“我出去,你再重叫我一遍。”

他就笑,乐的花枝招展:“你脑子不好使吧,我就这么一说,你还真出去。那好吧,请进。”

这人……该说他孩子心性还是别的什么?我想,自己是皇上?在戏里过惯了的人,就差没在门口摆上一个太监,手执拂尘来一嗓子传葛优上殿见驾。我替他带上门:“你不上门,也不怕吕丽萍这么推门儿进来啊?”

他穿着宽松的睡衣裤,盘腿坐在床上看我:“不会,除了拍戏,我们也不怎么说话。”

“你和谁都不怎么说话?”我把叠好的衣服放在他床上,顺势在他床边坐下来,拆开花生米,再吧两个一次性纸杯都满上酒,“还你衣服,再顺便改改你这不怎么和人说话的毛病。”

后来陈道明再提起这事儿的时候笑话我,你说你,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是一脸英勇就义慷慨赴死的表情,还想改变谁啊?可他实在是一个不会掩饰什么的人,于是他那个时候也把这话说出来了:“不对吧,依愚兄见,你自己也不大和人说话啊,怎么着你怕我啊?”

我说:“非也,在下不喜与人交谈,只因诸位都太过出色,令葛优自惭形愧,所以才不敢轻易妄语。”

他说:“原来如此,我倒不是——我就是不大喜欢和刚认识的人说话而已。”

多久算刚认识?一个月?两个月?我说:“你这不行,一部戏能排多长时间?照这样下去,要是没什么再次合作的机会,大家岂不是永远都是陌路人了。”

他说:“都是陌路人,倒省了些许麻烦。”

我摆摆手说不说这些,咱们喝一杯吧,他就又笑了,说:“我从来不喝酒,你给我倒杯水我陪你喝吧。”

我说:“没诚意,咱俩这也算是朋友了,和朋友都不喝一杯啊?”

他说:“你看,我就是讨厌这样,就有人仗着说和你是朋友,要挟你去干些什么不乐意的事儿。”

我低下头,尽量不让他看见我眼里尴尬的神色,可浑身不自在这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别人。正想着说一句“原来是我自作多情”来自嘲一下,却看见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拿了一杯酒,我抬头,正赶上他把纸杯递到唇边一口气干了半杯:“不过我今天愿意破一次例。”

他愿意为我破一次例,我很高兴。

一瓶酒一袋花生米能喝多长时间?我不知道。可那天我和他一直喝到满街的霓虹都亮了,时不时有车从远方开来,车灯把我们的影子映在墙上,拉长,又匆匆带走了。那天的月亮真圆啊,他就这么举着一杯月光有点晃的对我不遗余力的笑:“喂,我和没和你说过,认识你,我陈道明也算有了一个朋友了。”

他说过的,可是他忘记了。我说:“那你在认识我以前,就没想这么‘就算着’认识一个朋友?”

“朋友这东西有什么用?”他托着腮,目光有点恍惚,“我和你说啊,朋友最大的作用,就是在关键时候跳出来伤害你,不是你的朋友,根本就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伤害到你。所以啊,为了不受伤害,只好就不交朋友了。”可是他还是笑,不知道人一喝多了是不是都喜欢笑:“不过我看你这个人不坏,是不是?你看,我要是和别人说这话,他们早就转身就走了。你没走,所以你不坏,是不是?”

我想说“你醉了”,可又怕他误会我是因为他醉了才没有转身就走的,那让人心里多受伤啊。我想了想说:“也不是,不光我不坏,很多人都不坏的,你也试着和他们像今天这么聊聊……”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我说话,喝醉了的人思维跳跃的也让人赶不上。他身子一歪,慢慢从床上滑了下来,斜躺在地上,舒展开了修长的四肢:“等拍完这戏,咱们一块回北京,你来我家我给你做蛋炒饭——我特别会做蛋炒饭,每次都是蛋是蛋,饭是饭……”

我无暇细想“蛋是蛋,饭是饭”到底是做得好还是做得不好,只好先放下酒杯去扶他:“那你得先走,我从来不坐飞机,没法坐……不过你要是想请我吃饭的话,还是得多认识几个人把他们都叫来,我挺喜欢热闹的……”

他抓住我的胳膊,喝下去的酒此时仿佛全都聚在了眼睛里,朦胧而又清彻:“葛优,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也算有了一个朋友了。”

“我知道了。”

“那么,如果咱俩再没有啥合作机会了……嗝,是不是也不会是陌路人了?”他打了一个酒嗝,没等我回答就头一歪,靠在床沿上睡了。我看着他发了一会儿呆,把他拖到床上安顿好,自己也回房间睡去了。

后来很多年后了,那时我们真的有了一群能随时随地叫到一起的好友,他心情好就会把我们都叫到他家吃饭——当然不是他做,他除了蛋炒饭还会什么。我做,他们吃,有一次他心血来潮跑到饮水机那接了一杯纯净水,说是要敬我。

他说:“优子,这杯谢你,在我中二的时候,及时的挽救了我的价值观。”

我默默地站起起身,在完全不理解中二是什么意思的情况下,与他碰杯干了手里的老白干。

3.

十集的电视剧能拍多久?满打满算,两个月够了。杀青的时候陈道明找到我:“优子,你说我要不要和大伙说些什么?”

我说:“说什么?乐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呗,你还能先写个发言提纲是怎么着?”

这时候我们的关系已经很熟稔了,熟稔的不像是他定义上的“刚认识”。我叫他一声哥哥,他就乐的跟什么似的,兴致勃勃和我每天对周围的人搞一些恶作剧。吕丽萍几乎被他这种转变吓着,天天问他:“皇上,你不是皇上么?!”他也只是哈哈一乐,不答话。我此时惊异于他莫名其妙的问句,他也有些郁闷:“你知道我不怎么会和人说话……”

我就好奇:“那你以前是怎么办来着?”

“我以前?”他这时倒是难得的不好意思起来了,“我以前都是偷偷先跑的。”

我的天,我相信我现在脸上一定是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你只要对着他们微笑,然后随便说点什么客套话就好了。”

“这么简单?你不会坑我吧?”他半信半疑,我无可奈何:“真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你懂什么叫客套话吧?”

他嗤笑一声:“你小看我。”

于是我便在一旁冷眼旁观了他带着绝对国际标准化的微笑,与所有工作人员挨个握手,并对他们说“谢谢这段时间的照顾,希望有机会再次合作”——像一个完美的复读机。这时英达走到我身边:“他这算是好的了,听说以前这种场合都是坐在一旁冷着一张脸,谁也不搭理。”

“那看来不是每次都像他说的那么好运气,能逃过去。”我对他伸出右手,“谢谢这段时间的照顾,希望有机会再次合作。”

“他这段话不会还是你教的吧?!”英达惊讶,笑着与我握手,“下次合作,可不要再把我的水壶吊起来了。”

我说:“那不是我干的那是他干的。”

后来陈道明对我说,真有缘分的人是心有灵犀的,你看就像这次,他站的那么远,却仍然听清了我们的谈话:“那是你指使我的!”

我忍住一脸笑,把头拧过去不理他。

分别的时候他扯了一张便笺,上面写了他家的电话号码——那个时候手机还没有普及:“你回去要记得和我联系啊。”

我说那一定。可回去之后我就把这事儿忘了,回北京过了两天去我爸妈家探望完二老回来,抬头就看见我那天穿的裤子湿哒哒的晾在阳台。

我问贺聪:“你怎么把我裤子给洗了?”

她说:“你坐了那么长时间火车多脏啊还不洗,我都想把你这个人泡到消毒水儿里。”

我几乎惊慌失措的跑过去,把每个兜都翻了一遍,终于在右面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坨被水泡的不成样子的前身可能是纸的东西。我欲哭无泪的看着从指间落下去的水,心里堵得发疼。

后来陈道明对我说,他那段时间一直来等我找他,可是我没有。于是他就想可能是我被什么事儿绊住了吧?过一段时间就会来找他,可是我一直没有。于是他就想,朋友这东西,是多靠不住啊,你看他这么全心全意去交一个人,还不是说忘就忘。

这是我唯一一个,至今想起来就觉得怎么也对不住他的事儿。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我这个哥哥,在那段日子里是怎么守在他家的电话旁边,等着我问候他一声,可是这种等待最后变成了失望,最终心灰意冷。

我说:“真是对不住。”

他说:“后来啊我想着就这么算了,可我还是不甘心啊,不甘心自己离开了这么一人就好像——要死要活一样。”他说到这的时候自嘲的笑了起来,“我是在和你赌气。”

他是在和我赌气,这件事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我们两个在不同的地点,几乎同时的,认识了冯小刚。

陈道明是如何认识冯小刚的,我不知道。但我认识他,还是因为王朔。我常说米家山是我的恩人伯乐,那王朔就是我的福星,他给了我《顽主》,让我在影视界也算是有了一席之地,又在人生最关键的时候给了我《编辑部的故事》。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几个编剧和导演,就像打家劫舍的土匪一般,把我劫进了这个剧组。

吕丽萍还是老毛病不改,看见我的脑袋就是一通傻乐,我颇有点无奈的想,可能我身上所有的喜剧细胞都长在了脑袋上了吧。我对她说:“你也被劫来了啊?”

她乐的说不出话,好半天才喘了一口气儿:“没有,我哪有你那么傻,我是自愿的。我说真是巧了怎么又是你啊哈哈哈哈,这要是陈道明和英达也在,那不就是《围城》的原班人马么哈哈哈哈哈哈……”

陈道明,我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于是我问她:“话说回来,道明最近在哪儿呢?”

“我哪知道啊他不告诉你怎么可能告诉我哈哈哈哈你别在我面前晃……”

这娘们儿疯了,我为了不让她笑出什么毛病,只好顺手从桌子上拿了个帽子扣在头顶。这时冯小刚过来,左右端详了好一阵,在我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的时候开口:“这帽子是给侯耀华的。”

“哦。”我作势要往下摘,被他按住:“不过我觉得你戴着比他好,就戴着吧,顺便再遮遮你那个脑袋,省着吕丽萍看见就笑场。”

“冯大编剧你是对我的脑袋有什么不满么?!”我冲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情纠结。直到多年后他的白癜风愈加严重,已经蔓延到了半边脸,我特意在街边花了五块钱买了个大口罩,去了便拿给他:“把脸上色差遮遮,要不我拍戏的时候看见你,笑场。”

他说:“优子你这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

《编辑部的故事》拍摄的很顺利,中间英达还来串了一回场,这让我和吕丽萍都很高兴。但对于我来说,最顺利的是到了最后,我即使是看着吕丽萍和英达,也可以使自己不那么拼命的去想《围城》,去想陈道明。我觉得这挺好。等到拍摄结束后我又一次去冯小刚家,为我开门的是他的夫人,见了我说:“啊,葛优啊,小刚打麻将呢。”

我想说那就不打扰了让他玩儿吧,可她已经朝屋里喊:“小刚,优子来了。”我就在站在门口,当退不退的当口上,听见了屋里一个熟悉的声音问:“谁来了?”

是他。

我几乎惊喜的冲进屋去,那屋里大概坐着四个烟鬼,呛得我这个不怎么抽烟的人咳了好几声,咳完了抬头透过满屋的烟雾缭绕和我咳出来的眼泪中,我看见了陈道明对着我笑,眸子晶亮晶亮的,不知是和我一样被烟薰的还是怎么回事儿。

“知道来找他,就不知道找我啊?”

“哪能呢。”我鬼使神差般向他走过去,几乎被勾了魂,开口却发现所有情绪都堵在胸口,哽的我嗓子疼:“我……”

我自认也不是个笨人啊,可这时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到不以为意,拍了拍身边的椅子:“过来看我打麻将啊?”

冯小刚一脸古怪的看着我俩:“你俩这么熟啊?”

我说:“早熟了,比你早。”

看陈道明打麻将其实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儿——他老赢,圈圈不落,这就使本来应该紧张的博弈类娱乐项目变得毫无悬念。更何况他打的是暗牌,我根本看不见他手里有什么牌,时间一长便也有些心不在焉。他大概是发现了我在走神,拿手肘捅我:“你怎么不看我玩儿啊?”

我说:“我看什么啊?我都看不见你牌面。”

他说:“你可以——看我赢啊。”

他这话说的口气极大,虽然是实话也使其他三个人一片叫嚣:“老道你最近有点狂啊,看我们今天不联手把你衣服赢过来。”

陈道明也摆出一副兵来将挡来者不拒的架势:“来来来看本将军虎牢关勇战三杰!”

我安静的坐在一旁看着他,看着他的笑容,很开心,我不知道这些人与他算不算“刚认识”,不管是新朋还是旧友,看着他这么开心我也应该高兴才是。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起在宁波的时候,那个为我破例喝了酒,酒量还不怎么样,醉醺醺的对我说认识我他也终于是有了一个朋友的陈道明。我很高兴,甚至是欣慰看见他如今可以与别人毫无芥蒂之心的玩笑,可我控制不住的想那个时候的他。

也不知他现在的酒量是不是好了些?

我这样想着,头上电灯的光晕便在我眼中无限制的扩大了,像是水中的波纹,我轻轻一吹它就散了。可是我舍不得让它消失,于是我就固执的,大气都不敢出的盯着它,看着它越来越大越来越深,麻将“哗啦——哗啦——”的声音倒像是浪拍击在礁石上的声音,我想,它最终还是把我溺死在这里了。之后我发现我其实是睡着了,还是靠在陈道明肩膀上睡的。他见我醒来伸手拍了拍我的脸:“困了?你也是真够能睡的了。”

“哎——”我支楞起脖子晃了晃脑袋,“我睡了多长时间了?”

“一圈半。”冯小刚伸出两个指头,又掰回去半个,“还不算我们现在打的这场。我就说把你叫起来去床上睡,老道还不让,说你觉轻一动就醒——我看这也不轻啊,这么大动静你都睡的昏天暗地的,害的老道一只手出牌都不利索输了一圈,你看怎么办吧。”

“嗯——”我一睡脑子就不灵光,只知道迷迷瞪瞪把脑袋转向陈道明那个方向,“实在对不住——”

他就乐,特慈祥那种,抬手掐我的脸。可是我太瘦脸上实在没什么肉,他掐了两下掐不起来只好改成戳的:“哪有,你听他们瞎说,我哪会输?他们嫉妒我说出来诳你的——哎你别揉眼睛。”

我抬到一半的手背被他拉住,一时间也不知道是放下还是怎么样好——其实我挺想反握回去的,可是脑子里一丝清明尚在,强撑着我站起身:“我回去了。”

“行。”陈道明回身拿衣服:“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含混着推辞,“我坐公交来的,不用倒站,挺方便的,就不挡你的财路了。”

“那我送你到车站。”说话间他已经穿戴整齐,“什么财路不财路——我想赢什么时候不能赢?”

于是我们就在一片抗议声中出门了。走之前冯小刚突然想起来问了我一句:“优子,你不是来找我的么?找我干啥?”

我说:“我忘了。”

那时候已经入了冬,北京的天在那些年还很清澈,我抬头看星星,呼出的白气在路灯上凝结成团,就那么挂在那里,像云彩一样。陈道明有些不满的捏了捏我的衣服:“怎么冷,你怎么都不知道围个围巾出来?”

我想说“太瘦了,穿什么都漏风,围不围也没啥区别”,可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忘了。”

他冷哼了一声:“你忘性可真大。”

我知道他是生气我没有找他这件事,可也不知道从何处辩解起,只得闷闷的随他往前走。走了一段还是忍不住问他:“你……过的挺好的?”

他说:“如你所见。”

我看见了,你过得是挺好,你终于有了一群“就算着”是的朋友。于是我讪笑的抬头看刚才我挂在路灯上的云彩,希望能找到它,可是哪能呢?它已经化在北京冷冽的空气中了。我说:“看见了,是……挺好的。”

我难过,可是我为什么难过?

“可是优子,你和他们不一样。”他突然一脸很严肃的表情,对我说,“你和他们不一样,我更喜欢你。”

我乐了,发自内心的那种,心脏里有什么东西“哗——”的碎开,在这个严冬的车站旁都流成了一江春水。我说:“哥,你这是和我表白啊。”

他说:“嗯,我觉得挺麻的。”

等车的时候他拿笔把他的电话号码写在了我的手背上:“记好了再洗啊。”

我故意说:“那不一定,你看我这记性,说不定忘了就又洗了。”

他一挑眉:“行,我正好知道这附近有家纹身的,咱俩现在就去请师傅把这几个数纹你身上得了。”

我说:“那感情好,你多换几次电话,我以后再去澡堂子一脱衣服,人家都不觉得我是演员了,都得说我是职业做广告的,帮人办个假证什么的是吧……”

我俩对视一眼,默契的大笑起来。我发誓,这是我这一年当中过的最开心的一天。

“车来了。”他对着从远处驶来的明黄灯光挥手,“你快上去吧。”

我“哎”了一声,道了句别刚迈步,就被他拽了回来。我一转身什么状况都没搞清楚,他脖子上那条白围巾便绕了两圈围在了我身上,然后我就看着他一路小跑朝来的方向跑了回去,到了街角又向我挥手:“快走吧快走吧。”

我上了车,走出好远还能看见他站在那里远远望着我。我叹了口气,在后座缩成一团阖上眼,鼻腔里全都是他温暖的气息,一个名字在我唇齿间呢喃出声。

陈道明。

4.

《编辑部的故事》火了,李东宝火了,连带着葛优也火了。现在大街上走到哪儿都有人和我打招呼,笑着问我:“东宝现在想谁呢?”

我特配合:“想葛铃呢。”

陈道明也来掺和一脚,不过他问的和别人都有点不一样:“葛优现在想谁呢?”

我同样配合着他演戏:“想陈道明呢。”

小刚往嘴里递了一半的饺子“吧嗒”一下掉到了碗里,看看我又看看陈道明,最后看看自己溅到身上的醋:“哥你咋不想我呢?”

我说:“你没我好看。”

小刚说:“优子你真是五十步笑百步——不要脸。”

陈道明就在一旁乐的前仰后合,也不知是觉得他比我好看,还是因为我说我在想他。

葛优火了,事情也就多了起来。也就《编辑部的故事》上映不久,一出大戏就找到了我。

陈凯歌,张国荣,张丰毅,巩俐,《霸王别姬》。就是现在再谈论起这般当年,也会让人肃然起敬。劝君王饮酒听虞歌,取君双剑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这便是一个凄然的曲,动情的戏了,而袁世卿在这个剧本里扮演什么角色——说句实话,我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懂。

不怪我理解能力差,而是虽然满清民国的时候男风盛行,但那毕竟是前朝旧事,宛如隔岸hòutíng花一般被人们所鄙夷。我作为一个生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大好青年——当然还是老爷子家教严,实在没什么机会去了解两个男人之间是怎么回事儿。我很诧异陈凯歌居然会拍这样一部电影,尤其是在那次假借“健康调查”实际上是针对同性恋的清算事件过去还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简直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于是我揣着剧本,去请凯爷赐教了。到了地方发现男女主角都在,三个人,再加上一个导演,八只眼睛看得我有些发憷。

除了张国荣基本上都算老相识,也不必多客气,凯爷招呼我:“哟,优子来了,自己找地方坐。”

我挨着他坐下:“这不……戏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请凯爷赐教赐教么。”

他大手一挥:“甭赐教,有什么不懂的,说!”

我指了指那仨人:“你……那啥,你先把这人物关系给我解释清楚了。”

巩俐有点吃惊也有点暗喜:“真巧了,今天到凯爷这儿来的,都是探讨人物关系来着。”

凯爷促狭一笑,指了指张丰毅:“他,男一号。”又指了指张国荣:“他,女一号。”然后指了指巩俐:“她,女二号。”

我有点儿懵:“不是,怎么回事儿,那不是个男的么……”

凯爷看着我的表情就有些痛心疾首的无奈:“优子,你还是没参悟透剧本儿啊。”

我说:“您等会儿,那我呢,我算是什么角儿,这样您受累,给我讲讲戏。”

他从身后扯出一张A4纸,写了我们几个在戏中的角色:“谁是谁都知道吧?”

我点头:“明白。”

“那你看好了啊。”他拿根笔就在上面画,“这戏讲的是他和他一起长大,他喜欢他他不喜欢他然后娶了她,你喜欢他他不喜欢你但是因为他娶了她最后被你趁虚而入跟了你,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但是他心里其实有他却不知道自己心里还有个他,他希望他心里有自己但也不知道其实他心里一直有个他……”

最后他兴致盎然地问目瞪口呆的我:“现在明白了么?”

明白个屁。

我不骂人,可是这时候也忍不住想爆粗口,偏偏忍不住也得忍着,只好装模作样把笔拿过来也在纸上划了两道:“这么说……他和她是情敌。”我在程蝶衣与菊仙之间画了一条线,又在袁世卿和段小楼之间又画了一条线:“我和他是伪情敌,还是单方面的。”

张丰毅拊掌:“孺子可教也。”

我点头:“这么说,我勉勉强强还算得上是个男二。”

凯爷眼神惨不忍睹的游离在我的周围,但嘴上还是说:“你要这么想,那就算是吧。”

红颜眼波流转,便是尘世轻负,那霸王自然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刚了,而虞姬,则柔到了这番幻境之外,把人间沧桑都倒转于岁月轮回。程蝶衣擎了双剑,开口唱出第一句戏词儿的时候,英达扮演的肥胖班主弯腰与我附耳:“您给断断,这到没到雌雄不分的地步?”

我没答话,眼睛自顾盯着台上身姿,手指沿着青瓷茶碗的边缘细细抹开去,上好的瓷器触感细腻轻柔,像是良人夜半细语,润物无声。

爱意,痴迷,敬重,还是占有,亦或是一样都不落,全都在此时,收到了袁世卿的心里。拍戏的时候凯爷对我说,从容足以,贵气有余,这眼镜没想到和你还挺搭的——你还得去试着表现出喜欢一个男人的感觉。

我干净利落的说:“做不到。”

他说:“这是命令,不是在和你商量。”

袁世卿对程蝶衣,就在于一个痴字,像是世上最珍奇的古玩异宝,百种千般巧,捧在手上,连自己都舍不得去触碰,更毋提他人。张国荣对我说:“真死心眼,你眼睛里,看着我,心里也不一定想着我呀。眼由心生,你想想别人,看着我拍出来也是一样的。”

我苦笑:“我哪有那么个人可想啊?”

他抖落了身上长衫,这些日拍戏入得太深,平日里的英俊小生现今也不自主端起了兰花指:“船到桥头,你就知道有没有了。”

一帮子都在逗我,我想,好在我的戏份没那么多。后来又一场我与张国荣的戏,雨中戏,戏霸袁世卿百般手段,千般引诱,终于趁醉霸占了梨园一枝花程蝶衣,为菊仙嫁给段小楼扫清障碍——巩俐是这么说的。那两天凯爷天天听天气预报,拉着我神经叨叨:“今天北京有雷雨,大雷雨。”

我看他的目光就像看神经病一样:“凯爷,咱有洒水车灯光和音响,你非得弄个雨天,那能行么。难道我没看出来您当导演前是跳大神儿的?能呼风唤雨控制老天爷?”

他像所有拍戏拍魔障的导演一样:“那场戏,只有在自然雨里才能拍出那种感觉。”

我默默盯了他一会儿,便回房间找厚衣服,顺便提醒张国荣也一定要多准备两件——开玩笑我受够淋雨了,这次才不会有人那么二愣子,光着自己把衣服扔给我。

是夜,乌云翻,雷霆动,浪潮涌,陈凯歌带着我们一众班底候在廊下,见天边隐隐风雷起,云翳间透出刀光剑影,便把烟往地上一掐,回身招呼我们两个:“上!”

我抱着剑望着院子迟疑着不肯动身——我大概是命中犯水劫。英达看我费劲,在后面一拍我肩膀:“优子,兄弟我帮你一把。”说着便一脚把我踹了出去。

他这一脚用的劲儿大,我向前扑了几步险些站不稳,还是早就到了外面的张国荣扶了我一把。接着陈导便指挥众人:“开机,唱——”

“汉兵……”我一开口方觉得气虚,拍戏前的喝的酒劲全都涌了上来,嗓子差点劈了调。张国荣婉转了身形,遥遥一瞥,把我那句唱词就接了下去:“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天太黑了,他们晃不清我的脸,而我又醉了。我醉了,所以我便尽情的闭了眼,去找陈凯歌对我所说的那样一份感觉。脚步飘忽如梦,35年在我的心里如走马灯般,踩着锣鼓点纷至沓来,直至如今方回头品尽个中滋味,可这其中是否有一人,能如程蝶衣之于袁四爷一般,一顾再顾,倾国倾城?

能与我此生都为他,痴心妄想,极近痴缠,至死方悟?

“锵”的一声剑出鞘,我兀地睁眼,几乎是出自本能地开口制止:“别动!那是真剑!”

张国荣缓缓抬头看我,手中剑柄缓缓松开,随着面上一滴化了油彩的泪“咣啷”落地。这时天边一道闪电划在我俩中央,我在借着这道光看清他的面容的同时,一个名字也清清明明从我心底蹦了出来,轻飘飘的三个字,宛如炸雷般在我脑中散开,侵蚀了我所有感官的归属。

陈道明。

不不不怎么会是他?可又怎么不是他?陈道明陈道明陈道明,这三个字仿佛有咋不尽的滋味,从我的心中灌入四肢百骸,悬在舌尖,几乎脱口欲出。笑着的他,皱眉的他,赌气的他,促狭的他,玩闹着问我想谁的他,趁醉为我端起一杯月亮的他眉眼间的笑意,雪夜里为我围上围巾时他手指划过我的脸的温暖,全部在此时,化作春风,又绿江南,动容的让我几乎不能自制。

掌中剑鞘怆然落地。

“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秋——此境非你莫属,此貌非你莫有。”我走过去扶住他的肩为他拭泪,可是我眼前全都是另外一个人,让我此时百般心意,都换成了柔可绕指的一腔缠绵。

我疯了,我想,可是戏里的人早就告诉我们了,不疯魔不成活。

后来杀青的时候,凯爷请我们吃饭,席间他大呼这是杰作,是极品,他要用它去冲击世界,巩俐翻了个白眼,给张丰毅使了个眼色,把他按下去又一杯酒灌了下去。

张国荣端着一杯酒来到我身旁坐下:“啊,袁四爷——敬你一杯?”

我连忙与他碰杯:“程老板,不敢当。”

他含笑与我饮了一杯酒,然后问我:“雨中那场戏真是绝了,说说,想着谁呢?”

我答道:“这部戏里,程老板面前,当然是想着您了——我要是李东宝我就想葛铃去了你说是不是。”

他入的戏太深,此时说话语气中还不自觉的带一点嗔怪:“说谎。你看的肯定不是我,也不是女人——我太了解,看女人绝不是那个眼神。”

我马马虎虎应付着我能想着谁啊,演戏么,那得是导演让我想谁我就想谁。他看我无意在说此事,也自然转了话题:“哎,你认识陈道明么?”

我吓了一跳,有一种被人看破心事的惶恐感,随即又觉得他也不过是就这么随口一问:“认识啊,关系还挺好呢,我俩还商量下半年在一个地方买房子——怎么了你不会是想管我要他签名吧我和你说这事儿我再也不干了每次揽回去他都骂我多管闲事……”

张国荣抿嘴一笑:“我还真想要个他签名,你知道么我特别想什么时候能和他合作一部戏。因为——”他说到这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奇妙的腼腆和温柔中,“他和我男人长得特别像。”

“那您真是好眼光啊,他那面相——你等会儿?”我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你男人?你不会——”

他点头。

“怪不得——”我长叹息,“那您这也算得上是半个本色出演了,怪不得已臻上乘。”

“所以我太了解。”他语气淡淡,“就算是此时,您也不肯告诉我,你那时候眼里看的是谁?”

我暗暗把衣角捏在手心里,那上面已浸满了我的汗水:“您就当,想的是我的霸王。”

再后来,《霸王别姬》在戛纳上拿了奖,几个主演自然水涨船高,可我的心里还是一片诡异的冷清寂静。陈道明看我发呆,揶揄的靠上来问我:“优子,想谁呢?”

我那时正为他心烦:“这句话你还没玩儿腻味啊?”

他一愣:“成,以后再不问了。”于是就再也没问过我这句话。我一开始隐隐有些失落,可咬牙思忖,又觉得只要少了天天受他如同追问心意般的煎熬,便也是值得了。

我想,有些事,我想瞒他一辈子,什么都不让他知道。

5.

张艺谋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和陈道明坐在我家客厅里看房屋平面图——我们两个到底还是买了同一单元的房子,楼上楼下,他对于这个布局特满意。而我则在犯愁房屋盖好之后装修的事儿,我这人特磨不开和人讲价或指挥别人干什么,这种性格放到这事儿上一定会吃亏的。我不想吃亏,可是我磨不开,我知道陈道明擅长这个,可是我也磨不开和他说。

老谋子的电话拯救了我的纠结,我把手上削了一半的苹果递给陈道明,跑去接电话。电话里那人仿佛是有什么喜事儿:“葛优,葛老师~最近忙什么呢?”

我连忙说:“您别那么叫我,就平常叫优子就成——没忙什么,看房子呢。您有事啊?”

他在那头“啊哈哈”的笑:“那我就有话直说了,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手里有个剧本挺好的特适合你,主角,你看不看看?”

我说:“承蒙您抬爱,您看上的主角能有我?您别忘了您可是说过就我这人是天生的反派,我怎么就不信呢那个剧本能写一个反派罪大恶极无恶不作到老儿被枪毙的一生?”

陈道明在身后听了不乐意:“优子你别那么说自己。”

张艺谋有点意外:“哟?老道也在啊?”

我说:“啊,是啊,要不你找他吧,我替你说说?”

他说:“别,甭瞎费这心,这角色还真就非你不可了。真的!你行!你真行!特合适!我看一眼剧本儿我就打定主意要你演了!你说我还能坑我自己么!你听我给你大致讲讲……”

那倒不能。我和他谈妥之后放下电话,回头看见陈道明气鼓鼓盯着我:“我不去!我不能和你抢!”

我说:“哥哥你想多了,那个角色是不大适合你演。”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特谄媚的凑到陈道明旁边:“哥,和你商量个事儿。”

他被我笑的发毛:“你干啥?”

“你看,我这有戏要拍……”我努力调动了身上最大的热情分子,“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开身,你受累,随手把我那房子也装修了得了。”

他认真且鄙视地看着我:“我就直说了吧葛优,你这人就是什么能耐都没有!想让我帮忙就别绕这么大圈子!”

我作认小服低状:“哥,你说的太对了,你怎么就这么了解我呢。”

我俩就房子问题一直商量到晚上,送走了陈道明,我坐在黑暗中开始思考这部戏。张艺谋,我对他最开始的印象还是来自于姜文,和那部获得金熊奖的电影。姜文当时和我谈论起《红高粱》拍摄过程的时候,很好爽的大笑,说老谋子这人,有意思!脾气对路!我问怎么个对路法?他就给我讲他是怎么为了余占鳌的人物塑造和张艺谋从头吵到尾,最后吵出了一个世界杰作。那时候的姜文,脾气还比不上现在,初出茅庐的导演和初出茅庐的男主干上,那绝对是牛犊不怕虎不一死也得两伤。姜文性格暴,在片场就有些出言不逊,气的张艺谋顺手抄起身边的导演椅就向他砸了过去。

“不过我身手好,躲开了。”姜文是这样说的。

这就是我对张艺谋所有的最初印象了。姜文那家伙,不客气的说丫的就是一悍匪,能和悍匪抄家伙拼命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善类。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生命宝贵,就那么拒绝算了,可那剧本实在太吸引人,我又舍不得就那么放弃。于是我忐忑不安的去见张艺谋了,事后他和我讲,优子,我一见到你,我就觉得你身上包含了男主身上所有特质——对苦难生命的彷徨敬畏以及绝不屈服的决心,你看我看人多准。

我想他一定是不知道那个让我如此彷徨敬畏的来源就是他,要不然他一定不会这么讲。

拍摄过程很顺利!很顺利,我这么想,至少是敬爱的谋导没有对我动粗,但我也时刻活在他随时爆发的恐惧之中。人活着多难啊,这是我对于这部戏以及我拍这部戏的全部感悟。我觉得这戏拍的挺慢了,没想到那房子比我还慢,所以我去见陈道明,还得费好一番周折。我去的时候他正斜靠在沙发上看我那部戏的光碟,屏幕上徐家的好二流子福贵少爷正赌的尽兴,又在后头唱起了皮影戏。我那时一副标准浪荡子模样,看着两个皮影搂抱在一起,眯了眼睛,抿起嘴唇打了三个啵儿。

陈道明若有所思:“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浪的天赋啊。”

我当时正在他家门口换鞋,听这话差点腿一软跪地上,还好他后面有加了一句:“真的,太欠揍了,我要是在现场……”

我赶紧说:“就是么,我现在看也特欠揍。”

他淡定的把剩下的话补全:“非得分分钟干死你啊。”

你来啊!我在心里呐喊,不过我听不出来这个“干”和“干”之间有什么区别,于是我默默的收敛了我的小心思,问他:“嫂子不在家啊?那你中午吃什么啊?我给你做吧。”

他把眼睛弯成了月牙状:“我弟弟真贤惠。”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期间我也偶然去了一次电影院,湮没于众人,根本没人认出来我就是屏幕上那个倒霉鬼。直到快到五月的时候张艺谋又给我打了个电话:“优子,告诉你个好事儿呗,组织上派你和巩俐去法国考察一趟,机票全免,食宿全包还有补贴怎么样。”

我说:“还有这等好事儿?我们的国家还不富裕,就免了吧。”

他也不和我兜圈子了:“咱们的电影入围戛纳了。”

我第一反应不是欢呼雀跃,而是问:“导演!那得坐飞机吧!”

他说:“你可以走着去啊,骑马也行,我再给你派仨徒弟——正好你那脑袋我还可以随行拍一部西游记……”

我大惊失色:“导演!我能不能不去!”

他说:“我有事儿我去不了,导演缺席了男主就别缺席了吧——对了你不能缺席你入围最佳男主了。”

我说:“那你为啥不早告诉我!我提前一个月坐火车也到了!”

他说:“我也刚知道——你滚蛋!国家还不富裕没那个钱给你买穿越欧亚大陆的火车票!”

直到临行前我都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飞机不可怕,飞机有什么可怕的,但我一到机场腿肚子就开始转筋。张艺谋煞有介事地拉着巩俐的手:“到了飞机上,你一定要照顾好优子。他要是哭,你就让他闭嘴,实在不行你就打晕他。”

巩俐看了看神情凝重的他,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我,也说不上是什么语气和心情,默默地“哦”了一声。

我实在是不愿意回忆在飞机上的惨痛历史,但好歹还是平安到了传说中的康城,没用巩俐威胁我就到了,看来我的自控能力还不错。其实我没对获奖抱什么希望,所以每天也只是到处转转,真等颁奖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听到颁奖嘉宾读出颁奖词的时候还在走神,直到全场掌声雷动,巩俐在旁边轻轻捅我:“是你。”

这时颁奖嘉宾用英文说出:“第47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将获得者,中国,葛优,获奖作品,《活着》。”

我现在可以说出这部电影的名字了,《活着》。评审团的那群人说他们被中国人身上那种默默承受的韧性和顽强求生存的精神而感动,我也被感动,为这个故事,为这部电影,也为我自己。从来没想过的荣誉就这么掉到了我身上,我感觉我的血液一下子都“刷”的一下冲到了天灵盖,再落回来,流向四肢百骸,一瞬间竟使我有些晕眩。

我获奖了,没有喜极而泣,而是等到散场之后就近找了个公共电话,按了几个号码之后又想起依照时差北京现在还是半夜,只得又放下,却又不知道到底干什么好,就那么站在那里算着时间,一直等到北京那边大概是天亮了,才往家里打了个电话。

二老自然是高兴的,高兴之余也不忘了像每家的父母一样说些勉励的话。第二个电话本来是想打给贺聪的,但拿起电话才发现,鬼使神差般,按得竟是陈道明家的号码。

他的电话早在冯小刚家附近的那个车站被我记的滚瓜烂熟,即使是从手上洗了下去,也没法从心里洗下去。我屏息听着电话里嘟嘟的响声,紧张的像是在接受一场审判,直到电话终于被接通,那边传来了他有点疲惫但还清明的声音:“喂?优子?”

我说:“哥,是我,我获奖了,最佳男主。”

他轻轻的笑了起来,很欣慰:“是么,那你可是戛纳第一个华人影帝。”

“这我倒没想。”我几乎是汇报般的,把那句话说出去,头脑一片空白,竟不知道除了这个还能说什么,直到他问我:“你怎么没知道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

我说:“北京那边太晚了,我怕吵着你和嫂子。”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得奖的那一刻,就有人告诉了张艺谋,张艺谋又告诉了他。他那个晚上都在等着我亲口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但那一个晚上,打电话的有小刚,有英达,有巩俐,还有一些别的人,他每次接起电话都会问“是优子么?”,可每回都不是。

这些都是我后来知道的,这时候我也只是和他在电话里聊一些毫无边际的话。他问我:“戛纳好玩儿么?”

我说:“还行,就是赶上电影节,人太多,哪儿哪儿都是人。”

于是他又笑了:“你啊,好不容易坐一次飞机,应当好好玩儿玩儿才是。”

我“嗯”了一声,又不知打说什么了,可又不愿意放下电话,只能在沉默着孩子气的故意延长时间,听着他在电话那头的呼吸声。我的手指绕着电话线,看着它被我抻长,又弹回去,再抻长,再弹回去,陈道明的声音就随着这条细细的线带着电波传到我的耳朵,进入我的大脑:“房子快装修好了。”

我说:“嗯。”仿佛除了这个字眼儿不会说别的了一样。

他说:“我明天去给你选家具,你想要什么样的?”

我说:“我也不知道,你看着买吧,或者让贺聪挑。”

他自动把后半句“让贺聪挑”忽略了:“那我明天就叫上小刚一起去了。你爱干净,给你选一个白色的沙发怎么样?”

我说:“都行,你看着好就行。”

他说:“优子,我想你了。”

我突然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手指把玩的电话线骤然缠紧,把我的手指勒的充血麻木,隐隐胀痛,却好像勒的不是我的手而是我的心脏——老天爷,我就是获奖也没这么紧张过。他在那边听不到我说话便唤我:“优子?”

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嗯,我也想你了。”

于是我听见了他在那头舒缓的笑了。这时巩俐出来找我,我匆匆与他告了别便向巩俐迎去,我试图把这件事忘掉,可是我发现我忘不掉,康城五月的风吹过来,使我觉得我的身体像羽毛一样轻盈。陈道明,他就以这样的方式,给我带来了在异国他乡最美好的心情。

我爱你,戛纳。我爱你。

6.

新房就在我获奖后不就搬了进去,最大的好处就是我和陈道明的接触在两个人都没戏的时候可以无缝隙对接。我敲开楼下的门,开门的是他媳妇,杜宪。我说:“嫂子,我要去我哥那一趟,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捎给他的?”

她说:“成,那你给他带两件换洗衣服过去。”

那时陈道明正在和冯小刚合作,拍的是《一地鸡毛》。小刚问我要不要给他捧个场?我就看了一眼演员表,立马说:“不行,我不能去。”

他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你能来的。”

我说:“你饶了我吧,就这不行。”

于是我能来到这个剧组,只能是以探班的名义——当然探的不是陈道明的班,但我还是先找到他把衣服给他。他见了我很高兴:“优子,你来看我呀?”

我说:“不是,这次真不是来看你。”

他说:“总不会是小刚吧?”

我说:“他还不够格呢。”

这时我看到了我想找的人,戏中的熊局长与局长夫人,刚拍完一条下来休息。我贴着墙根溜过去,毕恭毕敬站在他们面前:“爸,妈,我妈的工资条我去取回来了。”

熊局长——也就是我爸葛存壮先生看着我还是没什么太大表情:“嗯,给我吧。”

我不用回头,都知道陈道明看着我这边,面部表情狠狠一抽。

我怕我爸,真的,那是我除了飞机之外另一个过敏源——甚至更甚,我想如果让我在飞机和我爸中间做出个选择的话,我会在我爸的威逼下哭着上飞机的。间歇中有人提议打麻将,输了的人买酒买烟。我不想玩儿,是陈道明和冯小刚硬架着我上的——问题是我哪打得过他们啊,想了想兜里钱好像不够,便故作镇定把牌一推:“小刚,告诉我我爸住哪儿。”

我太了解我爸了,了解到他什么衣服里哪个兜一定有零钱都知道——可这事儿得偷着来,千万不能让我爸知道。愿赌服输买了酒和烟,修宗迪那老爷子就逗我:“看见没有,这是葛优酒,葛优烟。”

我嘿嘿赔笑:“是存壮酒,存壮烟。”

我从刚来这个剧组的时候就看出来陈道明有话想对我说了,但是我拖着没问,看他能挺到什么时候。果然牌桌散场之后他就拉住我:“优子,哥哥跟你商量个事儿。”

我说“真是风水轮流转哥你也有今天——这好说你先把赢我的钱还我我把我爸那个窟窿补上……”

他一瞪眼:“你怎么……我和你说正经事儿呢。”

我说:“好你说。”心里想着,你千万要快点说,在我爸发现他衣服被人动过之前说完我好走。

“我想找你和我合作部戏。”

下面便是一个不是冤家不聚头的故事了。陈道明的成名之作《末代皇帝》,据说之前请的角儿是姜文,但是我这哥哥试镜实在太突出,生生把已经定好的男主给比了下去。老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黄河还兴改道呢,都用不上三十年,也就7年的时间,姜文那小子就反扳一局,硬是把这个昔年对手从纽约气了回来。

多大快人心呐,要是当事人不是陈道明,我就这么说了。可问题是当事人是陈道明,于是我第一反应是问:“上哪儿拍啊?”

他说:“东京。”

“日本啊,那可以坐船去啊。”

他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把眼中“你这个怂货”这句话憋了回去:“嗯,只要你不晕船就好。”

坐船对我来说当然比坐飞机容易的多。云掉落在海里卷成了浪,我站在船尾,看着船把海面像切一个巨大的蛋糕一样切开,再合上,丝毫看不出刚才有那么惊心动魄的痕迹,我就看着这样的景色来到了日本。尽管没开机片场还是有人候着,那是剧组请来当地的留学生和日本学生客串的群众演员,大多是女孩子。女孩子们在一起就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我走过去,无意窥探她们闲聊的话语,可还是有那么一两句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你们知道么?《风与木之诗》再版了。”

“是么?就是竹宫惠子那个?”

“哇~开山鼻祖,竹宫女王~”

我实在是听不懂——可能真的是年纪大了,不明白这些十几二十几的小姑娘在说些什么。可我现如今不过也是三十几岁,不算很老,于是我只能感叹这世界变得太快。这时她们中有个眼尖的小姑娘发现了一直在她们身后的我:“哎?葛老师?”

于是小丫头们呼啦啦的围在了我身边,毫不怕生地嘲笑我:“葛老师你还偷听啊?”

我多少有些做坏事被抓现行的小尴尬:“没有没有,偷听也得听得懂啊——我这是恰好坐在这,而你们的谈话呢,又恰巧进了我的耳朵。”

她们一起哄笑了起来,我就问:“那你们谁告诉我,你们刚才聊什么呢?”

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女孩说:“漫画家啦,竹宫惠子老师……”可她的话马上被另一个女孩打断:“哎呀葛老师你不适合听这个——话说你比电视上看起来要帅一点啊。”

我心安理得接受了这听起来并不怎么像实话的恭维,还要表示一下谦虚:“哪有,我这脸也就长这样了,和我来的还有个大帅哥,你们不去看看?”

她们就心照不宣的笑了:“您说的是陈道明老师吧,他和我们英语老师聊天呢,那种级别的帅哥,还是交给我们老师去攻略好了。”

我顺着她们指给我看的方向望去,陈道明和一个女老师面对面坐在椅子上聊天。那女老师长的并不出众,可身上就有那么一股子书香门第的气,和陈道明坐在一起,倒是相当和谐。他们说着什么,时不时往我这边看两眼,陈道明的目光很温柔,看见我也在看他的时候就笑了,用英语对那个老师说:“Yes, he would.”

于是那个老师颔首微笑:“I wish you happiness.”

我英语不好,换句话说我除了中国话就没有什么再说的溜到,所以一时半会儿也反应不过来他们说的到底是啥,我只是看见他嘴唇有些干,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的用舌头去舔,便问他:“你要不要喝水?”

他点头,我就从背包里找出随身携带的水壶给他送过去。回来的时候女孩子们看我的眼光就有些奇怪:“葛老师你真贤惠。”

我说:“嗯,陈道明也这么说我。”

于是她们就一同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在笑啥。

群众演员不过就是几场戏,就再也不跟着剧组走了。拍戏拍了一个月,一天晚上我在陈道明屋里和他商量剧本。我在拍戏的时候就容易神经衰弱,那是想剧本用脑量太大导致的。我倒不至于像陈道明一样为了找灵感用脑袋撞墙,可某种程度上来说还不如他,闭上眼睛就是戏完全睡不着,还好现在身体不错还能撑下去。他看我精神有些不大好,就问我:“累了?”

我说:“嗯,好几天没睡好了。”

他伸手揉我的太阳穴:“我前两天向那个女老师学了一首日本的摇篮曲,你听不听?”

我真的很疲惫,闭上眼睛说:“嗯,你唱吧。”

他就开口唱,很轻柔很和缓的调子:“守着孩子已经厌倦了,盂兰盆节之前,雪已经轻轻飘了,孩子也在哭,盂兰盆节到了,有什么高兴呀,没有新衣服,也没有腰带,孩子总是哭,守着他更辛苦,一背就是一天,越来越瘦了,真想尽快走出去,离开这个地方,那边能看到,父母的家呀……”

他唱歌很好听,让我的身和心都像一片羽毛,在黑暗中下落,下落,沉到永不见光明的底。最后昏沉沉睡去的时候我感觉他的手掌轻轻覆在了我的眼上,那时我还在想:“这不是《祈祷》的调子么?”

我大概是睡着了吧?因为我进入到了一个梦境。梦境里我站在一片荒原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地上洁白的雪,和天上漆黑的夜。雪花从天上落下来,把这黑与白的界限都彻底模糊了,落在我身上覆盖住了了我的肩膀。真冷啊,我想,这时我看见了荒原的中央有一小撮橘红色的暖亮,是篝火,旁边还站着陈道明。我想过去取暖,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因为他会把我烧灼成灰烬。于是我就明白了,这雪其实就是我自己,我那么渴望温暖,可是我又清楚的知道,这种温暖会把我融化,最后毁灭。

然后我就醒了,一睁眼就是陈道明那张放大的脸,我被他整个人圈在怀里,一抬头鼻尖就能蹭到他的下巴。他倒是睡得很安稳,被我想从他怀里挣扎出去的动作弄醒,胳膊反倒是又紧了紧,制止了我徒劳无功的抵抗:“你醒了啊?”

我多少有些气急败坏:“你这……你这晚上是怎么睡的?”

他看起来表情特无辜:“空调坏了,我看你晚上一直在哆嗦,你冷啊?”

我抬头看了一眼空调,17℃,能不冷么,我问陈道明:“遥控器呢?”

“找不到了。”

我叹了口气,披了件衣服下床,果然就在床下面找到了静静躺着的遥控器:“你就不知道多找一会儿么。”

他看起来更无辜:“那万一找动静大了,你醒了怎么办?”

听着倒像是为我好。我不理他,活动活动筋骨发现浑身都硬,那床铺的太软,睡得我腰往下坠着疼。我回房间找牙刷的时候看了一眼镜子:“哎?我嘴唇怎么破了?”

我伸出舌头舔了舔下嘴唇,一丝一丝的疼,不像是裂开的口。陈道明在床那边穿衣服,声音闷闷的:“上火了吧。”

我说:“瞎说,上火是里边溃疡。这不像是上火倒像是——咬的?”

他有点心虚:“哦,那就算是咬的。”

这还能就算啊,我思索,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睡觉没有咬着嘴唇睡的习惯吧?”这时他拿了一瓶药过来,拿棉签沾了往我唇上的伤口上涂:“那谁知道。”

“疼——”我皱眉往后躲,被他捧着脸拽回来,象征性的吹了两下:“好了,不疼了。”

我说:“哥,你当我是你们家格格?”

他说:“格格都没你这么不省心。”

这话咱得凭良心说吧,我想,事实上我除了要拍戏之外,还得时不时的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时间久了导演看着都忍不住赞叹:“葛老师真贤惠。”

他在一旁还颇为自得:“娶妻当若葛优。”

电视剧拍的快,这种由琐事堆积起来的电视剧拍的就更快。杀青那天工作人员在收拾东西,我和陈道明最后一次坐在东京的阳光下,我拿了一罐啤酒,问他:“你不喝酒,那我去给你泡个茶吧?”

他点头说好,等我泡完茶回来,就看见他又被一群小姑娘围住了,见了我还打招呼:“哟,葛老师果然在。”

我乐了:“又是你们啊?老师没来?”

她们说:“今天这附近又竹宫惠子的签售,我们老师听说你们在这杀青,就让我们来看看,她去排队。”说着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掏出个笔记本:“葛老师,签个名吧。”

她身旁的女孩们也都掏出纸笔:“就是,签个名吧。”

我说:“排队,不要挤。”接过第一个女孩手中的本签了一个,那女孩又转头递给陈道明:“陈老师也签一个吧——和葛老师签在一张纸上。”

他故意把头一扭:“我不要和他签在一张纸上。”

我就叹气,把我签好的那张撕下去:“去,再请陈老师签一张。”

那女孩也不在意,顺着我的话递过去:“陈老师签个名吧。”

于是我就看着陈道明乐颠颠的在空白纸上签了名,之后我把写了他名字的本拿过来:“我不嫌弃你,我可以和你签在一张纸上。”

女孩子们就欢呼:“葛老师真善解人意!”

“他善解人意,我呢?”陈道明居然还好意思问,小姑娘就打趣他:“帅哥不需要善解人意。”

我得了个空问她们:“为什么一定要我俩签在一张纸上?”

她们互相眨眨眼:“因为我们是ふじょし。”

“什么意思?”我问陈道明,他脸上是和姑娘们一样的表情:“fǔ女子,fǔ女。”

我说:“不明白。”

他给我解释:“就是性别女,爱好男。”这个说法得到了女孩们一致的纠正:“不对,陈老师,是性别女,爱好男男。”

我觉得他们仿佛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用脑电波达成了一个异样的同盟,那是我无法到达的世界:“还是不明白。”

“就是,她们喜欢看我们这样——”他就这么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凑过来,扣住我的后脑,吻了上来——只是在我的唇角轻轻一点,却让我的心脏骤然收缩。

女孩子们一片尖叫,那显然是惊喜的:“陈老师!可以拍照留念吗?!!!”

他没事儿人一样坐回去:“谢绝。”

我愣了半晌,赌气般狠狠拉开桌上啤酒的拉环,喝了一大口。呛人的泡沫前仆后继的在我的牙齿和舌头上粉身碎骨,试图冲淡我对刚才事情的心悸。

陈道明,我看着那个和女孩子笑成一团的身影苦涩的想,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作不明白?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fǔ女,原产地日本,现已遍布世界各地。性别女,爱好男男,昼伏则夜出,夜伏则昼出,穴居动物,喜群居,也可单独存活。无毒无害,可给予大量漫画饲养,请勿捕杀。

7.

我有时想,姜文之于我,不就是那从生命最狂肆的梦境中幻化而来的白马么——好吧以他的肤色应该是黑马,雄赳赳气昂昂,得瑟着一身毽子肉五花膘,从太阳升起的地平线奔驰而来,最后停在我面前,发出一声长嘶。

我伸手用手背遮住眼,看旭日的曙光从我指缝间一丝一缕的透过。

我总觉得陈道明和姜文关系应该不错,那叫自古英雄惜英雄,是个人物就应该惺惺相惜这没错吧。可是老话也讲了,一山容不得二虎,在大陆演艺圈这块地界上,一哥只能有一个,在容不下其他。

可我还是觉得可惜,这两个人,再加上我,乍一看都是完全不同的性子,可处的时间久了,总能品出那么点相通的味道。小刚说你们仨都挺天真的,你是可以对谁都好,老道是随性到极致了,而姜文,就凭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真是玉皇大帝都得让三分。

我说:“咱先别说这个,你说咱这哥哥都和你和好了——他怎么就心里容不下姜文,非得较这个劲呢?”

冯小刚认真思索了一番:“大概是出于动物敏锐的直觉与强烈的危机意识所产生的自我保护的本能吧。”

危机意识,自我保护,太对了,这些年两个人都快明里暗里杀红眼了,从角色到剧本,就没他俩不抢的。我都不敢在陈道明面前提姜文这俩字儿,一提他就急,一急就特上火,然后就闭着眼睛叹气,对我说:“优子,我特烦他。”

我说:“嗯,我知道了。”

在这种前提下,我接《秦颂》简直就是一个明知故犯的错误。

可是这哪能怪我啊,我哪知道剧组里和我搭戏的还有个姜文?当时周晓文导演找到我,问我想不想转型演个古装电影,高渐离,就击筑而歌,风萧萧兮的那个,高渐离。我说那咱俩见一面聊聊,结果见那一面,周导端详了我半天:“葛老师,手漂亮。”

我说:“这辈子最拿得出手的地方就是手了。”

他说:“这么好看的手拿小棍儿敲筑白瞎了,咱弹琴吧。”

我说:“……导演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于是一次会面几句话就改变了一个重要道具,照这个情况来看,多见几次就可以改演员了——怎么就没多见几次呢?可后来我又想,就算是知道是姜文演的秦王,我就真的能辞了这个角色么?

我不敢说,可是现在多说也无益,我正要了剧组里为我抚琴配乐的简谱,去楼下找陈道明:“哥,你会弹琴么?”

他说:“照着谱会一点儿,你要干啥?”

我说:“我要演高渐离,导演让我弹琴,我得把配音和手势和上啊。”

他说:“高渐离不是击筑么?”

我说:“……你到底教不教?”

他自然是肯教的,净手焚香,有模有样,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儿。我坐在他旁边,学着他的样子做了,然后看他跪坐在绣着素色花样的白色蒲团上,手指翻转按上琴弦,一弦一弦拨过去,宫——商——角——徵——羽——

他弹琴的样子很认真,也很好看,眼睫垂下来在面上投下稀稀落落的影,弯成一江春水。我就这么看着他,越发的痴了,连他什么时候弹完的都不知道。他放下手,朝我这边看过来:“过来,我教你。”

我依言向他靠过去,坐在他那个位置上,而他从我身后环过来,擒住我的手,对我说:“要这样,这根指要按在这里——”

我的耳朵大概是红了的吧?因为他的头就靠在了我的颈侧,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撩拨在我的耳边,我的脊背就贴着他的胸膛,我甚至可以在他握住我的手的时候,听见我的心跳和他的心跳,咚——咚——咚——咚——,然后慢慢把频率重合在一起。你们跳的太快了吧?我想,不然为什么陈道明会低下头,贴在我的肩上,仿佛无法汲取氧气一样的深呼吸,原本抚在我手指上的手也慢慢收了回来,搂紧我,紧紧的抓住我的胳膊,连怀抱都带着颤抖的喘息?

“优子……”他唤我。

我僵直着身体不敢回头,我怕我一旦回了头,那些日夜积压在心底的情绪就会爆发,像洪流一样,把我们两个悉数吞没。他抱了我一会儿,突然松开手,走到窗边点了一根烟:“优子,你另请个老师吧,我教不了你了。”

我坐在那里,等到他留在我身上的温度和气息全部散尽,才默默起身收拾了东西,回家。

他说到做到,到底还是没再教我碰过一回琴。开机的时候我揣着琴谱去片场,迎面就走来了姜文,开口乐出一口与他黝黑皮肤颇为相称的亮白牙齿:“哟,葛大爷。”

我说:“一定是姜武告诉你的吧?”

这还是在拍《活着》的时候,到了最后我们看初步剪辑的片子,看到了60年代那段谋导突然来了一句:“优子演老头儿很有天赋啊。”

巩俐就咯咯的乐:“那是,大爷,葛大爷。”

我说:“你还真别说我,你演的不也挺像的么。那你是啥?巩大妈?”

全场的人都笑,这里面顶数我片里面的瘸子女婿姜武笑的最开心。结果她的巩大妈没叫起来,我的葛大爷倒是尽人皆知。姜文笑话我:“36岁就成大爷了啊?”

我说:“你别嘚瑟,你也有36岁的那一天。”

他“嘿”了一声:“我啊,甭说36,就是46,那也得是斗志昂扬敢与天公试比高的大小伙子。”

我也被他这种乐观的情绪感染了:“那行,大小伙子,你到这儿来干嘛啊?”

他脸上的笑就一点点沉寂下去了,看了我半天觉得我应该不是装的才开口:“大爷,我是和你演对手戏的,秦王,嬴政。”

我的天呐。

我一瞬间冷汗就冒了出来,说不上是因为什么惧怕。姜文看我脸色不大好,忙扶着我坐下:“怎么了你不舒服?”

我说:“导演,导演在哪儿,我要去找他。”

周晓文导演正在安排机位,看见我来了打招呼:“葛老师,来的早啊。”我瞅着四下无人把他拉到一旁:“周导,咱这演员名单对外公布了么?”

他说:“没有啊,怎么了?”

我说:“给您个忠告,拍完之前,千万,千万不要对外公布名单,千万。”

他迷茫了一会儿,做了个恍然大悟般的表情:“您是想,卖个关子,到快上映的时候再把您二位影帝的名字往上一放是吧?了解,那肯定轰动那些记者们。”

我懒得解释:“您这么想,那就,那就这样吧。”

我就有那么个预感,陈道明要是知道了我再和姜文一起拍戏,肯定会过来搅局,还是瞒一段日子比较好。戏拍到我沦为阶下囚,面受黥烙之刑的时候,我带上造型凌乱的头套,再在额头贴上“囚”字,倒也有了那么几分萧索的意味。

姜文走过来,抬手轻轻碰了碰我额上的字,很小心。我向后躲了一下:“干嘛啊?”

他有些失神的一笑:“做的挺真的,我都怕碰疼了你。”

我笑着拍了他一下:“傻小子,这是戏。”

他眯了眼,倒像是在意味深长的说:“戏做真了,那不就不是戏了么。”

我惊讶于他语气中的那种认真,可又想不通有那里不对劲儿,只好与他继续打趣:“王上,你不会真要往我脸上烙个字吧?”

他说:“哪舍得呢。”

我有种感觉,这部戏,与其说是高渐离与嬴栎阳为爱情反抗秦王嬴政的故事,倒不如说是这三个人至死方休的三角恋。高渐离与嬴政的,高渐离与嬴栎阳的,甚至嬴栎阳与嬴政,都字里行间透漏着那么点儿不清不楚。当秦兵把我按在地上,姜文走过去唤我“渐离”,扶起我的头的时候,我差点就分不清谁是真谁是假,他到底是嬴政还是姜文——毕竟他眼里的那种小心翼翼的心疼是那么明显,让我都情不自禁的入了戏,以为自己就是高渐离,面前这人就是我的发小兼初恋——可是哪能呢?

他走过来,握住我握剑的手,力道那么大,可是神情却是温柔无奈的,靠近的时候我有那么一瞬间怀疑,秦王嬴政会拥抱住高渐离,那样的话恐怕也没有之后的那么多故事了——可是哪能呢?

休息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手机,上面有三个未接电话,陈道明的。我回拨回去,里面传来了他乐滋滋的声音:“干嘛呢不接电话?”

我悄悄向四周看了一眼,姜文就在不远的地方:“这不拍戏呢么。”

“我弟弟这么忙呀——”他的声音明显是开心的,“和谁拍戏呢?”

我说:“你查岗啊?和许晴。”

“还有谁啊?”他问。我想怎么也不能把姜文说出去啊,于是就说:“再没谁了。”

人要真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真的。我正在琢磨这句话能不能把陈道明那老狐狸糊弄过去的时候,姜文在身后喊我:“哎,葛大爷——”

我就听电话那头陈道明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冻得我一哆嗦:“谁啊,我怎么听着是姜文呢。”

我连忙说:“哦,他路过,来片场转转——你还不让人转转么?”

可姜文这熊孩子一点儿都不配合我:“葛大爷你看见我剧本放哪儿没?——”

陈道明就在那边冷笑:“没谁,转转,葛优,真是能耐越来越大了,都学会编瞎话了。啊?”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那感觉,简直了,比捉女干在床还捉女干在床,只能听他怒气越来越甚:“好好好,我说你怎么连电话都不敢接,是怕我知道吧?怕我知道你还和他去演戏?!还骗我?!谁给你的胆子骗我?!!我看你是怕气不死我吧嗯?!你行!你厉害!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有本事了!拿着我教你的东西去讨好别的男人!我真是看错了你!你他妈的——”

我想说“你什么时候教我了你连开头都没教完就把我打发走了”,可是我又惊异于他居然骂人,骂的还是我,一时间就有点儿反应不过来。直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闷响,然后就是尖锐的信号错乱的声音,再然后就是嘟嘟的忙音。我愣了一会儿往回拨了好几次都占线才明白过来,那家伙怕是气急把他的手机给砸了。

这时姜文也找到了他的剧本,转悠过来:“怎么了?我刚才听周导说你不让公布演员名单,为啥啊?”

我把手机揣回外衣口袋,颓然坐到椅子上:“他要是想公布,就让他公布吧,反正已经无所谓了。”

我以为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大不了我找个机会再哄哄他,可是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我的意料。没多久,就第二天上午,我接到了冯小刚的一个电话——这次接的还算及时。电话里他压低了嗓子,听周围好像在马路上,这使我不得不竖起耳朵才听得清他要对我说什么。

他说:“优子,你到底把老道怎么了?”

我有点心虚,但还是决定先装糊涂:“也没怎么啊……什么怎么了?”

他在那边急的跺脚:“你就别和我兜圈子了!我可告诉你,老道昨天晚上订的机票,今儿一早就硬拽着我往你那儿赶了!”

我是真没想到他能兴师问罪的这么快,心一慌就把私自接了个和姜文在一块儿的戏这事儿全和小刚说了:“这也不能怨我啊——我哪知道还能有这么大个事儿。”

他说:“哥哥,你行,等着吧,这回老道可不是你装个糊涂就能打发走的。”

我听这话愈发慌张:“那你们走到哪儿了?”

他说:“下了飞机了,老道打车呢——得他打着车了我不能和你说了,哥你自求多福。”

我第一反应是躲起来——没办法,打小被我爹揍出来的习惯,就乐意躲缸里听他在外面拎个条埽噶哒满院子找我,还找不到。可陈道明不是我爸,片场不是我家小时候住的那个大院,我就是想躲也没处躲去。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你躲什么,他又不是你爹,可心里还有个声音对自己说,算了吧,他生气起来比你爹还可怕。

我一紧张手里就好找个什么东西攥着,没什么东西就用指甲去掐手心的肉。我咬咬牙,又犹豫着给冯小刚发了条短信的时候才看见,我手心都被我掐青了。我问小刚:“你们走到哪儿了?”

他说:“到了。”

我说:“这么快?!”

我把这条短信编辑好发出去的时候,提醒对方接受的铃声就在我面前响起。我抬头,陈道明阴沉着脸站在我身前,带着个墨镜,越过镜片从镜架上面看我,身后还跟着一个蔫头耷脑的冯小刚,而小刚的手机就掐在他的手里:“那还不快?”

我脑子一懵,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起来,低着头不敢看他,嗫嚅着硬挤了个笑脸,其实心里忐忑的要死:“哥,你坐。”

他不坐,也不领情,那目光刮在我脸上嗖嗖嗖跟小刀子似的,生疼。他抬手钳住我的下巴就把我一直不敢正视他的脑袋扳了起来,几乎捏碎我的下颌骨,拇指的指甲深深嵌在我的肉里。我想躲,还不敢,他就这么死死的盯着我,当我几乎怀疑下一步就要准备承受他充满怒气的一耳光的时候,他倒是把手放开了,改用食指戳我头上的字:“这什么啊?丑死了!”

他戳的很用力,我不知怎么就从心底涌上来一种名为“委屈”的情绪:“本来就不好看,再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他一愣,估计是没想到我还敢顶回去,就在他拧了眉还要说什么的时候,一只手把我拉到了身后,然后我就听见了姜文的声音:“师哥来了,喝点水吧?”

这就是传说中下一百次棋也不一定能碰见一次的王见王,死局。我看着陈道明浑身的怒火一点一点收敛下去,连带着脸上的表情也冷若冰霜,最后全化成了一声嘲讽不屑的冷笑:“哟,这不姜文么。不必了,我喝不惯你这里的水。”

他回身坐下,看看我又看看他,左眼微微眯起,眼角止不住的抽搐——我再清楚不过,那是暴风雨之前的前兆。可姜文还要勾火:“师哥这次是来看葛大爷的?真好真好,那叫小别怎么着来着?”

陈道明还是气极之后了冷笑:“比不得师弟后来者居上。”

姜文说:“师哥,我们谁是后来者呢?我和葛大爷八几年就认识了,那时候师哥当皇帝当惯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们这些小演员怕是根本就入不了万岁爷的眼吧?”

陈道明的嘴角挑成了一个辛辣讽刺的弧度:“哟,看不出来你们两个还是同甘共苦打下的友谊基础呢,怪不得,真是贫贱百事哀。”

姜文也笑了:“哪赶得上师哥近水先得月,不过您捞到那月亮那是月亮么——就是一个影儿吧?”

“姜文你说谁是猴子呢?!”

陈道明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爆炸了,平时那些好涵养通通一点影子都看不见,指着我怒吼:“你!马上!收拾东西跟我回去!!!”

我最怕他来这么一出,这叫我怎么办:“戏都排到现在了,再回去你这不是让人家剧组这么多人为难呢么?”

他根本听不进去我说话:“我管你这个?!剧组换演员的事情新鲜呐?你以为少了你这么个臭鸡蛋人家还不做槽子糕了啊?!!”

我也被他的无理取闹彻底惹火了,用同样的分贝嚷嚷回去:“是不新鲜!可我也没听说过哪家主演半道上退场的!就算是臭鸡蛋现在也和槽子糕搅合到一块分不出来了都!”

陈道明呆呆看着我,胸膛剧烈的一起一伏。我有些后悔这么和他说话,可是这么多人,我也是个男人,他太不给我留面子了些,我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拉下脸来和他赔不是——不是我干什么了我要赔不是?我又没错。他看着我,点点头连说了几个“好”字,猛地站起身,坐着的椅子随着他的动作“咣”的一声倒地,然后就头也不回的拂袖而去。

我拉住小刚问:“到底怎么了?今天吃错药了吧?不至于生这么大气啊。”

小刚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优子,不是我说你,亏你还在别姬剧组呆了半年,白活。”

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刚才简直就是程蝶衣,段小楼,还有菊仙三人第一次碰面的那一场大戏的现场版。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姜文走过来,低头直视着我的眼睛,很认真的那种,然后伸手揉了揉我下巴被陈道明掐出印子的地方:“红了。”

我推开他的手,心中隐隐约约有一种异样的不舒服。

8.

我始终想不通嬴政看上高渐离什么了——你要说爱才,那也不像,我就没见过哪个君王爱才若此的,想来想去也只有是小时候同生共死留下的情谊了。我同样也想不明白姜文看上我什么了,想来想去八成是和这俩小孩一样,被陈道明说准了,同甘共苦造就的贫贱之交。

我认识姜文绝对要比陈道明早,那时候他还没演《芙蓉镇》,我也不过是一个默默无名的演员,两个人在一起大有意气相投之感。就算是后来他比我先火起来,也没忘了我,这就挺好,比在这个圈子里太多的人都强。在演艺圈混久了,什么糟心事儿都见过,姜文挺好,至少他能保持清醒知道什么事儿糟心什么事儿不糟心,这就行。

姜文说他之所以和我交心交了这么长时间,是因为我总能在他最暴躁的时候,瞬间让他安静下来,像是身上涂了安定剂或是自动附加了安抚野兽技能一样,难不成就是那传说中的一物降一物?他说这话时我正看着造型师把我的头发一点点拢上去,随口说:“你说,其实高渐离跟了嬴政也没什么不好,不用衣着不周——起码有人给梳头发了不是?”

他就叹息:“渐离若是有先生一半觉悟,政也不至于抱憾终生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他就是秦王嬴政,而他面前看着铜镜里安静坐着被人细细绾发的,就是高渐离。我说大王那你是太小看高渐离,好歹也是男主,你梳个头发就收买了啊?他哈哈的笑,说只要先生愿意,寡人的钱财,寡人的子民,寡人的疆土,都是先生的。就算先生想要寡人,政也必然双手奉上。

周导在一旁插话:“还得是洗干净了,双手奉上。”

这时候许晴那小姑娘——那时候从年龄上来说她的确还可以算得上是姑娘——还有些不满:“不对吧导演,剧本里不是说葛大爷是我男人么?怎么和我父王搅合到一块去了?”

姜文嗤笑一声,手上拿着个剧本甩啊甩:“闺女,你看清楚了,什么你男人,剧本上写的那明明是你后娘!要男人,找王贲去。”

王宁正在旁边玩儿他那柄道具剑,听了这话立马一抱拳:“公主!公主有什么吩咐!王贲定誓死效劳!”

周导一竖大拇指:“姜文老师,对剧本理解的,透彻!”

许晴“哼”了一声跑了,我极力的扭过头去对他们喊:“你们——能不能别教人家孩子那些有的没的啊——”可说到一半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够了就看见姜文一直看着我,目光柔和的要命:“现在开心点儿了?”

我几乎是心虚的转回头去,故意装作没听清他说话的样子。周晓文说:“这一幕要是加到剧照里,应该能加不少分吧?”

我觉得他们就是故意的,天天编排那些有的没的——还嫌姜文入戏入得不够深。黄河岸边坐车那场戏,许晴硬插进我们两个中间,他抬手把她扔在一边的怒气怎么看也不像是假的。之后我就听他和导演背地里嘀咕:“导演,我觉得其实女人在这部戏里特碍事儿。”

导演说:“芦苇说了,没女人,这部戏就要被封杀了。”

姜文说:“《霸王别姬》都没被封杀。”

导演说:“所以你得感谢巩俐。”

我还是比较喜欢许晴在这里的,起码能缓和一下我在片场的紧张情绪。我对许晴说,你和你的父王一样咄咄逼人。可咄咄逼人的不止嬴政与嬴栎阳,还有姜文。更要命的是他的那个老对头陈道明,此时倒不是那么咄咄逼人了——或者他是在用沉默的方式来对我咄咄逼人。我犹豫了很长时间才拿起手机给他打个电话——我真不想打这个电话,可两个人总要有一个人先低头。我这时都想先问问小刚了,自打拍完北纽的时候他们两个是怎么和好的,可是人和人的经验用在身上毕竟是不合适,他冯小刚做得来的我未必做得来。于是我还是找到了电话簿中“陈道明”三个字,看着屏幕幽蓝幽蓝的闪,心想,就打这一个,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电话“嘟——”的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了,非常快,好像就是在那故意等着一样。我“喂”了一声叫他:“哥,是我,优子。你现在——”

他“哼”了一声,啪的挂了电话,比接的时候速度都快。

我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灰溜溜的去找小刚:“老道还没生完气啊?”

他说:“难说,反正我看这次他是气的不轻。你知道的,老道从来不喝酒——”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还喝酒了?”

小刚仿佛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中:“别提了,简直不堪回首,你可把我害惨了——回去的时候就拉着我喝酒,我喝,他看,不喝醉了还不让回去。他自己就拿瓶矿泉水儿在那吸溜——你说这叫什么人呢……”

我悻悻挂了电话,走出屋子透口气。这时我看见了姜文,他坐在布景外的台阶上,我从他身边经过,被他拉住袖子,对我说:“葛大爷,陪我对戏吧。”

我说:“好啊,哪一场?”

他没回答我,自顾自地开始背台词:“渐离,你知道么,我从娘胎里一爬出来就是个人质,刀斧宝剑在我脖子后面悬架了十二年,什么时候砍下来,你没法知道。而只有你高渐离——只有你,只有你才能让我从死亡的恐惧中摆脱出来。”

我听着有些不对劲:“大王,你说的是高渐离的曲,还是高渐离的人?”

他说:“你的曲和你的人已经融为了一体,我得到了你的曲,就是得到了你的人。”

我试图把袖子从他手中拽出来,可是他拉的太紧,我要想把袖子拽出来就只好割断它,于是我放弃了。我低下头看他,他也仰起头看我,这时我看清了他神情中有什么东西燃烧了起来,在他的眼中流动,灿若星火。

我说:“王上,这场戏你是要喝酒的,你醉了。”

他说:“我醉没醉,渐离知道。”

他说:“我是醉了,醉在你三十年前就为我弹奏的曲里。”

他说:“渐离,是天道把你赐给了我,你已经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就算这样,你还是要走?”

我瞠目结舌的看着他,几乎逃一般的离开,留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空落落的摊着手心。阳光在他身边毫不掩饰的泼洒,无知无觉般游走,我逃了好远回头看的时候还能看见他坐在台阶上,迷茫的盯着自己的掌纹,好像要看破红尘赐给他的命运。这时不知是谁在用手机放歌,或者是来电话,我仓促中只能零星听见几句歌词。

——可能在我左右,你才追求,孤独的自由。

到底是人生入了戏?还是戏入了人生?我想不明白,可戏里人生悲喜,戏外众生百相,都是一样的。晚上的戏拍摄起来向来是有条不紊还带着点慌乱的——可能是因为天黑吧,我想。我其实不怎么喜欢黑夜,太安静,就算此时现场人员声嘈杂,可出了灯光照射的那一小块儿,还是黑的,安静的让人心悸。你站在灯光的边缘,背对着黑夜便觉得那是张赤裸无情的大口,随时会肆无忌惮嘲笑着把你吞噬。周晓文导演还在那里忙:“二号机——再往左挪一点儿——”

我走过去,低声对他说:“你觉得姜文会不会太入戏了?我觉得不大好。”

他很奇怪的看着我:“你们演员最高的赞扬不就是入戏么?”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那种奇怪的感觉——总不能说我觉得姜文喜欢我?:“可戏里的事儿过了,戏外的人要怎么活呢?”

我的手抚过那些摆放着编钟的架子,敲一敲它们就会发出嗡鸣,嬴政就从这些架子后面转出身来,唤我:“渐离。”

我低头行礼,语调中带着自己都不曾发现的颤抖:“高渐离见过王上。”

他摇头,那神情是苦涩的:“别这么叫我。”

今天的月亮怎么那么圆啊,圆的让我分不清能让我们看清彼此轮廓的那一层灰蒙蒙的光,究竟是月亮,还是剧组的灯光。月亮就很安静的挂在那里,我想起似乎陈道明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月亮,清冷温和,一点也不嚣张的俯瞰着人世。嬴政向我走过来,弯下腰从下面看我的脸,一半身子隐在黑暗里,一半照在光下,也没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身:“你还是想离开我?”

我说:“高渐离身家性命都是大王的,怕就是死了,也算不上离开吧。”

他摇头,脸上的表情愈发苦涩:“不对,你是离不开,不是不想离开——你说,你怎么就那么不待见我?”

我沉默,我无法反驳他说的是对的。嬴政在大殿里踱步,突然一个转身,疾走两步走到我面前拎起我的领子把我抵到钟架上,坚硬的木料嶙峋地硌着我的脊背:“你说,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能给你,你爱琴,我便给你找来最好的桐木;你说停止屠杀燕囚,我照办了;你就是说要娶栎阳——”他狠狠闭了闭眼,“我也会尽力为你们创造机会。你说,你还想要什么?”

我摇头:“大王,这些都不是渐离想要的。”

他把我拎起来,又掼在木头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我说了别那么叫我——你说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

我说:“渐离此生,唯求嬴政一人。”

他说:“嬴政就在你面前。”

我说:“不对,嬴政在你我十二岁那年就死了,现在我面前站着的,是秦国王政,即将成为天下主宰的那个人。”

他说:“渐离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可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明白。我要怎么对你说,我这些年都在想再次见到你会是什么样子,可你却用最残酷的方式迎接了我——也许暴虐的影子在你我十二岁那个夜晚随着埋着活人的土坑被填平的时候就已经种下,你说这是活下去的唯一选择,可我还是不愿见你眼中的淡漠冷厉如同实质一般,剑锋一样的抵在我的心脏。

我要怎样告诉你,你是错的?我又怎样对自己说,这些年你爱着的不过是一个痴迷中的幻象?

我不知道,求你放过我。

我突然就在那一瞬间失去了对所有东西的兴趣,迟缓又坚定的握住他的手腕,试图从那个桎梏中解救我的衣领:“大王,夜深了,就放我回去吧。”

他说:“你回去要做什么?找栎阳?你死了这条心吧。我看上的东西没人能抢得走,我自己的女儿也不行。”

我说:“可是大王,我不是你手中的玩物我是高渐离。”

他用尽全身力气压制即将从胸膛挣扎出来的嘶吼:“别叫我大王!世上有多少只蚂蚁就有多少人叫我大王,没几个是真心的。人世间,叫我大哥的只有你一个——渐离,我放你走,我把栎阳嫁给你,可在这之前,你再叫我一声大哥——”

他多么期待啊,可是我听见我自己说:“大王。”

发生了什么?我看见他身上所有只会在我面前显露出来的狼狈不堪的激动在一秒钟之内如潮水般退去,看我的眼神如同陌生人一般可怖。然后——我感觉到了唇齿间激烈碰撞的疼痛感,靠在我身后的钟架禁受不住轰然倒塌,我就这样被他扑倒在这里,头磕在实木的边缘上,在眩晕与舌间苦涩的血腥味中我听见他说:“渐离,是你逼我。”

他在做什么?我几乎被吓傻了,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剧本上有这段么?你小子擅自加戏?你这么突然的加戏我会很难办的。就这几秒间的空档内,他已经扯开了我身上的戏服,半个上身都裸露在空气中——那场戏我只穿了一件单衣啊,我抬头就看见了他背对着光,撑在我身上姿态像一头择人欲噬的兽,他狠狠看着我,俯下身一口咬在了我的锁骨上。我吃痛大叫:“嬴政你做什么嬴政你清醒点我是葛优嬴政嬴政嬴政嬴——”

其实我知道只要喊一声“姜文”就能让一切恢复到正常,可我喊不出来,那两个字随着我的呼吸一同卡在了喉咙里,脱口而出的只能是他在戏里的名字,嬴政。摄像机就在我们的周围,工作人员的脸躲藏在青蒙蒙的暗影里,像是鬼魅一样的审视着我们的荒唐,这让我越发的不安。姜文双手用力按着我的肩膀,尖锐的指甲划过我的皮肤带来痛楚,然后他颤抖而又虔诚的俯下身,吻在了我额头的“囚”字上。

“停——”周晓文急吼吼地跑过来,死命抱住姜文往后拖。我难得的见他发了火:“停!都别拍了别拍了!你们怎么回事儿!都这样了就不知道拉着点儿?!”

这时我才看见所有工作人员的脸上都浮现了恍然大悟的惊慌,手忙脚乱的冲上来把我们两个分开。其中一个年纪不大的摄影师嘀咕:“不能怪我们啊,谁知道这不是戏啊?”

周晓文恼火:“闭嘴!”

芦苇写的戏太暧昧,我们又演的太真,这让他们分不清这是剧本还是一时情急的发挥。我把掉落在腰下的衣服拉起来紧紧裹着自己,止不住的一阵又一阵打着冷战,与姜文对视。他的目光中带着痛楚和绝望,让我不忍心,可又挪不开目光。

周导跑过来苦着一张脸对我说:“葛老师,对不住,我这就回去把这段洗了。”

我嗓子干涩的发哑:“我觉得这段剪到片子里一定很刺激。”

他说:“算了吧,我还没做好被总局炮轰的心理准备。”

我摇摇晃晃站起身,越过他向外面走去:“那你可以拿给芦苇啊。”

姜文像白天一样,坐在台阶上大口大口的吸着烟,我走过去把烟头从他嘴边拿走,扔到地上踩灭:“别抽了。”

他苦闷地挠挠头:“葛老师,对不住。”

我扯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难看的笑试图安慰他:“演员么,入了戏就刹不住,我懂。我上一次看入了戏就停不下来的演员还是张国荣。”

“可是葛大爷我觉得拿入戏这个借口骗自己我都不信——”他声音中带着从来不曾有过的迷茫,我又把自己裹紧了些,伸手去拉头上发套垂下来的干枯的头发——多好啊,干枯的头发也是头发,我已经很久没能体会到在自己头上摸到头发的感觉了:“那就把自己变得好骗一点吧。”

“葛大爷,问你个事儿。”他说,我努力的使自己不去看他,“你介意——喜欢一个男人么?”

我说:“什么样的男人啊?”

他说:“比如像我这样的。”

我说:“我可以喜欢男人,可是不是像你这样的。”

他说:“我知道你喜欢谁——可那是溥仪那不是嬴政!”

我说:“可我是葛优,我也不是高渐离。”

之后我们再也没谈论过这件事情,他似乎也可以把戏与现实分的很清楚了,只不过在戏外他再也没有和我单独说过一次话。不过不要紧,我们很快就要杀青了。剧组撤离那天我最后一次抱着我在剧中用的琴,盘膝坐在黄土地上,把琴横放在膝头,一弦一弦拨过去,宫商角徵羽。姜文从我的身后走来,在我身旁停下:“这么多天,学会了么?”

我自嘲:“哪敢说学会,就是能作几个手势,摆弄出几个音罢了。”

他和我一样盘膝坐下,目光里满是期待:“那你给我弹一个简单的吧。”

简单的我倒是会一个。都快要走了,我不忍拂他的兴,便调了音律,拨了几个弦:“不好听,就是戏里那个。汪——汪——汪——汪——汪汪——两只小狗,梦见骨头……”

他就这么安静的听着,突然跪坐起来打断我:“先生。”

我被他吓了一跳,手指崩在琴弦上发出一声断音:“干嘛?”

他像是在宣布一件很重要的事:“那日姜文对先生所说之话,句句是真。”

我就叹气,像对孩童一样的无奈:“我知道。”

他把手覆在我放在琴面上的手指,神情庄重:“那么先生,可愿一生为寡人抚琴?”

我说:“你求的是高渐离还是葛优?”

他说:“都有。”

我说:“那你是秦王还是姜文?”

他说:“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说:“夫秦王者,天子也,胸有雄兵百万,天下之志,不该为小小一个高渐离而止步——当然实际上也没有止步,这很好,大秦之幸。”

他说:“可是姜文,只愿求先生与我携手,在污浊之世道,淘金砾于泥沙,世人皆浊,唯你我二人独醒——相识多年,这你都不能点个头么。”

我说:“你想多了年轻人,你面前这个人没有那么远大的理想。”可我这时却悲哀的发现,我情不自禁的,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陈道明。想像他听到这番对话的样子,会不会像那天一样,冲过来对姜文怒吼,不行,这个人是我的。我完了,这个想法让我眼角的肌肉不受神经控制地泛起了笑纹,慢慢的把手从姜文的手中抽离,手指划过琴弦发出一串声响,随即消散,在这个空旷的片场只是一闪而过的影子,捉也捉不住。

姜文问我,语气却是笃定的:“你是有什么顾虑么。”

我说:“我怕陈道明会不高兴。”

他说:“陈道明高不高兴很重要么?”

我说:“没有比这还重要的了。”

9.

离开了秦颂剧组我就开始找我的手机,开机——我手机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开机了,还是被陈道明挂过一次电话,我愣了一会,索性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这俩月都不用手机了,免得我拿着手机就控制不住找他。这时打开手机,本来以为能看见他的消息,没想到看到的却是许鞍华导演给我发的短信,问我要不要拍半生缘,剧本就是张爱玲的那个十八春。

我说:“这么文艺,我不行吧?”

许鞍华说:“主要我是中意你在围城里那一口沪普。”

于是我在离开秦颂剧组后,又马不停蹄的去了上海,根本没倒出空回北京。等到在半生缘的剧组拍了半个月的戏,又有一个导演找到了我,俞钟,还有杨健,就是前两年拍《城市的B面》那两个,说想邀我拍个电视剧,还是古装——我真是怕了古装了,因为《秦颂》。于是就推辞:“我能不能不演啊?”

导演说:“好像不行,有人点名让你来……你一看故事大纲就会喜欢的,这个人物非你莫属——其实就是根据你的特点来写的。真的!”

我特半信半疑,同时也纳闷究竟是谁这么大架子:“这么神,不会吧?我什么特点啊?”这时电话那头有个人声对俞钟说:“你电话给我,我跟他说。”

俞钟答应了一句,就把电话递给了他,一开口就是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语调:“喂,优子啊,长本事了,我给你打电话手机都关机?”

我说:“手机关机的时候谁打那不都是关机么。”可是我却在我自己都没察觉的情况下,慢慢的弯起了嘴角。那人“呵”一声笑了:“敢和我顶了,等你回北京的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说:“你也演这个啊?”

他说:“我挑的你。”

我说:“你看我行吗?”

他说:“什么叫行‘吗’啊——你接秦颂的时候怎么不考虑行不行了?”

不让他旧事重提的最好办法就是答应他,于是我答应了。我的笑容直到拍戏的时候还挂在脸上,和我对戏的梅艳芳被我笑的浑身不舒服,问我:“你这是……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喝了笑老婆的尿了么?”

我心情好,一竖大拇指:“梅姐,这话说的地道。”

吴倩莲就接茬,台湾的小姑娘说起话来就有些嗲:“葛老师笑的有够港来西。”

我问什么意思,黎明就打断吴倩莲的话:“倩莲,这么说不好——她说你笑的有些傻。”

我打趣他说:“你直接说出来就很好么?”许鞍华导演就在一旁看着我们笑,那面部表情特慈祥。我好心情的和他们玩闹,吴倩莲说:“葛老师和往常都不一样,今天似乎特别开心,特别爱闹。”

是的,我开心,谁叫陈道明对我说和好了呢?

《半生缘》杀青的第二天,我就买了最近的一班火车回了北京。回家换了身衣服就下楼去找陈道明,正巧碰着俞钟也在。我坐下也先不和他们客套:“剧本儿呢?拿来我看看。”

他俩显然是没想到我这么早回来,都一愣,互相递了个眼神。陈道明一脸嬉笑的凑上来:“优子呀,你也不先和我叙叙旧?”

他笑的太不正常,让我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于是我说:“先给我看剧本,剩下的时间都留下给你叙旧。”

这时我看他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剧本没改完呢。”

他做事很少犹豫,看剧本又挑剔,普通一个没改完的剧本绝不可能入得了他的眼,这反倒让我疑心大起:“没改完我也看——你别妄想着我不看剧本就把这戏接了!”

我态度坚决,他和俞钟对看一眼也只得把剧本供了出来。我就翻了两集——越翻越心惊:“这谁写的剧本儿?”

俞钟说:“过士行,杨健,我——陈老师也就人物关系给了很多建议。”

我微不可闻的叹了声气:“你怎么能让他改呢。”

陈道明一拧眉:“你说啥?”

我说:“……没什么这戏我接了。”

我之所以心惊,是因为我又有了一种沦落为他与姜文之争的牺牲品的感觉。上次是《上海人在东京》,这次是《寇老西儿》——那里面两个男主的对手戏简直比秦颂还要暧昧。可秦颂好歹还有个栎阳公主在嬴政和高渐离中间横着,而这部戏,我把剧本翻了好几遍,也没找到一个可以真正意义上算是女主的角色。我问陈道明:“寇准没有妻子么?”

他说:“没有,你是光棍。”

我说:“可是他有儿子。”

他回答的到干净利落:“捡的。”

这解决办法未免也太简单粗暴了点,我又看了两页,还是忍不住问他:“赵德芳也没有妻子么?”

他看着我的目光就有些难以忍受的古怪:“葛优,你就那么想和女人对戏啊?和许晴还没对够啊?你就说秦颂,要个女人来有什么用?——有你不就行了么?”

我说:“……女主是女主,我是我,不一样。”

他说:“一样的!”

他从我身后绕过来,手揽着我的肩膀坐在沙发扶手上:“你不乐意?”

我说:“我乐意啊。”

我不知道他只是单纯的想和姜文较那一股子劲,才把剧本改的这么暧昧,还是说像我一样,真的有什么别的心思。我不敢想。我曾经和姜文说过别把戏入的太深了,可我自己如今也借着这部戏想,就算是真入了戏又怎么样,真作假时假亦真,谁说戏里的事儿在戏里就不是真的?我把手迎着窗户平摊开,阳光把我的手掌变成了一种不那么透明的红色,指尖微微颤抖像是某种昆虫的羽翼。我就这样,像姜文那天一样,也试图着窥探上天赐给我的命运。人生真的是有命的吗?那为什么我命中有你,却无法得到?

我闭上眼,慢慢向后靠去,倒在他揽着我的胳膊上,像是躺进了半个怀抱。

——我那些在暗处沉淀着的,见不得光的小心思。

这部戏也算得上是古装搞笑剧吧?我看着陈道明的造型这样想,那发套上一撮白毛辨识度极高。他看了一眼换上官服坐在一旁的我,嚷嚷着叫化妆师:“不行啊,他这肤色不行啊,怎么比瞿颖还白呢?都赶上半个小刚了都。”

我替大熊猫一样的小刚打抱不平,也反击回去:“你这胡子,有点像黑桃K。”

他就嘿嘿的笑:“King,本王爷有王者之气。早知道你这么说我就和导演商量把你这造型做成红桃Q了,Queen.”

我听了这话,心里不争气的,漏了一小拍。

好歹这部戏的结局要比秦颂好——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没那么揪心,赵德芳和寇准之间的互动还是相当温馨且家常的。可虐心的地方也有,寇准被贬,我有一段戏是站在球场中间唱山西小调。那天极热,我身上的戏服有三四件,站在大太阳底下就有些力不从心,一句词唱了好几遍都没提上来调。陈道明在一旁转悠的着急,跑过去拉导演袖子:“我觉得唱成这样就行,就行——也不是五音不全,寇准也不参加青歌赛呢唱那么民族干啥。”

俞钟当时正客串着高丽王子,手上抱着一个棒子腰鼓:“八王退后,下面有请评委打分,去掉一个最低分——”

何赛飞说:“按剧情讲那我肯定是最低分。”

一条拍完,我几乎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也不知道古人那个时候是怎么活的。陈道明递给我一瓶水:“歇会儿吧。”

我简单“嗯”了一声坐下,正赶上俞钟问陈道明:“要不要咱下一场把你加进去?八贤王金锏打女干妃,英雄救……那什么是吧?”

我差点一口水呛出来,那是多奇葩的剧情,那是多深厚的革命友谊,都让人不好意思不往歪处想——我碰到的怎么都是热衷这种镜头的导演。反倒是陈道明给俞钟的兴致勃勃泼了一瓢冷水:“不可。这场戏原是寇准为了大义忍辱负重,为了麻痹敌人而使出的计策。如果赵德芳这时候出面搅局,定会坏了大事,反而会连累寇准。”

我鼓掌,真鼓掌:“王爷,我都不知道你这么有觉悟,平时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他柔情款款地看着我:“我又怎么忍心坏你的事……”

我一抖,默默的低头喝水。

剧中的暧昧太明显让人想看不出门道都难,偏生陈道明也不忌讳——我倒是看他更乐衷于现在这种状态。那天拍了一场他王驾亲临霞谷小县,在大堂等我的戏,间歇的时候四仰八叉什么王爷形象都没了的在椅子上一靠:“去,老西儿,给我拿瓶水。”

我当时就站在他身旁,他霸占了本属于我这县令的椅子,我就只好在一旁靠着他站着——谁叫他是王爷呢?太阳直辣辣地晒在地上,热的人觉得不是太阳在往下传递热度,倒像是地上的热,点燃了天上的火。我热的有些发晕,可剧情需要我只是披了件单外袍——除了这快布其他什么都没有,就是裹着,都算不上穿,可这样还是热,更别提陈道明衣冠楚楚行头整齐穿的比谁都多——还是黑的。我在迷糊的当口还记得伸手去给他擦汗:“自己去拿。”

他“哎?”了一声觉得有点意外:“我热!”

我说:“我也热。”我挺怕晒的,皮肤在太阳下一晒就红一片,这时更不愿意经过一院子的烈日去给他拿水。他就在我身边哼唧:“老西儿~寇准~优子~去给我拿一瓶吧?你看我这身走过去回来也就熟了……”

我叹气,天啊我真受不了他用这种语气。摇摇头力图赶走些暑气带来的不适,身体已经先大脑反应一步支起身子:“那你等会……”

我摇头的力度大概是猛了些,还没等迈出一步,眼前就黑了一下,不受控制的往后倒。我以为我会倒在地上,可这种天气地上也不凉快,让我在那么一瞬间对倒下也有了一种失望感——然后陈道明扶住了我——我看不清是谁,可我就是直觉是他,不是因为他离我最近。我迷糊着感觉他抱着我坐下,腾出一只手拍我的脸:“优子?怎么了?”

我应该是晕眩了吧?否则为什么我睁开眼,陈道明清隽的五官离我就这么近,包括他那一撮滑稽可笑的胡子。我眼睛很长时间才找得回焦距,发现我就坐在他的腿上,靠在他身上被他环着腰支撑着身体,而我们两个的额头距离也不过只有半尺。

你此生若无意外还会离他这么近了么?我问自己,他目光清冽专注地看我,让我就想这么俯下身去,吻住这双眼。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这连戏都不是,我没有那么放纵的资格与权力。于是我只能慢慢低下头,在无限度靠近他的时候把身子偏了偏,慢慢的把额头倚在了他的肩膀上:“没事,好像有点中暑。”

天很热,靠在他身上闷得我发慌,可我还是不愿意起来,任凭他身上戏服尘土与汗水的气味把我淹没,窒息,沉沦在无穷无尽欲望的海。有什么关系我中暑了我是病人,就这样靠着有什么关系,我几乎是耍赖一般的这样想。他一只手搂着我的腰扶着我坐稳,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背:“好些没?喝点水?”

我定了定神从他身上撑起身,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做到这一点很艰难,就好像在游泳池里泡了一下午,游上岸脱离水面的那一刻,身子重的让你就想在水里呆一辈子算了。陈道明也看出来了,又把我往他腿上按了按:“不要动,你先坐着歇会儿。”

让我坐着歇会儿为什么你不把椅子让给我?这是我事后才想到的,可我当时只是“嗯”了一声,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他递过来的水,还有些心安理得。他一只手拿着水,一只手从我背后绕过来拧上瓶盖,把水放在桌子上的时候看我精神好了些就开始嘲笑我:“寇大人朝纲之上论起国事精妙绝伦,堪称大宋栋梁,身子骨就这么弱啊?”

我放松了心情和他逗咳嗽:“下官殚精竭力为朝廷尽忠,无暇为爱惜自身而费国家事。”

他说:“寇大人这般赤诚,不如就许嫁南清宫怎么样,本王也好时常照拂于你。”

我说:“要嫁也得是千岁下嫁霞谷,本县百姓定当夹道欢迎。”

他闲着的那只手搭在我的大腿上,仗着袍袖宽大前面又有桌子挡着,顺着衣襟敞开的下摆往上摸,最后在我大腿根处一掐:“谁嫁谁?嗯?说清楚了,谁嫁谁?”

我疼的差点蹦起来,偏偏被他按着,动不了。他那只手那不老实在我腿上捏,时刻琢磨着再来一下狠的,让我心惊胆战的头皮都发麻,为了不吃眼前亏也只好低头:“我嫁,下官嫁了,好吧?”

他这才眉眼弯弯的笑了:“哎——这就对了,本王回京便向皇上请旨,派銮驾接王妃入府。”

他手心贴着我的腿,那热度灼烧得我皮肤痛,时间久了就有细密的汗融在我俩之间。演宋真宗张子健拽着演宋太宗的仲星火问:“八王回京那时候皇帝是我还是你了?”

仲星火回答:“是你。”

于是这猴崽子就朗声喊道:“王兄,你若是上奏,朕就破例恩准啦!”

陈道明大大方方应承下来:“臣领旨谢恩——皇上终于干了一件靠谱事儿。”

俞钟坐在导演椅上若有所思:“我觉得这事儿行,要不要加一场戏?你俩再演一遍?”

我几乎是狰狞的转过头去威胁他们:“导演您就甭跟着添乱了,您看我这像是演戏么——子健你要是敢宣召我就敢让你在澶渊回不来!”

陈道明抚着我的后脑把我按到了一个只是说话都嫌暧昧的距离:“嫁给本王你委屈?”

我说:“不委屈。”

他说:“那就定了,回京之后——”他特意在“回京”二字上咬了重音,“本王定当迎娶你——此有天地作证,决不食言。”

回哪个京?是千年之前的汴梁?还是千年之后的燕都?我突然也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以陈道明的身份在说这句话了,只能看着他把我推开,走出去问导演下一场戏是什么。宽袍广袖在我心上拖出一道旖旎,让我恍神间几乎脱口而出:“你是谁?”

他回身,在满院子的阳光下丰神玉立,俊朗生辉:“你家王爷,赵德芳。”

可是真等到戏拍完之后回到北京,我们两个都默契的绝口不提这件事。等到他之后再《少年包青天》里又演了一回八贤王,嘚瑟着来问我:“你看这回演的怎么样?”

我说:“端芳雅正,翩若惊鸿。”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去喜欢那个在山西霞谷毫无形象的与我分吃一碗刀削面的赵德芳,那个在阳光下一个回眸就耀花我的眼的赵德芳。我喜欢那个总是穿的黑漆漆还忍着不说热的家伙,我在心里暗自笑了,那个皎如玉树临风前的八贤王只是大宋江山的,而那个会举着金锏瞎溜达的老流氓,才是寇准的——那是早就有天地为证,许给我的。

陈道明很满意我这个评语,研了墨裱了框把这八个字写了挂在书房墙上,颇为自恋。我就问:“这戏的最后是皇上许了寇准一年的假,那回来之后又发生什么了?有没有续集啊?”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你真想知道?”

我说:“嗯。”

他又把目光落到那幅字上,神情里就有种我说不上来的哀伤:“演义小说,大多忠女干分明,那下面的故事自然也是平辽军,斗女干臣了。皇帝昏庸,寇准耿直不合上意,被女干臣所害,所犯死罪,赵德芳夜闯皇宫相救,用太祖所赐金锏和王位换了他的性命。后来辽人兵临澶渊,寇准主战,并力推真宗皇帝亲临战场——而那赵德芳,则被当做要挟寇准的人质扣在京师。直到宋军大胜,两军国主签订澶渊之盟,辽宋交百年之好,这时不管是寇准还是赵德芳都没什么大用了,于是昏君传旨,令女干臣在京秘密毒死赵德芳。”我看见他眼底有水光一闪即过,“赵德芳死在汴梁的时候,澶渊下了一夜的雨——你看,他认识寇准有什么用?如果不认识他,赵德芳这辈子都是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闲散王爷,可自从认识了寇准,他丢了金锏,丢了王位,最后丢了性命——可笑那寇准连再不得见他最后一面都不知道,还在为他写信。你说,他这一生遇到他有什么用?”

我说:“赵德芳后悔过么?”

他目光愈发哀伤的温柔,却是极其肯定:“从不曾后悔。”

我说:“既不曾后悔,那他遇到寇准之后的所有事,就都是值得的。”

他说:“所言甚是。”

后来我在他书桌上找到了一小张宣纸,上面用小楷写着几行字,像是他给我讲的,赵德芳死时,寇准为他写的信——德芳吾爱:汴梁一别,音容渺茫。今澶渊夜雨,吾秉烛而坐,不觉思心如狂……

如果结局已经注定,那么在爱人的思念中死去,不也是很好吗?我这样想着,把那张纸放回了原处——寇准最终,也没辜负了赵德芳对他的情意。

人生的路这么窄,我们就注定了要狭路相逢。那是冥冥中的相遇,我们无法避免,就只能感谢。

10.

《甲方乙方》,业界专业人士对这部电影的评价是“国内首部贺岁片,开创档期概念先河”,而我那个像吉祥物一样的“贺岁帝”的称号,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的。陈道明听了我吉祥物这个比喻后觉得甚是传神,拿了纸笔刷刷几下画了一个二头身的我,又在上面添了两只兔子耳朵:“吉祥物,兔大爷。”

我说:“为什么是兔子?”

他说:“你像啊。”

我说:“是因为牙么?”

他摇头:“气质。”

我说:“小刚过来端菜。”

那时候是1998年的春节期间,我和冯小刚刚刚结束了对于《甲方乙方》的全国性宣传,他抱怨因为我所有人都得坐火车巡场,累死了。可话是这么说,他们还是无怨无悔的陪我坐完了这场漫长的旅程。现在我们正坐在陈道明家里庆祝电影大卖,三个人的庆功宴,我炒菜,他们两个等着开饭,冯小刚从我手里接过一盘青椒炒肉,问陈道明:“老道,嫂子呢?”

陈道明说:“带着格格去姥姥家了。”

小刚又问:“那你怎么不去啊?”

陈道明说:“我去了你们上哪儿吃饭啊?优子你媳妇呢?”

我炒菜油烟的声音太大,差点就听不清:“自己回娘家了——别问我怎么不去我是被你硬留下来炒菜的。倒是小刚你怎么来了?弟妹呢?”

冯小刚硬堆出一个笑,不过没笑好,脸颊僵硬的像两块石头:“这不也回她妈家了么——我得留下来和你们一起吃饭啊是不是庆功宴嘛导演都走了还庆什么功啊……”

我和陈道明交换了个眼神,才怪。

冯小刚和徐帆是在1993年《大撒把》的剧组里认识的,那么多女主候选,一见钟情,还是双方的,这让我觉得难度也忒大了点。两人的关系那真是如火如荼一发不可收拾,偏生冯小刚现任妻子张娣是个极其有个性的女子,知道这事儿不哭不闹,也不提离婚,就这么拖着,一拖拖5年,拖的那两个人都相当难受。这种另类的报复也使夫妻之间的关系冷若冰霜,冯小刚这次不是来陪我们喝酒,是来申请情感避难来了。不过我们也不好戳穿他,我端上最后一道菜,把我和小刚的杯子里都满上酒,又给陈道明开了瓶矿泉水:“来,为过去的1997和现在的1998干杯。”

他们举杯和我碰在一起:“干杯。”

那天我们喝了很多,冯小刚醉了,一个劲的对我说:“哥哥,咱兄弟俩事业上到今天也算是混出头了。”

我说:“嗯。”心里想着把他的酒杯拿下来别让他喝了,没想到他接下来就是放声大哭:“可你说,我和徐帆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啊?!哥我想离婚啊我想离婚……”

作为唯一一个没有摄入酒精的陈道明一皱眉头,扒了颗花生扔嘴里:“大过年嚎什么嚎?!离!过不下去咱就离!多大个事儿。”

我坐在小刚身边抚着他的背对陈道明瞪眼:“哎这叫什么话?”然后对小刚说:“你想好了,真离婚?你真喜欢徐帆?那你当初娶张娣的时候,不也是喜欢她的么?”

陈道明插话:“你这又叫什么话——事儿都到了这份儿上咱就得向着小刚,节骨眼上怎么还倒戈帮着别人呢?”

我刚想说“他想不清楚就是犯错”,冯小刚就抬起头来,攥着我的手,眼睛看的却是陈道明:“我原来以为自己是喜欢张娣的,可是碰到徐帆之后——哥你能明白么,那种碰见了一个人,就觉得自己是完整的,想往更好的那一面活——”

“我知道。”我苦涩的想,我怎么能不知道,因为遇见一个人,所以想往好的一面活,希望自己能站在与他比肩的地方,希望能在那样一个地方,看着他眉眼间所有的温柔。我都懂,那种和他在一起才能真正变成你自己的感觉,你看着他的沉溺,你希望他偶尔也会喜欢你的卑微的小期望,那种想和他在一起,好好活——我都懂,可我怎么告诉他我懂?我又怎么告诉陈道明,我其实懂?

“你醉了。”陈道明简单精准的定义,“优子,扶他去你家睡觉,然后回来,我有礼物送你。”

冯小刚喝的烂醉中还能片段性捕捉到“礼物”这两个字:“为什么只有他有我没有?”

陈道明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个碗:“有,我中午吃剩下的蛋炒饭,陈道明亲手制作,多大的荣幸,谢恩吧。”

冯小刚看看那碗剩饭又看看他,继续挂在我身上哭——我觉得这时他哭的就不应该是他和徐帆一波三折的爱情了吧。好不容易扶他上了楼,并把他侧躺在我家床上,免得呕吐的时候堵到气管——不过你最好还是别吐。收拾完了一切下楼,陈道明已经换了一身白西装,左臂上还用湖蓝色的丝带系了个蝴蝶结,我一看就乐了:“吃完饭还穿这么正式?干什么啊?你早说我在楼上就也换身衣服了。”

他意味深长的打量我身上的运动衫:“不用,你现在就挺好。”

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挺好”是好脱——可现在我不知道,我真以为他是在夸我。他说:“我弹钢琴给你听啊?”

我说:“你不是有东西给我么?”

他说:“弹完钢琴再送。”

于是我就和他来到了他们家卧室。他的卧室很大,但东西不多,一张红木床,一个杜宪的梳妆台,再有就是一架钢琴了。那钢琴看上去有些年头,我绕着它走了一圈,张开双臂趴在琴盖上,就像是这架钢琴用它的温暖拥抱了我一样。陈道明在琴凳上坐下,没有看谱子,右手抬起又缓慢落下,像一只轻盈的蝶,音符在他手下流动,这让我想起他说过每次他拍戏的时候,都喜欢带一架小型电子琴冒充钢琴去片场,空闲时间就弹一段,仿佛这样就能且当新人似旧识,错把他乡作故乡。他一曲终了,问我:“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么?”

我对音乐不熟,但这首曲子还是知道的——这不就是中国移动那免费的彩铃么:“……《致爱丽丝》吧,贝多芬那个。”

他就笑了,在落地窗投过来的月光下明亮成一个好看的剪影:“对,我教你啊?”

教我弹琴,是他早就许诺过的,他说我的手挺适合弹钢琴的,只是被秦颂那档子事儿一搅合我俩谁都忘了。我坐在他为我让出一边的琴凳上,他就坐在我旁边,还是从我的身后绕过来,他的十指按在我的十指上,带我按下第一个音,对我说:“这是右手部,高音三。”

一切又让我回到了那天他教我古琴时的那个下午,他的气息包裹着我的气息,我的心跳紧贴着他的心跳,这让我心猿意马。我顺口问了一句:“你说爱丽丝喜欢贝多芬么。”

他的手停了下来,慢慢弯曲与我的十指相扣:“这种事,不亲自问问爱丽丝怎么知道呢?”

于是我又紧张了,为了不让他看出来我的紧张,我故作轻松的笑道:“你说要送我东西,不会是要教会我把钢琴送给我吧?”

他的气息在我耳边厮磨,脸颊贴在我的脖颈上:“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犹豫一会儿,最终还是克制了把手指反扣回去的欲望:“……我觉得这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他的声音中竟然有种惊讶的气急败坏,“你是觉得因为我们都有家庭,所以才不好?还是我们都是公众人物?可是我们在一起,你和我,只是我们两个人,关他们什么事——”

我真的是这样觉得的么?我不知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我骑着我爸的凤凰牌自行车,带着葛佳——那时候葛佳还是那么小的一丁点儿,坐在前面的横杠上,被我妈包裹的几乎看不见脸,我们就这样穿梭在北京冬季肃杀的街巷中,不是为了去哪儿,只是想走,越是不知道去哪儿,就走的越快。有一段时间我们把北海当做一个终点,可有一次当发现到了北海时间还早的时候,突然又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总是会在这种紧要关头,想起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可我为什么会想起小时候的我和佳佳?是因为现在的心情就像那时一样,路走到了头,发现生命还有未知的很长,于是恐惧了,退缩了,对着前方的一片荒芜妥协了?是这样么?我问自己,可那不一直都是你想要的么?

我回答自己,我不知道。

他看出了我眼中的犹豫,可能还有不安,无可奈何地叹气,那声音像是深夜里最寂静的水,滴下来,滴答一声,落在我心上氤氲出纹路。他伸出手,覆在我的眼上遮挡了我的视线,这使得我其他感官变得愈加灵敏起来,我感觉他在向我靠近,然后把唇贴在了我的唇上——只是贴着,就什么也不做,却炙热的几乎把我融化。

“别怕。”他对我说。

他说别怕,我就真的不害怕了——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容易被人说服的人。我任由他牵着我的手摸索到他左臂上的蝴蝶结,拉住其中的一角轻轻拉开:“我早就想送给你了,可是我怕你不要。”

我说:“只要你给我,我就什么都要。”

接下来的事情简直顺理成章。

他的舌头一遍一遍舔过我的上颚,牙齿近乎粗暴的撕咬着我的唇,我在他手下轻微的挣扎,把身后靠着的钢琴键压出一连串慌乱无辜的节奏。我皱眉,试图后退:“有点疼——”

他把我拉回来,温柔地低头吮吸了我的下唇上被他咬出来的伤口:“好了,不疼了。”

我想说“哥我听着这话有点耳熟”,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你不会到床上去啊?”

他的手一遍一遍抚过我的脊背,呼吸都是凌乱的喘:“我怕我坚持不了那么远。”

他这么说,还是拥抱着我,两个人就这么跌跌撞撞互相扶持着走到床边,过程中他把手伸到我的裤子里,棉质运动裤裤腰很松,被他一拽就褪到膝弯,险些绊了我一个跟头。陈道明顺势把我扑在床上,几下就把下身所有碍事的东西扯掉,然后抱着我在床上滚了一圈,撑起手臂俯视着我,低下身蜻蜓点水般从眉弓一点点吻下去。我的手从他的手臂下穿过,抱着他,都傻了。这是真的?骗人的吧?就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看见一片绿洲,他会怎么想?一定是搞错了。可是面前的人这么真实,让我一瞬间千头万绪都堵死在胸口,完全不知道这个时候该做出什么举动才合适。

“你看,我就知道,你就是我的。”他一点点把我身上的T恤卷上去,嘴唇在我的皮肤上留下印记,“你可是我在老天爷那里预定下的。”

“你当老天爷是宅急送?”我忍不住弓起身子去贴近他,“再说,那不是赵德芳对寇准许的诺么。”

他额头贴着我的额头,一双眼眸在这个夜晚犹如古井深潭一样,让我心甘情愿做那只蛙,从此只看他给我的那一弯明月:“也是我许给你的。”

他从床头柜子里翻出一个套子,撸了两下又回来吻我:“我听说有点疼,你忍忍。”

我浑身毛孔都剧烈的收缩了一下:“你会么?”

他的表情就有些难堪的羞涩:“听说过……”

只是听说,这让我有那么一会儿就想推开他,用冲刺的速度穿好衣服跑回家去和冯小刚那个醉鬼睡一晚。可这个念头只在我脑子里过了一瞬,然后我对他说:“陈道明,你真是不靠谱。”

他就笑了,欺身压住我,在我的后面摩挲,轻柔的让我失神,然后他就趁着我失神的这个空档,顶了进去。

太疼了。

什么“像是有烧红的刀子在后面割”,那都太轻了,我甚至能听见我的尾椎承受不住发出的“咯哒”一声响,那是通过神经直接传到我的大脑的。疼得我浑身的怨气都爆发,狠狠掐着陈道明的胳膊,还要努力忍住眼睛里疼出来的泪花:“你轻点!”

他估计是看我实在是真疼,眼睛都红了一圈,本来就没什么经验此时更加手足无措:“什么轻点?怎么轻点?”

我试着吸气,可这个时候呼吸都是凌迟,眼泪在我眼眶里转了一圈终于还是没能落下来——那是被我的痛烧干了。我骨头硬,拍戏的时候我的腿工作人员掰都掰不开,今天就被他不管不顾的撕扯到最大,一点一点,缓慢而又坚定的压下来,把我的腰弯曲成一个奇异的弧度。他全进去的时候我还在模糊地想,是他的热把我烧化了吧?不然为什么我会以我自己都想不到的柔软姿态面对他?

我颤颤巍巍的吐了口气,痛得发晕的当口还不忘哆嗦着向他比中指:“陈道明,你个王八蛋,你有本事就弄死我。”

他停了一下,然后更大力的捅进去:“行。”

于是我就被他弄死了。

我浑身都烫,不管不顾的伸手去搂他,他也俯下身让我抱。月亮把我们的身体变成甲板,把床铺变成海浪,让它载着我们去远航。人一紧张就容易犯傻,我扭了扭脖子,他的侧脸就埋在我的颈窝里,我开口语句就断续嘶哑的不成调子,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在哭:“我会不会流血啊?”

他失笑,偏过头细细亲吻我的耳廓:“你要是能流血,就能给我再生个阿哥。”

我说:“我读书少你别骗我。”

他愣了愣,眼睛里的笑意就更深,唇贴上我的脸颊,把我脸上的泪水吻干:“完了,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那个晚上他一遍一遍的吻我,从额头往下,一直到嘴唇,他说:“优子,我喜欢你。”

我说:“嗯,我知道了。”

“多好呀——”他心满意足的叹息,“我喜欢的人也正好喜欢我。优子我真的喜欢你啊——”

我说:“嗯。”

他说:“我喜欢你呀——”

他似乎又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复读机,一遍又一遍的对我重复着“我喜欢你”,而我也一遍又一遍的回答他。他这时仿佛又回到了9年前的那个夜晚,在宁波的小旅馆中,他喝醉了,也是这样一遍又一遍的对我说“我终于有了个朋友”,每当这时候我就知道,他还是他,从九年前的那个时候起就再也没变过。

第二天我醒来已经很晚了,他没拉卧室的窗帘,阳光就直直的打在我的脸上,像上帝伸出一只手安抚着我,这让我觉得我还可以再睡一会儿。可陈道明就坐在卧室的另一头弹钢琴——我现在都不敢看那架钢琴,太羞耻。他弹得是一首流行歌曲,王菲的,叫《红豆》,我眯着眼睛认真听,发现自己偶尔还能记住那么两句歌词。

——可能从此以后,学会珍惜,天长和地久。

他看见我醒来,手指在琴键上随意按了几个音当做结尾就停了下来:“你是想先洗个澡,还是吃点东西?”

我说:“我想喝水。”

他转身去给我找水,我努力的挣扎坐起身,被子从我身上滑下来,阳光沐浴了我,我就是这样,在不经意间,看见了梳妆台上摆放着的杜宪的小像。

我突然就心里空落落的移不开眼睛。

陈道明端了杯水哒哒的跑回来,看着我喝下,又摸了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吧?我听说会发烧……”

我别开脸躲开他的手:“你的听说真的靠谱么。”

他就乐,撒娇一样展开手臂要和我拥抱,我越过他的肩膀,看见那架钢琴就安静的立在那里,仿佛有生命体一样注视着我们,面对着落地窗,深沉像太平洋一样。

“你会保守秘密的,对吧?”我在心里这样问它。

它不说话,只是在阳光下,漆黑的琴身在用它的光芒回应着我。

11.

关锦鹏说,我不是同性恋,我只是恰巧爱上了一个男人而已。

这话得到了陈道明私下在家里时的高度赞赏,以至于在一次大陆和香港两地电影人的聚会上,他死活拉着关锦鹏干了三杯——他干的是凉白开,人家灌进去的是实打实的三杯茅台,喝的关导差点儿没哭出来,还没法问为什么,周围不明真相的都还以为是这个眼高于顶的皇帝与他特别投缘呢。

小刚走到我身边:“你看你家老道又抽风了。”

我默默把脸转过去,好想装作不认识他。

是的,我家老道,现在我可以用这么矫情到理直气壮的称呼来叫他了。可惜我是个不怎么会表达感情的人——我嘴不笨,造成这一点的正是我不会直白的把心里想的东西毫无保留的全展现给其他人,所以只好把自己练的迂回曲折,希望能通过大段的描述来让人明白我要说什么。好吧怎么就不直接说呢?我的心里有太多的羞涩与顾虑,这让陈道明失去了可以说全部在我们两个共同的死心塌地的好友面前展示恩爱的机会——有什么可展示的?失去了这个机会的老道只好开始和别人炫耀他新买的吊灯,我亲耳听见他在吃一顿饭的时候说了不下五遍“我觉得我家餐厅的灯不错”,弄得张国立都不好意思不客套的问一句,这个灯是在哪儿买的。

——有什么可炫耀的?有的事我可以纵着他这么得瑟,但有的事,我觉得还是就这么一直游离于众人视线之外比较好,比如我俩的事儿。我说不上是羞涩还是顾虑居多,我受不了我俩以后走在一起,别人哪怕是善意的打量的眼神,那会让我觉得我是被孤立于所有人之外的;我也受不了这件事一不小心曝光之后那铺天盖地的采访与报道,要费力的一遍又一遍去解释和澄清,最后承认,想想都头疼。

我们两个算什么?我家老道,这也不过是自己在心里想想罢了,官方说法,他还是杜宪家的。我俩就在明与暗边缘的灰色地带不咸不淡的生活着,仿佛也与以前的生活没太大区别,这也使周围的人也波澜不惊的以相同的频率与我们相处。但不一样的东西总归有些不一样,时间久了,还是有人能看出些端倪的。

第一个发现这事儿的是冯小刚。

小刚是个聪明人,虽然说我们两个没特意瞒着他什么,可早在秦颂那会儿,他这个旁观者,就比我们任何一个在局里的人看的都要清楚。那天在我家与我又分了一瓶白酒之后,这小子贼笑着,看着坐在我旁边搭我肩头的陈道明,两个大拇指往一块儿一对:“你们两个——”

陈道明特坦然,搭在我肩膀上的手都改成揽的了:“吾弟聪慧。”

“牛b啊哥哥——”我看见小刚脸上浮现了一种真正叹服的表情,“真心的,您二位这是大隐于市啊,偷情都偷得这么明目张胆,天天黏糊在一块儿真生怕别人不知道啊?”

陈道明听了这话看起来就有点不高兴,但脸上还是笑着的:“比不得你,老婆都换了,偷情那是你玩儿剩下的。”

冯小刚脸色刷一下就黑了。经过6年的长跑与抗争,以及在他摆出一副“我们情比金坚”的破罐子破摔的英勇形象下,在1999年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签署了离婚协议——要不怎么说我认识的人都真性情呢,连给外界一个对于夫妻感情不和无奈分手的假象都不给,乐颠颠的跑去就和徐帆领了结婚证。我们一干好友也只好祝福——毕竟比起张娣我还是更喜欢徐帆,熟啊,光电影就合作两部了,部部都是他冯小刚导演的。后来我和他开玩笑,你也不怕我撬墙角?他就回答,算了吧,被老道看上的男人哪还有力气找女人,有贼心也没贼胆。

我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陈道明希望他闭嘴,没想到这厮“哎呀”一声反过来问我:“你踢我干嘛?”

我忍住说他“情商真低”的冲动:“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你能差到哪里去……”说到一半忽然突发奇想:“哎你说我要是个女的你娶不娶我?”

他这次到斩钉截铁:“你要是女的我娶了你那才是瞎了眼。”

我把头别到一边去生闷气,然后就看见了小刚那津津有味看好戏的表情,完全忘记了刚刚陈道明羞辱的是他。

刷碗的时候老道又照例来我身边晃,我故意不理他,他就特没脸的贴上来:“哟,怎么了这是?不高兴啊?”

我说:“边儿呆着去你个瞎子。”

他说:“葛大爷,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最大的魅力就是你是个男人啊——贤妻良母的女人哪儿没有啊,杜宪就是啊,可贤妻良母的男人就你葛大爷一个啊!”

这听着……好像是在夸我,我擦干了盘子上的水渍,可还有一块因为地心引力流淌在盘子边缘,要落未落的像一只成形的茧:“你吃饭的时候干嘛那么说小刚?”

他撇嘴:“谁叫他那么说我们?”

“这不好。”我把碗整齐的排列在柜子里,“你不能因为嫉妒他就这么说他。”

“我嫉妒他?”陈道明不屑嗤笑,“笑话,他有的什么我没有?”

“你就是嫉妒他。”我毫不留情的戳穿他,“因为我们即使是离了婚——也什么都解决不了。”

于是他沉默了,好半天才轻声嘀咕:“优子你以前从来都不是说话这么直接的人。”

我突然就有些不忍心看他这么落寞的样子,走过去抱住他:“那你以后也别那么说小刚了。”

那天我们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站了很长时间,什么都没做,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想这样抱着,觉得这样就能在心知肚明的无能为力中安心一些。头顶陈道明最喜欢的吊灯现在正把光像花洒一样洒下来,猝不及防的淋湿了我们,我就在这样的光中,悲凉的与他产生了一种名叫“相依为命”的味道。他微微的叹气:“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我说:“这样就很好。”

第二个人是胡军。

其实陈道明抛除不可爱的时候,还是可爱居多的。这种可爱和不可爱都来自于他的孩子气——率真,无所顾忌,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比如他把我介绍给比我们小十多岁的师弟胡军的时候,虽然什么都没多说,但那种孩子气的炫耀,就像我是他们家餐厅的吊灯一样,而我也就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充当好一个“展览品”的角色。快上菜的时候陈道明突然说要去洗手间,就这么把我和胡军扔在了桌上。

我和胡军就这么坐着,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什么话可唠——我倒是想和他聊聊电影,可他两部出名的电影除了《蓝宇》就是《东宫西宫》,我看的时候还是被陈道明拉着在他们家看的,片子里陈扞东和蓝宇亲吻在一起的时候他对我说,这有什么,也值得拿奖,咱俩演的一定要比他俩好——都不用演。说着就把我按在沙发上,凑了过来。

你——说演戏就演戏,脱衣服干嘛。这是我看着陈扞东开车经过一片片建筑工地,听着《最爱你的人是我》时能想到的唯一的一句话。

所以说,我能和胡军说什么?聊聊你那电影真动情跟真的似的看的老道都发了情?我看着他的目光就有些躲闪,索性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做,拿了个勺子偷偷往外舀陈道明杯子里的冰——那一杯白水里面全都是冰,看得我都担心他的胃。舀了没几块突然就听胡军说:“其实吧,没看见您和我师哥在一块的时候还真想不到,真看到活人了,到觉得还挺配的。”

我手一抖,勺子里一块冰就掉了回去,溅到我脸上一滴水,拔凉拔凉的。我简直就不知道是该不搭茬,还是回问一句“你说什么呀”,只得保持着那个捞冰块的姿势,僵住了。他看我这个样子,哈哈哈的就乐了:“您这个样子,就和我家烨子发慌的时候一样一样的。”

是了,我想,我骗谁能骗得过他呀。他是谁,胡军啊,一出道就凭借同志电影拿影帝的行家。我被他乐的不好意思,就顺口说了一句:“刘烨在《蓝宇》里边演的挺不错的。”

他拿出一根烟,问我要不要,见我摇头之后自己点上:“他那么演还是我教的呢,结果得,把自己还给交代进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摇头晃脑的假装悔不当初:“您说说,这人不就是命么——幸好卢芳在片儿里演的是我妹妹,要不然我家这成什么了,活脱脱又是一出《蓝宇》啊。”

我就忍不住问他:“你和……刘烨是怎么打算以后的?”

他往椅子背上一靠,做出一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能怎么办,就这么办呗。我和您说葛大爷,现在这世道,您甭想着离——就不说咱们都是要经常在观众面前露脸这身份,就是普通人家,您试试?家里这一关就过不了。所以啊,我也这么想好了,就这么过着,烨子那女朋友我也看过了,小姑娘挺好,有点疯吧,但是人心好就比那些矫情的强。我俩还说呢,小九就算了,要是我能再生个儿子,他也能生个儿子,我俩就结个亲家。”

我敏锐的捕捉到了关键的地方:“受教了——你们这是连下一代都不放过啊。”

正说着陈道明回来了:“说什么呢?是不是说我呢?我都听见了。”

我说:“哥哥那你是真想多了。”

他眼尖,一眼就看到了杯子里的冰少了:“哎我冰呢?”

我就有些心虚:“化了。”

他“嘿”一笑,表情里有点嘲弄:“优子,说你不聪明你就真傻给我看啊?撒谎都不会,你不知道那冰块化了体积不变水平面还是那么高啊,少了那么一大截你当我瞎?——你等我回去收拾你!”

胡军就笑着递过来一根真龙打圆场:“师哥,要烟么?”

他说:“我一直都抽万宝路。”但还是接了过来,没等胡军给他点烟,就从兜里掏出个打火机扔我面前:“点上。”

我从桌上摸起打火机,对胡军说:“看见没,军阀作风。”但当那一小撮橘黄色的暖亮从我们两个之间跳跃起来的时候,他凑过来,在烟还没点到火上的那一刻,突然抬头对我会心一笑,我就在那一刻,猝不及防的被他这个笑容温暖了。

胡军在我俩对面,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又吸回去,又吐出来,如此反复的玩儿着,装看不见。

那顿饭从中午一直吃到晚上,回家之后他就把我扒光了扔床上,我都忘了中午那档子事儿了,特别惊愕的问他:“你干什么啊?”

他从冰箱里捡了一块用模具冻成五角星的冰块扔嘴里,含混不清的说:“收拾你。”

就那么含着,你不难受么,他用舌头抵着那块冰在我身上游移的时候我还这么想,冰在他的口腔与我的体温的热度下化成水,在我身上拖出一道道看起来十分氵壬靡的痕迹。那块冰走到哪哪儿就是一阵战栗,移走之后又感觉出了火烧火燎的热,十分不痛快。我被逼的发疯,拎着他的领子就起身吻了上去:“你还有完没完?!”

那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我鲜少主动,于是他被吓了一下,连回吻都忘了。我舌头探进他嘴里的时候冰冰凉凉的很舒服,还有点甜,这让我想起我早上冻那些冰的时候是加了糖的。他也就呆了那么一会儿,就立马反客为主,也不顾我身上那些水蹭了他一身,揉着我一遍一遍喊:“优子,优子……”

说实话,那一刻我真的是在觉得,我是以最大的限度幸福着的。

第三个人是姜文。

其实我觉得姜文不会知道的那么晚,毕竟在这种事情上是个人心思都敏感,他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我们两个就在一层窗户纸之间活着,还继续当我们的好友——他倒是一次次的想把窗户纸捅开,我就只好一次次的跟在他后面糊。糊上的窗户纸那也是窗户纸,没办法,对于那些层层补丁累积出来的茧,我也只好装看不见,而他也非常配合的装作看不见我和陈道明的事儿,我俩在这一点上倒是默契,虽然默契的让我觉得我自己混蛋。

把这个默契打破的不是我,而是陈道明。那天快端午,我在他们家包粽子——人就是闲的,非得说外面卖的粽子米不好,把东西买回来让我包。我想你真把我当机器人保姆了啊?输入指令“包粽子”即可获得新鲜红枣棕一份。可我这么想的时候,手上已经有了三个看上去惨不忍睹的粽子了,而那个电话就是这时候来的。

我喊陈道明:“你去帮我接个电话!要是我妈打的,你就说我明后天就去给她看地板革,告诉别让我爸操心!”

他当时正在玩儿别人送他的一个小游戏机,打麻将通关的,他都玩儿一上午了也没把第9关过去——麻将总冠军也在高科技面前遇到了敌手。听了我喊他放下游戏机伸长了胳膊去够手机,看了一眼号码语气特微妙的“哟”了一声,就按了接听。

我刚想说你那是什么动静,就听见他在那头皮笑肉不笑的寒暄:“啊?哈哈,老弟啊,找优子什么事儿啊?啊?粽子?不麻烦了他在我们家包呢。对呀,我们家。”他壮怀激烈的死咬了“我们”这两个字,“哈哈,不,别恭喜,怪不好意思的,我呢,也就是在捞月影的时候,一不小心捞上来了一只掉到井里的傻兔子。”

那语气,真的,我都想了,要是电话那边的人冲过来揍他我都不带拦着的。他又客气了几句,撂了电话,我问他:“谁啊?”

其实我已经大概猜出来是谁了,但还是想求证一下,果然他说:“姜文那小王八蛋。”

我就知道,要不谁能让他像圈地划地盘似的宣布占有主权完整。打击了情敌的陈道明异常开心,过来从后边搂我的腰,用下巴蹭我的脖子:“优子,我想干你。”

我慢慢把手中的粽叶放下,回头很严肃的对他说:“脸看着长的挺正经,心眼儿歪的跟什么似的。你要是真闲的慌就帮我包粽子——把手洗了去。”

于是他就很欢快的跑去洗手了,我在很大水流声中还能听见他在哼歌:“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s the true love of mine. Tell her to make me a cambric shirt.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Without no seams nor needlework. Then she'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

我停下了手里的活,就那么听他唱,突然就觉得其实心里已经可以很空旷很淡然了。

世上有那么多的人,每个人有那么多的生活方式,他却走进了我的生命里。我们无法像本恩与伊莱恩一样逃离,就只能选择承受。我一直相信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承受的,在承受中你想骂娘,可回头的时候,你会静默。我真心希望等到我快要死去的时候回忆起现在还能不后悔,并发自内心的笑出声来,那就行,那就是他陈道明留给我最宝贵的东西。

12.

有一天早晨,陈道明对我说,家里没吃的了。

我在迷迷糊糊中问他,家里没什么吃的了?

他说,家里什么吃的都没了。

我“嗯”了一声,把脑袋埋进被子里,企图再次睡过去——昨天晚上实在是太累,累到我全身酸痛,实在是没有什么空闲的精力来听他说什么。可陈道明的声音像一把勺子一样,伸进我的脑海里,就像它们是咖啡一样,搅拌,搅拌,搅拌的我晕晕乎乎,不得安宁。于是我咬咬牙,希望这个动作能使我清醒点:“那你就去买啊——”

他甩手掌柜当惯了,这时倒是理直气壮:“我哪里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

我叹气,在伸手摸索昨天被我俩揉搓成一团的衬衣的时候还悲伤的问自己:在片场能好几个晚上不睡觉的劲头都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真的老了?这个想法让我更想一头栽下去就那么不起来了,可是不行,我身旁还坐着一个眼巴巴的陈道明。我换了衣服对他说:“我去洗漱,你把想买什么写下来我带走。”

可等我什么都收拾完了,出来看他还是坐在沙发上转一根笔玩儿,我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问他:“你干嘛呢?单子呢?”

他把我的手拉过来,按下圆珠笔在我手背上写:“苹果,梨,桃子要硬的不要软的……”

自从在我第一次把他电话号码弄丢之后,他似乎就特别信不过用纸制品给我记什么,每次都是写在手背上,还好他说的多,写的简单。去了超市收银员都问我:“葛大爷,您爱人是不放心您这记性吧?”

我笑着答非所问:“是啊,我爱人。”

我喜欢这样,在暧昧不清的语句中,成全我俩的小心思。回到家里就听见陈道明在打电话,好像是要接一部戏:“……那不行啊,刘导,我得和我爱人商量一下啊。”

我把购物袋放下,回屋子换衣服,他就在我身旁晃悠:“刘大印把二月河《康熙王朝》的版权买下了,问我去不去演康熙,我想先和你商量一下。”

我反应半天才明白过来他口中那个“爱人”就是我,于是我说:“去不去……我说不好,前两年就有个《雍正王朝》挺火的,也是二月河的。这次要是拍不出来什么新鲜东西,去了也是自毁名声。”我又想起了那次拍《上海人在东京》的惨痛经历,“莫不如你两个剧本都找了对照一下,要是好的话那就去——反正你拍皇帝有经验,这几年小人物演多了,说你只会演小人物的也不少,让他们开开眼。”

于是他还就真收拾收拾东西,当皇帝去了,临走的时候对我说:“朕去给你打天下啦!”

我说:“不用,你别被三宫六院迷了眼就行。”

陈道明就乐的很开心:“那你也要老实点,不要被别人拐走了。”

他走之后小刚就给我来电话,都不客气,直接就说:“老道派我看着你,我觉得吧,看着你的最好方式就是把你栓身边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你再给我弄个笼子塞里边,就留个小窗户天天给我送饭得了——还看着,你当我犯人啊?我也是有人权的行么?他就这么跟你说的啊?”

他说:“意思是这么个意思,话我给简洁了——其实我想再找你拍一部贺岁片,你干不干?”

这部贺岁片就是后来的《大腕》,和我搭戏的是个美女,关之琳,满人。我说这要是再早生个一世纪,您在皇城根儿下还能当个格格,她就笑,挺开朗的,说我哪算什么格格呀,我是镶蓝旗的,瓜尔佳氏。

我“哦”了一声,忽然就想起了陈道明在家翻看的那些清史:“瓜尔佳氏盛产后妃,您说您怎么就没去康熙的剧组呢,那敦怡皇贵妃的人选肯定落不到别人头上——那就是历史的必然呐!”

关之琳抿嘴笑:“葛大爷知道的还不少,我可以当您是在夸我吗?”

冯小刚就过来在我头上“梆“的弹了个脑瓜崩,在我没有头发的脑袋上听起来格外的响:“就这么急着往老道身边送女人?”然后伏在我耳边悄悄说一句:“被老道操傻了吧,都操起后妃之德了。”

我推他:“你一边去,看我和美女聊天,嫉妒。”

和我搭戏的全都是美女,真令人眼红啊,有一天老道这么对我说。我一边想着谁家女主角还能找个歪瓜裂枣的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他:“什么女人在我身边都会差不多好看,所以这也是我能和这么多美女合作的原因。”

他就呵呵的乐:“这也是我选你的原因。”

我说:“老谋深算。”

我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有自知之明,不想传什么绯闻,也觉得没什么绯闻能传到我头上,所以关之琳找我吃饭的时候我也就大大方方的去了。本来我还想带上小刚的,在陈道明拍戏期间他算是我的监护人嘛,是不是。可我到了他房间门口就听见他在和他家徐老师打电话,那亲热劲儿,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对关之琳说,走吧,甭理他。

关之琳就说:“你说,这结了婚就是不自由是不是,冯导一天天都比得上上班打卡了——葛大爷我怎么没听过你早九晚五的报备啊?”

我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上班不打卡啊?你没看见。”

我在拍戏期间跟陈道明通过一次电话,上来他就和我说:“我饿。”

我说:“你饿你吃饭去啊,我还能去横店给你做是怎么着。”

他语气中就带了一种明显的期冀:“导演说,一会儿我会请大臣们吃饺子,很多饺子。”

我说:“那有什么用?你就近买个面包先垫垫才是正经。”

他说话都跟梦游一样:“你说那么多饺子我吃两个不会被发现吧……”

我请关之琳吃饭的时候随口给她讲了这件事,然后看她乐的打跌再陪我摇头叹气:“我们在这里大吃大喝,道明哥一定要嫉妒死了。”

我说:“他那语气弄的我都愧疚了,有那么一瞬间后悔怎么就没跟康熙的剧组去,当个剧务也行,好给他加个餐什么的。”

关之琳好不容易乐完了,慢慢安静下来看着我:“那你不就没机会接这部戏了——哎葛大爷,我发现我现在特喜欢你的眼睛。”

我说:“你还能找着我眼睛啊?”

她说:“比英达的好找——你知道吗,我看你的眼睛,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我说:“嗯——嗯?有安全感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啊?”

她不理我的打趣,继续慢慢的说:“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的这种安全感是一种得天独厚的资本,总能吸引别人,来到你身边?”

我说:“这话倒是有一个人和我说过,陈道明——你不会要和我传绯闻吧?”

她说:“我宁可去找冯小刚。”

我们相视一眼,像一对真正的老友一样大笑。其实我没把我和陈道明全部的谈话内容和她讲,个人隐私,恕不泄密。那天陈道明做梦一样的和我说话,忽然情绪就低落了下来,像一个想家的孩子:“可是就算是有饺子那做的也没你包的好吃,优子,我想回北京。”

我哄他:“戏拍完就回来了,回来我给你包。你想吃什么馅儿的?”

他语气中委屈的不成样子,很难让人把他与皇帝联系起来,也很难同平时在公众面前露面的那个自制清高的陈道明联系起来:“我都后悔了,我还以为演康熙是要在北京拍呢。优子你在北京还好么?”

我说:“我在北京一切都好,我哪儿都不去,就在北京等你。”

这时候北京的天稀稀落落的下起了雨,杂乱无章的敲打着玻璃,在那上面拖出一道道水迹,让我很应景的就想起了一句诗:巴山夜雨涨秋池。

陈道明,你回来吧。

回片场的时候我看见剧组里和我相识的几个人脸色都不是很好,我纳闷,但也没多问。正巧下午有场戏要和小刚商量,和关之琳道了个别就往导演室去了。进了门就看见贺聪坐那哭,小刚在旁边拿包纸巾一脸尴尬的劝:“……嫂子,您也别往心里去……戏嘛,拍戏的谁还没遇到过几回呢……”

我忙问怎么了这是,小刚往旁边的屏幕上努了努嘴,我一看,那画面就定格在我和关之琳接吻的画面上。于是我就顿悟了,从小刚手里抽了张纸巾给贺聪递过去:“擦擦,擦擦,多大个事儿呢——小刚你闲没事儿看这个干吗?”

小刚说:“我这不是看看拍完后怎么剪么,谁知道嫂子这时候过来找你啊,找你就看着这了,然后就不干了。你看这……”

我说:“你看这巧劲儿。”然后给贺聪擦眼泪:“别哭了啊,这不是戏么——戏里的事儿还能当真吗?”

她一把把纸巾抢过来,抬起头泪眼婆娑的质问我:“戏演着演着就真了!那你说,你中午干嘛去了?”

我愣了一下,还是回答了:“吃饭去了。”

她说:“和谁吃饭去了?”

我真不想说,但天生就不怎么会撒谎:“关之琳。”

“你看……”她又要哭,我就赶紧抢在她哭之前和她解释:“贺聪,演戏是我的工作,演员是我的同事,戏里戏外很多事儿是不能用工作需要这一句话带过,但是工作需要的事儿,咱就得干。”我弯腰直视她的眼睛,“贺聪,你以前不这样,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抽泣:“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不安心,总觉得心里堵得慌,总觉得你被别人抢走了。”

我和冯小刚对视一眼,同时在心里看出了一种名为“不安”的情绪。

好不容易哄走了贺聪,小刚把我拽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低声嘱咐我:“我告诉你优子,你可得小心着点,女人的直觉了不得。”

我沉思了一会儿,发现对任何事情都毫无头绪,于是就很烦躁的挥挥手:“怎么小心?够小心了,毕竟这么长时间都没让她们发现——可发现了我和老道还能怎么着?我俩总不能跟你和徐帆似的,张娣发现了就说一句‘我一直都想告诉你就是不知道怎么说你既然先发现了就好办了’,然后离婚。小刚,离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毁了我和他。”

小刚问我:“你想过离婚吗?”

我说:“那得看世人能不能给我俩一个安稳过日子的权利了。”

后来我和陈道明说起这事儿,他正自己跟自己下棋玩儿,而我在如约给他包饺子——《康熙王朝》最终大卖,被出品人戏称“比金矿还值钱”,而主演陈道明,也如日中天锦绣前程不可估量。我说:“你说我怎么碰到的都是这种事儿呢。”

他把满盘的黑白子哗地一推,笑意盈盈的对我说:“来一盘儿?”

我说:“谁要和你来一盘——不过贺聪比你好多了,起码知道避开人,谁像你啊,兴师问罪似的,吓死我了都。”

他说:“怎么就没吓死你呢——不对吓死你我怎么办?要吓也得是吓死姜文。”他走到我身边,坐在椅子上手支着下巴看我:“来一炮?”

我声音里就有一种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痛:“陈道明,年纪也不能说是小了,老人家要爱惜身体。”

他哈哈一乐:“谁是老人家?嗯?你哥我正当年!”说着还示威一般的拍了拍他的胯下,可惜手劲儿没掌握好,用的力气有点大,导致他那么一瞬间轻微的变了变脸色。

我说:“我手上还有面呢,你不吃饺子了啊?”

他拉着我的领子使我弯下腰方便他吻我:“饺子哪有你好吃啊。”

我手上还沾着面,跨在他身上用手支着他后面的墙,陈道明一点点解我的皮带——他故意放慢了动作,看我闭了眼不敢看他的样子,然后探出一根手指在我后面轻按,都不用伸进去,我就觉得自己已经软在了他身上,颤抖的只能把手缩回来抱住他的脖子,白色的面沾了他一头一身。他轻轻的咬我,对我说:“都不知道多少次了,怎么还是这么紧张?”

我咬着牙不敢答话,任凭他托着我的腰臀一点点往下沉,感受那种肠道被慢慢撑开的感觉。他熟稔的亲吻我,用《秦颂》里的台词开我的玩笑:“我也能让你飞,信不信?”

我喉咙里不知道在发出什么声响,但我可以确信我在这个时候还能对他说:“滚。”

“真是不知死活。”他用牙齿轻轻扯拽我身上仅有的一件黑色衬衫的领子——就是那衬衫,也被他脱下去一半,在我小臂处松松垮垮的挂着:“穿黑的挺好看的,显得你更白了。”

我被他顶弄的说不出话来,只知道在浑噩中搂紧他,脚尖虚点着大理石的地板,寒意从我体内慢慢升起,这让我更加急不可耐的索取只有他才能给予我的温暖。可是这时他突然停下来了,我在他腿上难耐地扭动着身子:“你怎么了?继续啊?”

他脸色很不好,与其说严峻不如说是暴风雨之前的阴郁。这时候我听见了一个声音从客厅传来,一直停到我们身处的厨房门口:“你回来啦?今天我看见了一件大衣特别好看——”而那个声音就在看到我们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是杜宪。

13.

我脑子里几乎荒谬的闪过了一个与此毫不相关的滑稽场景,我们三个在陈道明家的厨房里,身后是剧组的工作人员,导演过来指挥我们:“好,四号机准备——陈老师你太镇定了,这时候你应该再稍稍慌张一点,表现出那种对妻子的愧疚就好,对一点点就好;葛老师,你这个时候试试站起来却被陈老师按住;杜老师你别太慌,现在的表情不错,但是你太慌张了。好——葛老师你看这么处理怎么样?”

怎么处理?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导演麻烦你快点喊cut吧。

我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模样。大张着腿,骑在陈道明身上——他倒是衣冠楚楚,就是脸上都沾着一道白面。我呢?身上就那么一件衬衫,大敞着,半脱不脱,有还不如没有。被陈道明啃出来的红印子从脖子到肩膀,再密密麻麻布满了前胸,惨不忍睹。我们三个都傻了,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肯先说话,杜宪就那么颤抖着嘴唇看着我们,我想她现在脑子绝对比我还空白——这场景任凭谁也都觉得冲击力太大了些。还是陈道明先反应过来,掐着我的腰把我从他身上抽离出来,又伸手扯了一块我俩前天买的新桌布把我裹了个严实,扶我在椅子上坐好,安慰似的用力捏了一下我的肩膀,抬头迎着杜宪的目光就看了回去:“出去说。”

我听着他俩似乎是去了客厅里,身上裹着那块桌布就开始止也止不住的发抖——那是我每次紧张和恐惧的必然反应。我似乎听见陈道明在问杜宪,他的声音在离开我的这短短的几分钟内一下子就疲惫了很多:“不是要去英国看格格的么?”

杜宪说:“航班出了点问题,改签了。”接着又咬牙切齿:“你不希望我回来是不是?好把这个家留给你们两个轧姘头?”

“你小点声!”我听见陈道明在呵斥她,“有什么冲我来,让优子听见了怎么办?”

“敢做还不敢让人说?”杜宪讥讽的冷笑,“陈道明,我真是看错你了,没想到你平时看着人模狗样的,背地里竟也干这种龌蹉事儿。还有那个葛优——天天哥长哥短的跟在你后边,在床上肯定叫的更欢吧——”

“我他妈叫你闭嘴你听没听见?!”陈道明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好几个分贝,甚至盖过了杜宪。可没过多久他又颓败下来:“杜宪,对不住。”

我突然就像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一种巨大到难以言喻的心痛与凄凉就在我的胃里翻涌上来,迫使我不得不弯下腰才能抑制那种剧烈的抽搐。这是陈道明么?那个无论做什么都理直气壮的,哪怕是错了也固执的不肯摆一个理亏的表情的陈道明?我们错了吗?我想,可就算是错了,谁能告诉我们要怎么走才能走到对的路上?让我们可以像普通的男女一样,不用失去那么多,就能堂堂正正的得到彼此?

谁能告诉我?

那边杜宪还在说话,可语气已经有了一点商量的意味——这女人实在是个聪明人,这时候的陈道明,只能商量着来,不能激,一激就炸:“我过一段时间才能去英国,可能会在那边和格格多住一段时间。道明,你多想想,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是演员,这事儿早晚天下人都得知道,那时候你怎么收场?就算你不在乎天下人,那格格呢?她知道她爸爸和她叔叔搞在了一起,她该怎么办?”

陈道明说:“杜宪,我累了。”

杜宪说:“好,那你休息。”说着我就听见了防盗门打开的声音,这时候陈道明的说话声又如影随形传了过来:“这件事,贺聪不会知道。”

杜宪慢慢把打开一半的门关上,听起来像是在逼视陈道明:“不一定。”

陈道明说:“我说不会知道,就是不会知道。”

杜宪说:“就算是知道了,也得装作不知道是不是?”

陈道明说:“对。”

于是杜宪又冷笑:“陈道明,你这也未免太自私。你这是在威胁我?你以为只有你——”

陈道明毫不留情的打断她:“你可以试试。”

杜宪被他噎的愕然了半晌,愤然摔门离去。我以为陈道明会回来找我,可是他没有,我们两个就这样一个坐在客厅,一个坐在厨房,默默无话。我想我应该是起来把衣服穿好的,可是我也很累,疲惫像潮水一样,从我的指尖开始,在窒息中把我淹没。太阳一点一点沉下去了,只露出半张脸,有气无力的嘲笑着我们。大概过了七八支烟的功夫,我听见客厅里有拖沓的脚步声走来,没有开灯,就那么停在我面前,借着外面别人家透过来的一点光亮仔细看我。我知道他看不清,但我还是努力对他笑了一下:“……我去给你包饺子?”

他不答话,黑暗中我勉强可以看清他的轮廓,他伸出手碰了碰我的脸,很欲哭无泪的味道。我犹豫了一下,慢慢靠过去,小心的把自己的脸贴到他身上:“其实……你不应该那么对嫂子的,那些话,再重一点我也受得住,我……”我现在整个人思维都是慢的,所以也只能慢慢的说,“我其实一早就什么都想过……”

他突然弯下身,抱住我,让身上的烟味把我所有的知觉都包裹住,然后我听见他抽烟抽哑了的嗓子在对我说:“优子,我对不起你。”

我说:“你没有对不起我。”

那一天我们最终还是吃完了那顿饺子,多心大。他安静的擀皮,我就在旁边安静的包,然后安静的下锅,安静的看它们煮熟,然后安静的盛出来,安静的吃完,我安静的替他刷了最后一次碗,安静的回家。我出门的时候还能看见他坐在饭桌旁,没有挽留,也没有任何话讲,美丽的吊灯,就在他头顶,唱着一首哀伤的歌。我就在这时候,身体里在那时候被他抽离时的空虚和痛又全部复苏,难过的几乎让我不能自持。我逃一般的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把自己凌乱的丢到床上。我以为我会想很多,可是我没有,我只是对自己说,我好累,然后我就睡着了。

之后的一个星期我们都没怎么见面,说是没怎么,其实也见了好几次,楼上楼下,出门的时候总是能碰见的——每次他身边都跟着一个冷冰冰的杜宪,这使我们两个在简单的打过招呼之后,只能是在匆匆间对看一眼,然后又慌忙的错开。可有一天下午他突然来我们家,我们两个就坐在客厅里,贺聪去沏茶洗水果的功夫,他悄悄凑过来,捏了捏我的手腕:“又瘦了。”然后他就自嘲的轻笑起来:“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养胖点。”

我说:“凭良心说话,是我自己在你家做饭,自己养的。”

他的拇指在我的支楞在外的腕骨上摩挲,好像只会找到这一个话题:“可是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那一瞬间真的想坐过去把他抱住,可是我不敢,贺聪还在家里。于是我只能摸着他的胳膊,用力的反握回去,就像这么用尽了全身力气,就能使自己的悲伤稍稍好过一些,让自己能忘掉很多东西。

我心疼他,我是真心疼他,不知道这几天他在家里怎么过的。晚上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在沙发上发现了一串钥匙,陈道明家的,上面还挂着我在王府井给他买的钥匙扣。我本来想现在就给他送过去,但想想算了吧,不知道杜宪在不在——她应该是在的不是么?我这样想,那是她名正言顺的家。

睡觉的时候,大概是后半夜,我感觉到贺聪在迷迷糊糊推我:“你听楼下是不是在吵架?”

我太困,翻了个身也没听清什么,心里想的是杜宪那么聪明的女人,这么多年的夫妻怎么能不知道和陈道明什么时候都不能吵?可是过了一会儿竟听见楼下传来了一声瓷器破裂的声音,我一个激灵坐起身,看见贺聪也在看我。我心慌:“我下去看看。”

贺聪赞成:“你快下去看看。”

我没来得及换衣服,就穿着睡衣,但鬼使神差般把钥匙揣进了衣兜里——为什么呢?我问自己。为了第一时间看看案发现场?为了看看陈道明到底为你做到什么程度?还是害怕你见到开门的他,就那么忍不住,把他抢走?有了钥匙的我悄无声息的开了门,溜进去,客厅里一片狼藉,地上全是瓷器的碎片,我从那上面烧制的花样上来看应该是陈道明最喜欢的那个大青花。杜宪连头发丝都没乱,坐在一地碎片里哭,我不敢去扶她,就看向站在旁边的陈道明。他穿着一件高领的运动款毛衣,袖子挽上去,胳膊和手上都有被割出来的细小血口,最显眼的一道在左边的颧骨上,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那样刺目。

我突然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是呆呆的看着他脸上的那道伤,周围其他的一切都和我无关。我想伸手去摸却怕碰疼了他,所以只是那么站着看着,他也回望回来,那一天和他在灯下的那一种“相依为命”的味道又回到了我们身上。这种气氛一定很适合山盟海誓吧——可是我忘了杜宪,女人打架一向是把自己当兵刃的,我甚至没看清她是怎么从地上跳起来冲过来的,就被她撞在了墙上,然后脸上很利落的挨了她一耳光。

好了,会发怒的女人才是女人,会点燃的引信才是战争,我此时倒是稍稍放心了些,这至少看起来她精神没什么大碍——这种事情上冷静的女人才不是女人。我沉默的任她撕扯,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耳朵里只听得见嗡鸣,眼前是大段的光,让我觉得,这嗡鸣声是这道光的吟唱。等我好不容易才从那阵眩晕中清醒过来,下巴上就感觉发痒,好像有什么在往下淌,我伸手擦了一把,一手的红色,我毫不在意的往睡衣上一抹,继续忍耐着杜宪的疯狂。她一脚踢到了我的膝盖与腿骨中间的那道缝上,我疼的一抖,慢慢顺着墙壁弯下腰去。

这时候我看见一直站在一边的陈道明眼里有一种名为“仇恨”的情绪被点燃了——我从来没在他身上看见过这种情绪,他会生气,会恼怒,哪怕是提起姜文的时候他也不过是烦躁,极其的心烦,可是我今天却在他眼中看见了明明白白的恨意。他抓住杜宪继续扬起来的胳膊,不费什么力气就把她推搡到落地窗前,刻意压低的声音倒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咆哮:“不许叫!听见没?不许叫!你要是叫一声我就把你推下去!我他妈和没和你说过你把我怎么样都行你他妈就是别碰他——”

我要怎么做?我上去用力的从后面箍住陈道明的身体,以一种命令的姿态让他和杜宪分开。杜宪愣愣的看着他,脸上有泪水滑落下来,与刚才那场暴烈完全不符合的沉寂。我在陈道明耳边对他说:“冷静,你不会真想闹出人命的,要是有人该死,那也是我们。”

这句话像一针镇定剂一样,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我的怀里一下子就垮了下来,我尝试着松开他,然后他迟缓的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我试图对他笑一下,可是不行,那半边脸好像不是我的一样动不了。他迟疑着伸手摸上我的脸,冰冷,我甚至分不清是因为我的脸太烫还是他的手太冷,于是我也抬起手去握他的手,在确信是他在颤抖之后我们两个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站着,像是毫无抵抗能力的哭泣。

这时候有人敲门,我放开他的手去开门,是贺聪。贺聪看了一眼我脸上的血吓了一跳,但没有多问——她以为是我拉架的时候被误伤的,进了屋又看见这一地的狼藉又被吓了一跳,也不知道该问什么:“哥……嫂子……这是……”

杜宪突然大哭着扑过来抱住她,站也站不住的姿态,贺聪只好搂着她坐到地上:“贺聪,我们的命怎么就这么的苦……我们……”

我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但我出奇的,一点阻拦的欲望都没有。说吧,什么都说吧,都说出来吧,我会告诉你们都发生了什么,我会向你们道歉,但不会希望你们的原谅,你们恨我吧,你们恨我,让我带着负疚过一辈子,才是对我最好的报复。

可她没说出来,她旁边站的人是谁啊,陈道明啊。他就在杜宪即将把所有事情说出来的那一刻,拎着她的肩膀把她从贺聪怀里抢了出来,像拎着他一件旧风衣一样,把杜宪逼在墙角。他的声音冷静而又残忍:“杜宪,我向你道歉。我会走,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要是想,我净身出户也可以——只要你记住我说过的话!”

说完他就松手,任凭杜宪靠着墙滑坐下来,径直走到卧室里。十分钟后他已经穿戴整齐,拎着一个行李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个硝烟弥漫的战场。我惊愕,心虚的对贺聪说了一句“我去追他”,就也跟着跑了出去。

我顾不得在屋内会发生什么,杜宪到底会不会把事情全告诉贺聪,这都无所谓了,我现在只想找到陈道明。北京的天即使是到了初春也很冷,我穿着一件睡衣追下来就有些冻得发抖。这时我在花坛旁边看见了陈道明,他坐在花坛边上抽烟,烟头的火光随着他的呼吸明灭,半夜没什么人,只有那只大行李箱像一只巨大的幼犬一样,温顺的蹲在他的身边。我走过去拽了拽他,他就抬起头装作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的对我笑,在地上按灭了烟头,站起身用身上的大衣把我拥住:“也不知道多穿点。”

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很奇怪的,一点也不像我:“陈道明,我们私奔吧。”

他与我缠绵的长吻:“好。”

说是私奔,其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难不成真能躲到哪个江南水乡里去?陈道明打开了远光灯,黄色的光线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把这段路照的寂静而又漫长,像是有了生命一样,使我感觉不是我们在往前走,而是它在向后游移。走了一段陈道明突然开口:“优子,你要是愿意,我明天就去离婚。你护照到期没?我陪你坐火车,我们去一个能让我们生活的国家。”

我摇头,努力抑制自己声音里那些试图飘起来的东西:“陈道明,别孩子气了,我说私奔,不过就是说说而已。”

他不说话,我看着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一丝丝的抽搐,这让我担心他会一激动把车撞到路边的护栏上。过了很久他开始冷笑:“说说而已。你和谁说说而已?我他妈为你做到现在这个样子,你就告诉我你就是说说而已?”

我慢慢的摇头:“别说是为了我,你自己也清楚的,那里面还有你自己——我们谁也没资格说活着是完全为了别人。”我突然就感觉到心累和悲哀——不我不是怀疑他会为我做到什么地步,我只是害怕他会为我做到什么地步。他看这种事太简单,动辄飞蛾扑火,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拿去演莎翁戏码——你看我们爱的死心塌地,你们就应该给我们让路?这不好,不是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麦克白的。于是我说:“为了我,太重了。你还是多考虑考虑你自己要比较好。”

“我他妈是为了自己?!”他不可置信的反问我,“我要是为了我自己我就应该——”他突然顿住了,烦躁的把头磕在方向盘上,按响了车笛在路上随着他的失控飘荡的东倒西歪。我惊慌失措的去扶他的脑袋:“你干什么?想死吗?!”

“可不是么。”他失神的笑,“为了我自己——可我就不能也是为了你么?优子你怕什么?你怕身败名裂?”

我仔细思索了一会儿告诉他:“我怕我爸打断我的腿。”

我们最终还是连北京城都没有出去,陈道明把车开到香山下的一个高档小区里,倒入车库停下,简洁的命令我:“下车。”

我没有动,慢慢的把我想了一路的话告诉他:“哥,我其实仔细想了,咱们两个就这么分开……”我咬了咬牙,无意识的拧着安全带,强迫自己把剩下的话说完,“也不错。你刚演完康熙,正是事业上升的阶段,离婚的事儿一出就什么都完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自毁前程……”

我说到这儿的时候安全带终于被我玩儿的“咔哒”一声弹开了,响声在车库里尤为清冽,吓了我一跳。我看着陈道明,他也看着我,突然就翻身压了过来,我背后一空,靠背向后倒去,就被他这么按在了这个狭小的空间中。他扒下我的裤子,手指毫不吝惜的挤进来,什么都没有,我疼的想哭,但他的吻太绝望,比疼痛更让人痴迷沉醉。他进入我,在律动中喊我名字的声音也终于染上了哭腔,他对我说:“优子,每次和你在一块的时候,我都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我安抚的吻上他的眼睑,对他说:“我也是。”

14.

陈道明住的这个小区挨着香山,每天清晨都能听见有票友在吊嗓子,唱的是尚小云。我听见了,也顺口跟着哼了两句:“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陈道明在旁边喝牛奶:“哟,还有这本事呐?”

我说:“你以为?我可是能和张国荣对唱词的人。”

他嘴上沾了一圈白色的牛奶,看起来好玩儿的很:“那爱妃,今儿早晨吃什么啊?”

我起身往厨房走:“‘备得有酒,与大王对饮几杯,以消烦闷。’”

他也故意拖了戏腔与我唱和:“有劳妃子呀——”

他最终没有去离婚——我也不可能让他去离婚,于是我们两个就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在这个房子里住了下来,每天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就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他在家囤积了很多东西,使我们即使是在这个初春,也像两只过冬的松鼠一样,成了穴居动物——买东西时他不清不楚的塞购物车里几盒冈本,结账的时候小姑娘看我们的眼神就扫来扫去有些暧昧。陈道明一脸坦荡,出来的时候对我说:“现在这世道,性别不定,爱好男男的真是越来越多了。”

我说:“下次要买你自己出来买。”

可自从那次出门之后就再也没了下次,房子的阳台上有一个小吊椅,抬头就能看见还不是那么苍翠的香山。陈道明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坐在那里,从早晨坐到晚上,太阳从东到西360°无死角的照射着他,从他脸上一点点偏移,再一点点毫无情绪的离开。他似乎把自己变成了一株缠绕在吊椅上的藤蔓,寄居植物一样的任凭某种名叫寂寥的情绪疯长。我每次看到他,身体里的一根弦都会在空气中轻轻一颤,然后满心都是凄凉。

冯小刚曾经来过一次,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慌忙把我拽到一个即使是正常说话他也听不到的地方:“这是陈道明么?”

我语气无奈地和他讲:“就算那是雕塑,脸你应该还是记得的吧。”

“可我觉得不对头啊,优子,那不会就是雕塑被你做出来自欺欺人的吧——”他伸手去探我的额头,“我觉得你应该带他去看看大夫。”

我挥开他的手,利索的把他推出房门:“能想出这种剧情的你才应该去看大夫,冯大导演,回去写剧本去吧。”

我能听得出小刚语气里的担心,我也担心,但这种担心在听到别人把它说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加倍的增长,这使我的心里承受不了这种负荷。我走到陈道明面前蹲下,他闭着眼,阳光毫无保留的笼罩着他,轻扫他睫毛在脸上垂下来的淡影,这让我也忍不住伸手去摸摸。他每到这个时候就变得特别温顺,就像他养过的一只萨摩一样,看着高冷的不行,每次我一去就会摇着尾巴过来舔我,摸它头的时候闭着眼睛享受的模样到真和主人有点相似。他感觉到我在碰他,抬手把我的手捉住,也没睁眼,说话的语气比白开水还要平淡:“过来,坐下。”

我起身坐在他身边,他就非常熟练地抱住我把我扣在怀里,脑袋很自然的就蹭到了我的肩膀上。我对他说:“小刚刚才来了。”

他说:“嗯。”

我说:“他是来问你要不要去打保龄球的,但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他很担心你。”

他说:“嗯。”

我说:“你老是呆在家里也不是那么回事儿,要不我们出去走走?”

他终于开口,声音中就带了几分有气无力的懒散:“优子,我一想到要换衣服,出门,下楼,把车开出来,之后还要回来,就一点也不想动了——你见过有人是懒死的么?我就快了。”

算了。阳光是暖的,他贴在我身上的温度也是暖的,我就在这一瞬间,被他的暖融化了。我回手去抚摸他的头发,想,算了,随他吧,不出去就不出去吧。他抱着我轻轻的晃,让我也有点想睡,而他也用像梦一般的声音对我说:“你知道么,我有时候就想着,我要是这么一松手,你就不见了——”

我说:“陈道明,你说了句蠢话。”

有时候一醒来我就会发现他趴在我枕边看我——听起来可能很爱意满满,可是你要知道,大早晨刚醒来就发现一个人直勾勾的看着你是一件很吓人的事情。他的目光太直白,让我在睡梦中都忍不住受到了惊扰,觉得有什么东西让我不得不清醒过来。我裹着被子后退了一点,问他:“你干什么呀?”

他说:“我就是,先醒了,想看看你。”然后就笑了。我从杯子里抽出手来摸他的头发,有一头头发摸的感觉真好啊,我把他的头发按下去,它们就像毛栗子一样刺痒的扎着我的手心。松开的时候我抓了抓他的头发,他就把我的手拿下来吻我的指节,我的手指划到了他已经长了一圈的胡茬上,用食指慢慢的蹭着:“你该刮胡子了。”

“不想刮。”他这样说让我想起了他说过,为什么非得喜欢留胡子——因为这样看起来可以像北方的男人。接着他眼睛一亮:“要不……你替我刮?”

我叹气:“你自己有电动剃须刀,为什么非得让我来呢?”“我不管。”他用力的扳过我的肩膀,把我压在身下,“你是我的人,当然要给我刮。”我被他这种孩子一样的霸道逗笑了,有很多时候我感觉我才是哥哥。我的手指一点点划过他的鼻梁,然后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好,答应你。”

你们笑我吧,尽情的笑我吧,这就是我想要的小日子。

有很多时候我都不得不把陈道明和他家养过的狗联系在一起,虽然这样很失礼。比如现在他脸上涂着泡沫坐在椅子上,简直就比那条大狗坐在澡盆里一动不动,只有尾巴在轻微的摇晃扑腾着水还要生动。我安好一枚刀片从卫生间出来,琢磨着怎么下刀——这种东西我自己都很多年不用了,更别提从来就没给别人刮过:“你可别动,我下手没准儿,万一毁了容呢。”

他就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我让你毁。”

刮掉那些泡沫的时候我对他说:“哥,你已经快一个月没出屋了。”

他的回答还是和一个月前一样:“不想出去。”

我说:“你不出去我也得出去了啊,且不说家里快没吃的了,在和你这么沤下去,我都快成蘑菇了。”

他说:“你穿什么出去?”

我愣了一下,还真没想,当初从家里追出来的时候就穿了一件睡衣,其他什么都没有,比净身出户都净身出户,我还和陈道明开玩笑说,这要是真和两个女人闹翻了,你好歹还有这么个房子,我恐怕连一件衣服都剩不下。这些天也没什么机会出去——就上一次,还是随便套了一件他的衣服。他看我有点愣神,接过剃须刀把剩下的沫子都刮干净了:“走吧,先陪你去买衣服。”

导购小姐很热情,看见我先是乐了,然后看见陈道明眼睛都焕发出了异样的光彩,让我感叹这个世界真是个看脸的世界。我心不在焉的逛着,然后被陈道明塞进试衣间换衣服——和他出来就得习惯他安排一切,没办法。我在换好第三件衣服走出来让他看的时候看见他坐在店里的椅子上,目光有点游离的不知盯着什么地方,那感觉就像是那椅子对他来说是个刑具一样——那是累的,逛街,对于我俩来说简直天生就是天敌,每次贺聪出门买东西我都是坐在休息区等,她买什么我穿什么,像这样自己过来试已经不知道是什么年月的事儿了。陈道明手指间夹着一根烟,烟灰已经烧了很大一截,要落不落的在那里挂着,他想往地上掸来着,可突然想起这是在外面,而且人家店里还是木质地板,怎么都说不过去,于是就在伸出手的那一刻又触电一般的缩回来,继续尴尬的举着。我看着他那副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转身向服务人员要了一只烟灰缸走到他面前:“抽吧,我帮你举着。少抽,抽两支就行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烟灰缸,猛吸了几口把剩下的烟都抽完,然后按在我手里:“不抽了,就这一支提提神。”接着上下打量我一番:“我觉得这身不错。”

我说:“那就要这身。”

他说:“可我觉得前两套也还行。”

我说:“你选吧,我随便。”

他一挥手:“选什么选?都拿着!”

我就被他这种大方逗乐了:“万岁爷,你这是要包养我啊?”

他拿了个小剪刀给我剪吊牌,趁别人不注意偷偷往我脖子上吹气:“大爷我就包了。”

包衣服的时候小姑娘帮我把原来身上穿的那身陈道明的衣服叠好,还和我闲聊天:“葛大爷,我觉得这身衣服不太适合你,比较适合道明叔。”

已经被人称为叔的陈道明一竖大拇指:“好眼光,这等眼力做导购委屈你了,我改天就去和你们领导商量给你升职。”

我站在一旁,每次看到这种场景我都情不自禁的想微笑——我还记得有一次我陪他去打高尔夫,一个工作人员,还是个小姑娘请他登记的时候问了一句“您贵姓”,他就装作很讶异的说:“还有人不知道我姓什么?——我姓爱新觉罗啊。”的时候,我也是这种表情。当时小刚一脸被惊吓的余悸对我说:“葛大爷,什么事要适可而止——瞧你现在那一脸的女干夫氵壬夫相。”

我故意不理他,像陈道明一样的想着,我乐意。

就在我沉浸在过去的好时光里的时候,陈道明已经把车开回了社区。他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对我说:“喝杯咖啡去啊?”

那是家俄式咖啡厅,名字起的很长也很奇怪,叫“一直顺流而下被伏尔加河溺死的鱼”,小半个牌匾被还没怎么来得及长出叶子的爬山虎覆满,安静的在社区的一个角落里看着对面的马路,不仔细找真找不出来。我问陈道明:“鱼怎么会被溺死呢?”

他根本没用心回答:“因为不想活了吧。”

陈道明算是这里的常客——当然是指他会到这里住的时候。进门的时候连服务生都和他打招呼:“道明叔,好久不见。”

他很温雅的点头回应:“好久不见。”然后就把我带到一个靠窗户的位子坐下。服务生直接跳过他来询问我:“葛老师喝什么?”

我问:“可以续杯么?”

小姑娘笑的比高加索的向日葵还要灿烂:“可以呀。”

我指了指陈道明:“那我喝他的续杯好了。”

小姑娘就好像发现了什么极其开心的事儿,对陈道明说:“道明叔,葛大爷真贤惠,娶了吧。”

陈道明说:“娶,当然娶——你还真不能和我喝一杯。我还像以前一样,不加蛋不加酒,不要奶沫,煮沸。”

我“哎”了一声:“那你回家喝速溶的去好了。”

他说:“家里哪有这儿的气氛好。”

店里的装修是仿圣彼得堡那家文学咖啡馆的,中间摆着一个小型的普希金蜡像,不知是在哪里的音响放着前苏联的歌:“……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这首歌我还是听得懂的,可下一首歌就变成了俄语,陈道明侧耳细听了一会儿,笑了,对我说:“奥列格波古金的歌。”

我说:“不认识,唱的是啥?”

他有点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注视着我,然后速度极其快的吐出一句俄语:“Яваслюбил……”

我没听清,“嗯?”了一声,希望他再说一遍,可是这个时候咖啡端上来了,他就默不作声地低头吹着咖啡。我看了看我的杯子,上面漂浮着的奶沫被做成了一个很可爱的兔子的形状,很可爱,让我想找手机把它拍下来。我就是在扭身拿手机的时候,透过窗户看见了街道那边的杜宪。

一个月而已,她憔悴了很多,发丝很凌乱的拂在脸上,茫然的看着我这边,好像是在看我们,又好像仅仅是在等一辆公交。我就这一眼便移不开眼睛,直到陈道明终于喝下一口咖啡抬头看我,扳着我的脸让我看他:“想什么呢都发呆了?想我呢?”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要告诉他了:“是啊,想你呢。”

我们在咖啡馆里度过了悠哉悠哉的剩下的一天,仿佛是为了不浪费陈道明极其难得的出行。晚上回家的时候我走在后面,把门锁好的时候,甚至手还没来得及碰到电灯的开关,他就扑上来吻住我,腿把我绊倒在地上。他与我耳鬓厮磨:“优子,我想上你。”

我拍了拍他的后背:“去床上。”

他的头埋得很深,我几乎就听不清他在闷声说些什么:“就在这。”

我叹了口气,把腿张开勾住他的腰:“那就在这。”

他抱我抱的很用力,于是我知道他也看见杜宪了。

那天晚上他把我架在镜子前,抬起我的一条腿从后面进入我,声音在我耳边低沉而蛊惑:“优子,你睁开眼,睁开眼看看我们。”

我摇头,汗水从我的脸颊滑落,滴到我的锁骨上。他咬着我的耳垂对我说:“优子,说你爱我。”

我说:“陈道明,你别逼我了。”

他说:“你不肯说,是因为觉得我们做错了吗?”

我说:“我们没有错,可如果因为我们伤害了别人,那就是错的。”

15.

他做的太狠,我之后的两天走在屋子里脚步都是虚浮的。等到第三天下午稍微好了些,我把这两天攒下的衣服全都塞进洗衣机,放水的时候他从我身后环上来,揉我的腰:“你放下一会儿我洗。”

我说:“等你洗我们就没衣服可穿了。你要闲的慌吸尘器在客厅里,你去把地打扫一下。”

他“嗯”了一声就去找,拖鞋走在地上的嗒嗒声和洗衣机转动的嗡嗡声奇妙的重合在一起,像是两个不同的时空底片交叠,下午的阳光穿过西边的窗户暖暖地照在我的脚踝上,这一刻我心里异常的宁静。

陈道明貌似是没找到吸尘器反而找到了他的手风琴:“我给你唱歌听啊?”

我微笑着说:“好。”

于是他就唱:“田野小河边红梅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我应该满足的不是么?我应该满足。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陈道明的手机响了,短信。他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对我说:“优子,我得出去一趟。”

我问:“谁啊,这么大面子,我都说破大天去了一个月也不过才忽悠你出去一趟。”

他说:“你别问了。”

陈道明匆匆走后不久,杜宪就给我发短信,说要和我在楼下那家咖啡厅见上一面。我拿着手机,黑了屏也没放下。这巧劲儿,我微笑了一下,该来的总会来,不管是债,还是缘,总有躲不过的。

我觉得我到的早,可是等我来的时候杜宪已经到了,打理的很干净,但从气色上来看还是能看出心事重重的憔悴,这让我觉得对不起她。我在她对面坐下——这正好是那天我和陈道明坐的位置,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想用“让嫂子等真是不好意思喝点什么我买单”来挑一个话头让我们之间的气氛不那么尴尬,但我想起我从家出来的时候分文没带,兜里这一张卡还是老道给我的,这么说实在太虚伪便只好作罢。她也不说话,眼神直勾勾地虚焦落在我脸上,像是在想什么别的事,我却逃不开她这种凌迟一般的目光。我心里祈求着你们行行好今天怎么没有人过来问我要喝什么,可这家店里所有人仿佛同时收到了某种危险警告信号一般,目不斜视的忽略我们,三尺之内,犹如禁地。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事实上我紧张的要命,手指放在桌下用力绞的发白。我感觉她今天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这让我觉得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暗暗观察我们的座位旁边有没有什么能被当作凶器的东西,没有。她的包离她的手很远,袖子里也不像是藏了东西的样子,我略略松了口气,随即又嘲笑自己——你害怕什么啊葛优,葫芦头里的家雀,越活越回去了。是你抢了别人的男人,现在人家正主儿来和你摊牌了,真发生点儿什么那都是你活该,你害怕什么啊?

她目光游离在我身边,表情是一种很鲜活的惨淡——说鲜活,是因为她在扫视一般的打量我之后还能在惨淡居多的表情下再次附赠出很多表情,比如讥讽,比如不屑,比如冷意。然后她就在这种错综复杂的气氛中开口:“这件衣服,是去年道明过生日,我买给他的。”

这时我才低头注意我自己,出来时顺手套的,还是那几天陈道明借给我穿的他的衣服。巧合么?我想,那天买了那么多的衣服,却还是拿了这件,天意?冥冥中的示威?这让我一口气郁结在胸口,想发泄也发泄不出来,只能深吸一口气希望新鲜的空气能把它顺下去:“嫂子真是好眼光,这衣服不错——给我们来两杯咖啡,不加蛋不加酒,不要奶沫,煮沸。”

我看见杜宪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恶毒的快意。我不是刻薄的人,在这一点上至少要比陈道明要好得多,可是今天不知怎么了,如果不伤害别人,我就极有可能伤害自己。你活该,我们已经躲远了,你还不放过我们,你自找的。我试图为我的恶毒找一个理由,可说服不了我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我想,我不是一向宁可伤害自己也不愿意伤害别人的吗?

我想不明白,我为我的失常感到愧疚,可我不愿意退后。

咖啡端上来氤氲着我们两个的脸,杜宪把头发向后撩了撩:“葛优,你是在向我炫耀么?炫耀你赢了?”

我说:“嫂子这话言重了,这种事,有什么赢不赢的。”

她这时候倒是把视线全都落在我身上了,那是种让我无地自容的目光:“我如果说你早晚也有我这一天,你会以为是我嫉妒;我如果说你们两个不得好死,你会以为是我恶毒他活该离开我;我如果说你们这样会毁了自己,想必你们也早都什么都想好了。所以我什么都不准备说。”

我苦笑:“嫂子,你其实刚才什么都说了。心意我领了,你不会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你不准备和我说却还是想让我知道的话吧?”

她突然就幽幽的叹了口气,还是用以前那种语气对我说:“优子,你不是一个能看着身边的人痛苦的人。”

这女人聪明,我想,一下子就看出了我的软肋。可是我还是打算撑一撑,不能因为这一句话就丢盔弃甲:“他不痛苦就行。”

杜宪就笑了,脸上散发出一种异样光彩的笑:“你怎么知道,他不痛苦?”接着她把脸隔着桌子向我凑过来,像是与我分享一件神秘好玩的事儿一样:“你知道他今天出去干什么了?”

我诚实的回答:“不知道,难道不是你把他支开的么?”

她就得意的笑了:“是我,也不是我——是贺聪。”

我在桌下的手一下子就攥紧了,我听见我的身体里有咯咯的响声,过了好半天我才意识到那是我拳头发出的声响。我开口,那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我自己的:“你告诉的贺聪。”

她看着我几乎失态,脸上是那种阴谋得逞的表情:“对,你们两个双宿双栖了,难道就让我连一个陪着哭的人都没有吗?”

我说:“你不怕陈道明知道。”

她说:“一个最重要的东西都被人抢走的女人,还有什么可害怕的?”接着她又是一笑,她每一个笑容都让我拼尽全身力气忍着落荒而逃的欲望:“贺聪不是我,她没有我敢和陈道明讨价还价的勇气——你应该更了解,她遇到事情只会哭。”

我咬着牙说:“贺聪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儿,我他妈饶不了你。”

她说:“你饶不了谁呢?葛优,你这辈子都原谅不了的是你自己。”

我想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无措,她几乎是在欣赏敌人的这种无措:“我不会和你争什么了,我今天下午就会去英国,和格格住一段时间——你说我要不要让格格知道他爸爸在国内做了什么?”

“不要!”我听见自己脱口而出,“你想让格格憎恨她的父亲吗?”

她讶异的看着我:“我只是觉得陈道明的女儿应该知道一切,她也应该有承受一切的能力——再说了,葛优,什么叫‘我想’?这难道不是你们做的吗?”

我咬着牙,狠狠闭了闭眼,努力适应那种从胃里一直冲到喉咙口的疼痛感,这个女人的笑容让我恶心。你行,你厉害,我想,这场战争还是你赢了,因为我永远也做不到你这样,伤害自己身边所有的人来报复自己心中的恨意。她终于以胜利者的姿态站起身,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这是你现在住的那个房子的钥匙,拿着吧——陈道明一定不会想着给你配钥匙,这个时候他还没回来,你不知道要在门外再等多久。”

又被这个女人说中了,我想,钥匙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一把主宰者炫耀实力的旗帜。我等她走了好半天才有力气去拾起它,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里,任凭它尖锐的棱角硌痛我,一直硌痛到我的心里去。我想给贺聪打个电话,可好几次只要一碰到那个手机,它的温度就会像烙铁一样,烫的我不得不缩回手来。夜色慢慢降下来了,我一开始以为外面闪烁的光是星星,其实它们是千万人家的万千灯火,灯光流淌下来,像是在我面前流着不为人知的泪。茫茫然中我只好双手握紧那个咖啡杯来支撑我自己,我喝了一口,真苦,什么味道都没有,只有苦涩。我想陈道明怎么会喜欢喝这种东西呢?只是这样想着,内心一个地方又敏锐的痛了起来,一时一刻都不放过我。

这时候我靠近的窗子被人敲响了,我几乎是茫然的抬头,陈道明那张大大的笑脸就在外面,趴在窗户上,鼻子和嘴被玻璃压的扁平,看上去像一只鼹鼠一样。玻璃随着他的呼吸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气,我迟疑着把手贴上去,冰凉的玻璃贪婪的吞噬着我手心的温度,他隔着玻璃在我手心上吻了一下,做了个“等我”的口型,急匆匆的绕到店门那边去。我的手就那么贴着那个难看的唇印,看着它一点一点冻结在这个寒冷的空气中,最后破裂。

他进了门便迫不及待地偎依在我身旁,冰凉的手蛮不讲理的来摸我的脖子:“冻死我了,今天怎么这么冷啊。”他一眼就看见了桌子对面那杯杜宪碰都没碰的咖啡,“在这里特意要了咖啡等我呀——”

我想说不是,可是又没什么力气解释,只好对他疲惫的笑笑:“出门逛逛,关上门才发现没带钥匙——那杯有点凉你就别喝了吧?”

他说:“不用,这就行。”

我看着他几口就把咖啡灌进去,喝中药似的,想了想慢慢的问他:“你出去干什么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连最明显的欺骗的表情都没有:“啊我都忘了,你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白色小巧的钥匙,“我想着这么多天你都没有钥匙,就怕你出去了就进不来,你看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故作沉痛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说你点什么好。”

你看,我就知道,你不肯告诉我的吧。我想,你最终还是在乎的——不没有人不可能一点都不在乎,我更不行,我在乎亏欠,只要想起我的那些债主她们就像绳索一样试图绞死我,让我窒息。我想任何人都不伤害,可就是这样,你顾全一方的时候,另一方就不知不觉地欠下了很多债。他不肯和我说实话,告诉我他其实是去见了贺聪,他怕我愧疚,我也一样,我同样不打算告诉他我今天见了杜宪。他看着我神情有点不对,很担心的摸了摸我的脸:“优子,你脸色不是很好。”

我把他给我的那把钥匙与杜宪给我的那把放在同一个口袋里,起身对他说:“等你有点儿等累了,回去吧。”

他说:“好。”

成全两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彼此之间装糊涂,这一点使我们在今天形成了超乎寻常的默契,谁也不肯先提下午发生了什么。各自做各自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做,所以我们很早就去睡觉了。我闭着眼装睡,因为在这个很轻易就能把心事坦露的夜晚,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样去面对他。我在黑暗中听着他的呼吸声,听着他的辗转反侧,在我真的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听见他坐起来,悄悄的拧开床头灯,昏黄的灯光笼罩下来,使我闭着眼也能看见一片橘黄色的亮。我感觉他静静的注视着我,我以为他会低下头吻我,可是他没有,只是把指尖抵上我的额头,然后一点点往下划。他动作很轻,像是舍不得在我脸上留下任何划痕,他的手指从我的鼻梁一直摸到嘴唇,就在我以为他要收回手的时候,他突然把手指缩回来,像平常一样,很柔软的捏了捏我的耳朵。

我被他这个小动作弄得几乎不知所措,我假装熟睡翻了个身,以便逃离他那种依依不舍的目光。他的手从我的脸上擦过,然后我觉得他在我身后又静静坐了一会儿,关上灯,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搂住我躺下,把额头贴在我的脊背上,就那么睡着了。空气中连呼吸的震颤都有了一种悲泣的味道,那一种熟悉的,相依为命的感觉又回来了,这让我终于在一瞬间清明的意识到,是时候了,我要离开他了。

我把手机翻出来,悄悄的给小刚发短信:“你手头最近有戏没?越快越好。”

他回的很快,于是我知道他又越过徐老师的批准通宵打麻将去了:“咋,你和你们家老道吵架了?”

我说:“你哪儿那么多废话啊。”

他说:“有倒是有一个,新人导演,你要是乐意明天就能来我这儿看看——算了我去接你吧。不是我说你们,这么大岁数了,能走到一块儿也不容易,有什么大不了的能逼着你出来找事儿干啊……”

我关机,不理会我这个最够意思的哥们儿的絮絮叨叨。

第二天早晨陈道明对我说:“优子,我得出去一趟,我经纪人叫我。”

我在给他找西装:“嗯,去吧。”

走的时候他一边系着领带,一边死不要脸的贴过来:“优子,亲我一下。”

我嗯嗯的答应着,敷衍般的在他的左脸用嘴唇点了一下,他就把右边也凑上来:“对称。”

我说:“你怎么事儿那么多?”但还是给他补了一个。我看着他出门,电梯门渐渐合上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才回屋开始收拾东西,把这几天的衣服全都洗好烘干收起来,把自己的衣服用具装到行李箱里。走的时候不放心,给他留了张条,上面写着什么衣服都收在哪儿,冰箱里有什么放在第几层,牛奶要快喝不然过期了……我犹豫着要不要写些什么告别的话,可是想了好久也不知道到底能写什么。“我走了”,“各自珍重”,那些都太矫情,最后我只在末尾缀了个“嗯”,就用笔压好,转身出了房门,没有回头。

之后拍《非诚勿扰2》的时候,我对小刚说,秦奋给笑笑留的那张条真虚伪,想要断了关系就应该什么都说不出口的,因为说什么都多余。你不懂,可是我懂。

北京城的天气开始转暖,春天真的来了。我拖着行李箱向冯小刚的车挥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能笑得出来,真心的,在这么好的阳光下。我很庆幸我和陈道明是以这种方式离别的,连撕心裂肺都不用,让我以后想起来的时候,能回想的只有他早晨出门时向我索要的那两个吻,在平凡不过,却能让我回忆一生。

可是我不知道的是,陈道明后来对我说,他那天根本就没有去什么经纪人那里,而是在出门之后,就站在楼群的角落里远远的注视着我们那个楼的门口,晴天下有驯鸽的铃声飞过,叮铃叮铃,很空灵,让他觉得一切生活都离他很遥远了。当我拖着硕大的拉杆箱出现在他的视野内的那一刻,他哭了。

16.

新人导演,那是冯小刚的说法,等我真看着导演履历的时候才发现他其实和冯小刚的职业生涯差不了多少。怎么就新人了,其实我觉得把电影人都分系列的这种事儿挺烦人的,从一排到六,再来一代就能凑葫芦娃了。冯小刚,也就是我们这代人算是第五代,而我面前坐着的这个导演,就不好意思的分到了垫底儿那一拨。

冯小刚给我介绍:“路学长(zhang),北影的。”

我赶紧上去握手:“哟,了不得,您看这样也真比我们小不少,没过四十吧,就能让小刚叫您一声学长,八成是打娘胎里就念了科班吧。”

路导演表情僵硬的和我握手:“葛大爷,我叫路学长(chang)——冯小刚你再把我名儿念错一个试试!”

于是我就这么着,顺理成章的进了这个名叫《卡拉是条狗》的剧组。冯小刚出任监制,这使他在改不过口的念错导演名字那个多音字的同时,也有了更多的机会问我:“你和老道到底怎么了?”

我正要把洗好的黄瓜掰了一半递给他,听了这话又缩了回来:“你八不八卦啊?”

“别介——”小刚伸手过来抢,“哥哥,我这是在给你排忧解难,你看我,什么都是过来人了,你和我说说我也能给你出出主意——再说了,你不和我说你和谁说qie,跟我说,我弄不好什么时候还能写个剧本,再出个《蓝宇》请你俩演,咱哥几个也上回台湾金马奖。”

我说:“我就知道你,做点好事儿都没安着好心。”

他盘腿在我身边坐下来:“真吵架了?”

我说:“吵架倒没什么,床上一唠开了什么都好了——杜宪和贺聪知道了。”

他一开始还没听全后半句,就光顾着就前半句和我逗咳嗽:“不对吧,你俩那疙瘩用嘴是唠不开的吧,那得——”他瞄了一眼我下边,“捅开——哎不是,你等会,你后边说什么来着?!”

我特平心静气的又和他说了一遍:“贺聪和杜宪知道了。”

他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木了一会儿就开始抓头发:“那完了,那你们怎么办啊?你这怎么回事?分了?我可还指望着你俩要是比我先走一步我好给你们骨灰埋一块儿呢。”

我淡定的扇了扇我面前飞扬的头皮屑:“冯大监制,徐老师不在你也要讲究个人卫生——给我根烟抽吧。”

他说:“打小就不爱洗头,这病根儿没个治——你不都挺长时间不抽烟了么?除了在戏里我就没见你抽过。”

我说:“以前不累,现在我累了。”

他问我:“你怎么就舍得了?”

我没回答他,猛吸了一口烟,真呛,从我的喉咙灌到肺里都是灼烧的感觉。然后我问了他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觉得我演老二怎么样?”

他说:“难说,本来这剧本儿就是照着你的套路来的,但是都觉得离你生活太远,不知道葛优怎么才能演的不像葛优。”

我说:“其实像老二这样的生活我有,比老二现在这样还惨。我原来在文工团上班,只有40块钱,刚开始时还可以几个人出去撮一顿,到月底就不行了,赶紧回家,因为只剩1块钱了,只够乘车的,就紧到这种程度。实际上老二现在的日子还不是多惨,5000块钱他都掏得起,比我当时还好着呢。我结婚那时候没钱,我记得是我爸给了我1000块钱,我媳妇家里给了我们一张双人床。当时我爸买了一个冰箱,没多长时间就又卖给别人了,怎么着呢?因为没东西往里搁!”我说着说着就笑了,笑的自己呛了一口烟,剧烈的咳嗽,小刚就在我后边帮我拍背。我咳够了,就继续说:“那样的日子,贺聪嫁我,什么话都没有。你说,我现在就这么把她撇了,我还是人么。”

小刚一只手搭在肩膀上,沉默半晌:“那你也只好对不起老道了。”

我说:“对不起他就是对不起我,他难受我也难受,他疼我也疼——总好过这么在一块儿,良心上也不好过。”

我俩这么并肩坐在片场,飞蛾撞过来,拍打的老二家的白炽灯嗡嗡作响。我望着棚顶,也看着它们,在心里对它们说,你们放弃吧,那不是你们的火,它温暖不了你,也燃烧不了你。我有时候分不清,飞蛾寻死,是因为痴迷那一瞬间可以彻底融化自己的温度,还是觉得就这么莽撞的扑过去,在烧死自己的同时也能扑灭那火,同归于尽,断了自己对光明的傻想头。说到底,它还是太爱那火。

拍电影的日子就这么流水账一般的过去了,拍完之后我回家,家里还是那样,贺聪对我说我家老爷子新养了条狗,就叫卡拉。她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完全不像知道了什么的样子,可我偏偏知道她是知道了什么的,这让我更加的内疚。她平静的帮我洗了衣服,和我絮絮叨叨的说家里的事儿,什么我不在这些日子没人那么勤给花浇水,成活率高了不少;葛佳又写了一本书,打算等出版了从美国给邮回来一本;《卡拉是条狗》我拎着四个暖瓶的海报也被我爸妈贴在了墙上。我就在一旁做饭,菜刀切到案板上把这些家常都剁碎在我俩之间。末了我听见她轻轻的说了一句:“挺好的,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呢。”

我说:“无论发生什么,我永远都不会不管你。”

往后的日子我都没见过陈道明,也不想见,小刚他们也不在我面前提,也就是前些天隐约听见了他接了个什么戏,反腐倡廉的,也是第六代导演,叫《黑洞》。我心里有事儿,也就没细打听。直到有一天,冯小刚约我去他们家打麻将,三缺一。我琢磨了一下,这是陈道明还没回来,要是有他在,甭说三缺一,一缺三他都能给你玩儿下去——原先在家里他一个人分成三个人打我,不赢钱,赢一夜几次,就那样都是他嬴。去了之后看见王朔和张国立也在,寒暄都不用,坐下就玩。我就是过来凑数的,打的也就心不在焉,打了一圈之后,冯小刚叼着根烟码牌,看着好像不经意和我们闲聊:“哎你们知道么,老道前几天在青岛拍戏,出车祸了。说是超速,急转弯没刹住,和一货车追尾了,轿车直接钻货车底下去了,引擎盖都压瘪了,还好……优子?!”

我再往下就什么都听不下去了,码好的牌“哗啦”一下全被我推散了,直着眼睛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我想喝口水压压我心里笼罩上来的莫大恐慌,可是不行,我手抖得根本拿不住水杯,试着拿了好几次,反倒把水都泼在桌子上。我这时脑子里就一个想法:他死了。

他死了,不知道那时候心里怎么就会这么笃定的冒出来这么一个想法。他们三个被我这样吓到了,冯小刚起身上来拍了拍我的脸,又灌了我几口水,才试探着叫我:“优子?”我喝下水之后心里反倒镇定了,死了怎么样呢,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给他陪葬去。这么想着感觉自己踏实了很多,就问小刚:“他葬在哪儿?我要去见他。”

小刚一脸的惊魂未定:“什么……什么葬在哪儿啊?优子,你就不盼老道点儿好是吧?人没事儿!就是车废了!老道命大,就左胳膊擦破点儿皮儿,再没别的了!”

我这才真把荡在半空的心彻底放下来,咬牙切齿的教育冯小刚这倒霉孩子:“你下次说话就不能先捡着主要的说啊!”

人没事儿,可受到这份惊吓后,我又动了去看看陈道明的念头。就看看,不干别的,我这样对自己说。到了外景片场远远就看见他穿着一身黑风衣,站在那和人说戏,和平时差不多,黑色衬得他的背影很萧条。在《卡拉是条狗》里演我媳妇的丁嘉丽也在这儿,看见我就打招呼:“哟,葛大爷怎么来了?看谁啊?”

我看着陈道明听了这话转过身来,在片场的远山如黛中,漠然回首,淡淡的向我望过来,极轻的一点头:“来了。”

——我以为我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可是当真正看到他如此无所谓的对我,还是忍不住让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几乎窒息的痛了起来。

可那都是我自找的,我想,于是我也向他一点头:“来了。”

他说:“现在拍戏没空,你先等一会儿,我再来接待你。”

我听了这话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我以为他也就拍一小会儿就够,没想到拍了一上午,我也就在片场生生等了一上午。太阳很晒,火车上睡不好,一热就更困,让我忍不住把自己蜷起来,抱着膝迷迷糊糊的也不知又等了多久,才感觉到有人把衣服往我身上裹。我睁眼努力的看,陈道明在我抬头的那一瞬间又恢复了他没有什么表情的表情,站起身的时候把盖在我身上的衣服也一并拿走搭在胳膊上:“走吧。”

我嗯了一声,抬手想去揉眼睛,手都伸到了一半才想起来他似乎不是很喜欢我这个动作,下意识去看他,果然见他很冰冷的盯着我,吓得我把抬起的手又放下了。他看了我一眼,就走在前面,我连忙跟上去,心里还要借我爹的话唾弃我自己——葛优,你怎么那么怂啊!

他果真生我的气了?我想,那种冰冷的表情不像伪装,而陈道明突然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只要我在场,一散场必定跑过来说东说西指使我干这干那的陈道明,我还真是很不习惯。在车上的时候我忍不住偷偷问丁嘉丽,他平时在片场也这样?丁嘉丽说啊,你以为呢?明哥在片中演的可是首屈一指的黑社会老大,没这点儿气派哪成呢。我想,什么气派,我看他这次是气得不轻啊。

这时他开口,语气好像缓和了些:“没吃饭呢吧?”

我揣摩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小心的回答:“在火车上吃了点儿。”

他说:“火车上能有什么可吃的,等会儿我给你做。”

他会做什么啊?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么?也就是个蛋炒饭。可人家都主动向你伸出橄榄枝了,咱也不能太不给面子不是。蛋炒饭端上来的时候我还想着夸他两句,可真吃一口才发现,没法夸,齁咸,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整我,把一袋子咸盐都化里边去了。他看着我皱着眉头往下咽的样子,拧开那瓶自打在片场就没离手的矿泉水,喝了一口:“不好吃,是吧?”

他那句话的语气,说的甭提多渗人了,好像我但凡点个头他就能把我拖出去一枪崩了似的。我哪还敢说话啊,下意识低头扒了几大口饭来逃避与他对话的机会,结果就被噎着了——那是被咸噎着的。导演管虎给我拧了瓶水,呵呵的乐为陈道明解释:“葛老师,吓着了吧?这是陈老师在戏里的台词,这几天他正琢磨这场戏呢。您个断断,感觉怎么样?”

我说:“成了,这语气,有欺男霸女逼良为娼的范儿了。”

我本来是想见陈道明一面就走的,可让他这么拖来拖去,也只好在这就住一晚上了。管虎给我开了个挨着他的房间——我觉得就是他授意的,因为他回了酒店就把我行李往我屋一扔,把我人往他屋一扔,走之前还恐吓我:“我去导演哪儿取个东西,你消停呆着,让我发现你跑了就试试。”

我也没那个勇气和他说“试试就试试”,等他走了之后就爬上床,在床角靠着窗帘的地方慢慢缩起来,希望窗帘能把自己挡住。他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个场景,我看见他那一瞬间几乎被气到好笑的表情,然后尽可能轻柔的向我伸出手:“优子,过来。”

我不敢动,或者说我的勇气实在不足以支撑我走出这个什么用也没有的隐蔽物体。他见我不动,语气就冷了下来:“我叫你过来你听见没有?”

我还是不动,他就彻底恼怒了:“葛优你他妈倒是给我过来呀!”

我不敢过去,可我也不敢惹他生气,于是只好用手一点点挪着靠近他。他嫌我慢,探身扯着我的脚踝就把我拽过去了,吓得我用手一挡眼睛,以为他要打我。他咬着牙看了我一会儿,捏着我骨头的手劲越来越大,最后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放开我:“去洗个澡吧。”

我几乎是如蒙大赦,逃一般的冲进了浴室。酒店的浴室简单,和洗手间只隔着一道帘子,我脱了衣服调好水温,这才低头看我的脚,已经被他捏红了一圈。我吐出口气,双臂支撑着墙,任由淋浴打在我的背上,心里边乱的跟团麻似的。我想是我的不对,我先抛弃了他,又忍不住主动回来招惹他,他有怎样的情绪都正常。

这时外面的帘子就被人“哗啦”一下很大力量的拉扯开了,惊的我猛退一步,就看见陈道明阴沉着脸站在我面前,外衣都没换,嘴上还叼了半支没抽完的烟。他走过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水从上面流下来打湿了他,我手忙脚乱的想替他关上蓬头,但是来不及了,我已经被他拖了出去。他把烟随意往抽水马桶里一扔,就把我脸冲下按在盥洗台上,又把我的右腿也抬上去——以我骨头的硬度那完全是不管不顾的生掰。然后我就从镜子里看见他从衣兜里拿出个套子带上,直接顶了进来。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被他碰过,后面根本不是硬来能进去的程度。我被他顶的“啊”的惨叫了一声,脊背向上扬起绷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手死死按着盥洗台的台面想给自己找一个借力点。他进去了一半,皱着眉一巴掌打到我的臀上:“放松,夹那么紧干什么。”

我身上淌下来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水,大理石的台面太滑,我根本没法使上力。双手乱抓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水龙头,冰凉的水猝不及防的溅了我一身,冻得我一哆嗦,也使我神智清醒了不少。我瞪着镜子里的他说:“陈道明,你个王八蛋!”

他“呦呵”了一声,又是一巴掌打到刚才那个地方:“我弟弟真是出息了哈,敢自己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偷着跑了也就罢了,现在连我都敢骂了。说说,跟谁学的?”

我吃了两下痛,身体反倒是放松了下来,他就趁这个机会一用力把整根都送了进去。我被他顶的整个人都向前一送,疼的喘不上气来,他却还不放过我,一抬胳膊把我揽回来,一口就咬到了我的后颈上。我挣扎,被他拦腰按住,就那么顺着脊椎一口一口的咬下来,口口见血的咬法,像是要把我拆了吞吃入腹。我疼的心凉,腿都站不住顺着台子就往下滑,被他掐着腰提上来,靠在他身上直视着镜子。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说:“你抬头看看你自己,看看我们。你看,我们是一起的,就这样你还想跑么?”

我喘着粗气:“陈道明你果真是为了这事儿生气啊!”

他一口咬在我的肩膀上,又腾出一只手撕扯着我的胸前,很暴虐也很绝望,我就在这时听他在我耳边暴虐绝望的蛊惑我:“你是谁的?嗯?说给我听,你是谁的?”

我突然就被他这种绝望的情绪感染了,眼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渗出了眼泪:“我是你的,陈道明,我是你的。”

他凑过来嘉奖一般舔上我的泪:“乖,听话。”

他只是轻轻的抚慰了我的前端,我便颤抖着射在了镜子里不着一缕的自己的身上。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他做了多久,也不记得他是怎么帮我清理了,又半搂半抱的把我弄回床上。我只记得第二天早上醒来我趴在床上——后背被他咬的根本没法躺,下身就搭了个空调被,陈道明坐在床边手里拿着管药膏给我抹。看见我醒了,俯身吻了下我的眼睛:“还疼不疼?”

我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来到底是干什么的,挣扎着要去看他的左胳膊。他微微躲闪了一下:“没事,小刚怎么和你咋呼的?就擦破了点皮而已。”

我哪里肯依他,小心的把他的袖子卷上去,露出一截白纱布,于是我就知道事情绝对不是他俩轻描淡写和我说的“只是擦破了皮”的这种程度。可我实在没勇气把纱布拆开看看下面的伤势是怎么样,只得慢慢贴上去,托着他的小臂,嘴唇一点点顺着纱布吻下来。他愣了一下,右手慢慢抬起来抱住我,声音颤抖的几乎耳语:“优子,你别再把我丢下了。”

我就在这一刻,至少是这一刻,彻底的被他说服了。那些人你们诅咒我吧,就让我任性吧!我才不去想别人会说什么,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而已,哪怕是同归于荒凉的沉寂。我只是希望你是我的光,在我死去的那一刻把我甜腻的缠绕灼烧,然后和我一起化成灰,化成土,永归长眠。

我知道的,陈道明,你也愿意,不是么?

17.

当我把一锅菜炒好盛到盘子里的时候,陈道明正好从后面走上来抱住我的腰,时间极其精准,让我觉得他就是掐着点儿往这边来的。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上:“给我尝一口。”

我夹了一筷子喂他嘴里:“端上去吧啊。”

他不干,搂着我磨磨蹭蹭不肯走,这时坐在饭桌旁的冯小刚终于看不过去眼了:“哎我说,桌旁还有一大活人呢你们没看见啊?见了天的打情骂俏,也不怕恶心着自己。”

陈道明“嘁”了一声:“嫉妒,赤裸裸的嫉妒,怕恶心别吃优子炒的菜自己回家做qie。”

对上这老狐狸,还是只颇具攻击力的老狐狸,冯小刚显然是没有胜算的,于是他就转过头来攻击我:“你们俩这怎么回事儿啊?优子,也不知道谁当初在片场和我内疚的稀里哗啦的。”

我洗了手坐桌旁,拿了个筷子做谆谆教诲状:“我们这叫什么呢——散买卖不散交情。仁义还在,吃顿饭的闲情总还是有的嘛。”

他就用审视的目光斜觑我俩:“上床的闲情也还是有的吧。”

我和陈道明和好之后,不知道怎么就突然领悟了小刚和徐帆当年那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你们发现吧,发现了才好呢,你们发现了我们好大大方方承认,我们就怕你们不知道,恨不能昭告天下。我有时候也想,四十来岁的人了,不冷静,不是好事儿。可我这么想的时候,正赶上第九届金鸡奖的开幕,我看着一对对儿走红毯的男宾女宾们,再看看自己和陈道明——我刚拍完《手机》,他也刚从香港拍完《无间道3》飞回来,除了身上这身衣服和手里的请柬,嘛都没准备。我感叹道:“时间太紧了,要不咱俩约个女宾来走红毯也还来得及。这么多成双的就咱哥俩耍了单走上去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他说:“谁说我要耍单儿了?”说着把胳膊往我面前一伸:“我带人来的,再另找个女的不是打自己脸么?”

“这像什么话……”我还在犹豫,他凑到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你就当……这是教堂了。话没说完呢他自己就先笑了,我看着他的笑颜,突然就觉得,算了,就这样吧,哪怕知道是沙子堆起来的堡垒,我也就在今天把假戏当真给它做了。

爱情就像手里的沙子,越是想抓紧越是漏得多——这是陈道明在《中国式离婚》里的一句话。可沙子这种东西,抓得紧就会漏下,抓不紧就会被风吹走,所以老道说最聪明的办法是宁可紧紧的捉着,再用沙子堆一个沙雕当纪念品。我说纪念终将死去的爱情么,那我要堆一个坟,上面刻上陈道明,葛优之墓。陈道明说那你是想多了,按照我们国家的传统习惯,你在碑上充其量也就是个陈葛氏。

“不过咱俩还到不了立碑那一步吧?”他说。

“到不了到不了,还没活够呢怎么就想着死啊。”我回答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和小刚搭档拍《天下无贼》,在他戏里难得的男二。甘南夏河,正值酷暑,却要拍冬天的戏,穿得多,再加上我不适应高原的气压,干什么都慢,背台词都觉得喘不上来气。有一天正窝在阴凉处难受着,一只手就拿着冰好的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那人问我:“好点没?”

我“嗯”了一声,恍惚好像听见了陈道明的声音,在这个对我来讲几乎是世外的高原上特别不真实。但接着又听见他问小刚:“不是中暑了吧?有药没?给他吃点。”

小刚说:“这些日子总这样,没事儿,正常反应。”

他果然忽略了后面“正常反应”这几个字,说话的声音就有点不对:“总这样?什么叫总这样?”我怕他和小刚吵起来,连忙把脑袋上那个毛巾撤了支着身子往起坐:“真没事儿。”

可这人身体不行就是不行啊,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阴凉就那么一块儿,我坐起来正好把上半身暴露在烈日下,冷不丁这么一晒反倒是头晕,皱皱眉头又要撑不住往下倒,没等一头栽下去就被人扶住:“还这么怕热。”

我睁眼,陈道明那张笑脸就在我眼前。我想着他也下飞机没多久啊,都归结于高原的紫外线也许不合适,可他怎么就变得比以前还黑了?我迷糊中就看见牙在我面前晃悠了。我问他:“你怎么来了?碍手碍脚的人家小刚还得安排你。”

他坐在我身边,把我的头放在他腿上枕着:“我不来,你就这么硬挺着?”

我不说话,但是他能来看我,我还是挺高兴的。刘德华在一旁看着就羡慕:“交情真好,奶茶,也把你大腿借我枕一会儿吧。”

刘若英眼皮都没抬:“你找宝强去。”

冯小刚就在一旁唏嘘:“小姑娘啊,眼光这么锐利独到不是什么好事儿。”说着过来捅了捅陈道明小声提醒:“收敛。”

他翻了个白眼,我趴在他腿上偷着乐。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去了,拿拿奖,拍拍片,好片烂片都有,活的也和陈道明老喝的白开水差不了多少。这种日子直到2007年才有点起色,我接了两部电影,他也接了两部电视剧。我的就比较乏善可陈了,倒是他在《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里那个周德明校长的扮相,让很多人都眼前一亮。温文尔雅,腹有诗书气自华,他一笑,那才是“忽如一夜春风来”,让我这个总是看着他的人都几乎晃了眼。

“你骄傲去吧,这么优秀的人是你男人。”他在电话里听了我夸他之后这样说,我都能想象得到他那特别受用的表情。之后他又问:“你干嘛呢?”

我说:“又查岗。”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实话告诉他:“姜文电影试映,叫我来看看。”

有了秦颂那次惨痛经历,我觉得这个人骗是骗不过去的——被发现了更麻烦,他刚到《卧薪尝胆》的剧组,河南,坐火车且得一段时间呢,总不好刚开机还没多长时间就让他请假回来。他在电话那头沉吟了一会儿,时间长的我都紧张了才说:“也好,就当散散心了——只许散心,不许调情。”

我连忙说:“谢谢爷,小的谨遵教诲。”

姜文叫我来的确是散心来了。我最近碰着一特糟心的事儿——还是04年的事儿呢,一个林地产业找我来做代言,我没多想也就接了——我接的时候哪儿知道那是传销组织啊,这事儿怨我,知道的是我脑子里没传销这个概念,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被洗脑了呢,搞得王朔见了我就想用三寸不烂之舌把我往人间正道上呼唤,我每次都哭笑不得。姜文那会儿在拍《太阳照常升起》,等他知道了,这事儿也快告一段落了。他听我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什么都没说,连像冯小刚他们那种最基本的口头教育都没有,只是沉吟了一会儿道:“我那电影拍出来了,要不你来看看,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也当给我把把关。”

我说:“我还以为你得让我以后长点儿心呢——把关那是那些评论人的事儿,我就是一演戏的,就知道自己演的好不好,哪敢去评价别人啊。”

他说:“哎,那群孙子,他们懂什么,眼睛全他妈盯在陈冲的屁股上,就等着再找个机会,再他妈封我五年。”

我说:“道学家才看见氵壬呢,能看见氵壬的,就算是伪的,那也是个道学家啊。”

我俩一起大笑了起来,笑够了他点上一支烟:“这他妈世道。”

我拍拍裤子站起来:“成,等那天你叫我,我去给你捧一个不那么正经的场。”

等真到了试映的那天,与其说是捧场,不如说,我就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凑了个人头数,抱着桶姜文事先给我准备的爆米花,就在后面看着前面的人头在屏幕的光影下交头接耳,好像在议论着什么。夕阳下已成大叔的姜文侧影依旧挺拔,带着三分混不吝,活像1956的夕阳武士,只不过手里拿的是双管猎枪,屹立在世界的尽头上。阳光把世界尽头的界碑分成明暗,明的依旧明,像片中永远燃烧不尽的火焰,暗的依旧暗,把鲜花和野草烧尽成残骸,给活着的人留下冰冷的回忆。

姜文在前面和评论人交流完,走到我身边坐下,长吁一口气:“这帮孙子。”

我突发奇想:“哎?你说要是从我这边迈到世界尽头的另一边那会是什么?”

姜文想掏烟,但想了想电影院里好像不能抽烟,只好又把手缩回来,到我这边抓了一大把爆米花:“红土,白雪,照常升起的太阳,荒凉与希冀,绝望与新生。你看我从太阳的那边走来,带来的也就是这些了。”

我由衷的赞叹:“真好,真不错,我没看懂,但是我看见了。”

他说:“《太阳照常升起》是上帝赐给我的礼物。”接着他又凑到我耳边对我小声说:“你这个评价也是。”

影片中口哨的旋律响起,姜文在朝阳的剪影下对天鸣枪,这个坐在我身边的人问我:“你动心了么?”

我说:“我对那个配乐挺动心的。”

他看着我无奈的笑笑,但还是给我解释:“本来我是定了另一首曲子的,但总觉得哪儿不好,当时苦于没有合适的只能用那首代替了。之后有人给我介绍了久石让,我给他听的时候对他说:‘你要比这个好一点’,他就对我说你疯了么这是莫扎特,我说:‘那就比莫扎特好一点’。结果你看,果然比莫扎特好。”

我就笑了:“果然还是个土匪,不讲理。”

他在影片最后的一片狂欢中很安静的向我许诺,也很郑重:“你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还会在导演一部电影,为你做的电影,还用这首配乐。”

我说:“好吧,我等着。”我觉得如果我有儿子,他在小的时候对我说:“爸爸,你等着,我要把天上的星星摘给你看”,我也会是这种语气:“好吧,我等着。”

电影结束后五分钟陈道明的电话就追来了,让我不得不怀疑他是在拍戏的时候掐着秒表算的散场时间。他在听筒里问我:“看得怎么样啊?”

我想了想说:“爆米花挺好吃的。”

他叹了口气:“其他的呢?”

我说:“配乐不错。”

他又问:“剧情呢?”

我诚实地回答他:“没看懂。”

他就又叹气:“葛优,你真是去散心去了啊?”接着又说:“你要没什么事儿来河南吧,我想见你。”

我说:“有惊喜不?”

他说:“我都在你面前了还要什么惊喜。”

姜文是个土匪,那陈道明就是个恶霸,两个人的共同点就是对强抢这种事情特别理所当然——这是我在上火车的时候想的。上了火车我给他发短信:“上车了,你把地址给我发一遍,我到了就直接去了。”

他说:“我接你去呗。”

我说:“不用了,你拍戏挺忙的,我打个车就过去了。”

他发了串地址还不忘嘱咐我:“你可别让拍花子的给拐卖了啊。”

这都哪儿跟哪儿,我在黑暗中把手机关了机不理他,可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打开,把他和我发的短信一条一条的看过去,然后在对话框里编辑“陈道明,我想你了”,再一个字一个字的删掉。再编辑,再删掉。

陈道明,我想你了。

第二天早晨五点多的时候就到了,我下了火车按照他给我的那个地址打了车过去,找到他住的那家酒店。天还早,我估计他还没醒,前台的小姑娘见了我就打招呼:“呀,葛大爷!”

我说:“这张脸辨识度还挺高——您这儿有备用房卡么我使使?”

她就笑着和我贫:“哎呀葛大爷不行的,我们这儿有规定不让随便借房卡——但你要签个名我就给您,我妈是您的粉丝特忠实那种。”

我接过她递上来的本子:“必须的,你就是不给我房卡,我也得给你签。”然后把到了手的陈道明那屋的房卡揣兜里,说了声谢就上楼了。

现在想想,我就是多事儿,这一年戏接的紧,聚少离多,我还真想给他个惊喜来着,把自己送床上去。到了楼层在走廊里拐了个弯儿迎面就碰上了胡军,那小子见了我还挺吃惊:“哟,师嫂,怎么这么早啊?”

我说:“啊,火车到这么早么。老道呢?”

他脸色有点不正常,居然没像平常一样感叹我越来越贤惠,都没有反驳他“师嫂”这个称呼的这件事儿:“我师哥啊,不知道啊,不是去片场了,就是在屋里吧——您开的哪间房啊?我陪您找去?”

我说:“我没开房间呢,直接就上来找他了。”

他额头就有点冒汗:“那我去给您叫他。”

我有点奇怪:“不用,我在楼下要了房卡上来的。”

这时我看见他脸色才刷一下彻底变了,跟在我后面开始给陈道明打电话:“……喂师哥我小军,我师嫂来了离你那儿不远了……”

我说:“哎?小军,你怎么告诉他了?我要这房卡干什么来着啊?”说话间我已经走到了陈道明门口,胡军举着电话甚至都没来得及拦我,我手中的房卡就已经“滴——”的一声贴到了感应锁上。

门开了。

18.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想不起来在那个混乱的场景中,我到底做了什么,直觉中第一个想法竟然是:我走错屋了吧——陈道明胡乱的系着衬衫的扣子,听到开门声那眼神也不知道是惊愕还是惊悚;他身后那女孩我认识,左小青,陈道明当初还挺喜欢她的,真把她当晚辈,总是给别人推荐她演戏,现在坐在床上拥着被,也不知道到底是穿了还是没有,反正从肩膀上来看上身是没穿,这就够了;胡军在我后面还维持着一个想伸手拦我的姿势,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应该特滑稽。事实上我谁的表情都看不清了,木了,手中的房卡“啪嗒”一下就掉在了地上,我慌忙蹲下身去捡,却在站起来的时候,撑着膝盖站到一半又蹲了下去,几乎是瞬间,脱力感铺天盖地的向我席卷过来。胡军在后面慌了神——四个人最紧张的反倒是他,拉着我的胳膊想拽我,没拽动。

“小军你别碰我。”我自己听着我的声音都有了哀求,像玻璃器皿一样,不能碰,一碰就碎。我再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那是傻。我在心里划过很多个句子,像玻璃刀划碎玻璃似的,生疼,骂陈道明的也有,但是真等能自己站起来的时候我只说了一句:“你叫我来就为了让我看这个啊?”

陈道明脸上所有的不淡定都已经淡定了下去,脸上说不出是被撞破的漠然还是绝望:“你听我解释么?”

我说:“你要说我也不拦着。”

他说:“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说:“这么俗的解释就不要说了吧。”

这时候左小青还要在后面拆他的台:“陈老师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我提醒您呀——反正您可没带套子,怀没怀上也不知道,您可别不负责呀。”

我笑了,彻底笑了,我都不知道我在这时候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看见没有,陈道明,打脸疼吧?人小姑娘叫你负责呢。对人家好点,我就不打扰了。”

我转身就走的时候特别冷静,心里想的全都是葛优你不能激动,这是酒店走廊,有监控,你一激动就什么都完了。直到我在电梯门前等它升上来的时候,陈道明穿好衣服追出来,我也是一点儿该有的激烈反应都没有,就像是身体里所有的情绪都被一个巨大的注射器抽干了一样——我天性沉静不适合大吵大闹,我这样安抚心底不知道在哪里潜伏,随时随刻都能冒出来给我致命一击的恐慌和无助。陈道明拉住我的胳膊:“你听我说。”

我看着电梯的数字在一点点变大:“说话就说话别拉拉扯扯的。”

他怎么可能放手,但翻来覆去就只会说那一句:“我真的不知道。”

我说:“身旁躺那么个大活人你不知道你当拍胭脂扣吧?你以为这儿兰若寺?要我说,人家小姑娘愿意跟你也不容易,你都能当人家爹了。对人家好点,别跟对我似的说不上什么时候就火儿了。”

我说话的时候手指一直无意识的戳着电梯上的按钮,按着按着就觉得累了,累的时候看电梯上的红字都是刺眼的。我努力调动了一些使自己看起来像是自嘲而不是抱怨的情绪:“真是的,亏我还坐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来看你,这就要回去了。”

他慌乱的上来抱我,尽管我的眼睛里干涩的都发疼,但他还是下意识的哄我:“别哭,优子,别哭,我不好——我昨天晚上喝醉了。”

这时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了,我用力推开他,特决绝的迈进电梯,然后转过身在缓缓合上的电梯门中间直视他:“你不是从来不喝酒的吗?酒量不好就别喝——我从十七年前就知道你丫酒量不怎么样!”

我故意忽视他那因为我的离开而哀伤的脸——但愿那是因为我的离开。我就那么看着电梯门关上,上面显示楼层的数字再一点一点变小回去,靠着金属墙一点点的坐了下去。让我休息一会儿吧,一会儿就好。可是我还是觉得不自在,那种身心都无处遁逃的赤裸感。我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右上角那一个小小的摄像头,不闪光,看样子坏掉了,可我就是觉得它在看我。是你吗?在这样一个狭小的,只有我一个人的空间里,你就这样面无表情的看着我的狼狈。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看它,只是深深把头埋在了两臂中间。

我在前台还房卡的时候胡军追了出来,很急的样子。我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外走,他果然就跟在我后面,小声叫我:“嫂子……”

我说:“我不是你嫂子,你嫂子在床上呢——谁在他床上谁是你嫂子。”

他一头汗:“嫂子……不是,葛大爷,优哥,您别怪我师哥,这事儿赖我。昨天他说你要来,我看他挺高兴的就劝着他喝了两杯——您知道的这几年他也不怎么推哥们儿们的酒了。然后我俩就喝多了,我也是今儿早才知道是左小青扶他回去的,我先去的左小青那屋没人才知道有事儿,出来就碰见您了……”

我说:“小军,你这是帮他开脱啊还是给他定罪呢?酒后乱的性就不是性了啊?”

他说:“这不是和清醒的时候有质的区别么……您得听我师哥解释啊。”

我说:“我怎么听他解释?解释有用吗?解释了事儿就不存在了吗?那当初杜宪怎么就没听过我俩解释?”我突然悲从中来,陈道明就是这样,连带着现在胡军也是这样了,连一句骗我的“我们俩什么都没有”都欠奉,一句一句都只是在强调“喝醉了”——仿佛只要有酒精作祟一切过错就不是过错一样,照这个逻辑,那酒驾酿成的车祸就完全可以获得刑事豁免权了。于是我对胡军说:“回去告诉陈道明,反正他和杜宪因为我都已经这样了,要是那小姑娘真让他负责,就考虑一下。酒驾撞得人那也是罪过,你得给人家在没有意外保的情况下负全责——还有回去看着点儿他,别让他对人家前台小姑娘撒气。”

胡军急的都要跺脚:“优哥,我是被我师哥派出来追你的,你不能让我完不成任务啊——这话你自己回去和他掰开揉碎了说啊,万一说开了呢?”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陈道明的。我连犹豫都没有,关机,卸电池,把卡拔出来,一掰两段,松手任凭它落到尘埃里,再把电池装回去,丝毫不拖泥带水,一气呵成的让我自己都佩服。胡军目瞪口呆的看着我这一系列动作:“葛大爷,玩儿真的了,你现在是在气头上,会后悔的。”

我把手机揣回兜儿里:“玩儿真的了。”

说着我丢下他,径直打了辆出租车去了火车站——其实我有那么一会儿是想坐飞机来着,但想想何必呢,这事儿到不了拿自己玩儿命的程度。这趟车人不多,我犹豫了再三,还是买了个硬卧的下铺——我现在的状态实在不适合独处,人多点反倒好,开心。上了车就有个老爷子把我认出来了:“你葛优吧?”

我以最大的真诚回答:“是啊,这不不忙么,出来转悠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

大爷说:“难得啊,我们印象里你们这些明星都是坐着飞机在天上来回飞的,忙得很。”

我就说:“再忙也得腾出时间坐火车啊。”

周围的人都善意的哄笑了,我也在这种气氛中,觉得自己可以很开心。直到时间过去久了,这一个车厢的人该签名该合影的都照顾到了,我就缩到我那个铺,裹着被闭着眼睛试图把自己弄睡。这时候我对面的上铺有个年轻人在看《蓝宇》,正好看到陈扞东和蓝宇开车去房子那儿,蓝宇把CD打开,跟着音乐合唱。那时候刘烨的声音真是嫩啊,唱“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一不小心就唱到人心坎儿里了。

我把自己裹成个茧,面对着墙壁,在空调的冷风下,同样一不小心的就泪流满面了。

这趟车不算慢,可也走了13个小时,到了北京都晚上8点了。我抱着身上背的当行李袋的双肩登山包,特茫然的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不知道去哪儿——不愿意回家,也不敢去我和陈道明住过的地方,特赶巧的想起了郭德纲相声里的那句“天下之大何处是我容身之所”,然后就成功的把自己逗笑了。这时候一辆黑色的路虎停在我面前,窗户降下来露出姜文那张脸:“哟,大爷,在这儿发呆啊?”

我说:“大爷都快成孤寡老人了。”

他就和我贫:“哪能呢?只要有我在,大爷你就不能寡。”

我乐了:“那你给我找个地儿住呗,我没地方去了。”

他说:“成,上车。”我就拿着包上了后车座。这一路我都紧紧的搂着那个包,仿佛我身上唯一的东西就是我落水时仅有的一块独木。姜文在倒车镜里看见了问我:“什么值钱的东西啊,这么护着?”

我说:“身家性命,闯江湖全靠它。”

他就呵呵的乐,我也跟着乐,眼睛看着道两旁的路灯流星花火似的从我面前掠过。脑子不清醒,就容易乱想。我一会儿想着去你妈的陈道明你就这么毁灭我价值观啊;一会儿想着胡军问我那句“你玩儿真的啊”,现在细细想到真有几分后悔;一会儿想起陈道明在家穿着粉丝给他寄的大嘴猴的T恤练书法的场景;但最后想起的,居然是杜宪。你赢了杜宪,你赢了,最终还是被你说中了,你高兴吧,你以看我的狼狈为乐趣,现在你如愿以偿了。葛优你又有什么资格说左小青,你根本和她就是一样的,拆散原本好好的两个人这种事儿也不因为谁和谁有爱情就格外高贵些。我冷,全身的骨骼都被冻僵了的那种,我试图用力把自己蜷缩起来,可是不行,稍微动一动就感觉有无数个细小的针从四面八方扎向我。陈道明,我在模糊中默念他,你来温暖我吧。可我又那么的清楚我此时有多想把他推开,你走吧,别在余下的生命里这样折磨我。

我想我应该是在这个时候终于睡着了,因为我难得地梦见了小时候的葛佳,还有我自己。她还是五六岁的样子,我在梦里也不过十二岁,穿过我们家老房子那些灰色的楼区。她在前面张着手跑,两只羊角辫在空中一晃一晃,太阳把她飘浮起来的发丝照成了金黄色,我在后面追赶她,因为他们都告诉我,我是哥哥,要照顾好妹妹。她跑的太轻盈,我怎么也追不上,这时我妈就会从三楼阳台的小窗户里探出头,无奈的喊:“佳佳,跑慢点,让你哥哥领着你呀——”

这时候我摔倒了。我不明白在梦境里摔倒有什么关系,可是我眼睁睁看着我的膝盖摔破了,流出鲜红的血来,很疼,让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我爸经常告诉我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我总觉得这么疼,如果我不哭,那才是错的。

这时候他来了,陈道明,他倒是大人的样子,弯下腰看我,把我拉起来,于是我发现我也是现在的样子了。他温热的身躯缠上来,温柔地吻着我的脸,对我说:“别哭。”

我迷茫的低下头看我的膝盖,那里完好无损,一点受伤的痕迹也没有。可是我想我一定还是有什么地方在流血,否则为什么会这么疼?让眼泪止也止不住的流?

我用力的抱回去,反正是梦而已,就算是舍不得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用的力气太大,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弄醒了。我睁眼,嗅觉先于其它感官一步让我意识到了我身处什么地方——那浓浓的消毒水儿味儿,让我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无菌培养室。就在我在一片纯白的背景里,端详着自己身上的条纹病号服和手上的吊瓶的时候,门开了,先走进来的是姜文,手里拿着水杯和药在我身旁坐下,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好像退下去点儿了。”

我吃了他喂给我的药:“怎么我在你车上睡一觉,就把自己睡到医院来挂水儿了?”

他撑着床看我,特无奈:“葛大爷,您还好意思说啊?我还想问您呢,怎么前天下午我见你还好好的,就过了一天,要不是我在火车站捡着您,您指不定怎么样呢。”

我说:“你当我破烂儿啊还捡回来?我相信我再睡个一晚上总会有拾金不昧的好人把我送到公安局的。”

他又摸了摸我的头:“那你非得烧出肺炎不可。”

这时候门外探进来一只黑白相间的脑袋,冯小刚,见了我就说:“哟,大爷,您醒了?”然后特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抓了一个姜文给我洗的苹果就啃:“您真行,可把我们吓死了,好么四十来度烧一宿,都快熟了,姜文一晚上就守着你了都没合眼。”

我说:“你怎么来了?”

他和姜文对视一眼:“我……这不姜文问我你到底怎么回事儿么。”然后斟酌了语句也往我身边一坐:“那个……老道都和我们说了,这种事儿……你得理解……”

我闭着眼睛“哼”了一声:“我理解,我怎么不理解,我都够宽容的了。我告诉你,昨天那要是我和一女的躺床上,估计今天我的下场还是得进医院——骨外科。”

冯小刚说:“哥哥,恕我直言,就算是你和一女的躺床上,我那位哥哥顶多把你送到骨外科,也不会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我沉默的望了一会儿天花板,对他俩说:“我不想在医院呆着了,你俩给我找个地儿吧,不是我家就行。”

冯小刚刚说“哎,这病还没好呢……”就被姜文拦住了:“行,回去吧,在这儿也什么都没有,回去吃药一样的。”说着就叫了护士给我拔了针头,小刚扶着我起来换衣服,他自己去办出院。回来的时候正好碰到我和小刚下楼,我整个人虚的只能扶着楼梯扶手一点点慢慢下,他看见了,把手里的东西都递给小刚,说了句:“小刚搭把手”,就把我背在了背上。

我说:“你干嘛啊?”

他说:“你病着,我一步都不让你走。”

小刚就在后面感叹:“虽然说有点对不住老道——但是姜文,这话说的真爷们儿,我都想跟你了。要不我什么时候拍个爱情片你这话借我剽窃一下吧。”

姜文背着我在前面稳稳的走着:“那你得先买版权。”

我趴在他身上,很难得的一路无言——主要是我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多说话了。冯小刚打了个电话给徐帆,问了他们家钥匙到底哪个是哪个,就把我俩带到了一个小别墅区。二层的小房子,不大,但挺精致的,透过阳台的玻璃能看得见屋里种了棵生机勃勃的向日葵。我抬头看了:“好,我就喜欢向日葵,不仅能看,还能吃。”

他就乐,明显是在哄我开心:“我就知道哥哥你喜欢。”

你知道什么?我在心里默默的戳穿他,前两天我还说自己喜欢白牡丹呢。进了屋两人把我安置到沙发上,姜文从卧室里扯了条毯子把我仔细围好:“累不累?”

我摇摇头:“有酒么?我想喝点酒。”

冯小刚说:“你怎么事儿那么多?”可惜又被姜文拦下了:“喝点就喝点吧,正好发发汗。”

小刚瞪了他一会儿:“得,你就惯着。”然后到楼下拿了个坛子上来:“十二年的,花雕。”又探了身拍拍我的腿:“知道哥哥你心里不痛快,但是要少喝,愁酒伤身。”

我把他的话又给他还回去:“你事儿怎么那么多?”

结果这一晚上倒是他自己喝醉了,坐在阳台上给徐帆打电话,什么肉麻的感叹新生活的话都说得出口——可能是我的倒霉经历让他对世界有了一个新的认识。我拿脚尖点了点坐在我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姜文:“你不给周韵报个到啊?”

他把我的脚塞回到毯子里:“不用,她知道我在你这儿,让我这两天没事儿照顾你。”

我打了个哈欠,把自己缩了缩,酒劲儿已经上来了,就感觉身上暖了点:“真大度——”他犹豫了一下,隔着毯子搂住我,对我说:“师哥不在你身边了,那我是不是就有机会了?”

我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向打完电话的冯小刚遥遥举杯:“来小刚,干了!”

他也特豪气:“干了!”

我说:“这日子我不过了!”

他也和我吼:“不过了!”

说完我头一歪就趴在沙发上睡着了,手松开空杯子滚落在地上,疲累的好像是刚打完一场大仗。

19.

冯小刚坐在户主是他,现在归我居住的房子里右手拿着烟,左手举着《纽约时报》,眼睛还瞟着墙上电视里的《卧薪尝胆》。我走过去,手法麻利的给他换到了中央4,上面正播报着广州雪灾的情况,整个屏幕比我住的那病房还白。冯小刚“哎”了一声:“你干什么?”

我又抽掉他手里的杂志:“国家有难,还在看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国际形势离你太远,莫不如关注一下还在受苦受难的中华同胞。火热是没有了,水深也成雪深了,小刚同志,组织需要你的支援呐!”

他看着我就说不上是什么表情,那是一个厨房都扣在他脸上的五味杂陈:“优子,不想看老道就直说,别给我上纲上线,担不起。”

我点头:“要看《卧薪尝胆》就回家自己看去。”

这时候他电话响了,短信,他接起来:“陈道明发的……”

我说:“你闭嘴。”

他根本不理我,接着念:“老道说告诉优子外面雪大出门多穿衣服……”

我把他的外套扔给他,毫不客气的拎着他的衣服把他推出门:“滚!”

他在我关门的时候还在说:“我说,你差不多就行了啊,老道都服软了……”

我把门一锁,当什么都听不见。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法听见任何与陈道明有关的事情,更别提看了。我就这毛病,打小就是,觉得什么自己不想接受的事儿,只要躲着不去看,那事情就可以当没发生过——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我爸妈吵架,我就抱着葛佳躲屋里,我爸脾气暴,把烟灰缸摔到地上摔碎了。我当时挺害怕的,葛佳也一直哭,可第二天我上学的时候,还是尽力的装作不知道,只是走过昨天我爸摔碎烟灰缸的地方,那块地板砖已经被敲裂了一条缝,蜘蛛网一样蔓延出来。我看着那条丑陋的缝隙,突然就觉得很多事儿不是看不见就是没发生过的,总会有那么多遗留下来的痕迹告诉你,别装了,自欺欺人。

《卧薪尝胆》就是这样一个存在,我看着电视上勾践和雅鱼是恩爱夫妻,就忍不住一次一次想起那天早晨,我赶去河南却看见了什么。我躲着他,就像我在家的时候每次都躲开那条缝隙一样,根本不敢看,路过那儿都是快走,哪怕我家北影大院那个老房子的地板都被我翻修了。我日复一日盯着新闻里的风雪,觉得就这样看下去,它们就可以冲出来,恣意狂妄,把无力躲闪的我埋葬。

“你这样不好吧。”冯小刚在年三十儿拜年的时候对我说,我那时正在我爸妈家包饺子,看春晚,两只手都是面,用肩膀夹着电话和他说话。这时我看见电视里一个诗朗诵,一闪而过的姜文的影子:“哎我看见姜文了。”

他在那头“嗯”了一声:“我觉得你还是别看这个节目比较好……”

我还没来得及细琢磨这个“比较好是什么意思”,电视里就出现了陈道明那张严肃的脸,站在唐国强后面,要是平时我一定调侃这德行好像唐国强欠了他八百块钱一样,可这时我只有骤然失色,匆匆挂了小刚的电话躲到卫生间里,不敢出来。葛佳在外面问我:“哥,你怎么了?你还包不包了?”

我都不敢开口说话,因为我突然想起来我俩的事儿被杜宪撞破那天,我也是在给他包饺子。我靠着墙撑着膝盖,手在膝盖上不自觉的摩挲着,弄白了那两块的布料。这时候我的电话疯响了起来,葛佳叫了我几声见我不答应,就替我接了起来:“喂,小刚哥,我哥在卫生间呢……哎什么呀大过年的你说什么呢,我哥怎么能想不开呢……”

我开门出去:“佳佳,电话给我。”然后我依旧躲到卫生间里,低声责备冯小刚:“你和我妹妹瞎说什么呢,大过年的。”

他说:“哥哥哎,我怕你服毒啊。”

我说:“我谢谢您,您念我点儿好,我活的挺好的。”

他说:“优子,要我说,这事儿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老道认错态度也算是非常良好了,你也就得饶人处且饶人,放他一马吧——给你打电话不接,发短信看都不看就删了,天天给我发短信问你怎么样了,我看着都可怜。”

我简单的“嗯”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其实这事儿细想想,想开了也没什么,只是我一直捂着自己的眼睛不去看。不就上了个床嘛,我这样对自己说,男人谁不风流啊是不是,何况还是陈道明那么个皮相的,出道这么多年才有这么一例已经不错了——虽然说鬼知道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有多少例。这时候我发现说服自己努力的方向好像不对,晃了晃脑袋把刚才那些想法全都删除再重启,不就上了个床嘛,男人谁还没有喝醉的时候呢是不是,酒后谁能保证能干什么,就他那个酒量没砍人已经是不错的了——陈道明你不是不喝酒么怎么偏偏那天喝醉了?!

我现在发现自己无论怎么想,都会把自己带到死胡同里。以前是不敢想,现在是不能想,干嘛啊,我埋怨自己,怪矫情的,磨磨唧唧跟个女人似的。这时候黑暗中我手机一闪一闪的亮了,我拿起来,是陈道明发的短信。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直接删除,而是点开看了。那上面没写诸如“新年快乐”之类的客套话,而是只有一句:“你还好么?”

我回了个“嗯”,想了想又发了一条:“你朗诵完了啊?”

他回的特别快:“你看了啊?”

我说:“我爸看,我就扫一眼。”

他在电话那头过了一会儿才发:“你生不生我气了?”

我说:“原先没想,现在没想好呢。”

他明显是欣喜的:“没关系,你慢慢想,我能等!”

我微笑了,顺手把手机揣进了衣兜。外面葛佳煮饺子的声音传到我身处的这个小空间里,勺子和锅碰撞的声音尤为清楚,我隔着门对她喊:“佳佳,煮饺子不要用勺子来回搅,容易碎。”

我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什么都看不见,但我就是心情好了。我想,差不多就这样吧,突然什么都不想计较了。

可之后的一个月我俩都在忙自己的事儿,竟连一个碰面的机会都没有,大型的义演倒是有几个,我俩也没在一起。转眼就到了三月中旬了,帝都下了第一场雨,一夜,挺大的,我听着窗外淅沥沥的雨声说:“好雨知时节啊。”

冯小刚问我:“除了这句你还知道什么?”

我说:“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冯小刚看了看我的表情,感叹道:“想通了,看来我还是有机会埋你俩骨灰的——只是可惜了姜文,对你是真真心。”

自打我从陈道明那回来,到那一段自闭的时间里,姜文真是挺照顾我的,对我好到我说那是兄弟情义,自己都不信。我说你这么对我我真不好意思,我没什么可回报你的。他当时坐在我身边,听了这话用手捏了捏我的肩膀,说:“想报答我啊?给我做顿饭吧,就当扯平了。”

我无法,只好问他:“你想吃什么?”

他说:“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做什么我都吃。”

我起身去做饭,切菜的时候偶然一抬头看见他映在玻璃上的侧影正在发呆,挺落寞的样子。电脑里在放着歌,黎明的:“就趁那歌声悠扬,玻璃倒映今生不再的幻象,天空正挂着今世最亮的月亮,蜚短流长未来将怎么设想……”

他这时候也抬起头,透过玻璃上我看他的眼神也在看我。我承认,那时候我差一点就动心了,只是差一点。

雨下过之后的清晨,姜文开车来接我——我和陈道明的活动没在一起,和他在一起的还真不少。走到前门大街一段路,突然就堵车了,我问姜文:“绕路吧?来得及么?”

姜文点了一颗烟等着:“没事儿,时间早着呢。这什么交通——哎他怎么在这儿?”

他摇下车窗,和一个四十多岁,胖子,看起来像记者的人打招呼,并给我介绍:“姓陈,报社记者,《理发师》那会儿采访我来着,挺向着我的。”

我“哦”了一声:“那不容易,我听见的报刊舆论都是倒向陈逸飞的,您不容易。”

他就笑了:“哎呀后来也和文哥说了,小报记者,不那么写出不了头。那时候也是为了自己,现在成了哥们儿,说谢多不好意思。”

姜文递了他一根烟:“那不是,您不知道这一个报道给我多大闹事儿的鼓励——你蹲这儿干嘛呢?”

他看起来就很惊异:“你们不知道啊?”得到否定答案后悄声告诉我们:“就昨天晚上,陈道明,就和你们一块儿演戏那个,在左小青家呆了六个小时,不知道干嘛。您说,多大个娱乐新闻呐,这不各家都嗅出腥来了么。”

我心里跟被雷劈了一样,下意识的就去看姜文,发现他也看着我:“要是想就去看看吧。”

我慌乱的点点头,想下车又觉得应该带上墨镜,就回头去找墨镜,拿起来的时候发现手都是抖的。姜文把手按在了我颤抖的手上:“去了好好说,要是吵起来了你就给我打电话,他要是敢动你一根指头,我就把他脑袋拧下来。”

我还是点点头,又问了陈道明所在的楼层,就往酒店里冲,过五关斩六将的气势。他住的房间已经被人里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房门紧闭着,就像陈道明这个人一样冷漠的让人无法接近。记者人多,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也听不清楚到底嚷的是什么,大体也不过是请他出来对昨天晚上的事儿做个解释。我心急火燎的往里挤,可挤到一半就被卡住了,前后左右都是人,进也进不去出也出不来,我看着那就在我面前我却怎么也够不到的房门,一咬牙索性豁出去了,腾出只手把太阳镜摘下来就向门板砸了过去:“我是葛优!陈道明你给我开门——”

太阳镜落在地上就被人群给踩成了两截,我看着心疼,那还是2006年我俩去广州的时候一块儿买的呢。不过这一嗓子倒是有效,嗡嗡的声音静了下来,都回头看我,我就趁这个机会一鼓作气挤过去,几乎是扑到了门上。记者们的关注点现在反倒是不在那扇门上了,都集中在我身上,一双双眼睛开了闪光似的盯着我,一时间整个现场就能听见我累了个半死的喘气声。我不回头,他们也不说话,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一个小记者先开了口:“那个……葛优老师,作为陈道明老师的好友,您对他这次的绯闻事件抱有一个什么看法?”

我转过身来,那只话筒几乎戳到我脸上,我只好后背紧贴着门板来降低一下我的紧张,一字一句的回答他——就在这时候我想到的还是维护陈道明:“你们要不闹出这么大阵仗,我还真不知道这事儿!平日里哥几个天天在一块儿,我们怎么就不知道还有这么出戏?!谁编排了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儿,他什么人这么些年观众也都看进眼里了,泼脏水也不能往他身上泼吧?!无聊之至!!!”

我咬着牙说完这番话,自己心里都是难过的。我没在媒体面前这么火大过,记者们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再问什么好。这时候我身后的门突然间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我背后一空,没防备一个趔趄就向后仰去,被一个胸膛稳稳接住,一只胳膊顺势就搭上了我的腰:“你们想问什么,问吧。”

正主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众人面前,到还是刚才那个记者反应快:“陈老师,公众需要您对昨晚的事情做出一个回应。”

陈道明说:“子虚乌有,关心别人的私事这么龌龊的习惯是你们的专业爱好?”

又有一个记者问:“陈老师,有人说你在《卧薪尝胆》片场对左小青颇为照顾,而这几年您对她也是大力提携,这其中能否说明什么?”

他说:“不能,提携她是她有本事,照顾她是我有风度。”

“不是因为她与您的夫人年轻的时候长的十分相像的原因么?”

我就听见陈道明冷笑了:“你是头一天出来当记者啊?问这种问题——时间太长我都忘了我和杜宪年轻时候长什么样了,你们谁记着给我描述一下?”接着他又用没揽着我的那只手拍了拍我的头顶:“我要是真想传什么绯闻,那也得是跟葛大爷,实惠。”

于是我就在一众记者愕然的注视下,被他拖进了房间,“呯”的一声把门关上了。他锁了门才松了口气,掏出根烟,又把打火机扔给我:“给我点上。”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给他点烟,他歪着头凑上来,长长的吐出一口烟雾:“一群苍蝇,什么人都敢叮。”

我低着头不看他:“能招来苍蝇,那起码说明蛋也有了缝了吧。”

他就很惊讶的看着我:“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也信了他们的鬼话?你刚才明明还替我说话来着。”

我说:“替你说话是一回事儿,信不信又是另外一回事儿。这种情况我总不能向着那群记者不给你开脱。”

他脸颊两边的肌肉都被他咬的线条发狠:“你到底还要我说多少遍我和左小青真没什么。”

我说:“你告诉我你昨天晚上去了没有。”

他说:“去了。”

我于是就冷笑了:“雨夜,六个点儿,你说你干什么去了?你说你什么不能干啊?哥哥您真是老当益壮,越活越精神——干我的时候都没这么持久吧?”

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像是想给我一拳,但是忍住了:“我告诉你我干什么去了,我是和她摊牌去了!我想和你像从前那样好好过日子都不行吗?!”

我说:“不对吧,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才想起来断干净了,小半年了吧?干什么去了?”

他神色间就有明显的犹豫,但狠狠心还是说了:“卧薪尝胆拍完之后那女人和我说她怀孕了,我让她去打的胎,但我没法在那个时候不管她,之后她就没完没了的跟我纠缠。”

我说:“陈道明,你心真狠。”

他眼神里就有什么很期冀的东西破灭了:“我心狠?我他妈是为了谁啊?我为了你这都做了你说我心狠?!”

我用力的摇头:“陈道明,我早就说过,你别说是为了我,我受不起。尤其是这件事儿,咱俩都清楚你到底是为了谁。你装什么好人啊,你以为你是大头蒜啊,跟美国似的处处充大方,打了我一巴掌,还想对我说是为了我——我信你才是我傻……”

这时他终于忍不住了,一拳捣在墙壁上打断了我的絮絮叨叨,承重墙似乎都被他的怒气震得一颤抖:“葛优你他妈能不能懂点事儿啊!”

我呆呆的看着他痉挛的手指,和指节上擦破的伤口,心想这下好了,他把这一拳挥出去了——不是打在我身上。然后我就笑了:“好,我懂点事儿,陈道明,都是过了年轻人那个阶段的人了,我就直说了——我就是不信你什么都没做,现在,还有那小半年。”

他看着我,语气突然一下子就变得很疲累。他说:“优子,我告诉你我那小半年发生了什么。左小青说她怀孕之后,我一直在想着怎么把这事儿压下来,这时候格格她姥爷病危住院,我要腾出时间去安排人照顾他,而我哥,也差不多在那个时候被查出来得了癌症——我也有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我想和你说说来着,不用你帮我什么,就听我说说话就好。可是你好执着啊,打电话也不接,发了短信小刚说你看都不看就删了。”他用力的把烟头按在窗台上,“在我眼里左小青那件事实在是不能再小的小事了,可你这样对我。”

我赌气说:“你眼里是小事,我眼里就是大事儿——你也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谁都没资格说谁。”

他望着窗外,突然笑了笑:“好,分开吧,冷静冷静,对谁都好。”

这个结果是我一早就想到的,但听他亲口说出来,心里还是不争气的难过了起来——你磨叽什么啊葛优,我在心里用力的对自己说,然后我以最大的镇静站起来走到他面前:“那就像朋友一样的握个手吧。”

他显然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做,迟疑了一下还是握上了我的手。他的手很暖,让我忍不住想到以后这么温暖的温度就不属于我了,于是我对他说:“我不在了没人给你点火就少抽烟吧,抽出肺癌我可不给你上坟。”

他就在这一刻握住我的手就紧了,但脸上还是很平静的表情:“不会让你那么早破费的。”

我“嗯”了一声把手抽回来,手里全是汗,然后我就听他说:“以后还是朋友吧?”

我说:“散买卖不散交情。”

他又说:“你不会被姜文抢走了吧?”

我说:“那就是我自己的事儿了。”

他终于一点点的沉默下去了,突然抬手紧抱住我:“优子,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

我一点点把自己从那个令我沉迷的怀抱中脱离,对他说:“陈道明,是你丢下我。”

说完我就头也不回的走了,走的时候还不忘替他带上门——于是我又不小心的看见了他那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哀伤的表情,虽然我觉得我现在脸上也不比他好多少。我几乎是逃出了酒店大门,姜文看见我一愣:“他打你了?”

我说:“没有,你想什么呢。”然后特别麻利的坐进了副驾驶:“走吧。”

他说:“脸色这么不好。”我说:“谈崩了。”然后我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电台里响起了王菲的歌,粤语的:“……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分,我都捉不紧……”

我在这里听着,失落如同陈道明吐出的那口烟一样在我心底攀升。只有失落而已,我想。

20.

冯小刚是知道这事儿之后第一时间赶来的,手里还掐着一份标题为《陈道明否认与左小青暧昧,戏称出轨要找葛优》的报纸。他来的时候二楼的屋子已经被熏了个烟雾缭绕,除了呛人点儿,也有几分仙人洞府的味道——那都是我抽的烟。他上前来一把把我嘴里叼着的烟拔掉,用力太大,导致在他拔出烟头的时候海绵过滤嘴还被我咬在嘴里。我说:“你不怕烫着啊?”

他愤然把半个烟卷按灭:“这种不要命的抽法,你不怕死了啊?!”然后又把枪口对准了姜文:“你就这么让他抽?!”

我说:“坐下,小钢炮,别逮谁炸谁。”然后我尽力无所谓的朝他笑笑:“我就是想看看我能不能比陈道明提前一步得肺癌。”

他看我的眼神儿和看神经病差不了多少:“优子,没事儿吧?虽然说这事儿搁谁谁急,但也犯不上这么作践自个儿。”

我说:“没事儿,我说着玩儿呢。”然后又探身去拿烟,并且在小刚拦我之前就发现,最后一个烟盒也被我抽的空空如也了,心里不由得感到可惜,这兔崽子刚才扔的是我最后一根烟。冯小刚坐在一旁挠头,哗啦哗啦的,我心烦,把手里的烟盒朝他丢过去:“住手。”

于是他抬头,是比我还苦闷的表情:“那你俩这就算完了?”

我说:“你们不说,谁知道完了?你放心——我在他们面前还会像以前一样,绝对让人看不出任何问题。真论起装糊涂,你们这些人又有谁能比得过我。”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我:“那也未免太对不起你了。”

我躺在沙发上,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这种事儿有什么可对不起的——我只是想试练一下自己的爱情,没想到秃噜扣了。活该。”

也不知道就这么躺了多久,躺到小刚都走了,姜文走到我身后坐下伸手抚着我的背,我盯着沙发的靠背的花纹,试图看透每一根化学纤维:“什么散买卖不散交情,我呸。”

他的手指沿着我的脊柱一节一节的滑下来,就像是秦颂里摆弄那架古琴一样,想在我的身体里拨动出旋律。我听着他在我身后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应该和他把话说明白了:“姜文,我不愿意和你撒谎,所以有些事儿我得和你说——你别等了,你也看见了,原本很好的朋友,闹成现在这个样子,谁也不想。你知道仇恨吗?结束之后做不成朋友的,什么都是虚情假意的,那时候就晚了——我不想让咱俩变成仇人……”

他停留在我背上的手一顿:“对陈道明,你怕过你俩会反目成仇吗?”

我说:“他值得有人为他莽撞糊涂一次。”

他说:“我不值得吗?”

我说:“我已经莽撞糊涂过了,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没力气了。”

沙发靠垫上脱了一根线,我就用那根细细的线缠住手指,看着它充血,疼痛,麻木,冰冷,并企图因为它就能忽略姜文在听到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叹息一般的说“明白了”,然后起身,穿衣服,下楼。当听到他关门的那一声响的时候,我的心才是和这间屋子一样,归为沉寂了,什么都不想,没法想,我把自己慢慢的向那个沙发靠垫移过去,在这间屋子里只有它是温暖的,虽然它也是因为我的温暖才温暖,可是它记得住我的暖,这就好,我将用自己的体温来熬过这个依旧寒冷的春季。

——我大概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失眠的吧?在黑暗中睁着眼,在这个空落落的屋子里惶恐无眠。小刚来看了几次我都被吓了一跳,催着我去医院看病。精神衰弱,那群专家是这么说的,并告诉我要放松精神,“先睡心,后睡眼”。我苦笑,这不是废话么?我索性回到了自己的家,企图在熟悉的环境中能忘记一切,觉得生活醒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之前经历的所有都是不小心一脚踏空掉进去的幻境。可是不行,有时听着贺聪在我身边呼吸的声音我就会告诉自己,你又在自欺欺人了,这不行。

我开始吃安眠药,剂量只见加大,不见减少,一次多过一次。我宁可把自己交给那些纷乱繁复的梦境,也不愿意在清醒中夜复一夜的回顾我的往昔,那让我焦虑,并且无地自容。

只是为了不想起陈道明。

可又怎么能真的想不起——其他的时候能躲开,可重新住回家里,就算是他说不上什么时候难得会回来住一次,楼上楼下说不上什么时候也会见的。我就出去买了个药的当口,就在一楼电梯口碰见他。又黑了好像,我在心里默默的想,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近也没什么需要到跑外景的活动,可这么一用脑,反倒觉得头疼。他看着我皱眉,真的像个朋友一样问我:“生病了?”

我说:“没睡好。”

他“哦”了一声,没有像以前一样追问我为什么没睡好。我就和他这么默默无言的站在电梯里,倍儿尴尬,好不容易捱到他快到他们家楼层,他问了我一句:“今天几号了?”

我说:“5月12吧。”

他说:“也没多少日子,就感觉很长很长时间不见你了。”

我就轻易地,几乎被这句话打动了——葛优你真当自己多年轻啊?你还玩儿得起感情么?他不过就这么随口一说而已就把你收买了啊?你是多没出息啊?我这样想着,电梯“叮”的一声停下,他一只脚跨出去之前回头对我说:“有时间到我家坐坐,别让我那么些日子看不见你——散买卖不散交情,你说的。”

我说:“说那句话的人就是个王八蛋。”

这时候他嵌在门框内的身影就在晃动了,晃得我连日睡不好的脑袋更加晕眩——你说话就说话晃什么?可随即我发现不是他在晃,整个空间,包括我所在的电梯,都在晃,发出不堪重负般吱呀吱呀的声响。到底还是陈道明先我一步反应过来,脸色一变,在电梯门关上之前用胳膊挡住了,并把我从里面拽出来,这时候晃动的幅度骤然的大了,我这才发现是我们脚下的这块地在动,并且好像在倾斜。我一个踉跄扑倒在他身上,他自己也站不住,我们就这么摔倒在楼梯口,他几乎是习惯的把我紧紧拥在胸口,然后在我的耳边简短的说:“地震。”

2008年5月12日,星期一,我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晃动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在一瞬间万物又归于平静的时候,我和陈道明互相搀扶着站起来,他对我说:“没事儿,应该不是什么大地震,我们快走。”

我点头,可十几楼哪是说下立马就能下去的。就在我俩走到一半的时候,整个楼梯又剧烈的摇晃了起来,比刚才那次的幅度还要大,我在惊魂未定的时候总是保持着高度敏感的,这时候想都没想就把他往承重墙那个角落里推,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有一次和他去接格格的时候小学里正在做防震演习——为了纪念唐山大地震多少周年来着,好像有这么一说,两扇承重墙之间是个三角区,就算是天花板掉下来也能形成个狭小的空隙,没想到这辈子还有机会用上。他拉着我的胳膊一转身,我俩的位置就被对调了,我的脊背磕在坚硬的墙上,而他就挡在我面前,抱住我,用身体把我护住。后来我问他这是做什么,他说唐山地震那会儿看报道有很多人不是被压死的,而是被楼房倒塌的钢筋戳穿的,要是这楼真塌了,他好歹能帮我挡一下。

“没多想,就是本能,觉得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出事儿。”陈道明这样对我说。

说起来很漫长,其实那个时候也不过就是不到一分钟而已,一切又归为平静。我抬起头看他,他也看我,要不说灾难中容易铸造爱情呢,平日里没什么的举动,放到现在就连这个对视都带了悲怆的意味。我感觉他几乎控制不住想要吻我,头都低下来了,刚巧这个时候,我手机响了,我趁机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接了电话,是姜文:“喂?”

他说:“你还好吧?”

我说:“没事儿,我在家这边呢。”

他说:“我去接你啊?”

我说:“你先看看周韵怎么样了再说吧。”

他说:“周韵没事儿,就在我身边。”然后他在电话那头就笑了,很自嘲:“葛大爷,你说怪不怪?周韵就在我旁边,可是地震那会儿,我他妈脑子里想的全都是你出没出事儿——”

我哑然,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听他在那边说:“葛大爷,你那天的话我真仔细想了,糊涂莽撞这活儿,你实在不行,就交给我干吧,你比较适合有人为你糊涂莽撞——”

这时候陈道明那双幽深的眼向我这边看过来,带着宣判的意味:“谁?姜文么?”

我咬了咬下唇,一种说不上来的烦躁感从心底升起:“是,又怎么样?你在审犯人么?”

他没理我,径直转身下了楼,再也不在我身上多留一眼。

我们并不知道,在这一天我们身上所有的情绪不过是老天爷在洪荒中漫漫无期的守候漠然的一瞥,而又有多少人,像我们一样闹着别扭的时候,就再也见不到对方了。我看着电视里离我的生活似乎很远的毁灭,崩塌,鲜血,死亡,那些奔走哭号的人,以及那些原本平凡,却在一夜之间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别人性命的人。冯小刚找上门来:“我觉得我们演艺界的人应该做些什么。”

我说:“同意,我们没法去第一现场冲锋陷阵,用我们自己的方式去尽一些绵薄之力也是好的。”

有道是多难兴邦,这一年中国事儿多,冯小刚的事儿也不少。在演艺界挑头为汶川地震义演之后,又去给北京奥运会宣传片做监制,整整一年忙的连影子都捞不着,有时候自己也说,有点怀念年前给你调节矛盾的日子了,那多自在,还家常。可这一切都阻止不了他再拉着我拍贺岁片的进度,我说:“算了吧,今年中国多灾多难,你我都应该痛定思痛,沉重的度过这不平凡的一年。弄个喜剧出来,别到时候有人骂你商女不知亡国恨。”

他就说:“怎么就非得沉痛了?那要都沉痛去了老谋子也甭导演什么开幕式了,带着全世界来北京的运动员默一晚上哀多好啊?我这不就是想着全国人民都沉重这么些日子了,还不行我们年底乐呵乐呵了啊——当然你也趁这机会乐呵乐呵,我这片子就是为那些情路多舛的人做的。”

我说:“你又往我身上撒盐。”想到这儿就觉得即使是喜剧我也高兴不起来了。这种低迷情绪一直持续到我见到舒淇,台湾美女,难得冯小刚喜剧片的女主不带一点儿京片子味儿。他问我:“需要吻戏么?”

我说:“不必了吧,我觉得她能把我吞下去。”

冯小刚这次也不知道是真安着好心还是真没安着好心,来杭州之前对我说,给你相个亲,抚平你内心的伤痕,结果我是被他忽悠来了杭州才看见的剧本,真是相亲节目。我在杭州西溪一住一个多月,没干别的,净跟着搭戏的美女插科打诨了,中间还要不知怎么就混进来个冯远征。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冯小刚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吃一屉蟹粉小笼包,摇着扇子,浪里格朗,要多不正经就有多不正经。我感叹着包子真好吃啊,也是真小啊,我两口就进去一个,估计换了舒淇来一口也就没了吧。冷不丁小刚问了我一句:“相这么多亲了,有没有看上的啊?”

我摇头:“女的咱就不想了吧?”

他说:“别告诉我冯远征最对你胃口——别吃了都快吃两屉了!”

我很悲愤的看着他:“冯导,饱暖了才能思氵壬欲呢,你得让我达到温饱水平再想别的有的没的啊!你看我这一天吃饭了么?!都这时候了你拦着我这不要命呢么?!——再说那两屉都是我吃的么?!你在旁边干嘛了自己心里没数么?!”

他“刷”把扇子一合:“你吃的少么?!今天一下午净拍和舒淇吃饭的戏了,有菜有酒有女人你还想怎么样?!”

我说:“咱就先别说嘴太大的女人不是我的菜了,就那一桌子,那不就是个摆设么?我动筷子了么?剧情就让我喝酒了!拍一下午真把酒当水喝啊!喝的我肝儿疼!”

他瞪了我一会,又把扇子拿出来扇:“得,不和你吵,你背后有人——我和你说老道可给我打电话告诉我照顾着你点儿,说你地震了都不知道跑,出门不知道出什么事儿呢。”

我吃完最后一个包子,空了一天的胃才找回点儿饱腹感:“不劳他费心,我就是再不知道跑,也活了这么大了,也没说拍个戏就撂外面横着回北京。”

冯小刚就问:“你俩这怎么回事啊?断又断不干净,又不肯在一块儿……”

我勾了勾手意示他离我近一点好说话:“那你说,我陈道明姜文,你到底向着谁啊?”

他琢磨了一会儿:“那不好说啊,你看我认识你们的时间都差不多,太偏向谁都不好——这样吧你们谁求到我我就帮谁。”

我一拍他肩膀,手一重就看他呲牙咧嘴:“懂了,冯导你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吧!”

好好一大男人有一颗八卦之心已然不易,还熊熊燃烧,如此赤诚。戏拍到后半段儿我坐船去北海道,舒淇迎面就和我控诉冯小刚的“罪行”:“故意的吧?不知道北海道是我伤心地啊?还让我上这儿来谈恋爱?”

我诚挚地表示:“真不知道,怎么就伤心地了?”

她看着我真不像是装的,幽幽的叹气:“葛大爷也不关心这种事儿,冯导那么八卦的人,不知道就怪了。”

这时候冯小刚叫我们去拍戏,第一场拍的倒是最后一场——因为离海近,省得折腾了。海上的天气无常,本来脾气就急的小刚就显得比海上的天气还无常,我们拍戏用的飞机在南边的小岛上飞不起来,工作人员向他请示,他在电话里就炸了,平地一声雷:“起不来?!什么叫起不来?!所有人都晒了一上午了你告诉我起不来?!!”

我当时正和舒淇倚在船舷上说话,被他这嗓子一吓,手里的手机道具提前就被我掉到水里了。冯小刚转过身,眼睛里的神色分明写着逮谁炸谁:“优子,舒淇这下只好真把你自己的手机扔海里去了。”

我怂啊,那态度就跟小学生认错似的:“……我下去捞,我一会儿就下去捞。”

他带着一身黑气团就去找下一个轰炸目标了,舒淇问我:“你真下去捞啊?”

我说:“我宁可真让你扔我手机,也不能下去捞啊。”这时候我手机响了,我和舒淇说了一声就找了个角落接电话。接起来姜文那笑吟吟的声音就在那头说:“葛大爷,在哪儿拍呢?”

我坐在舢板上,大太阳就在我头顶晒着,没一块阴凉地儿:“在船上呢。”

他说:“好玩儿么?导演不克扣你们吧?”

我听了这话一肚子苦水儿:“不好,姜文,小刚他对我不好,老吓唬我。”

他就笑:“成,等着,我给你报仇去。”

我也就以为他这么一说,谁知道十分钟之后小刚真阴沉着脸过来,提溜着我的领子就把我揪起来了:“行,优子,都学会告状了。”

我大惊失色:“你别薅我领子!小刚这是船边!别闹!你再把我推下去!”

他恨恨放了手:“我怎么就不把你扔下去呢!”

我看着他脸色小心翼翼问他:“不是吧,姜文真给你打电话了?”

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可不是么!”又拿着从杭州带过来的那柄丝绸扇子敲了敲我脑门儿:“成,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命好呢?走哪儿都有人护着你,走一个又来一个。”

我说:“人格魅力,那没办法了。”

他意味深长拍我肩膀:“招惹了一身烂桃花,还都是男人的人格魅力吧。”

这话说的在理,完美的总结了我现在的处境。戏拍到居酒屋喝酒的时候,我吃着邬逸聪给我递的鱼子酱拌饭:“拍这么多天,可算能在戏里吃一顿正经饭。虽然说有点腥吧!但这也是碳水化合物啊!”

舒淇在我右手边喝酒,头发散下来沾了脸上好几绺:“我说,葛大爷,戏拍完了陪我喝酒去呗?”

我看着她手里的二两杯:“还没喝够啊?”

她晃了晃:“水,谁像你那么傻,玩儿真的,喝着就跟不要钱似的。”

我说:“服,没喝酒还能演出着感觉,我还以为没个十斤八斤下不来呢。”

她笑闹着打了我一下:“在台湾就听黎明说过你贫啦!”这时我注意到她有那么一瞬间恍惚的失神,但随即又恢复正常:“去不去?”

我说:“去,美女相邀不去白不去。”心里想的是得,我估摸着我今天碰着一怨妇,还是boss级别的怨妇。

清酒味儿淡,但是容易上头。我觉得冯小刚是不是故意的,舒淇的杯子里是水,我就是实打实的酒——喝酒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让人麻木,梁笑笑说的,就刚才。舒淇又举了个二两杯在我手边一碰:“干。”

我脑子没麻,舌头可都快喝木了:“姑奶奶,饶了我吧,明儿还得赶早拍戏呢,小刚那脾气咱又不是没见识过,我不能真等着他上来踹我门呐!”

她就笑:“那咱们……务点正业,聊聊戏?”

我说:“聊聊戏,聊聊。”并把随身带的小剧本儿都拿出来了,但她好像并没打算看剧本:“葛大爷,你说明明是个恋爱的片子,为什么编剧要在开头加分歧终端机这场戏呢?”

我说:“这是说什么呢——就是你看我在剧里发明了这么个玩意儿,卖它的时候说是能解决世界上所有争端,可事实上总还是有些事情是它解决不了的。比如说你心里有方中信,我就对你说‘那就用分歧终端机吧,我赢了,你就再也不许想他’,可真要是我赢了,你凭心说,你就真能不想么?这玩意儿被发明出来,就是个扯淡的玩意儿,伪科学,为人性,到头来它除了那200万英镑的价值,什么用都没有。”

她说:“刚才那情节不错,你当初怎么没和冯导说啊?”

我沉默,当初冯小刚编这戏的时候,我自己就在争端中沉沦呢,哪有心思管他啊。舒淇见我不说话,就又另起了个话头:“哎,我说,我总感觉,咱俩这戏不搭呢?”

我恭维她:“是不搭,其实我觉得我和哪个女的都不搭,搭到一块儿也行,一水儿的世界名着——美女与野兽。”

她就笑的很开心,还是片儿里的那种风情:“倒不是那个不搭,就是——演的时候,你心里想着的不是我,我心里想的也不是你,咱俩都是各自想各自的,各自演各自的。”她向我眨眨眼:“说说,在车上握我手的那段儿,那么深情,想谁呢?”

我实在不想说,其实我是在想陈道明呢。我就记得《上海人在东京》那会儿,没这条件好,大伙在面包车里讲笑话,他也是那么笑,像舒淇一样,乐的上不来气就握着我的手。那时候我多喜欢他啊,我就觉得这辈子也不图什么了,就留他身边当一朋友,就这么看他笑,知足了。可这人就是贪心你知道么,贼贪心,当了朋友,喜欢了,不知足,就想当伴侣,还不知足,还想当终身伴侣——有那么会儿日子我真想了要是我俩都走在前边儿就像小刚说的那么着,把骨灰和一块儿埋了,死了都不放手。

人就是贪心,我曾经以为我不是个贪心的人,但我现在发现在这种事情上,谁都没有例外,老天爷是公平的。我问舒淇:“你说咱俩还会再见面么?”

她说:“肯定会的呀,冯导还说要演第二部呢。”

我说:“第二部,还是跟你,那我不跟你说了。”

她说:“你还怕我给你说出去呀?”

我说:“倒不是怕这个,只是这种事儿说了,那就是一辈子的把柄——你要不怕倒不如和我说说,从杭州到现在,眼睛里看着我,心里想着谁呢?”

她果然就不说话了,当我几乎觉得自己成功的把这个话题岔过去的时候,她开口,换了一种很怀念忧伤的语调:“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北海道是我伤心地么?”

我说:“我记得。”

她站起身,原地画了个圆儿:“你知道吗?每年的情人节,他都会带我来北海道滑雪,也会到这个酒馆里喝酒。那时候我——”她脸上露出了我再熟悉不过的自嘲的笑,那是我有时候就会有的,觉得自己配不上陈道明的时候就会有的表情,“那时候我不过是香港的一个三级女明星而已,艳星,而他早已是天王级的人物了——这事儿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你不关注而已,百度一下说什么的都有,大多是真的,最不堪的,也是真的。”

我“嗯”了一声,继续听她说,其实心里隐隐约约有了那么一个人选。她接着说:“那时候多年轻啊,我为他什么委屈都受过,他为我也顶下了铺天盖地的压力,但快乐,觉得那样就是一生一世了。可最后他还是娶了别人了,就今年。”

她几乎泫然欲泣,我就问她:“你俩认识多少年了?”

她说:“十年。”

我说:“你喜欢他几年?”

她说:“七年。”

我说:“不对,是十年,只能是十年,要不然你都对不起你自个儿。”

她说:“葛大爷,把什么事儿都这么直接的说出来不好。其实呢,我也就是想借着这次拍戏的机会,再走一次北海道,再找找当年的那种感觉——不如你也说个地方,咱俩搭个伴,一起走走?”

我说:“那地方就多了,宁波,上海,东京,广州——就是你,心里难道只有一个北海道么?”

她脸上是很圣洁的表情,百合花似的:“但我心里最好的地方,是北海道,只能是北海道。”

那天我俩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的话,谁都没提到另一个人的名字。有时候我觉得电影就是一个人生的预言和宿命,你信不信,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我们无法了断,于是宁愿为那个人留下好的,忘记坏的,舒淇靠在我肩上轻轻的吟唱,法语歌:“Quel est donc,Ce qui nous separe,Qui par hasard nous reunitPourquoi tant d’allers, de departs,Dans cette ronde infinie”

唱到最后,她用同样轻轻的声音对我话,是《玻璃之城》的台词:“记得,在你身边的每一天,我都是最爱你的。”

我很配合的把下一句原本属于她的台词接上去:“你也记得,不在你身边的日子,我才是最爱你的。”

她问我:“葛大爷,你认识那个人多长时间了?”

我说:“十八年,下一个问题不用问了,也是十八年。”

她就笑着阖了眼:“那你比我长久。”

到底是什么,将我们分开,又让我们偶然地再度相遇?为什么在这个无止尽地回圈里,有那么多邂逅分离?天无情,天若有情天亦老,情只是上天创造出来用来报复人类的。可笑的是人类还不自知,一次又一次的前仆后继,重蹈覆辙。逃不开的我们中国人把这叫做命,也叫做缘。

种种恩恩爱爱,不可多得的美丽但无常,怎么可设想。

21.

拍完《非诚勿扰》回国的时候,姜文在船上就给我发短信:“葛大爷问你个事儿。”

我说你问吧,他就接着发:“你说‘gay’和‘BL’有什么区别啊?”

我说:“我也不知道啊,你说呢?”

他说:“‘gay’有性,‘BL’无性?”

我说:“这也太简单粗暴了吧?”

他又说:“……‘BL’不脏乱差?”

——谁教的这孩子这乱七八糟的啊这是!我想了想硬着头皮尽力担当起了一个诲人不倦的角色:“也不能那么说……就是‘gay’吧,心里走了一个男的,进来的还是一男的,走了一个,又进来一男的;而心里一直都是女的女的女的,流水线似的,偶然那么进来一男的,哎,扎根儿了,这是‘BL’——我这么猜的啊,瞎猜的。”

他根本不理我都说了些啥:“那葛大爷,您介不介意不那么‘脏乱差’一回啊?”

我说:“你要干啥?我是良民。”

他说:“您想哪儿去了?我就是想请您拍部电影儿。”

姜文曾经说过要拍一部电影请我来演,我没当回事儿,可现在他真的做到了,还装模作样的起草了一封五四遗风的邀请。信到的时候他正好和我在一起,早知道直接给我多好,瞧这个费劲。我拿小刀割破信封,里面的信函颇具古风,竖行,小楷,开头第一句话称谓那栏里写着鄙人的大名。我眯着眼睛读了出来:“‘优优吾兄’……姜文,一般是给狗取名儿都这么叫。那信的开头不都得是‘吾兄优敬启,弟文顿首再顿首’么?”

他叼着根烟朝我这边一抬眼皮:“你——接着念,接着念。”

于是我继续往下看:“‘壶口一别,竟有二七。春风秋月,杨柳依依。虽谋面不勤,却心存惦记’……哟,十四年,都这么些日子了啊!”

他说:“嗯,我一直算着日子呢。”

我摇头一乐:“那时候……嗨,往事不堪回首。我看看接下来是什么……‘吾兄片中虽无艳星共枕,但有愚弟陪床。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耳鬓厮磨……’姜文,你小子不会又憋着什么坏主意呢吧?!”

他看我的眼神说不上是戏谑还是挑逗:“你觉得,我憋什么坏主意呢?”

我哑然,我总不能说你别再像上回似的差点儿把我按那儿办了。他上下打量了我半天,在我觉得他光用眼神儿就把我扒光了的时候说了一句:“这次只同床,不入身。”

我说:“那定了。”

到了片场我才知道他也给周润发写了一封差不多的信。发哥再提起这事儿的时候就说当时很苦恼:“很着急啊,我也看不懂,我小时候在香港接受的都是English Education,这种文绉绉的东西我看不懂哦——我还以为是姜文给我写的情书呢,吓了我一跳,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收到过情书了……”

我相信再小马哥风靡一时的那个年代小姑娘的情书他一定是没少收,于是我就打趣他:“黄老爷潇洒倜傥,姜文给你写个情书是应该的——我这辈子就没收到过情书啊!”

姜文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偷听我俩说话,手搭到我肩头上缠着我长到肩膀的假发:“你想要啊?”

我怕他手劲儿一大把发套扯掉了,伸手打了一下他的手:“不想要,你那一篇就快把我吓死了。”

他趁着周润发转头去和走过来的周韵打招呼时反手把我的手握住,俯身在我耳边轻声道:“那就是情书啊……”

我愕然,倒不是他说那就是情书,而是周韵就盯着这边呢,和发哥说着话,那眼睛饶有兴致的从我脸上扫到他脸上,再扫到他握着我的手上。我心虚把头别过去不与她的视线对上,女人怎么就这么难缠呢,我可没勇气再应付第二个杜宪,更何况我对杜宪都谈不上应付,完全是被动挨打。倒是姜文,手又捏了捏我的手指才放开,看着周韵的身影嘀咕了一句:“这眼睛都他妈快放光了……”

“哎?”我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意思,倒是他先走过去和周韵窃窃私语,不知道说啥,我这边就看见周韵那一脸诡谲的笑了,笑得我后背发毛。这部戏场面大,腕儿多——虽然姜文说在葛大爷和发哥面前哪儿还有什么腕儿。我连摆手说接不住,溜眼看着能有几个熟人,刘嘉玲,那是戏里演我老婆的,后来还被姜文这土匪抢了;姜文他弟弟姜武,哥俩留了胡子甭提多像了;廖凡在棚子那边换衣服,那一身块儿我真是羡慕啊——我就觉得这身材不去演土匪可惜了了,今年开年的时候他演了个电视剧,《生死线》,一袭长衫硬作书生,演的真不错,就是我总担心他什么时候投靠敌营了——用我爸的话说,咱这面相不叛变都对不起老天爷给的这张脸;陈坤也在,他我倒是没看出什么变化;还有国立他们家小子张默,不知道用什么手段从道具组顺来一盒摔炮,专埋伏在副导演危笑的必经之路上,吓唬他。姜文看着危笑把手里的活计全扔了要去揍张默的场面感叹:“年轻就是好啊,你说国立大哥看着多老实,他家这崽子怎么就这么淘呢?”

我说:“淘点儿好,老人都说了淘小子出好的。”

他“嘿”一乐:“那看您现在这出息样也想不出小时候真像您自个儿说的那么蔫儿啊——哎葛大爷,小刚说要来咱们剧组你知道么?”

我“啊?”了一声:“不知道啊?探班么?探你还是探我啊?”

他说:“都不是,哭着喊着非得让我给他安排个角色,不给就说过来躺地上哭。”

我冷笑一声,尽管就我这样的人冷笑也是喜感的:“他求你,怕是有人先求着他了吧?”

姜文说:“您定,您看给他个什么角儿比较好?”

我转身骑马玩儿去了,还顺手撅了根树杈想逗马:“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小刚客串的角色,基本上没一个超过五分钟的,而且下场极惨。”

我挺烦的,这种烦来源于我清楚的知道他来是要干啥,并且将在今后拍戏的时间里无数次的忍受他的游说,干脆利索点让他在怀柔就走人得了。果然我看见他的第一眼他就慢悠悠的对我说:“老道托我给你带个话……”

我说:“你这也太直奔主题了吧?说什么了啊?”

他就真摆出了一副狗腿子样,腆着脸凑过来:“只要你能弃暗投明归顺老道……”

我把剧本往他脸上一糊:“什么我都不稀罕——你问问他能躺平了让我上么?”然后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一个目瞪口呆的冯小刚:“优子,你要是这条件,那我觉得你俩可就真有点儿够呛了啊。”

我还是说:“不稀罕。”

不稀罕是说着的话,实际上稀不稀罕自己心里清楚的很,时间能冲淡的东西多了,什么剧烈的情感到了现在也就剩个余音袅袅了。我还真想了,要是陈道明自个儿来和我服个软什么的,我也就顺着台阶下了——可是他不啊,我家万岁爷多自重自爱自尊自强一人呢,让他低头除非在戏里,我也不能真拿两人之间的事儿当戏给办了——可凭什么他就能这么高高在上的让人传个旨还跟给了我多大恩赏,我就得配合他低到尘埃里跪着谢恩?就这么耗着吧,我想,万一真耗到再见到他什么感情都不剩了,倒也省了份麻烦。

可冯小刚的出现还是让我整个人都彻底乱了,下午被姜文劫的戏拍了好几条都没过。深秋,眼看着就快入冬了,我就那么泡在京郊的溪水里,被捞上来的时候感觉全身都失重了,还冷,哆嗦着站不稳。姜文拧着眉头把大衣扔我身上,看着像是要发火,可又憋住了,咬着牙拍我的肩膀:“葛大爷,你说你……”

我赶紧的承认错误:“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这两天找不好状态,要不您等我缓缓咱再来一遍?”

他说:“算了吧,明儿再说吧。太阳都偏了再拍出来就不能好看了——不说这个,就您这身子骨还能受得住?”

是受不住啊——我上一次这么在水里折腾还是围城呢,可那时候多年轻啊,顶多打两个喷嚏完事儿了,现在这岁数再泡下去非得冻出关节炎不可。好在第二天还算顺利,过的快,我正围着被喝小刚给我预备的姜汤的时候,就看见姜文又愁眉苦脸的跑过来,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又演出了什么差错,谁成想他说:“这次该我说对不住了——葛大爷,那胶卷儿坏了,没录上,咱还得再泡一遍。”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里的姜汤,仰头几口就把一大杯全灌进去了:“来吧。”

有着这几口姜汤打底子,这几条过的还不是那么难熬,可那也冷,池子里的水就跟蚂蚁似的,带着寒气往我骨头缝里钻。总算听了一声“cut”,我撑着道具车厢那窗户往起爬,谁成想手上没劲儿直接又滑下去了,要不是姜文在上面拉得快早就呛了一口水。姜文还是拧着眉,居高临下看我,那表情就跟我昨天怎么拍都不过一样,我想了想宽慰他的笑了笑:“姜导?”

他就叹气:“你啊……”然后我身子一轻,就被他架着双臂从水里提了上来扛在肩上,还要笑话我:“葛大爷这身板,也就是骨头多沉你多沉了——哎,廖凡,赶明儿你试试看能不能一只手就把他拎起来?”

我在他身上弱弱的挣扎:“你这要是把我带哪儿去啊?”话音没落身子就进了一个装满了热水的大浴桶里。姜文这人看着狂野,把我放下的时候动作还挺轻,我舒了口气,热水的温度渐渐复苏了我快冻麻木了的四肢,舒服的我一激灵,把整个身子都慢慢滑到水里,就剩了个脑袋还在水面上眨巴眨巴看着姜文。他看着我这个样子失笑:“葛大爷你这眼神儿真纯良,一点儿都不像骗子。”说着伸出手,把我脸上沾着的被水打湿成绺的头发一点点仔细拨到耳后去。

那厢周韵和刘嘉玲正在聊天:“嘉玲姐,你看见过最般配的两个明星是谁啊?”

刘嘉玲实在是个很活泼的人,听了这话咯咯的笑,大大方方的说:“当然是刘嘉玲和梁朝伟呀。你呢?”

周韵似笑非笑的往我这边一偏头:“我?大概是葛优和姜文吧。”姜文听了这话一抱拳:“夫人,好眼力!”

周韵就自怨自怜:“当初把我找过来的时候还说让我当县长夫人呢,现在县长夫人的名分让嘉玲姐当了,实际得好处的还是师爷。我也只好找老二老三下手了。”

老三廖凡说:“嫂子,错了吧,二哥是我的。”

老二邵兵说:“我看不上你,我比较看好老五,处男。”

老五李静装听不见,老四杜奕衡就也凑上来诙谐打趣:“二二成一对儿,老五分给我了,别抢。”

周韵回身看着老六张默那熊孩子围着布置道具的老七危笑嘻嘻哈哈,危笑还一脸不想搭理的样子,只得对刘嘉玲说:“内部分配的可倒是快,看来只能你将就将就我凑个cp了。”

刘嘉玲倒是很惊喜的样子:“好啊!”

我深吸一口气,把整个人都潜到桶里,试着在外面一片混乱里能憋多久。假发飘在水面上,像是纠缠不清的水藻。我想起在《非诚勿扰》快拍完的时候,我对舒淇说过,你是方中信的稻草,我是你的稻草,你在现实生活中就没想过再找一个稻草么?

舒淇说:“不行的,葛大爷,你把稻草拿来取暖,你暖了,稻草烧成灰了,这对稻草不公平。”

姜文把手探进桶里,摸索着我的脸,我听见他在水面上低低的对我说:“你看,他们都说我们是一对儿。”

我“哗啦”一声出来,大口的吸着氧气,眼睛毫不避讳的望着他:“不行的姜文,我做不到。”你从来不知道,稻草烧成灰了,这不仅是对稻草的不公平,哪怕是我自己,也没有勇气回到之前那凄冷的夜中,那该多可怕,我这么怂,受不了的。

我说小刚客串的戏从来就没超过五分钟过,姜文还真就给他安排了五分钟的戏。戏份结束那天他凄凄惨惨的给我发短信:“优子我要走了啊。”

我说:“你在哪儿呢我去送你?”

他说:“你可把我害惨了啊,我回去怎么像老道交代啊?”

我说:“姜文也是你兄弟,你这么干对得起他么?”

他说:“那没办法,老道先找的我——不过真是劲敌啊,就劫火车那段儿,我看着都澎湃了。你要是想追求那荷尔蒙一分钟的荡漾,找姜文,绝对值!”

我说:“绝对值,我还定义域呢。”这时姜文穿着一身白西装,戴着墨镜朝我走过来,我穿的也是戏服,长袍马褂,袖着手:“干嘛去啊?”

他说:“送小刚,你去不去?”

我说:“行啊,我正打算去呢。”于是和他并了肩,慢悠悠走在一块儿。到了小刚说的那地方远远就看见他和一个人说话,背影看着十分眼熟,可片场好像也没这号人。我喊了小刚一声,他向我挥手,那人也闻声望了过来,在怀柔秋天的山里,树叶色彩浓重的似油画,偏生他这一回眸,就跟那山水泼墨一般,轻描淡写,却就是让人移不开眼睛。

陈道明。

我都愣了神了,下意识的想开口喊“哥”,却被心中突如其来的一股酸痛哽在了喉咙口,什么都说不出来,脚步不由自主的向他挪去,却被姜文拽住胳膊扯了回来。我低着头试图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姜文你放开我。”

他说:“不放。”神色里是真如土匪般的霸道和执拗,可还有些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让人觉得心里特难受的东西。我从来都特别怕我做下什么事儿把人弄难受了,他这样一来我反倒真就不敢动了,可陈道明就在那边看着啊,我偷偷拿眼溜着他,他冷笑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捏成拳,感觉要不是我离得远估计他就把我拎过去揍我了。我胆儿小啊,看那架势我就不自觉的往姜文后头缩,缩到一半感觉不对,再看他果然整个人脸色都不好了,还是冯小刚在身后捅了一下他,才假模假样的对我笑了一下——那笑的还不如不笑,然后把攥成拳头的手慢慢揣到衣兜里,紧盯着我。我被他看的胆儿虚,和姜文说话的时候脑袋就没抬起来过,好在汤师爷那顶头发还在我头上,能帮我挡一下,心里舒服点儿。姜文问我:“你要过去?”

我说:“去啊,不是送小刚的么?”

他说:“不对吧葛大爷,只是送小刚你能是现在这表情?”

我随即改口:“那就不是。”

他沉默的看了我好一会儿,撒气般踢了一脚脚旁的石块:“TM的……你什么时候对我能有对陈道明的半分好?”

我摇头:“不一样的姜文,我已经给你我能给的最多的了。”

我不知道他听没听完我说的这句话,反正在我话还剩个尾巴的时候,他已经抬脚朝小刚那边走去,见了那两人倒是先和陈道明打的招呼:“师哥,久别无恙?”

陈道明这时开口倒是风淡云轻:“久别?不久吧,《建国大业》就刚拍完一个多月。”

姜文又说:“也是,那您和葛大爷算是久别啊?”

陈道明就笑了,那样的笑我在他脸上也就见过那么几次,印象最深的一次就是拍秦颂那回,咬着牙,脸上的肌肉都抽搐,但还是笑着的:“姜文,你和我挑衅啊?”

姜文说:“不敢,我就是觉得这捞着的月影那也不是月亮,兔子不是早晚还是要回蟾宫的么。”这时候我也蹑手蹑脚的溜到了他们身边,没看陈道明,伸手去拉小刚的箱子:“走吧我送送你,车在哪儿呢?”

小刚说:“老道想转一圈,就把车停桥那边了。”我说那我送你到那边,然后转头问姜文:“导演,请假,行不行?”

他说:“准。”然后附在我耳边悄悄的对我说:“你这次去,他要是和你服软,你就和他走;他要是什么都没说,你就和我走,好不好?”

我不作声,他就拍了拍我的肩,插着兜,吹着《太阳照常升起》的口哨走了。我已经做好陈道明向我撇眼刀的准备了,可姜文一走,他又跟没事儿人一样,该看天看天,该看山看山,就是不看我一眼,哪怕小刚故意把我俩扔在后面,自己在前面拖着箱子走,他也不说话。我低着头,两只手都缩在袖子里,脚下的碎石被走路的动作磨的沙沙响,在这种没人开口说话的尴尬场面中听多了会让人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定。最终还是他先忍不住了,对我淡淡的开口:“戏拍的还不错啊?”

我说:“嗯。”可能是我答的太简单,让他不知道下面该接什么话好,便索性也继续不说话。我想着陈道明你说句话吧,哪怕就是说一句“优子你回来吧”都行,我都原谅你,可是这么长的路,他什么都没说。就这么走到了桥边,那是座吊桥,隔着两道山大概有十多米宽,小刚就在桥这头停下了:“行了,优子,甭送了,再送也是那么回事儿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嗯”了一声,还是不敢抬头看陈道明的脸,还是他说:“抬头,看我。”

我那一刻几乎就要以为他和我说句好听的了,什么都行,形式上也行,有个歉意的影子都行,可他看着我拧着眉犹豫了半天,还是只说了一句:“回去吧。”

我眼睛一疼,那是一种被泪水充斥的饱胀感,但还是尽力不想让他看出什么端倪,笑着对他们说:“我目送你们过桥。”他比小刚先一步迈上吊桥,走到桥中央的时候,山风有些大,把吊桥吹的一晃悠,我就看见陈道明身形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桥上。那时候心真是都揪起来了,虽然知道什么用也没有,但我还是下意识的就大喊出声:“陈道明——!!”

我看见他的背影一下子就僵住了,手指紧攥着他扶着的绳索,不知道在想什么。山风很大,吹的他身上的风衣有些猎猎的抖,在桥上显得就有些单薄萧索,像是随时都能坠到山涧里去。我看着他,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倍儿心酸,我想陈道明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你回个头,就回个头就行,我就服个软跟你走了算了。

我每次遇见陈道明,就会不停的降低我那本来就不高的底线,可他是谁啊,陈道明啊,我爱的人永远都是那么一个高高在上的脾气,连让他回个头都是奢侈。我甚至看见小刚拉了拉他的袖子,可他还是那么无动于衷,站稳了身子就继续大步往前走,至始至终给我留下的都是一个后脑勺。

我蹲下身,希望这样能让自己好受点儿。葛优你不是喜剧演员吗?想个辄,逗自己开心点儿。可我努力了几次发现我根本做不到,这时我恍惚想起是哪个自杀了的国际大师说的来着了,喜剧演员,就是把所有的欢乐都给了观众,把人生的苦难都留给了自己。

TM的,这操蛋的人生。TM的,这操蛋的陈道明。我想。

22.

我都不知道我在桥边蹲了多久,山风从我空荡荡的马褂里吹过来,过堂风似的呼的一下透心凉。姜文来找我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他伸手来拉我,我仰起头对他没心没肺的笑:“腿麻了。”

他温热的手掌包裹住我冰凉的手指,试图把它们捂热:“那我背你回去。”

我说:“不用。”然后特犟的挣扎起身,一瘸一拐就往回走,走的时候还要回头对他喊:“你别跟着我!”

我就是不愿意让人看见我这幅可怜相,谁都不行,姜文更不行。所以我哪儿也不愿意回去,就想自个儿找个地方躲起来,不想就好了。我进了一家小卖部想着买瓶酒暖暖身子,店主是个三十几岁的男人,盯着我这扮相看了半天:“你葛优吧?”

我一乐:“对喽——给我来瓶酒。”

他态度特亲切:“葛大爷大晚上的一个人出来喝酒啊?看上哪个了自己挑,我给您打折!”

我说:“那多不好意思。”然后指着一瓶包装看起来还不错的酒说:“那是什么啊?”

他回头看了一眼,转过身就夸我眼光好:“葛大爷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啊,这叫‘Let go of water’,美国货。”

我没啥语言天赋的,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翻译出来:“‘Let go’啊……‘让水去’?‘放开水’?”

那店主说:“葛大爷,错了不是,这美国人不懂咱中国文化那精髓,就这么给直接翻译了——其实是刘德华内歌,《忘情水》。”

我做了一副受教了的样子:“咱中华文化还真是博大精深。”心里想的是,这酒给我喝还真是应景。店主有趣,喜欢拽英文,我也就陪着他扯两句:“Made in U.S.”

他说:“NO, Made in China.”

我一愣:“China啊?那这不是赝品么?”

他就神秘兮兮的和我解释:“葛大爷,这您又外行了不是?美国人做这酒,其实是水,酒味儿比水味儿还淡。您说咱们喝个酒,谁还能喝兑了酒的水啊?所以国人就依照着咱自己的口味,把它改良了。”

我“噢”了一声——小刚说我每次这个时候都显得特好骗,所以我就问了:“多少钱啊?”

他说:“那要是真是美国产的,那就贵了。可咱这不是自己国家勾兑的么,没有海关税,我这儿卖120,平时乐意看您的戏,就给您凑个整,100得了。”

我伸手拿钱包的时候才发现,我身上穿的是戏服,啥都没有,就这身马褂有个内兜,里面七十五块钱还是买烟随手揣里面的。我说:“对不住,我能先欠您25么,明儿赶早就给您送来。”

说这话我真挺不好意思的,这么大个演员了,欠人家零钱。店主倒是大方:“那您还送什么了呀,七十五您就拿着了——不再来点儿什么下酒?”

我正要出门,听了这话越发不好意思:“那不成,不能让您在我这儿亏了钱还白饶袋儿花生米啊。”

怀柔算是景区,京北一漂就算是晚上没法漂流了,绕着水边游乐的旅客也还是不少。我抱着瓶酒,小心翼翼地绕过人群,想独自找个清净地方呆着。清净地方哪儿那么好找啊,我找了半天也就找到了一个废弃的老房子那儿,人没那么多,就是灯影下稀稀落落的站着两对情侣。我在门前找地儿坐下,吹了吹台阶上的土,开瓶盖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怎么回事儿,手就有些抖。冷的吧,我想,你在山涧那呆一个点儿试试,你也冷。

我这么些年也喝过不少好酒,但对于这个美国版权中国仿造的酒还真是颇有些好奇,直到真把瓶盖儿折腾开了喝了一口才郁闷——啥啊,这不就是二锅头么,批发18零售25,要我75真当我在天上飘久了不知道地气儿啊。又给自己灌了两口突然就扑哧一声乐了出来,好么,我在戏里演的是一个油嘴滑舌的老骗子,真到了现实生活里,让人骗的都没跑了,真是报应不爽。我闷声乐的眼泪都出来了,赶明真得给姜文推荐推荐这小店主,我笑点不高,但能把我逗成这样的还真没几个,是个人才,你得提携提携。

我酒量好,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眼瞅着没多长时间一瓶520毫升的烧刀子就这么被我折腾进胃里了,神仙也扛不住啊。酒劲上来浑身都暖,还晕乎,我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迷迷糊糊就想往旁边倒,晃了晃脑袋还是晕,就把自个儿缩了缩尽量减小体积,把脑袋往膝盖上一搁,想睡觉。酒是好东西啊,我想,解不解忧那两说了,起码催眠呐!我睡个好觉比让陈道明那王八蛋服个软还难,遗传的,越来越严重。这么一想我发现我又想起来陈道明了,尼玛喝酒是干什么来着啊,还想他那酒不就白喝了么。我呆呆的望着面前的那块空地,风把树影吹的七零八落的,张牙舞爪的让我害怕,我不得不把自己又抱紧了点儿,我怕我一旦碰到那团黑影,它们就会像章鱼的触手一样缠上来,把我拖进它们那永远没有天日的世界里去。那几对情侣还在各自聊各自的天儿,挺开心的,不时就有男孩女孩的笑声传到我这里来,让我浑噩的脑袋里觉得这里的人都是成对儿的,我一个人在这里就是不合适。我想走,可是站不起来,我就那么坐在这儿发呆,想想以前的事儿。我失眠,这是多久的事儿了,说不好,反正我觉得我要是不失眠的话头发也不至于没得这么快。和贺聪在一起的时候就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可你说怪不怪,只要和陈道明躺一块儿,保证睡得比谁都踏实。这么一想我还真挺舍不得陈道明的,我要的多么?也不多,我就是想能睡个好觉,然后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见自己喜欢的人,这就挺好,知足了。和陈道明还在一块儿那会儿我就是出外面拍戏,只要他能给我打个电话,我就还是觉得他在我身边,那种温热的气息还是围绕着我,让我安心,能踏踏实实的睡着。可现在没了,都没了,一点儿什么都没给我留。那个挨千刀的,说走还真走了,想到这我有点憋屈,也没管那么多,往后一靠,反正困意也难得的上来了,枕着墙就凑合着睡一会儿吧。

我觉得我会梦到陈道明,结果我还真梦到了。梦里他在写毛笔字,大字,穿着我给他买的一件翻领,白色带蓝色竖条纹的T恤。我记得刚买那会儿我觉得挺好的,多像海魂衫啊,我看见它就想起陈道明拍《围城》的时候在船上那场戏了,少年得意。可是他不干,好好的非得说像医院里的病号服,觉得不好,说什么也不穿。我因为这事儿还真跟他不乐意过,但今天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梦见了这件衣服。我坐在旁边看他专心致志的写字,一丝不苟的看着,仿佛这也是我最重要的事儿一样。其实我想和他说你还回来干什么呢,你不是已经丢下我了么?你走吧,我不会去找姜文,可我也不知道我应不应该见到你,你回来是因为怜悯我?还是在怜悯我从别人那里抢来的,偷来的,跪在地上求来的卑微的不得了的感情?我不想要了,你走吧,我在心里默默的对他说,尽管我知道在这个梦里只要他真的转身走了,我一定会扑上去抱住他说,你留下吧,什么都没发生过,咱们两个还像以前一样。

可是我什么都没说出口,因为他转过身,在满屋子的阳光里对我笑:“优子,你来看我写的好不好?”

这时我感觉有人在隔着帽子揉我的头:“真他妈是只傻兔子,不看着点儿这不就让别人给拐跑了么。”

我晕乎啊,眯了一会也缓不过来劲儿,反倒更晕了,什么东西看在我眼睛里都是个影,分不清鼻子眼,也分不清这声音和别的声音有什么不一样。我就模模糊糊记着好像以前陈道明就乐意傻兔子傻兔子这么的叫我,就姑且把面前这人当他了,也没细究他去送小刚怎么就回来了呢。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了披在我肩上,我就趁这个机会抬手拉住他的袖子:“我还欠人家25块钱呢。”

他蹲下身与我平视,哄我:“嗯,那咱们去还。”我听了这话稍稍安心了点儿,闭着眼就往他身上倒:“我渴我想喝水。”

他坐在我身边让我靠,腾出个胳膊把我搂住:“那咱回去喝水?”

我搁鼻子里轻轻喘了个气音:“嗯。”

他又问我:“不闹了?”

我说:“不闹了,我和你回去。”

我一味地把面前这人当陈道明了,就觉得在他面前什么委屈都不算委屈,我就听他话就行,其他的都不算事儿。我任凭他走在前面牵着我的手,跟小时候我在北影片场看我爸演戏牵那小羊羔似的,我那段日子净跟那小羊玩儿了,比人好玩,还不会欺负我。我走路走不利索,踉踉跄跄的跟在他后面,左脚绊右脚,他见了“啧”了一声,蹲下身就把我扛起来了。我就跟一袋面一样在他肩上晃啊晃,被他这么带回了酒店,所幸一路上也没撞着什么熟人。他开了门就把我放床上躺着,然后说下去给我买水,我困得不行,特不耐烦的“嗯嗯”答应着,他摸了摸我脑袋转身又出去了。我躺在床上想睡觉,困意这玩意多难得啊,但是脑袋疼的要炸,在床上滚了好几个滚都觉得没法睡,戏服穿在身上也觉得别扭的慌,就起身把这一堆马褂什么的都扒了扔地上,光着身子想去找睡衣没想到刚站起来人就腿软坐地上了。他回来正好看见我耍的这么一出,吓的都来不及先让我喝水:“怎么了你这是?”

我有气无力的动了动手指,声音小的我自己都听不见:“睡衣……”

他说:“什么?”俯下身听我说话,我心想你离得那么远哪能听清啊,手一抬勾着他的脖子就把嘴唇贴他耳朵上了:“我说你去把我睡衣拿来……”

说着我推了推他,头嗑着床边又抬不起来了。我就等了好半天也不见他动弹,刚想问他想什么呢,就听见他在我上头幽幽的说:“非得穿么……”

我寻思着这话什么意思啊,什么叫非得穿么,他人就凑上来了,掐着我下巴就把我嘴捏开了,一条舌头就跟撬棍似的,往我牙关里钻。我想闭嘴,就被他钳着下巴一使力,粗砺的舌面一遍一遍的扫过我的上颚,又用牙咬着我的舌头往他嘴里带。我被他烦的不行,心里想着这怎么回事儿啊想睡个好觉还赶上发情,手抵着他的肩想把他往外推还被他按住,两个胳膊铁箍似的搂着我的腰就把我扔床上了,然后又压上来,磕绊中两人的嘴唇都被牙齿磕出了伤痕。我听他伏在我耳边喘息:“我不行么……”

我心想老道啊老道你也有肾虚的那一天,几乎就要大笑,迷糊中还想逗逗他,伸手摸索着去摸他下边:“没事儿,你要实在不行我把我自己给你炖了补补……”手探到一半就被他掐住了手腕,掌心里的温度烫的我一激灵:“这可是你说的……”

我正琢磨着我说什么来着了,他就又换了个姿势,把我两条腿架到肩上就要往下压,火热的东西顶在我后面。我再抗折腾也不能这么干啊,真是要把我炖了怎么着,你当我还是刚和你上床让你随便摆弄那会儿啊,这一下子下去我不得十天半个月起不来么。想到这儿也管不上他会不会恼火了,蹬着两条腿就往后躲:“不行,这么不行,我疼……”

后来我真能想起什么的时候,就觉得其实这时候我就应该发现不对劲儿了。陈道明那个性只会把我拉回来口头上哄哄我不疼什么的,然后该干嘛干嘛,可这人不啊,我说一句疼,他就真不动了,硕大的东西就蹭在我的大腿根儿上。我眯着眼望他,没开灯,屋里乌漆麻黑的,他背着那一点儿窗子里的亮光也乌漆麻黑的,但我就能感觉出来他在悲伤,很悲伤,悲伤的我也难受,伸手就想去抱他。他一手抱着我腰窝一手拉着我胳膊把我拽起来,托着我后背让我跨坐在他大腿上,我都坐不住,歪着身子往下滑,被他揽着腰扶正,我刚坐稳嘴里就被塞进来他的两根手指,在我口腔里来回搅合,我往出推它就来逗弄我的舌头,我呜呜呜的说不出话来,口水都顺着合不拢的嘴角湿哒哒的流了一片,滴到了锁骨上,好不容易等他抽出来,我也就剩趴在他身上喘气儿的份儿了。我把脑袋在他颈窝上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蹭着,他的胡子刮着我的耳朵,痒痒的,我抬头拿侧脸去蹭他的下巴:“又不刮胡子……”

他就乐了:“又?”两根被我舔的水淋淋的手指顺着我的脊梁骨就摸了下去,在我尾椎那儿酥酥麻麻的一按,我一挺身,他就分开那道缝往里面钻了进去。我那地方一年多没让人碰过,根本不是那点唾沫能润滑得了的,他就勉强塞进去一个指节,我就痛的不行,酒意都醒了两分,搂着他脖子在那呻吟:“陈……”

他说:“说什么?”

我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就是按照自己的意识在那儿哼哼:“……道明。”

他埋在我身体里的手指一顿:“你说什么?我是谁?嗯?”

我就听清了个他问我是谁,也就顺着他的话回答了下去:“陈道明……”

我看不清他,可我就知道他这时候浑身的气场都暗了暗,也不管我能不能受得了了,手上一用力指头就齐根送了进去。我疼的一声惨叫,挣扎着想起身可跪在床上的膝盖都撑不起来自己,就像陷在那疼里怎么也挣扎不出去。我心一慌直接就哭了出来,真哭,完全是撕心裂肺的大哭:“陈道明陈道明哥我错了你饶了我吧我不和你犟了咱俩回家……”

这时候我听见门外有人踹门,那门锁也不结实,我就数了五下那门板就“咣”的一下磕到了墙上,声音大的感觉整个房子都颤。然后我就听见陈道明在我身后暴走般怒吼:“姜文!我剁了你个孙子!!!”旁边还有小刚在那儿拦着:“老道,老道你冷静啊!”倍儿热闹。

我就在这十分之一秒之内清醒了一下:不对吧?陈道明不是正抱着干我呢么?那现在说话这人是谁?——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抱着我这人是特么谁啊?这屋里有姜文么??!我就趁着短暂的清醒这空档睁了一下眼,首先看见的就是那一条流畅劲道的锁骨,因为有胸肌的原因还显得特别深——尼玛这绝对不是陈道明,陈道明要有这身板我早被折腾死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差点被惊出一身冷汗,然后就被老道从身后拖着腰强拉了过去,那手指还在我身体里捅着,他动作太粗暴,导致指甲划过我肠道内壁的时候一阵尖锐的疼痛,疼的我都上火。姜文这时也从他破门而入的惊吓中回过神来,拉着我的左胳膊就和陈道明僵持在这儿了,拔河似的,我就是那倒霉的绳儿,骨节都差点没被他俩拽脱臼了。陈道明听见我喊疼朝着姜文大喊:“放手!你拽疼他了!”

姜文一愣,下意识的就放了手,陈道明就趁这机会不管不顾的把我拖到怀里。姜文反应了一会儿才觉得恼火:“他疼了为什么不是你松开啊?!”

陈道明咬着牙一字一句的对他说:“我死都不会放手。”

我真是被吓着了,再加上脑子本来就不清楚,只知道听着声儿往陈道明怀里拱,眼泪蹭了他一身。他拍着我的背安抚我,我哭的一抽一抽的,但就是特安心:“哥……”

他说:“没事儿,哥在这儿呢。”然后两大颗眼泪就掉到了我身上。他很少在人前哭,这一下倒是把我弄的不知所措,想支起身子去看他的脸的时候就感觉空腹喝的酒劲全都在胃里涌上来了,再加上这么一番折腾,压都压不住,只顾着把他一推趴在床沿上“哇”的一声就吐了,除了酒和胃液,什么都没有。姜文也顾不得和陈道明赌气了,慌忙去找他买的那瓶水,小刚去浴室里扯了条浴巾盖在我身上,说“我去找人收拾”,被陈道明一句“他现在这样你让别人看见说出去怎么办”给喝回来。我就在这一片混乱中,还记着摸索着把陈道明的手抓到自己的手里,两个人十个指头就那么扣着,仿佛那是我胃里波涛汹涌的难过中唯一的安慰。

剩下的事儿我就记不太清了,就知道一睁眼睛就看见小刚坐在我旁边削苹果,边削边吃。我说:“哎,别光顾着自己吃了,给我来一块。”

他说:“空腹吃苹果不好。”

我说:“蒙我呢吧,苹果这玩意儿都能当饭吃——姜文呢?”

他说:“给你还酒钱去了,过一会儿回来说给你买粥。”

我又问:“陈道明呢?”

他犹豫了一下,扶我起来喝水:“守了你到早晨,北京有个会要开,先回去了。”

我“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倒是他小心翼翼的试探我:“优子,昨儿晚上的事儿……你还记得多少?”

我偏了头去看窗户外面,有一只麻雀从阳光下跳到窗台上,又从窗台上跳到树枝上:“你要觉得我什么都不记得合适,我也能什么都不记得。”

他叹了口气:“算了,随你,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你高兴就好。”

我不再理他,在乱成一团的床铺上找到了我的手机,打开机有两条未读短信,一条是姜文的,他对我说“对不起”;还有一条是陈道明的,除了告诉我好好吃饭,多吃点儿暖胃的之外,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我把手机随意一扔,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他还是那样,什么都没变,可是我觉得自从我看见这条短信起,我今天就能睡个好觉了。那是不用任何酒精麻痹的,是他陈道明给我带来的独一无二的好梦。

23.

关于陈道明是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儿的,我没多问,冯小刚也没说,反正没有他的戏份他看我无大碍也就走了。而昨天晚上的事儿,姜文没说什么,我自然也不可能说什么,好在没几天剧组大部队就浩浩荡荡的开往广东了。这期间周韵还来看过我一次,闲聊了两句之后问我:“您说姜文这人怎么样?”

我说:“啊,不错,好人啊。”

她说:“那您到底是看不上他什么了,我回去让他改。”

真是多活了两年什么事儿都能遇见,我还头一回看见正室夫人出来给说媒的呢,说的还是个男人。我自觉的把自己放在了被纳的小妾的位置上:“夫人,那您告诉我他看上我什么了,我改还不成么。”

周韵就坐在旁边嘻嘻哈哈:“那怎么成呢,您说这狗能改得了吃屎么?”

我心想这一骂就骂了俩,真犀利,可她那神情又真不像是来寒碜我来了:“周韵,您也是没谁的了,那好歹是你家爷们,怎么就这么有兴致往我跟前推呢?”

她就一脸神往的和我讲:“葛大爷您知道我是怎么彻底决定嫁给姜文的么,就是因为看见了你俩演的秦颂!我就想太配了!我要是嫁给他,非给这俩人凑成官配不可。”

我听到这儿也就算是明白怎么回事儿了,不由得失笑:“原来您也是喜欢这个的,我还以为这圈儿里呆着的全都是些小姑娘。”

她说:“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站了您俩这cp了,您就给发发糖吧。”

我双手一合十:“对不住,您还是换个队站吧。”

这叫什么事儿,我坐火车的时候还在想。我对铺的人在那噼里啪啦的打游戏,时不时还哈哈笑两声。软卧车厢,就我们俩人,我躺床上听着这份乱劲儿一皱眉头:“小军,你把耳机给我戴上。”

他说:“太远了不愿意去找,嫂子你等我会儿我把这局玩儿完了就和烨子侃大山去了。”

我说:“谁你嫂子啊?”

他说:“您我嫂子啊——那不管最后是姓了陈还是姓了姜,我不都得叫您一声师嫂么。”

我“哼”了一声,把挂钩上的帽子够下来盖到脸上:“你啊你,你和老道那交情能看着我跟了别人?——老道行,真行,走了个小刚,转手就安插进来个你,在我眼皮子底下玩儿谍战。”

胡军在我们面前其实脾气特好,我这话说的都有点阴阳怪气儿的了,他也不在意,反倒哈哈一乐:“嫂子那您是说对了,小刚说不定还犹豫一下呢,我可是坚定不移挺我师哥——您也消气儿了吧?消气儿了就把这页翻过去吧,日子总还是要过的嘛!”

我说:“那太便宜他了,我等台阶呢。”

其实我心里还有个什么事儿别扭,就是左小青。虽然说那天要不是他赶回来的及时我也就失了身了,可这事儿不是那么回事儿啊是不是!说是禁不住美色诱惑显得你肤浅,可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说给我旗帜鲜明的表个态,划分一下立场。怎么就这么拉不下脸来呢!我想,要是胡军知道我现在心里在别扭什么一定会很吃惊的问我,有这个必要么?这玩意说不说有用么?!但在我眼里它就是有必要的,矫情也有必要,可他陈道明就是拉不下这个脸,我也没办法。

“小儿女心态,难怪你只能被压。”在开平碉楼黄四郎家门禁森严的大院儿里,冯小刚对我如是说。我给他回:“我乐意,我打小就忍着什么都忍着,和他我还忍着我活不活了。”

他说:“您这叫不忍着么,您这叫较真儿——那你还能让老道怎么样,你还真非得追究那一夜情干什么呢,老道这不都用行动表示了他一颗红心全向着你了么。过日子么,总得有人装糊涂,不寒碜。虚着点儿,和气。”

我嘬着嘴唇,正想着怎么给他回话呢,姜文那边就叫我:“师爷,过来!”

他是导演我怎么着都还得听他调度啊,于是我忙不迭跑过去:“嗯,您说话。”他就把我带到了讲茶大堂——就是六子死那块儿,对我说:“您看这么着给六子杀青送个行怎么样?”

我看了看这地儿:“死亡这么伤心的事儿,加上离别,不大好吧,孩子会伤心的。”

姜文说:“不,他不伤心,他给他爹打电话呢。”

岂止是不伤心啊,我回头,张默那熊孩子正兴高采烈的跟什么似的,叽里呱啦和张国立说了一堆,四川话,我一个字儿没听懂,就在最后听到了一句用普通话说的,那绝对是别有用心:“哎爸什么时候我和危笑去学赛车呗?我都和人说好了。”

也不知道张国立在那边说了句“行”还是“不管你”,反正这孩子偷眼看着危笑那表情就特开心,我看危笑把头别过去不看他,心里觉得其实他也不是像面儿上这么烦张默。正觉得这俩人有意思呢,张默举了个手机颠不颠儿跑到我跟前儿:“葛大爷,你接一下。”

我还以为是张国立让我汇报他儿子在剧组老不老实呢,我这么仁爱的长辈,也不能告诉说张默没事儿就调戏副导演啊:“喂,国立,张默在这……挺好的。”

然后电话那头“嘿”的一声就乐了:“国立,优子说你儿子挺好呢。”

是陈道明,这老狐狸,姜文在我旁边神色一顿,默默的走远了让我说话。我看着他的背影其实也挺不是滋味儿的,但这都不重要啊,这时候应付陈道明才重要啊。我问他:“你干嘛啊?”

他说:“我查岗,告诉你老实点儿。”

我说:“这话该我说吧?”

他说:“我不像你,明知道有人惦记还自个儿扒光了往狼嘴里蹦。”

我语塞,悻悻的就说不出话来。他也不说话,我俩就在这儿耗着烧电话费,好半天才听见他在那头拧着劲儿来了一句:“优子,我……”

我听这话脑子跟当机重启了似的,咔哒一下就来了精神:“啊我听着呢,你说。”

他这时候说句话都费劲:“你……”

我都替他着急,心想你快给我说句好话啊,快说句好话,结果他别扭了半天来了一句:“……你没事儿就挂了吧。”

我当机立断就把电话给撂了,还给张默的时候他问我:“明叔和你说啥了?”

我说:“你明叔比我还怂。”

——那可不就是怂么,我算看出来了,真不是抹不开,就是怂啊。难得,陈道明也有今天,让我都犹豫我是不是应该不那么怂和矫情了。情爱这种东西就这么回事儿,想想开,我给自己打气,不就是个左小青么?不管她!大爷我乐意就得了!——可我怎么和陈道明说啊?总不能说“我不介意你和左小青上床了,咱俩还是能在某些战线上求同存异的”,这,这也不像话啊?!

活人还能卡在一句话上卡死么?还真就。我这么一琢磨就发现到了晚上更睡不着了,这不成,干脆就先甭寻思了,回了北京再说吧。姜文对我的态度,也不知道说是老实了,还算是一种直觉上的疏远了,反正从此他就没对我再动过什么心思,就连那句“你是要杀我,还是要睡我”的台词,也是例行公事般的演戏就算了。兄弟依旧,有些不该有的感情没了也好,只是有时候拍戏间隔中偶然的一瞥,还是能感觉到他看我时的那种淡淡的心痛。那天我们拍到在六子和夫人墓前,他安排老二去青石岭,然后和我谈心的那场戏,他穿了身白西装,就是进城的那件,匪气中还带了三分儒雅。他看我在那颗石膏钻石像前摆弄两朵花,抬头看他的时候就对我一笑,我心一慌匆匆与他的目光错开,就听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去和危笑摆机位去了。

我听他叹气,其实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儿。这时候我手机响了,我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北京的,不知道是谁,我想着不能是诈骗电话吧就接了起来:“喂哪位?”

那边传来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声:“葛大爷,我是左小青。”

我真不知道这会儿应该是特礼貌的和她虚与委蛇,还是应该直接就把电话挂了。我不恨她,真的,至始至终都没有,我只是觉得难过,就像她是我心中的一块疤一样,这么想都疼,怎么想都别不过来劲儿。平时里躲着都来不及,真被人找上门,还就不知道怎么反应才算合适了。想想只能先“嗯”了一句,再听她下话。她说:“葛大爷,我要结婚了。”

我说:“不是和陈道明吧?”

她就像听见什么特好笑的事情一样:“您说笑呢吧?他都不会为了您离婚,又怎么会为了我离婚?”

她这话说的直白,我心里“咯噔”一声,握着电话的手指都不由得紧了:“你知道什么了?”

她说:“其实我除了陈老师喜欢你这事儿,什么都不知道。”

我问她:“你怎么知道的?他告诉你的?还是你别和我说我看见那一晚上他把你当我了——那得是什么眼神儿啊,不但眼瞎,心也瞎吧。”

左小青在电话那头就特神秘的一笑:“其实都不是,我猜的——那晚上我把他送回去之后确实是抱着点儿别的心思来着,他也确实把我当成另一个人了,不过不是您,是杜宪。他就那么和我说了一晚上对不起我,宁可对不起我也不能对不起优子,然后就睡了。我当时还纳闷儿他说的是谁呢,然后第二天起早您就来了。就您俩当时那架势——我又不傻,我还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啊?”

我愣了半晌,心思全在它话里给我透露的另一个信息上:“这么说——你们俩什么事儿都没有啊?”

她说:“没有啊,这不能怪我,只能怪你们,太不听对方说话了。”

我失笑,因为这句话,也因为心里突然就有什么东西,哗的一下全散开了,敞亮了。她在电话那头也跟着我笑,我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你可把我坑惨了。”

她在那头就笑的有点儿不好意思:“其实吧,我还是挺喜欢老道的,人好又帅还多金,哪儿找去啊。”

我说:“算了吧,你这样的女孩子,还是用这种方式得手,和他过八成一天都过不下去。”

她说:“所以啊,我明智的选择了嫁人了,然后在这之前把事儿和您说清了,也算是对自己的婚姻做个交代了——葛大爷,没什么想和我说的么?”

我祝福她,真心的,顺便再送她一句金玉良言:“别试炼自己的爱情,这玩意儿从来就经不起试炼。夫妻俩过日子虚着点儿,和气。”然后我就挂了电话,突然就觉得,自己能从这围困了我这么长时间的风雪里走出来了。这时候危笑那孩子在远处喊我:“葛大爷——您和姜导先试一下下面的戏——我们好定一下机子放哪儿——”

他喊我的时候,姜文在山坡下向我走来,阳光很好,照在他墨镜边框的反光就有点晃我的眼。戏里的这个年代,本应该在上海歌舞场,一干莺燕觥筹中出现的白色西装也被他穿出了美国西部片的潇洒,让我恍惚想起了他劫我的那场戏,居高临下的看我,空气里洋洋洒洒的全都是他的霸气外漏。他走到我身边对我说:“试一试,随便说两句台词。”

我看着他在台阶上坐下,犹豫着也蹲到他身边:“说什么呢……说这句吧,‘那一年我也十七岁,她也十七岁……’”

他伸出一只手按上了我的手:“停,我没兴趣听你的十七岁,我倒是比较有兴趣听你说些别的,比如——那一年,你32岁,他34岁。”

我听了这话舌头都打结,什么意思?这也不是剧本啊?你又要该剧本儿?!反映了半天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你……你突然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啊。”

他说:“那我数仨数,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二——三——”

“我……”我舔了舔嘴唇,倒还真想起来一件事儿,小事儿,要不是这会儿他让我说,我都快忘了,“拍围城那会儿,我们在宁波,就我们住的旅馆外边吧,有棵柿子秧,挺小的,我我俩就弄了个花盆儿,把它挖过来养了。你也知道我养什么东西养不活,你们送我的那些花入肉我每一样养到开花儿的,都是浇水太多,就淹死了。结果他就怕我浇水,就看着我,我说不浇水哪成呢,他就把柿子那盆儿搬他屋里了。可他也不浇水啊,我就隔三差五,偷着,去他那屋,给柿子浇点儿水,跟游击战似的。就这么折腾,那柿子最终还是活了,还结了俩小柿子,被我俩一人一个,分了吃了。那是我唯一一个养到寿终正寝的植物。没了。”

他问我:“没了?”

我说:“真没了。”

他就拍拍衣服站了起来:“明白了——”那语气,说不上是叹息还是一瞬间的释然。我呆头呆脑的看他迎着太阳向危笑走去,那背影在我眼睛里也就慢慢的小了。

我始终没悟透他到底“明白了”什么,这戏一直在广东拍到了隔年的二月份,等到了剧组杀青的时候,我们大陆的人员集体送周润发。姜文兴致来了,还非得让我们配合他演一出戏,就雨夜火并那场:“什么是惊喜?”

我和发哥对视一眼:“惊喜嘛,就是惊喜啊?”

他就有模有样的怒吼:“我就想知道,什么TM的是惊喜!什么TM的是TM的惊喜!!!”

他演的真,我们两个本来还是玩闹的心态,这时候也不知道该接什么好了。他看着我俩面面相觑的样子就得意,朝天放了两枪,在我和发哥还没准备的时候,身后的夜空里就炸开了大朵大朵的烟花。他指着它们说:“这就是惊喜。”

“可以啊姜文——”我的确是欢喜的,仰着头一眨不眨的看天上那些转瞬即逝的绚丽色彩,周润发也笑嘻嘻的和每个人拥抱道别:“过年啦,大伙辛苦啦。”

姜文过来和我咬耳朵:“是惊喜吧?”

我说:“的确是,给发哥送别够了。”

他就在我耳边低低的笑:“吃醋没有?——我还有个惊喜送给你。”

我懒懒的应付:“嗯,什么惊喜啊?”

他说:“一棵寿终正寝的柿子。”

我没反应过来:“什么,什么柿子?”他就转过身向我们身后大喊:“师哥!什么TM的是惊喜?!!”

我随着他的话语转身,就在天空中此起彼伏的烟花中,我看见陈道明一身风尘,胡军帮他拖着行李,漫天的烟火在他脸上印出明暗,他就在这样的喧嚣声中,坦然的向我张开双臂,清清朗朗的笑了。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姜文,姜文对我说:“去吧。”

我低声说:“谢谢。”

他说:“别对我说谢,把自己喜欢的人往别人怀里推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

我说:“不是想寒碜你,可是还是应该说谢谢。”

我这个时候该是一个什么反应呢?慢慢的走过去?还是应该一路小跑抱住他?我特别怀念他的一个拥抱,可我真到了他跟前,反倒站住了,就那么痴痴地看着他,其他什么都是多余的,这就是最本能的反应。他上前一步把我抱住,长途旅行后的气息把我包裹住:“怎么也不知道多穿点儿?”

我趴在他肩头上,几乎落泪般呢喃:“等着你来温暖我。”

他说:“真会说话。”然后对姜文抱了个拳,说声“大恩不言谢”,看着姜文远远的向他摆了摆手,就拉着我走了。我说:“哎,我身上的戏服还没换呢。”

他说:“明天的,来得及。”

他拖着箱子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后面,真出了片场反倒没话讲了,我就和他一前一后这么走着,看着路灯把我俩的影子拉长,再缩短,反反复复。冬天的半夜街上行人少,就少了几分景区该有的热闹劲——不过平时也没有,姜文为了拍电影清场来着。没了人群聚在一堆儿的热乎气儿我有点儿冷,掏出根烟点上试图暖和暖和,谁料到刚把烟点上陈道明就在前面神经质的一回头,特吓人,身后长了眼睛似的,我被他吓得往后蹦了一步,拧着眉看他,那表情应该特滑稽。他转身把我的烟从嘴边取下,有些不满的嘟囔:“还抽烟……”

我想你有资格说我么?可他已经把那烟扔在地上,寒风把火星吹散了一地,然后又悄无声息的熄灭了。我们两个之间也悄无声息,因为他已经把我按到路灯柱上,吻了上来。那是个很长久的吻,结束的时候他还意犹未尽的用舌头在我的口腔里扫了一圈才满意:“一嘴的烟味儿。”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里想的全都是刚才这个吻。你疯了啊?这是大街上,没有人也是大街上,万一有娱乐记者怎么办?没有记者偶然冒出来个人也不好啊。可陈道明下一句话让我觉得就是再大的风险也值了,他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对我轻声说:“优子,你看我都这么不惜千里的来接你了,你是不是也就不生气,和我回家了?”

我也特心满意足的回手抱住了他:“陈道明,我终于听见你说这句话了,早说不就结了。”

他抱着我,低低的笑,寒冷的空气被路灯下一束小小的灯光隔绝。在所有艰苦卓绝的拉锯战之后,在2010年的春节即将来临之际,我终于收获了一棵可以寿终正寝的爱情,这是老天爷赐予我的,最大的惊喜。

24.

我喜欢羊这种动物,山羊,并梦想着什么时候从这个圈儿里退出来,就去乡下买一套房子,养两只。这倒不是因为陈道明属羊——当然我这么说你们也没人信,但当我在《赵氏孤儿》的剧组里看见一只我家,也就是程婴家养的小山羊后,我对它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我身边人类的兴趣。我把手机递给黄晓明:“来,帮我录一段,我摸摸它。”

黄晓明这几天被我折腾的有点儿烦:“葛大爷,咱剧组那鸡,已经被您吓的快不下蛋了;托您的福,牛蛙被养的膘肥体壮,周边儿什么虫子都没有了,我想和王学圻老师斗个蛐蛐儿都被您逮了喂它了;前两天撩扯那马差点儿被踢着的不是您啊?您是主演,您出点儿什么事儿咱全都可以歇菜了。”

我说:“那你说我干嘛?像王学圻那么没正事儿眼睛里就看得见美女,不干别的就和范冰冰和海清聊天了;还是能像凯爷似的和小孩儿玩儿啊?就我这语言水平,想把小孩儿往坏了教都教不了。”

他认命般拿着手机给我录:“您要是待会儿被羊咬了我可不救您。”

我正拿了个不知道是什么蔬菜晒成的干儿要去喂那只小羊,听了这话把手往回一缩:“咬人么?你吓唬我吧?我小时候怎么没被咬着过啊?”

他说:“优哥,不骗你,黄渤就被羊咬过,脸。”

我说:“你就寒碜他吧,我们这羊……听话。”说着我就颠巴颠巴那个干儿凑过去喂,还不敢真太上前,就在半空悬着,小羊向上够,我还犹犹豫豫往上躲。晓明看着着急:“一会儿它窜起来可下口没准儿,真咬你。”

不过后来我还是成功了,并和这只羊达成了一个协议:我摸它可以,但是得喂它吃的。凯爷看见我心满意足的摸着这只小羊,它还在一旁嚼我的袖子,不由得感叹:“真和谐。”

真和谐,从你身上我看见了人与自然和平共处的发展之道,陈道明如是说。他这段时间忙着和小刚做《唐山大地震》的宣传,到了晚上才看见我给他发过去的录像,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用激光笔照天上的鸟儿玩儿,一群鸟,找准了一只转着圈儿的照,我懵它也懵,百试百灵,路过的都说我真会玩儿。我接起电话的时候还转的有点迷糊:“喂?你看见那羊了么?”

他说:“看见了。我记得拍《寇老西儿》的时候你也乐意玩儿那羊,就最大那只你还老惦记着骑它呢。”

我故意说:“不记得了。”然后就可以听他很意外的对我说“哎怎么会不记得了呢?”,絮絮叨叨给我讲一堆过去的事儿。挺好的,起码有助于缓解焦虑。我又回到了闭上眼睛就是戏的状态,整日整夜的睡不好,就只能抓紧一切时间补觉——其实也没法补,片场那么乱,顶多是闭目养神,也养不了,脑子里想的还是下一出戏怎么演。那天我正在藤椅上闭眼睛躺着呢,就听见有人问凯爷:“睡着了啊?”

凯爷说:“不知道,你叫叫?”

他就说:“甭叫了睡着也挺不容易的——怎么睡这儿了?”

我听出来是陈道明,八成是宣传也来了这附近,顺便探一下班。我想逗逗他,就继续闭着眼睛不吭声,装睡。他也不叫我,我就听着他在我旁边轻手轻脚的蹲下看了一会儿,然后一只胳膊垫到我的脑后,一只胳膊伸到我的膝弯下,两臂使力就想把我抱起来——你哪儿抱得动啊?!我再怎么说也是一大男人,身高体重都在这,一害怕就把眼睛睁开了:“哎你……”

其实他已经把我抱离了椅子了,腰正直到一半,我一睁眼倒是把他吓了一跳,手一松我直接就摔下去了,砸到藤椅上椅子也被我压翻了,我躺在地上,椅子压在我身上。没事儿,我安慰自己,不过是早十秒和晚十秒掉下来的区别——可我干嘛非得掉下来啊?于是我怒视他:“你来就是为了摔我这一下啊?!”

他心虚上来扶我:“优子,对不住对不住,我就是想让你上一个舒坦点儿的地方睡的。”

对于我来说,陈道明的每一次探班都是祸害,从秦颂开始——要不怎么说拍戏不宜带家属呢,我但凡和王学圻还有黄晓明演对手戏的时候他都沉默不语的站在监视屏那儿看,沉默不语不代表满意,这种情绪在某一天终于爆发了,理由还挺正当,就是我和晓明拍到抢孩子那场戏,撕扯中本来是就这么推搡两下就够了,可没想到他手劲儿使大了啊,把我直接就摔出去了,还好没受伤,我爬起来又接着和他抢。凯爷倒是对这个意外的细节很满意,在监视器前情不自禁就叫了一声“好!”,倒是陈道明不干了,在凯爷身后一嗓子就喊出来了,谁的面儿都不给:“好什么啊?!他身上都没护具万一摔伤了怎么办啊?!!”

我正巧赶上这一幕,在他把所有人都得罪之前开口:“没事儿,再怎么着……也没你那天摔得狠啊。”

他果然就乖乖闭嘴了,其实我真没敢告诉他,我摔倒那会儿,旁边就是一大铁架子,黄晓明再用点儿力我怕是就得开了瓢来见他了。

所以说,我对他来探班这件事真是心有余悸,以至于拍《非诚勿扰2》的时候我和冯小刚三令五申,绝对不能让他来剧组,他果真就没来,出人意料的特听话。海南的海水和天空真蓝啊,漂亮的我都不想回去了,我吸着椰子汁儿,看着舒淇姚晨他们商量着怎么把椰子从树上打下来——我们剧组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椰子树,另一颗还是椰子树。我就在这时候还真就想像戏里说的那样,死在这儿,人世间最后一眼就别看那些糟心的东西了。可世界上总有让人糟心的事儿没完没了,比如就在现在,还是我手机响,还是陈道明,我觉得按照下个步骤就查岗了。结果接起手机来他倒是没问我干嘛呢,而是说了一个更噩梦的话:“我上你那儿去啊?”

我说:“不用。”他就又说:“那你干嘛呢?”

我说:“我拍戏的时候你除了这两句就不会说话了啊?我看他们摘椰子呢——哎!小刚!冯小刚你给我下来你当那是你们家胡同口那歪脖树啊你就爬?!”

陈道明就嗤嗤的笑:“真热闹。”然后一只手就冷不丁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这么热闹都不带我啊?”

我一激动手机啪嗒一下就摔地上了:“陈道明你又不打招呼就过来!”

所以说,戏里说的还真对,老夫老夫,腻味了,从前盼着见他,现在……也盼着,可架不住每次他探班我都打怵啊!我问他:“你来干啥?”

他估计是穿着沙滩裤飞来的,随意把身上的背包往地上一扔就坐了上去:“我也来和你试试七年之痒。”

我说:“别了,还七年,十七年都快有了,和你什么磨合期都过了,矫情。”他不理我,站起来向小刚奋力挥手:“杀青之后把你租那房子借我用用!”

小刚也挥手过来:“租金你续——”

啥啊,啥七年之痒啊,不就是看我和别人度蜜月来了你心里不平衡么,我这样想着,在曾经是我和梁笑笑的,现在是我和陈道明的小屋前与杀青的工作人员挨个握手道别。最后握到小刚的时候,我明明白白看见了他眼中可以称得上是悲悯的神色:“保重。”

我说:“啊?”直到了晚上才把所有的人送走,我把屋子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如蒙大赦的趴在床上,人啊,不服老不行啊,站一天你试试,都容易腰肌劳损。陈道明走过来在我的腰上拍了一下:“洗澡去。”

我没动,闭着眼睛哼哼了一声:“我一会儿去——就那儿,给我捶捶。”

我本来以为他会对这个要求嗤之以鼻,可没成想他还真就屈尊降贵的把我衣服撩上去,顺着腰窝就按了上去:“你还真把自己当末代皇帝了啊?”

这话是舒淇在戏里调侃我的,我舒服的闭着眼睛直叹气:“哪儿敢呢,末代皇帝那不是你么。”可是真舒服啊,不知道是不是弹钢琴的人手法都好,他也来了兴致,袖子一挽伸胳膊从抽屉里就把拍戏时剩的那半瓶油翻出来了:“那万岁爷今天就伺候伺候你,谢恩吧。”

我把全身都放松下来抻了个懒腰:“帝王级享受啊——”主要是我身边真有个帝王。可他揉着揉着手就开始不老实,往我裤子里面摸,我“嗯?”了一声立马警觉了,回手想要去抓他:“你干什么?!”

他哪里会让我抓住啊,躲的时候顺手也就把我裤子扯下来一半儿,然后就抓着我够他的手向后一掰一按,标准的擒拿,身手敏捷的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能干出来的事儿,估计在北京没干别的净琢磨着怎么治我呢。我骨头禁不住他这么掰扯,喊疼他也不理我,半瓶油全倒在了我后面,瓶子随意往地板上一扔,我就看着它骨碌碌的打了两个滚的功夫,陈道明就把自己送进来了。那真是润,一点儿劲儿都不费,我倒是没受什么罪,就是累了一天了,临到晚上还落不着消停,心里这个火大啊:“陈道明你放开我!你不是试七年之痒么?我腻烦你了还不成么?!”

他低头亲了亲我的肩膀:“别乱动,腿分开点儿。”

戏里梁笑笑在秦奋睡着的时候自己嘀咕,你这是把自己当末代皇帝了吧,其实她说错了,末代皇帝要是真来了,我哪儿还有机会睡觉啊。陈道明第三次把我抱起来的时候我就彻底阵亡了,完全是在求他:“哥,你行行好,我累了啊,我想睡觉。”

他把我两条腿抬起来,后背抵在墙上,自己跪在我面前一进一出:“你睡你的,不耽误。”

我被他顶的向上一耸一耸,后背都被墙磨得发疼,海南天气闷,汗顺着脖子往下淌,难受的我直咬牙:“晃,没法睡——你拿个什么给我垫着点儿背,破皮了都快。”

他从旁边扯了个枕头塞我后边,于是我郁闷的发现,后背是不疼了,就是自己身体折叠的角度更大了,都快成锐角了。腿被他压的疼还两说,就是不能睁眼,这体位睁眼就看见他在我身体里来来回回,捣药似的。我羞耻的不行,用手背挡住眼睛,脸红的能滴血,另一只手还他妈要抓床单。他拿舌尖在我挡着眼睛的那只手心上打着转,笑嘻嘻的问我:“你害什么臊啊——”

我手心被他唇上的温度烫的蜷缩,还不忘了呜咽着骂他:“陈道明你真不要脸。”

事实证明在强权下什么反抗都是无效的,第二天我直接睡到中午,什么失眠在陈道明面前也都是无效的。全身黏糊糊的难受,昨天晚上汗在我身上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都快蒸发出盐来了。我想起来去洗澡,腰疼,动不了,只能又趴回去,后面还像被他用东西插着似的,胀,还有点疼,估计是肿了。我挣扎着伸手去够床头柜上他给我晾的水的时候听见他在客厅里给小刚打电话:“哎,小刚啊,你拍戏时候那轮椅还在不在这儿?啊,是,我估摸着优子这两天动不了了……”

我恨恨一捶床,羞愤的把脸埋在了枕头里。

这两天我就弄明白一件事儿,陈道明真不是来和我试七年之痒的,他就是来按照戏里的套路祸害我的,反正秦奋和梁笑笑去过哪儿,他就非得拉着我再去一遍,轮椅上的人都不放过。他推着我站在吊桥上看山景,双手抚着我的肩膀:“真好,我也想死这儿了。你要是点头咱俩就不回北京了,就是真瘫一辈子,我也乐意照顾你。”

我漠然看着这条我走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遍的吊桥,不理会他的痴人梦话,很好心的提醒他:“这吊桥不稳,你可别在这儿冲动。”

要我说,秦奋就是怂,我的角色真随我,就是怂,他要是有陈道明这本事,十个梁笑笑也到手了。反正我就是想上你,你不乐意也没招,他能直接上来撕你衣服,我觉得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天我该没衣服穿了,也就放弃抵抗了。我也试过像梁笑笑那样,把门一关在里面锁上,您老消消停停在沙发上睡吧。您猜怎么着,我就没见过谁因为这事儿大晚上跑出去买了把螺丝刀,回来卸门轴上的螺丝!吓得我又只好把门打开了——这生活中的创造力,再来一对儿王朔和冯小刚都比不上啊,你说编剧的时候怎么就没把这个祸害请过去呢?我趁着他出门的时候躺在沙发上给小刚打电话:“你快把老道弄回去,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他在那头为难:“对不住,优子,老道订制的是全套的剧本,我估计不到最后那页谁也拉不回来他。”

我说:“你来吧,你来给他提前结束进程,再这么下去海南都是我噩梦。”

这时候陈道明回来了,外面下着雷雨,他没带伞被淋了个透。我本来把手机一扔是想装睡来着,结果他冰凉的手指在我脸上一扫我就装不下去了,翻过身来给他捂手:“下这么大雨,怎么还回来了,也不说找个地方避避。”

他说:“没地方可避,还惦记你,就抓紧回来了。”说着就把沙发的靠垫全扔到地上,湿淋淋的就往我身边躺,我怕他感冒,就推他:“你去冲个澡,我去给你烧点儿水喝。”

他不动,胳膊缠到我的腰上,闭着眼睛脑袋靠在我肩膀上:“不用,我先和你躺一会儿。”那沙发小,我和舒淇躺着还好,两个大男人就有些挤,陈道明搭在沙发边上跟小龙女睡钢丝绳似的,我只好侧了身子,把他往自己这边搂。电风扇吹得他胳膊冰凉,我就用手把那上面的水迹全擦干净,回手紧紧抱着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我说:“咱俩这样,再拍一部《非诚勿扰3》都够了。”

他说:“那小刚该苦恼了,我要求的戏份一定都是床戏床戏床戏床戏床戏……”

我笑了:“你还知道啊?”陈道明把他半干不湿的头发蹭到我的脖子上:“拍戏的时候你和舒淇躺这儿干嘛了?”

我转转眼睛想了想——其实我觉得他也真够累了,男人的醋要吃现在连女人也不放过:“她咬我来着。”

他就把胳膊也递到我嘴边:“那你也可以咬我。”

我哪舍得像舒淇咬我那么用力咬他啊——主要是我咬他干什么啊,我说:“你剽窃我情节都剽窃了一路了,到底要干嘛啊?”

他笑的特神秘:“到时候就知道了。”

他不乐意说,我也就懒得追问,管它呢,我就觉得像现在这么抱着他就挺好,比让他上我都舒服。借用我自己的台词儿,一辈子挺短的,我和谁过过一辈子啊?可今天我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看着风扇在我俩头顶一圈儿一圈儿的转,突然觉得这也就是一辈子了。哪儿来这么多轰轰烈烈啊,我和他求了半辈子,不就是为了求一个安静余生么,在这个最不真实的地方做着最真实的梦。窗外的吊兰滴滴答答的渗下水来,我想,其实要是就这样的话,冯小刚晚些日子来也不错。

不过小刚过了几天还是飞过来了,不是为了回收陈道明,而是来找我做非2的宣传——岁末将至,我想想就头疼,让子弹飞被压到了今年才上映,与赵孤非2呈三家逐鹿之势,每一个都少不了我。姜文开我玩笑,不管票房谁胜谁败,今年贺岁档将产生一位最大的大爷,葛大爷。陈道明去三亚机场接小刚过来的时候我正趴在屋子里睡觉,没办法,情调只是一时的,对陈道明来说行乐须及春才是重要的。我被他俩在客厅搬东西的声音弄醒,四下看看没发现衣服在哪儿,估计是被老道洗了,又没给我找新的,就扯了身下的床单简单遮了遮身上被他嘬出来的红印子,双腿打晃的去找他们。小刚正和老道在搬一株绿萝,挺茂盛的,也不知道还是不是拍戏时候的那棵,看到我这个样子差点失手把花盆儿摔地上cei了:“优子,你这纵欲过度的也太明显了!”

我心想咱别亏心,也不知道是谁纵欲过度。可这话不能当着陈道明面儿说,只好悻悻受了在圈椅里坐下,那厢他俩也把花盆摆好了,陈道明就扔个小刚一个小喷壶:“去,给那花儿叶子喷水去。”

小刚一头雾水:“干嘛儿啊你?”

老道说:“叫你去你就去。”在小刚迷茫的就位的时候,从抽屉里拿出个戒指——就我在戏里给舒淇拿戒指的那个地方:“来,小刚,给你两个哥哥当个见证人。”

我差点乐了,赶情这一路的情景回放就是为了演到剧本的最后一页不那么尴尬,托着下巴看他举着戒指像秦奋对梁笑笑那样的单膝跪下:“一辈子很短……”

我说:“你愿意和我将错就错——我说咱有点诚意行么?论台词,我比你熟,不用你再在这给我重背一遍。”

他果然皱着眉头很认真的想:“那就‘一辈子很短,我……’”

小刚在旁边浇着水,彻底看不下去了:“嘿,我说,差不多行了啊。你俩以为自己还十七八呢啊?俩苍孙,玩儿这华而不实的东西,我这个导演都看不下去了,呸。”

陈道明听了这话也顾不上想词儿了,回身抄了一个抱枕就向冯小刚扔了过去,被小刚躲开,反倒用喷壶喷了他一身水。陈道明哪儿能受这挑衅啊,把我手拽过来戒指往上一套——我觉得他当时就是单纯觉得这玩儿意没地方搁,就去找小刚搏斗去了。我不理这两个加起来年龄都能过百的苍孙的不正经,只是冲着阳光端详着我手上的戒指。多好啊,是真的吧,我看这顶上钻挺大的,要是真的就值钱了。我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我已经再也不用为钱发什么愁了,一心只想着把这么大颗钻石换成人民币得多少,万一什么时候一穷二白好换点儿面包——浪漫哪有面包重要啊,可我这颗近黄昏的心还是为这个早就知道结局的浪漫惊喜了。他收拾完小刚回到我身边坐着,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套了一个和我一样的戒指:“喜欢么?”

我说:“喜欢,天天戴着——不过你这就算完了啊?”

他低下头轻轻的吻我的耳廓:“一辈子很短,反正我已经决定要将就你了,你也就将就将就和我过吧。”

我曾经和两个人想过要过一辈子,先是贺聪,以为那就是一辈子了,直到遇见了陈道明。从此很多事情对的也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我们折磨过自己,折磨过彼此,也折磨过身边的很多人,但既然都将就到了现在,那就证明这个将就也不完全是错的,也大可不必将错就错。我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多少东西是对的,但至少在陈道明和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确定,我喜欢你,我和你在一起,这就一定不是错的。

25.

有一天陈道明和我说,你说咱俩现在这就算夫妻了吧?

我怎么想这词儿里这个“妻”字怎么别扭,但也不好反驳:“嗯。”

他就说:“要不咱俩豁出去了,回家告诉爸妈得了,明天你陪我去给我爸上个坟。”

我坚决的摇头:“别告诉,千万别告诉,你不怕你爸托梦骂你,我还怕我爸那脾气呢——你又不是不知道,非打死我不可,真打死。”

我爸那脾气,就算是在演员辈出的北影大院那也是一绝,我从小几乎就是被他打到大的。我这么蔫儿的孩子,还挨打,长大后再听听姜文小刚胡军他们小时候的丰功伟绩,估计换成我爹这样的也就被打死了吧。我甚至怀疑我性格中懦弱胆小的一面并不像我妈说的全部遗传于她,倒是很大程度上与我爸有逃不了的干系。小时候就不提了,长大后最惨的一次就是我终于鼓起勇气把脑袋给剃光了——我这脑袋剃不剃有区别么?就剩那么几根毛儿了咱非得较那个真儿么?剃了之后自己感觉还不错,国立他们也说哎优子这么看精神多了,我心一大,就忘了考虑老爷子和老太太的接受能力了,反正周五下了班也没多想就回北影大院去了。进了屋正赶上我爸看报我妈织毛衣,我拿钥匙开了门,把买的菜放厨房出来到了客厅之后才看见,二老正瞪着眼睛看我,过了好久我妈才颤巍巍问了一句:“你是……小嘎吧?”

小嘎是我的小名,我当时就想变化有那么大么,我妈都认不出自己亲儿子了,后来我才知道,啥认不出啊,那是不可置信啊。我不知道我妈是啥心情,反正我爸在得到肯定答案之后立马就炸了,啪的把报纸往茶几上一摔,平时教导我要谦和啥的那些好品质全没有了,整个就一武夫,把我硬从客厅一直踹到了门外,最后一脚直接把我踹跪下了,然后那门就在我面前“呯”一下关上了。我特茫然的跪在楼道里,好半天才觉得身上疼,这时候住我家对门的黄健中从楼下上楼来看见我,也是愣了好半天:“……小嘎吧?怎么跪这儿了?”

我苦笑着说:“叔,您帮我求个情,我爸不让我进门儿了。”

黄健中挺喜欢我的,但那会儿我看他那眼神儿估计是也觉得,要他儿子把脑袋剃成这样,也干脆打死算了。敲了门我爸出来开门,我就那么消消停停的跪在旁边,连眼睛都不敢抬,一直等到我爸又和他寒暄了两句,等他开门进了屋才板着脸对我说:“进来吧。”

我如蒙大赦,哎了一声赶紧的从地上爬起来跟着我爸后头进屋,还要听他数落:“你说说你,好好个脑袋怎么就剃的跟个强J犯似的?”

我一只脚刚跨进门槛儿,小声说:“爸,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凉快。”

这话不知道触怒了我爸那根神经,总之他回身就是一巴掌,直接又把我打出去了,这次任凭我怎么敲门都没开。陈道明知道这事儿后又好笑又心疼:“你怎么那么笨,直接说你演戏剃的不就完了?”

我说:“那不成,瞒得了这时候瞒不了以后,挨打这事儿,早挨早利索。”

所以说我哪还敢让我爸知道我和陈道明搞到一起去了,还是被搞的那个。可架不住天有不测风云啊,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更要命的是这风还不是从我这儿透过去的,是贺聪。

贺聪是个好女人,这说到哪儿去都不能不承认,至少她在对待我和陈道明这件事儿上,宽容的有些不像是一个女人能表现出来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暗地里哭过,但是在我面前,她一直表现的神色如常,什么都不说,也不埋怨。我和陈道明合照很多,但真正能让人看出端倪的就那么一张,是2004年拍《天下无贼》的时候,他来看我,我就陪他趁着拍戏的空档开车出去玩儿,走到一处戈壁,太阳晒得天瓦蓝瓦蓝的,很空澈的那种,他就提议:“拍张照片吧。”

我说:“好。”我挺喜欢摄影的,就是平时人太多,没法拍,别人看我都不够我哪还能拍别人啊,于是到了这种除了我就是藏羚羊的地方自然是把设备都随身带着的。我下车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支了个三脚架,把相机设好延时,跑过去和他站在一起。然后就在闪光灯亮起来的那一刻,陈道明扳过我的脸,歪头对准我的嘴唇就亲了下去。

其实为了保险起见,这张照片我本来是应该删掉的,可我却鬼迷心窍的把它留了下来,还用了个小相框裱了,藏在书架的一排书后面,家里就剩我自己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眼,然后就在那一个人傻乐。我俩就这么一个算得上是纪念的东西,怎么也不愿意轻易的就那么丢了。有一天我和贺聪打扫房间的时候,她擦书架,一不小心就把那排书弄倒了,带着相框从书架上折下来,前面的玻璃碎了一地,那张照片自然而然的也就落入了她的眼睛。我和陈道明,这事儿她早就知道,只是一直装糊涂,可真这么摆在明面上还是头一次。我俩相顾无言,特尴尬,好半天我才说:“等会我收拾,你别动了,当心玻璃割了手。”

我一直琢磨着再去买个相框把它装好,可那段日子忙,也没来得及,照片就被我往老地方胡乱一塞就完了。直到有一天我习惯性的再去拿它的时候才想起来这事儿,手已经把书都拿下来了,抬眼就是那张照片端端正正的摆在那里,相框上已经被镶了一块新的玻璃。我摸着那块玻璃,心里突然就涌上来一股愧疚。贺聪你是不是在默许呢?你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你的大度,只会让我在你面前越发的无地自容。

经过这件事儿我早该知道,那书架不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可人就是没记性啊。那时我正在和冯小刚拍《私人订制》,还没开机呢,他就召集剧组人员商量拍摄事宜,像个山大王,又像个导游:“这次去海南,先不着急拍,我先带你们玩儿几天,大伙想去什么地方,说!”

我混在李小璐白百合郑恺这堆年轻人中间和他们一起起哄:“冯导万岁!”被冯小刚眼尖挑出来了:“仅限坐飞机的,坐火车还得倒船的不算——你当我为什么带他们玩儿啊?不就是为了等你么!”

我举双手做投降状:“我认罪,可导演你也不能差别待遇太明显啊。”心里盘算着这么对我,大不了我就坐个慢车去吧,拖他两天也让他多着急一会儿。贺聪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来的,我向冯小刚示意,就出去接电话:“喂?怎么了?”

她的声音就有点慌乱:“优子,不好了,咱爸知道了。”

我说:“知道什么了?”

她说:“你和陈道明的事儿。”

我当时脑子一懵,都空白了,完全就是一脚踏入深渊的那种感觉,飘忽,站都站不稳。我从旁边拽了个椅子慢慢坐下:“怎么知道的啊?”

她在那头犹豫着要怎么和我说:“就是……今天爸妈来家里了,带盎盎来的。本来也没什么,就是盎盎非得要翻你书架上的书,手下没轻重,就把那一排书带翻了……”

盎盎是我外甥,前两天刚从美国回来,还是我去机场接的他。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了,怎么就不稳重呢。我装作很镇定的问贺聪:“然后爸妈就看见那张照片了是吧?行了我知道了,然后呢?”

她说:“然后爸就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心一慌,就把事儿给说了……喂?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说什么啊,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能从这个噩耗中回过点儿神,你不是故意的吧?但我又想这么说对贺聪太不地道了,她要想告诉就早告诉了,于是我只能咬了咬牙接着问:“再然后呢?”

她说:“……爸挺生气的,也没多在咱家呆,就回北影大院这边了。我也在这儿呢,爸……让你快点儿回来呢。”

我默默挂了电话,在走廊里静坐了一会儿,就进去找小刚,他正在和白百合逗咳嗽玩儿,讲他的光辉奋斗史。我顾不上他正眉飞色舞的侃到《甲方乙方》,拽着胳膊就把他架到了一边:“导演,我请假。”

他拒绝的特干脆:“不准,本来你就够慢的了,还请假?你干嘛儿去啊?”

我说:“我回趟老爷子那儿——小刚你听好了,我这次去,可能回得来,也可能回不来。我要是回来了就和你去拍戏,我要回不来,保险受益人填的是贺聪和我妈,然后我那点儿钱你帮我分分,给我爸妈留一份,给贺聪留一份,给我妹妹留一份,要是还有剩的就捐了吧。骨灰——骨灰不用埋地里,你千万要记得给陈道明。就这点儿事,我就托付给你了。”

可能是我认真的太吓人,他也不由得慎重了起来:“怎么了这是?回趟家怎么还交代上后事儿了呢?”

我说:“我爸知道了,我和陈道明。”他也被吓了一跳,探头向屋里看了看没人注意到我俩就问:“那怎么办?你自己去?你爸会打死你的,我和你去一趟吧。”

我想着也好,我要是出点什么事儿他还能有个照应,就点了头。小刚先把屋里的人都散了,拿了车钥匙送我去北影大院,到了楼下还和我说:“我上去不好,就在楼下等你,你有什么事儿立马给我打电话。”

我没上楼呢就快哭了:“我怕我来不及打电话。”

他说:“那就喊吧,三楼,喊的惨点儿,我听得见。”

——你说这倒霉事儿怎么就都让我碰见了呢,杜宪那次就不说了,我爸难得去我家一趟,盎盎更是不常回来,就那么一次,就把这瞒了这么多年的事儿抖落出来了。我这么想的时候已经跪在我家客厅了,盎盎还在一旁和他姥爷据理力争,也不知道是在给我帮忙还是添乱:“姥爷,这事儿在美国挺常见的呀,那么多名人都出柜了,美国还说明年要通过法案承认同……”

我爸现在根本就听不得那仨字儿,更不愿意听他在那胡说八道,怒喝一声:“你给我闭嘴!”然后就把我那张照片扔在我面前,相框摔在地上更像是摔在我的心上。我爸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弯腰把相框捡起来,抹去上面的灰,然后把它揣到怀里,特郑重的回答我爸:“就是您看见的这么回事儿。”

我来之前已经做好挨打的准备了,不争不躲,就算是给老爷子出气了。但真当我爸那大耳刮子抽在我脸上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向后瑟缩了一下,然后就被那一掌的力道带的向旁边倒了过去,像一棵被拦腰折断的树,趴在地上半天才找准自己呼吸的频率。我摸上怀里的相框,那玻璃应该是又碎了吧?要不然怎么会这么锋利,割的我胸口疼?慌乱中我听见盎盎在帮着贺聪拦我爸:“姥爷,姥爷,您别生气,您别打我舅舅……”

我爸哪会听他的,勇武不减当年,推开他就顺手抄起旁边的折叠椅向我砸下来:“你个小兔崽子,不学好,搞这些歪门邪道的,当初就应该打折你的腿说什么都不让你去演戏……”

我这时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勇气,对着他就喊了回去:“让不让我都去了!你那时候没拦住我,现在也拦不住我!你让不让,我也都是喜欢了!”他那一下子本来是想砸我的膝盖,听了我这话一愣,手一偏就砸在了我的小腿上,疼得我蜷在地上一抖,差点儿没抽过去。我妈本来在屋里抹眼泪,看了这架势也坐不住了,跑过来拽着我爸胳膊就往后拖:“你要把儿子打死了——”

多乱啊,是这份混乱归于寂静的还是我爸。老爷子身体本来就不大好,去年还因为中风住了次院,这次估摸是受不了这么大刺激,推了我妈一把没推开,自己到先倒下去了。我想站起来去扶他,可刚站起来被他打的那条腿就钻心的疼,我没站稳又扑倒在地上,也忘了还有手机这么一茬,挣扎到窗前就喊冯小刚,那声音绝对凄惨:“小刚!你上来!真出事儿了!!”

他一秒都没耽误,一步俩台阶的就窜了上来,他以为出事儿的是我,看见我只是瘸了还放了一半的心:“腿都没折你喊我干嘛啊?”这一半的心在看见我爸的时候立马又提了起来:“送医院,赶紧的!”说着就背着我爸下了楼。我妈也一定要跟去,我就让贺聪扶着她,回头对盎盎说:“盎盎,看着家,别乱走。”其实家有什么可看着的啊,可我那时候就是觉得,家里得留个人,要不我不安心,觉得一定要安排点什么才踏实点儿。到了医院我面无表情的坐在急救室外的长椅上,麻木了,感觉什么情绪都没有了,小刚在我面前来回走,贺聪陪着我妈轻声啜泣。这时候我电话响了,很刺耳的声音,尖锐的打破了这关于生死的寂静微妙的平衡。我接起来,陈道明欢喜的对我说:“优子,我看了一家很不错的房子,别墅,陈宝国已经买了一个了,咱们两个也买一套怎么样?”

我听见他的声音眼眶一酸就差点掉下泪来,但还是努力使声音里带着笑意对他说:“好。”小刚在旁边看不下去,抢过我的电话对那头的陈道明说:“老道,我小刚。我告诉你,你俩的事儿让优子他爸知道了,优子挨打了,老爷子也进医院了,我们现在就在医院里,你赶紧过来。”

我眼睁睁看着他说了地址之后挂了原属于我的电话:“哎你和他说干什么?”

他很严肃的对我说:“优子,你俩是早就决定了要在一起过日子的人,什么事儿,你就这么委屈着自己瞒着他,那不是怕他担心对他好,而是对他不公平。”

陈道明来得很快,我都怀疑他是不是闯了好些个红灯。见了我们先匆匆向我妈问了声好,在我妈犹豫着是要和他打招呼还是干脆不理他的时候又转到我跟前,伸手轻轻摸了摸我脸上肿胀的指痕:“还打哪儿了?”

我说:“腿,疼。”他就半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小心翼翼的把我的裤腿向上挽,露出受伤的那一段儿。我也是坐这么半天第一次看到,不看还好,一看真是把我也吓了一跳,碗口大的淤青,上面渗着紫色的淤血点。陈道明心疼的声儿都变了:“怎么下这么狠手,没伤着骨头吧?”

我安慰他说没事,看他不敢碰我受伤那块儿,只好轻轻按着周围替我检查,可他这个半吊子大夫能看出什么来啊,我说:“你起来吧,别搁这儿跪着了。”他说:“我看看,我爸原先就在医科大学当教授,平时家里来往医生挺多的,我听他们说多少能会一点儿。”

我突然就有些悲从中来的委屈与自嘲,伸手把手指插到他头发里慢慢摸:“吓着你了吧?书香门第肯定没见过这阵仗,我们平常百姓家都这么教育孩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我的手握到手心里攥着:“话不是这样说,这事儿摊谁家爸妈身上都得真急。也就是我爸没的早,要不然我家躺在医院里的就是我。”

我小声说我爸那脾气,要不是他先晕了,我指不定就在重症室还是停尸房呢。陈道明就一乐,但想想现在这情况笑可能有点不大合适,就憋了回去。他本来想带我去拍个片看看骨头受没受伤,但这个时候把我带走了,怎么想都不是那么回事儿,只能坐在我身边让我靠着。白炽灯的灯光在我眼前一晃一晃的,扎眼的很。我把头往他肩膀那边偏了偏:“刺眼睛。”

他伸手替我遮住灯光,嘴里却说了句与此毫不相关的话:“别怕。”

我迟钝的反应,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在他的手心里慢慢闭上眼,试图因为他的一句话就能让自己不那么害怕,于是我就真的不那么惶恐无助了。直到急救室的门被打开,医生出来对我们说:“葛老没大事,就是得休息。”

我这时才松了口气,扶着膝盖慢慢蹲下,陈道明一点点抚着我的背,帮我放松精神。我们一直守到我爸醒,贺聪扶着我妈先进去,我本来也想进去的,被小刚拦下了:“你先别进了,万一你爸看见你又动了气就不好了。我先进屋一起去劝劝,好了再出来叫你。”

我没办法,只好和陈道明坐在走廊里等着。陈道明在听见我爸醒了的那一刻就很局促,手攥着拳,在膝盖上来回擦,皱着眉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的样子。我看着闹心,就问他怎么了,他就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优子,我……有点紧张。”

我心里沉了一下:“你紧张什么,都到了这时候了,总不能再和老爷子说咱俩反悔了。”他就说:“不是那个……就是,以前的就不算了,我这也算是第一回来见老丈人,空着手,有些不大好……”

我乐了,一下子特轻松:“我也觉得不大好,怎么办呢。”他说:“是吧,我和你讲我命里犯老丈人,原先认识杜宪那会儿她爸就特不待见我,总觉得我是个演员,是戏子,和她们家门不当户不对,他闺女嫁我委屈。结婚头一年我都不敢去她家,她爸准不给我好脸色看。”

我说:“原来陈道明也有怕的东西,老丈人真是克你啊——其实我和贺聪那会儿,她爸妈也不乐意,也是觉得我是个演员,心思定不下。”然后我俩就一起乐,我说:“演员这行当招谁惹谁了。”

他说:“也亏得咱俩都是演员,要不就遇不见,也没有以后这么多的事儿了。”这时候小刚从病房里探出头来:“你爸叫你俩进去呢——记住了,少说话,态度端正。”

门开着我就听我妈在那儿数落我爸:“……你身体不好还动这么大气,真出点儿什么事儿怎么办?还有你还当你儿子小啊?也是知天命的人了,还动手打他?也不给他留点面子。”

我爸就唉声叹气:“你说说他还要脸么?我啊,就是没气死,气死了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小刚就在旁边:“葛叔您别这么说,您这么说优子听了心里多难受啊。”然后手就在后面摆,让我俩进去。我站在我爸面前,他看着我,我不敢看他,他也不说话,那气氛特别压抑。我一紧张就说:“爸,妈,这是陈道明。”

话一出口就想给自己一嘴巴——我爸我妈还能不知道这是陈道明?你和他们说这干嘛啊?介绍姑爷来了?谁成想陈道明今天比我还紧张,听我这么说张口也来了一句:“爸,妈……我陈道明。”

小刚瞪我俩那目光都快能杀人了,我爸重重哼了一声:“爸妈可不是乱叫的。”

他这么一来我俩更手足无措了,我下意识的看他,没想到他也看我,视线一对上就发现这么默契实在不妥,就又慌忙把头转回来了,继续低头认罪。我余光看见陈道明的手都攥出青筋来了,然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一咬牙,给我爸跪下了,还对我说:“优子,你也跪下。”

我说:“啊?”在一屋子人都惊呆了的时候就被他拽到身边跪下了。他直接无视了我爸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对他说:“我还真就得叫您爸,这事儿谁也改变不了。其实我今天来这儿,不是说非得逼着您承认我,也不是故意来恶心您了,我就是想让您知道,您儿子喜欢谁,谁也同样这么喜欢您儿子,他下半辈子会和谁在一起,谁会对他好。您是他的父亲,您应该,也有权利知道这些——我今天和您说这个,是抱着做丈夫,也是做您姑爷的心的。”

说着他一个头就磕下去了,我在旁边听着,感动还在其次,就是怕这话太直接,又把我爸听到重症监护去。我偷眼瞄着我爸,他沉思了好半天,一捶床板:“小嘎,你和我说实话,你不要孩子……”

我连忙表态:“我不要孩子,是我结婚的时候就和贺聪说好的,和陈道明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他呢。”

于是我爸又叹气,不释然,但是原谅的那种,对小刚说:“你不是要拍戏么,把他领走,别让我再看见他。”

我们三个听见老爷子说这话立马松了一大口气,连声说着谢谢爸就倒退着出了房门,笑的特狗腿,包括陈道明。出了屋陈道明半蹲下身:“上来,我背你,咱们去看看你腿怎么样了。”

我坦然的在他背上一趴:“看不看也没什么意思,万一真瘸了谁也拦不住。”

他说:“你要是真瘸了,我就这么背你一辈子。”

我说:“是瘸了不是瘫了,这辈子剩下的路我还能和你走走呢。”

小刚对刚才的事儿还真心有余悸:“你俩也太……反正老爷子要是那时候再揍你俩一顿,我是不拦着,太刺激神经了。老道你也真行,你不是只在戏里低头么?”

陈道明说:“我抢了人家的儿子,怎么低头都是应该的。”

这时候有个小医生拿着仪器迎着我们匆匆过来,很怪异的看了看我们这队看起来很奇特的组合,陈道明就笑着回过去:“看什么看?没见过恩爱夫妻啊?”

我闷声笑:“咱俩这样的还真不常见。”

我和陈道明认识了24年,他背着我从病房绕过繁复的走廊,到了电梯口的时候,就走了240步。我在这些步子里好好的回忆了一下我们一同度过的所有时光,欢乐的也好,痛苦的也好,总还是走了下去。我也想了关于我们的故事的其他结局,但最好的也不过就是像现在这样,我们一直在走,并且从未真正放弃,并且还会像这样继续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你愿意吗?陈道明,我知道你是愿意的,因为我也愿意。

26.

戛纳那地儿和其他地方相比,对于我来说,也就是坐火车的时间长短的问题。我那么去过一次,倒了20多趟车,八天,到的时候几乎吐了,差点对火车也坐出恐惧症,所以说戛纳是我的福地,但也是不祥之地。我在接受法国文化部给我颁发的文化艺术骑士勋章的时候,真想幽自己一默——以后练骑马吧,什么时候连火车都不想坐了,再有机会去戛纳就骑着马爬阿尔卑斯山,说不定还能模仿一下拿破仑。

你现在是骑士,得好好练骑马了吧?这是陈道明调侃我的,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帮他找去戛纳电影节要穿的衣服,特感慨的对他说:“真羡慕你们这些能坐飞机的人。”

他就坐在床边,也不帮我搭把手:“飞机嘛,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你什么时候和我坐一回就不怕了——行了你别翻了,实在不行我就穿你那身就行了。”

我把摊在床上的衣服又一件一件挂回去:“那不行,你穿不进去,我那时候多瘦啊,1米78,110斤。你这辈子有这么瘦过么?”

他说:“有,瘦的时候比你瘦,7斤6两。”

我对他表示同情:“算了吧,那叫瘦么,打小就是个胖子,能到现在这身材你也是挺拼的。”

他听了这话连衣服都不让我收拾了,拉过我手上一铆劲儿就把我打横抱了起来,完全是逞能,我感觉他手都抖了。还好床就在身后,转个身就把我扔上去了,他自己也扑过来:“胖有什么不好,嗯?跟你似的,都快成麻杆儿了。”

他也就穿衣服时候看着瘦,脱了衣服还是有肉的。他一压上来我这麻杆儿一样的身材还真是受不住,推他又推不动,坏心眼儿起来就去掐他腰上的肉。陈道明笑着“哎呦”一声往旁边躲,我就趁这个机会从他身下躲了出去,也没真想躲,足够他再勾着我的腰把我按住,衬衫的下摆被他撩上去,露出他昨晚在我腰上掐出来的痕迹。他就从那个指印开始,向上吻,吻到我的蝴蝶骨上,然后开始流连,手指攀着我的肩头摸索到我的嘴上轻轻按了按,半开玩笑半是命令的说:“含着,舔湿了,免得等会儿受罪。”

我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指尖,然很慢很慢的把他整根手指都含进去,在根儿的地方咬了一口。没多使劲,但足够在上面留下牙印儿了,然后自己还在那儿傻呵呵的乐,等着落在身上的巴掌。他果然“呦呵”一声,不轻不重的拍了我一下,装作恼怒的语气:“胆子大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俩不顾床上还有一堆衣服,就那么纠缠在一起,事后才后悔,那些西服被我俩压的都没法穿了,最后他还是顺手拿了几件就走:“就这样吧……就这样,反正大伙看的是电影又不是人,我怕我太出众,把巩俐比下去。”

我承认他说得对,送他去机场的时候他还和我说:“你可要记得和我联系啊。”

我说:“放心,就算我不联系你,你都不会忍住一直不查岗的。”

他呵呵的乐,刮了我鼻子一下警告我“老实点儿”,就背着包去和老谋子他们汇合去了。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走远,才把车子打着了火,转头离去。

我就知道他忍不住,到了没几天就给我发短信,文绉绉的看着别扭:“自我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卿如流水,何有穷已时。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卿同。”

我没他书读的那么多,虽然能看懂,但一时也想不出该怎么接这凄凄婉婉缠缠绵绵的语调——要不怎么说呢书香门第就是差劲。正望着天花板琢磨呢,他冷不丁又发来了一条:“这是首情诗。”

我顿时觉得我的智商被污蔑了:“我知道这是情诗!你干嘛要说出来?!——还有为什么你叫我用的是卿不是君?!”

他还真就一本正经的给我解释:“‘君’是夫婿之称,在下面的那个只能用‘卿’。”

我那时真想把手机一甩就不理他算了,可他还是没心没肺的继续问我:“那你呢?你就不想和我说点儿啥?”

我手指在屏幕上来回划着,心里突然一动,就给他这样回了过去:“君住江头,我在江尾,日日思君,但愿君心似我心。”

我掉一回书袋儿不容易,于是我就以为他会给我写一堆感人肺腑的话,结果半个小时过去了,才见他发了一条:“‘君’字用的恰当!”

我把手机一扔,彻底不想理他。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哗啦哗啦,流水似的,十天过的很快,当日历上的日期跳到5月25号的时候,我如约去机场接陈道明。阳光很好,泼洒在柏油路面上——现在的北京已经很难得看见这么好的阳光了。我把车停在机场外,看着从里面走出来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欢快的,失意的,焦急的打着电话的,我还看见了一家亲友团,特逗,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氢气球,红色的气球衬在蓝色的天上,上面用黄色的笔涂写着“等你归来”。我就在这些人群当中,安静的注视着远方,不急不缓的等待着我想见的人。陈道明买了很多CD放到我的车里,大多是一些钢琴曲,只有一张王菲的正版专辑,《Eyes On Me》——他挺喜欢听王菲的歌儿的,说有灵性。我把那张CD塞到播放器里,王菲就在不知道是哪儿的天涯海角,为我唱起了《红豆》。的确是很清彻的声音,她的歌,她的词她的曲,就那么深那么深的照到人心的最底层去,让我清清楚楚的看见了我最想要的愿望是什么。而那句歌词也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打动了我。

——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我把头趴在方向盘上,毫无节制的为这句话动容。人生那么长,我只是想要一些沿途的好风景而已,可老天爷哪儿会给你那么多幸运?我这一路上趟过了很多荆棘和砂砾,让我有时候几乎都怀疑,我是不是把所有的运气都用在了爱你这件事上。可是我还是想,是不是只要你站在我身边,我就可以错把所有的苦难都当做风景,让那些荆棘都在脚下开出最鲜艳的花来。

你相信么?只有你在我身边的时光,才是我生命中最好的。

这时我听见有人在敲我的车窗玻璃,我抬头,陈道明穿着一身运动装,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趴在窗户上看我,像是一只误入到我生命里的壁虎。我把窗户降下来,他就伸手捏了捏我的耳朵:“困了?那我开车。”

我说:“没事儿,就是养会儿精神。你从飞机上下来累了吧?上车咱们回家。”

他就乐颠颠的绕到副驾驶开门坐了上来,开始喋喋不休的给我讲他在戛纳的事儿,完全不见疲累的样子,让我有那么一会儿后悔,干脆把车给他开算了。可是他有点路痴,真给他开,说不定我们要在城里绕到什么时候。结果我们在德胜门那儿堵车了,一条长龙,见首不见尾,他也在这个时候恰到好处的说累了,车厢里我们两个人双双陷入沉默,我为他拧开一瓶水:“其实你刚才那些话应该留到现在说的,你说说我们这时候干嘛?”

他沉默的润嗓子,然后爆出来一句话:“其实就是周围人太多,要不然这时候正好能把你按这儿办了。”

我说:“陈道明,刚才喝的水全流到你脑子里了吧?”

于是我们两个又一起沉默了下去,太阳已经在慢慢偏移了,照在我俩手上的戒指上——我俩平时还真不习惯戴戒指,除了海南那次,其实基本上也就算是闲置了,就不知道今天怎么这么默契,都戴上了。寂静中他突然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没话找话:“咱俩认识多长时间了?”

我说:“从1989年拍《围城》的时候见到你,已经整整25年了。”

他轻轻的叹息:“真快呀——”我也应和他说:“真快。”然后他又说:“都25年了,有些话你还一次都没和我说过。”

我就乐了:“你想让我说什么啊?”他脸上就有些不好意思,想听我说,还不愿意直接讲出来。我深吸一口气,思考着缓缓开口:“其实吧……我不是很擅长说这些东西。”

他赶紧说:“没关系随便说点儿什么就好。”

我盯着前面的车队,手指无意识的扣着方向盘上的皮,在漫天喧嚣的车笛声中对他说:“陈道明,有些话我只说一次,所以你要认真听——其实你这人挺烦人的,脾气大,爱装模作样,还总是折腾我。咱俩也不是没有过矛盾,虽然说都过来了,但那时候有那么一小会儿真觉得这么烦人干脆就和你分开算了。可是我舍不得,舍不得,就和你这么磕磕绊绊的一直过到现在,这其中的很多事情就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比如说——我为什么会爱上你。但是我爱你,我爱你,这毋庸置疑。”

我这辈子和谁说过这三个字啊?除了戏里,这还是第一次。我说完后反倒紧张了,手紧紧攥着方向盘,眼睛直直的盯着前面的车尾,就是不敢看他。这时前面的车也动了,周围司机充满帝都味儿的骂娘声也稍稍平复了些,都专心致志的盯着那能往前凑的一米半米的路面。陈道明就趁这时候,把自己贴了上来,我本来就紧张,这么一来第一反应就是去推他:“嗨你干什么?我这儿开车呢——人还这么多。”

他不管,依旧不依不饶的凑过来,眼睛有点湿润,把头埋在我的脖子上喃喃的对我说:“说什么干脆分开算了——我在这儿你还能和谁过一辈子啊?”

阳光下有柳絮飘过来,落入路旁广场的小喷泉里,从此就再也不肯走了。这也算是水抓住了风吧?我想,于是我回答他:“没有了,再不会有任何人了。”

2015年的新年是平淡的一个新年,我们全家又聚在一起看了循环往复的春节联欢晚会——看看今年的再看看去年的,感慨何止万千。要不说冯小刚怎么不适合干这个呢,八成是喜剧拍多了,笑点都高了,好好的语言类节目被他删成了四个,连向来对这东西没什么兴趣的陈道明都抱怨,过个年你就让全国人民看歌舞啊?小刚还特有理,说不好笑的笑话为什么还要讲。我是无所谓,反正我是个看杂技都能笑出来的人。大年初二的晚上陈道明给我打电话:“优子,出来啊?”

我说干嘛啊?他说:“我就在老爷子家楼下呢,咱们去放烟花吧。”

这两年北京烟花爆竹管得严,也就过年的时候松点儿,小年的时候他就搬了一阳台的烟花爆竹,就那么扔着,我那段时间神经过敏都不敢在屋里抽烟,怕有明火。我说:“现在啊?”

他说:“对,就现在。”

现在的话事情不大好办啊,我偷眼瞄了瞄坐在电视机前看零点报时的我爸,蹭过去,尽量把自己放到一个攻击范围最远的地方:“……爸,我和陈道明……出去一趟。”

老爷子不失时机的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震耳欲聋到一个能让邻居到我家来说扰民的地步,装听不见。我就当他默许了,穿好衣服下楼,陈道明就在一地的爆竹硝烟的气息中冲我笑。车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明晃晃的,似乎是从天而降。他指了指我的领口:“大冬天的,你又不戴围巾就出来。”

我说:“总忘,我上去拿。”还没转身就被他套马似的,用他的围巾兜着我就把我拽了回来。我就随着惯性被他拉到怀里,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气息模糊在唇齿间都是暧昧的:“哪用那么麻烦?我的给你用。”这使我想起了1991年的那个冬季,北京的大街小巷也是透着年味儿,他在冯小刚家的路口,也是这样,把他身上的温暖一丝不差的给予给我。我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吧,把本来就已经动摇的心悉数给了我面前的这个人。

大年初二,街上没什么人,到了晚上人就更少。我被他拉到了一个很偏僻的小广场,只有两个孩子在角落里玩儿二踢脚。我看了看周围说:“哥,你这是要把我灭口啊。”

他说:“错,先女干,后私奔。”

我俩下了车,把后备箱里的烟花一箱一箱搬出来,各种各样的,然后我问他:“要点燃么?”

他大大咧咧的坐在雪地上,靠着车门,拍了拍他两腿中间的雪意示我也坐过来:“先不点,在等等。”我就很听话的坐过去,靠着他,他很容易就把我禁锢在怀里,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夜中,看着天上零零散散的星星。它们那么美,那么肃穆,与我们无关,与这个世界都无关,但我知道只要我想,起码在这个时候我就已经参与了它们的全部了。

这时候仿佛是奇迹一样的,有三盏车灯,从不同的方向向我们驶来了。陈道明向它们挥了挥手打了个口哨,它们就像信鸽一样,安静的落在我身旁,车灯像聚光灯一样照在我身上,让我产生了一种我就是今天的主角的错觉。首先从车上下来的是姜文,他没有理陈道明,而是直接对我轻轻的笑:“别来无恙。”

我也这么回答他:“别来无恙。”陈道明抱着我的胳膊就紧了紧,好像我是他怀里的大娃娃,谁都抢不走。小刚的到来挽救了这场师兄弟之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的恶劣战争,他手里提着两瓶酒:“老道,到得早啊?”

陈道明说:“我叫你们来的当然早,你们来的还真守时,一分都不肯多耽搁,来的就和商量好了一样。”这时胡军也从最后一辆车上下来了,还带着刘烨。姜文问刘烨:“不在家陪孩子么?”

刘烨说:“孩儿他娘嫌我碍事儿,说自己照顾不来三个孩子。”言语中颇有把自己归到“孩子”这个行列里的荣誉感。然后胡军就在旁边嘟囔:“TM的自己都是要儿子哄的人。”

说话的时候小刚和陈道明已经把我们这场小聚会要吃的东西全都摆好了,老道对着其他三个年龄比我们小五岁以上的人一挥手:“去,年轻人要多运动,放花去。”

胡军和刘烨精力旺盛的跑去放烟花了,姜文没动,而是坐在我对面看着我:“他对你还好吧?”

我说:“还好。”

他说:“他要是什么时候对你不好了,你就来找我,我随时等着你。”

我就笑了:“你希望我不好么?”

他很诚实的回答我:“不希望。”

礼花在天空绽开的时候,我们一起举杯,在这个属于我们的喧嚣世界里碰在了一起:“为2014干杯,为2015干杯。”

胡军问小刚:“你怎么不继续导春晚了?”小刚就一口唾沫啐在地上:“那操蛋的玩意儿,谁乐意谁干,我是不干了。”刘烨在唱歌,跑调了,或者说一直都没在调上,姜文忍不住撕了一只鸡腿塞到他嘴里图个清静。陈道明靠在我身上,他喝酒了,我听见他小声对我说:“优子,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我嗯嗯了两声:“老道,你喝多了。”

这时候我听小刚提议:“葛大爷代表全国人民和我们说点什么吧,这段日子净我们给全国人民拜年了。”他们就都不闹了,屏声静气等我说。我有点儿为难,挠了挠脑袋也只想出了一句:“继续努力。”

他们就一起“吁——”了一声,很失望的样子。刘烨说:“这么没意思,你说我们咋就这么不遗余力的看你这么多年。”

我说:“我也纳闷呢,就这么张脸,你们还没看腻歪啊?我是说这么多年了,咱们都顾着奉献大众,今儿也陶冶陶冶自己。来来来喝酒!”

那天我们都喝醉了,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真是难忘的一夜。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我们在几天后集体得了重感冒,头痛脑热不说,我还得照顾陈道明。我把药和水给他端过去,他病病殃殃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还要和我说:“优子,我觉得有你在身边真好。”

我不知道他是说这辈子有我在身边真好还是就指这次生病了我不在就没人照顾他了,反正我也顺着他的话头接了过去:“我也这么觉得。”我喜欢每一个有你在的黎明,清晨,和夜晚。这些都融合在我的生命里,并将一直这样融合下去。我的人生不知道会在何处戛然而止,我希望在那个时候我也会这么怀念,怀念你和我在一起的微笑,亲吻,甚至是无聊的打趣。2014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与你走过的任何日子,我都很怀念它。

——正文完——

番外

1.

我和优子这档子事儿,圈里边知道的统共加起来也就三个,冯小刚,胡军,姜文。冯小刚那算穿一条裤子的好哥们,胡军那叫同舟共济同仇敌忾同病相怜,而姜文,我怎么想怎么也只能用“情敌”这俩字儿来形容。

其实现在想想也真是孽缘,我和姜文,打演第一部戏的时候就开始争,争角色争剧本争演员一直发展到现在的争男人,溥仪胡雪岩王启明,我在纽约气不过回来演了个祝月,他就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在同年拉着那时候还不是我男人的葛优演了个秦始皇,较劲较的我牙根都痒痒。有时候我想其实我们两个才是真正的缘分深重?可扭头看见那张露着两颗兔牙向我笑的特真诚的脸我才觉得,妈的,可不是缘分深重么,八成上辈子就是为了争男人互相扔白手套决斗的冤家。

其实我一开始对姜文印象还不错,我这师弟是个人才,这咱也不能否认,虽说总和我抢这事儿是挺讨厌的,但也谈不上是记恨,顶多是赌气,到了最后细咂摸倒砸摸出了一点儿英雄惜英雄的味道。可他不该来招惹葛优啊,是不是?有一天我在家看甲方乙方,冯小刚来了,那时候电影正放到姚远脑袋被花盆儿砸那段儿,我就警告他:“哎,以后别随便摸我们家优子的脸。”

他唾弃我:“‘你们家的’。我就先不纠正我拍这电影的时候他还不是你们家的,就说他这人,也就你稀罕的跟个宝贝似的,拍了那么多叫座的电影我怎么也没看见全中国有多少小姑娘憋着劲儿要嫁给他呀。”

我纠正他:“葛大爷,那不是用来嫁的,那是用来娶的。”

他就给了我一个特鄙夷的眼神儿:“也就你天天惦记着娶他吧。”

我再次纠正他:“还有姜文那王八蛋。”

如果你有幸经历了一次知道我和优子的事儿之后的杜宪的反应,就一定能理解,我有多服周韵——贤妻啊,《让子弹飞》里县长和师爷都暧昧成什么样了,《一步之遥》选角的时候还能大大方方的把那个从各种剧情上来讲都是离她丈夫关系最近的角色给了葛优,还青梅竹马,还相爱相杀。这两个词是报纸上宣传用的,我一个字儿都没改,那份报纸被我看完后就扔到垃圾桶里了——谁和你是青梅啊?!小刚把脸从和我同版的报纸里抬出半边,对着我的行为嗤之以鼻:“幼稚。”

我觉得他说得对,于是又把报纸从垃圾桶里捡回来,撕成大小相等的十几片又再次丢进去——对待敌人这么柔软的回避实在是太幼稚了,应该像秋风般冷冽无情的绞杀。他一定是这个意思。

小年的时候我开车去宣武门那边买烟花,手机挂在支架上导航。其实优子不是很乐意让我买,总觉得那么多易燃易爆品堆到家里不安全,我说你怎么话这么多,小时候也买了也放了,也没出什么事儿么不是。于是他就不说话了,那几天真和强迫症一样,强迫着自己不能在家里抽烟,满屋子乱转的样子就像是一只找不到胡萝卜的兔子,我看了都替他闹心。当然这是后话,真快走到宣武门这儿我就遇着红灯了,车尾巴在我前面排了一个长队,特闹心。闹心了就想找事情做,我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副驾驶座上还有半包冰蓝,那是我前两天抽剩下顺手扔车里的。我犹豫着要不要抽一根解解乏,可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前面的灯就绿了,于是我又想起了我家那只傻兔子在我出门前三令五申的开车不许抽烟。我在心里暗暗的对自己说,就抽一根,没事儿,我伸手拿起烟盒,从里面晃出一根烟来,小心翼翼的俯下脸,虔诚地叼住它,就在火机咯哒一声跳出一撮橘红色的小火苗的时候我的电话响了,是葛优。该死的——我在心里轻轻的这样想,每次都是这样,在我试图犯一些不出格的小错的时候,比如超速,比如忘记系安全带,比如在公共场合吸一支烟,比如失手摔碎了东西的时候,他总能精准独到的把握好时间打电话来。我甚至都来不及点燃那支香烟,就匆匆把屏幕上的圆圈滑向了“接听”的方向,电话里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怎么开车还接电话?”

我差点一拳捶到方向盘上:“有病吧?你知道我开车还给我打电话?!”

他就在那头不说话了,闷声闷气的“嗯——”了半晌才开口:“其实我就是想跟你说——姜文刚才给我打电话了,说《一步之遥》票房没有预想的好。”

又是《一步之遥》,我对他和姜文合作的这件事儿真心嫉妒的牙痒痒,可是没办法,我俩戏路真是走不到一条线儿上去,嫉妒也没用。听了这个消息反倒是心里出了口恶气,不过也不好把幸灾乐祸表现的那么明显,面上还是故意装作冷静的说:“你打电话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啊?行了我知道了。”

他就又在那头挤牙膏,扭捏了半天才说:“也不是——就是姜文说等会儿要给你打电话拜个早年,他是好心,到时候你要对人家态度好点儿……”

我用力的把那个手机按在我的耳朵旁,说出的话也很用力:“什么叫我要对他态度好点儿啊?我什么时候对他态度不好了?你说的像我就是一个蛮不讲理的恶霸一样——葛优我告没告诉你别在我面前向着他说话?!”

于是我就如愿以偿的听见了他慌乱的,怯生生的声音:“我没有……”我管你有没有呢,反正我在他还没来得及解释之前挂了电话,把手机紧紧攥在右手里撑着方向盘,左手把烟重新送到嘴边,点燃。其实优子感觉的没错,我就是个蛮不讲理的恶霸,谁叫我即将遇上的是个每次出现都能让我不出意外怒火中烧的土匪。这时被我握在掌心里的手机疯狂的震动了起来,我假笑了一下,来呗,刚才敲打敲打那只总是有轻微吃里扒外意向的兔子就当热身了,现在这人才是真和我见真章的。

姜文还是没变,客套中带着敌意,票房上的惨重打击似乎使他更加精神抖擞了,这让我情不自禁的想再从情感上打击一下他:“哟,师弟啊,刚刚还听我家优子说你要来给我拜年呢,怎么了啊?年拜的这么早?票房不好也不至于这么闲啊?”

他在那头沉吟了一下:“师哥,你不会以为我真在乎那点儿票房吧?票房有什么可稀罕的,我只不过就是想和葛大爷合作部电影而已——他就算现在是你家的又怎么样?走出去,照样没人说你们是一对儿。”

说完他就报复性的挂了电话,一点儿让我还口的机会都不给我。我愣了好半天,顿时有了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你神气什么?不就是个电影么?不过就是你得不到他拿出来自欺欺人的东西罢了。你以为别人说一句你俩是一对儿你俩就真是一对儿了啊?——天天晚上他睡的不还是我的床么?可这些东西我都没机会说了,我总不至于把电话再特意给他打回去,那显得我多矫情。我把车停在路边,抄起手机酝酿了一下情绪给葛优打电话,他接的倒快,完全忘记了我刚才凶他来着:“你不是开车呢么?怎么又打电话?”

我语调悲戚戚的向他诉苦,同样忘记了我刚才还在凶他来着:“优子,我想和你演个戏……我就想和你演,就想……”

他在那头就很惊讶的样子:“好好的怎么说这个?演就演吧演就演吧,你在哪儿呢?是不是在路上呢?注意安全啊……”

我还想和他说什么,可我这时似乎是从倒车镜里看见有交警向我这边远远的张望过来,于是我突然意识到,我貌似是违停了。于是我匆匆挂了电话,发动了车子,拐入了茫茫的车队大潮中。然后在又一个红灯的时候给优子发短信——“就算是没有任何一部戏可以让我们拍,可我们在人生的这出大戏里,就是彼此的主角。”

他给我回:“哥,你受刺激了吧?”

那是2014年的1月23日,小年,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万里天,帝都正在慢慢的回暖,即将春暖花开。而我,和我爱的人又度过了一年,这是再平凡不过的可喜可贺。

2.

小刚曾经问我,优子看上你什么了?

我懒洋洋的往沙发上一靠:“朕有姿色,气死你们这些发明人格魅力的人。”

他又问我:“那你看上优子什么了?”

我语塞,好半天才说:“他有人格魅力。”

小刚说:“老道,其实优子看上你才是瞎了眼。”

这话说得像是我就是看不到他的好儿一样,可我得承认我做不到像姜文似的,光听声儿就觉得葛大爷性感了。人格魅力,这玩意在我眼里其实就和周星驰口中的“实力派”一样,是那些在面相上实在没有东西可夸耀的人创造出来聊以自慰的东西。可当我见了葛优之后才知道,这世上八成是真有“人格魅力”这么回事儿存在的。他不好看——这我得说实话,可我打见到他第一面就觉得我一定要认识这个人,和他好好相处,不为别的,就为他身上那种让我感到安心的气质。我这人,说实话挺隔色的,上学时候就是,谁也看不上,也没谁能让我看上,凡是和我套瓷儿的,大多都被我呛回去了。心高气傲的跟什么似的,天哪儿盛得下我啊,就差没冲出银河系了。后来有一天小刚喝多了才和我说,其实我就烦你们这些书香门第,天天端着,也没见着比谁高贵些,一身都是那种“我生下来就是要做大事的人”的样子。优子还在旁边拦着,塞了个馒头堵他的嘴,然后转头来宽我的心,说哥小刚就这德行,酒后没忌讳瞎说,别往心里去。可我30岁之前真就那样,人年纪长了心智反倒越来越缩抽抽,总觉得身边的人交不得心,一个个全憋着劲儿要害我——朋友这玩意儿,不就是出卖你的么?不知根知底儿的想出卖你都没地儿卖去,这就我当时说的。这多可笑啊,你说你哪儿就有那么多人惦记了呢,直到很多年后“中二病”在年轻人中流行起来我才算找到了一个能彻底形容当时我的词儿,不但是病,还是癌,晚期,无药可治。可你说就这么一个我,在34岁正当借着《末代皇帝》的风儿水涨船高的时候,偏就看上了当时还算是默默无闻的葛优,细细想来还算是一见钟情,都不带含糊的。当然这事儿我谁都没跟着说,优子也没有,他一直以为我俩交好的契机是因为过生日时候我给他添了几道菜,他回了我个蛋糕,围城剧组20周年北京台把我们都请回去小聚的时候他还把这事儿拿出来说,录节目呢,就特幸福的样子。可这傻小子也就没琢磨琢磨,宣统皇帝的菜那也是寻常人能吃的么?那么多人,我怎么就单打听了他的生日呢?这事儿现在让我想想自己都懵。爱情嘛,说了也简单,又不是戏,其实也没那么多惊鸿一瞥爱恨缠绵悲欢曲折,就那天他刚进剧组,黄蜀芹导演给他说戏,他坐在椅子上,略略垂着头,拧着眉,时不时“嗯”两声应和着导演,一副认真乖巧好学生的样子。而我当时端着饭盒从他身边走过,鬼使神差的就那么回头看了一眼,就这么一眼,就把这人认了一辈子。

我至始至终都想不通我当时怎么就迷了心窍多看了那么一眼,更想不通就这一眼怎么就迷了心窍看上了他,虽然当时我真没意识到。只是觉得这人特别,像是我命中仅有般的特别,我对杜宪都没这份感觉。其实我挺理解不上去那些处对象的人的思维的,尤其是当小刚认识徐帆后一脸陶醉的对我说,就算他家徐老师说一句天是绿的,他都会恨天怎么那么蓝——我这辈子也没和谁有过这等境界啊。后来我琢磨明白了,我不是小刚,我是在等一个可以为了我恨天蓝的人呢。我不是,其实杜宪也不是,我俩都是掐尖儿的人,要不然我当时也不会憋着劲儿从天津人艺考到中戏,就是为了不低她一等了。可优子是啊,我现在都顶爱看他那低眉顺眼听人说话的小模样,温良贤淑,都在那眉眼间透着呢。我就直觉的认为,这是个能包容我的人——不是说别人容不下我,而是我潜意识里容不下别人,不安全,觉得别人容不下自己正是自己心里缺乏安全感容不下别人。这话说起来有点绕,中二嘛,是病,优子正好是能治我病的药,后来我和人说说什么投缘啊都是假的,安全感才是真的。感觉这玩意儿靠谱吗?不好说,但在我这儿还真就是靠了谱了。我试探性的在他过生日的时候让厨房给他多做了几道他爱吃的菜——打听这个并不困难,他也果真没多久就回报过来了。那时候葛优忙,场子赶的紧,我过生日那天正巧不在,就给我留了个蛋糕,还写了个字条,说祝我生日快乐。我歪着头看了半天,得出了个结论,字儿还不错。

我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对他另眼相看的吧?虽说最开始是我先向他示好的,可那时候别人都怎么说我?皇帝架子,为人清高。说实话这世上哪有什么清高,就是因为这世道就是浑水,不肯跳下去的人才被人诟病,按了个清高的假帽子。这话我没法对别人说,我那时觉得我身旁都是些在浑水里试图捞出金子的人,滚了自己一身泥一无所获的也不少,和他们说这个反倒显得自己矫情。可我是真心想和葛优亲近,就连他淋了水都看不得他窝在那里瑟瑟发抖的模样,脱衣服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这意图是不是太明显了点儿。肯亲近我的人少,我肯亲近的人就更少,像那兔子一样,被我亲近了,傻乎乎的拿了酒试图和我掏心掏肺的人也就他一个,于是我也真想和他掏心掏肺了。我从来不喝酒,但那天竟为他鬼使神差的破了例,这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认识多久算刚认识?一个月?两个月?一窗的月色溶进屋子里,明朗的使我的世界里只有光和影,我就在这光影里细细咂摸着葛优给我倒的酒——虽然我实在是喝不出来酒是什么滋味。我说我不喜欢和刚认识的人说话,这话也不对,你看我现在和他不还唠的挺来的么?所以我想了其实我也不是不能和别人交流,就是日子久了,也就不知道是别人不稀罕搭理我还是我不稀罕搭理别人了。优子挺好,他还愿意和我说说话,我也愿意心血来潮的逗逗他,然后看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就在我面前脸红,不设防的要命,也可爱的要命,让我忍不住就想趁着这份高兴再多喝两杯。结果当然是我喝醉了,靠在床头眼皮发沉,身子一歪就要往地上躺,葛优扶着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我似乎是神志清明了那么一小会儿,扯着他的袖子对他说:“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也算有了一个朋友了?”

他很认真的回答我:“我知道了。”

“我们是朋友吧?”

“是。”

“……以后还会再见吧?”

“会会……你怎么这么沉?”

我只听清了他前面的回答,顺带着把他后面的抱怨随着意识一并抛诸脑后,头一歪,带着一身的酒气就那么睡了。第二天起来是免不了的宿醉过后的头疼,我揉了揉太阳穴,看了看表,时间已经不早,估计剧组去外景的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暗叫一声糟糕,早饭是来不及吃了,我匆匆穿了衣服抹了把脸,开门就看见葛优靠着我门旁的墙,听到开门声转过来的比眼神更引我注目的是他眼下两个一会儿能让化妆头疼死的黑眼圈,一脸的睡眠不足。我与他对视了两秒钟,默默的把头扭过去,尽量不看他的脸与他打招呼:“哟。”

别怀疑我就是不好意思了,昨天趁着酒劲拽着他死皮赖脸的问他咱俩是不是朋友了——这玩儿意哪有当面问的?可昨天那是喝醉了啊,现在想想简直异常羞耻。怎么就那么不淡定呢?怎么就那么不矜持呢?平时说好的在众人眼中风淡云轻宠辱不惊的形象呢?万一被他觉得“啊陈道明这个人好奇怪”怎么办?我脑子乱的和一团麻似的,脑子乱,肚子就饿,我就在我腹诽葛优你昨天那瓶酒害我不浅的时候,他就也是一脸迷糊的把手里的东西晃到我面前,由于对我俩之间的距离估算不足差点戳到我的鼻尖上:“早餐,你拿着车上吃。”

我心里感激涕零的要死,表面上还是淡淡的:“嗯,麻烦你了。”

他就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看着清醒点,可并没有什么大用:“嗨,都是朋友……”

朋友。这是我第一次对一个人真心实意地用这样的身份认可,认识到这个的我很开心,也就有了一种久违的促狭般的恶意,伸出手在他额头上“梆”的一下弹了个脑瓜崩。他果然被吓到了,瞪起了眼睛看我:“你干嘛?!”

我说:“帮你清醒清醒。”然后又伸手揉了揉被我弹红的那块儿,心里一瞬间就觉得无比的温暖。后来很多年后,大概算得上是功成名就的我接受采访,记者问我,那么多影视作品,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哪部,我说是围城。

他就自以为很懂的样子——这个时候所有的记者都是一样的讨厌:“哦,是因为它是您得奖最多的一个作品么?”

我说:“是因为它是让我得到最多的作品。”

于是他又觉得自己很懂了,其实他不明白,所有人也都不明白,我是那么那么的三生有幸——在这里遇见了葛优。他们不会懂,他们怎么能懂,我凭借《围城》所取得的所有荣誉,都比不上那天早晨的一杯热粥温暖我。

我能认识你,多么幸运,我能遇见你。

3.

等我活到六十岁的时候,演艺圈里荤的素的也算是都尝过了一遍,没尝过的,也见得惯了。小刚那样离了婚再娶的也不是啥新鲜事儿了,胡军儿和他家烨子那些腻腻歪歪咋回事儿我心里也门儿清。当演员久了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看人准,只要一打眼,谁真心谁假意,谁贪酒谁爱财,谁热络的心思写在脸上,谁鄙薄的眼神噎在肚子里,我能演他们,也就能看透他们。

但我从没遇见过葛优这样的。

葛优这人,怎么说呢,就像一张白花花的宣纸,添什么是什么,你提早在上面写了“陈道明”三个字,写的大点,这个人就能占了他满心满眼。我和他在一块儿第一次尝到了有个朋友是啥滋味,挺好的,最直观的感觉就是啥事儿都有人惦记你了,小媳妇儿似的,虽然后来我才知道这只是优子自个儿的特殊技能,但那时候的确给了我对于朋友这种生物的无限遐想。我就觉得其实我也能和旁边的人好好相处?但还是不行,杀青的时候一想到要和剧组这么多人寒暄客套我还是头皮发麻,发炸,优子就陪在我身边,安静的笑着,看着我极其公式化的向每个人挨个握手,说“谢谢这段时间的照顾,希望有机会再次合作”。我和所有人都说了这句话,除了他,我们两个都在这个时候默契的不向对方说什么道别的话,好像只要这样,就能把即将到来的分离再往后尽力的延长一些。真正到了不得不分开的时候我匆忙扯了张便签写了我的电话,握在他手里,他的温度就隔着薄薄的一张纸一丝一丝的传递过来:“你回去以后——可一定要记得联系我啊。”

他点头,很用力的样子,每当这时候我都会觉得他在特别郑重的许下什么诺。于是我笑了,把他揽到怀里很紧很紧的抱住他,轻声对自己说:“不久就会见吧。”

我很少有舍不得谁的情绪,我爸走的早,那时候年纪小,也不是很明白怎么回事儿;长大了之后求学在外不过是北京天津这两个地方,回家也就是坐个公交的距离;再之后……我在价值观扭曲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认为思念一个人是一件很没出息的事情,加上工作需要,离别太常见,也就顾不得伤感。可当飞机快要起飞的时候,乘务员走到我身旁,对我说:“先生,请系好安全带。”我突然就下意识的扭头去看我的座位旁边,直到对上了一张我完全不认识的脸,我才反应过来,葛优说他不坐飞机来着。

啊——这怎么是好呢。白云一片片从我身旁的舷窗中掠过,我把头抵在靠背上,默默地想着,这不太好吧,不过两个月而已,我竟然已经习惯了他在我身边的样子。

我以为离别不会太久,火车能比飞机慢多少?最多也就两天的功夫,我就一定能再次见到他。可没想到这一等居然遥遥无期起来,这时我才懊悔,当时只顾着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他了,却忘了要他的。那一段时间没有新戏,我就把所有平时应该用来看书弹琴的时间都用在了等他的电话上,每天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的挂钟走过了一圈又一圈。杜宪说我自从回来之后就变得无所事事起来,其实我不是无所事事,而是心里突然被一件事情填满之后,就再也装不下其他的琐事了。我一开始想是不是他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可是时间越来越长,慢慢的我也开始想,其实他还是不在乎的吧,谁能跟我似的,出了门就这么一个朋友。他一看就是和我不一样的人,总是温吞的笑着,见了谁都乐意打声招呼,他这样的人,也许朋友对他来说也就是个礼节,他愿意对任何人好,并不是因为我是陈道明他就对我好。想到这点的我很沮丧,我慢慢在沙发上伸展开我的四肢,它们早已因太长时间的蜷缩变得麻木。我看着天花板想,朋友是多靠不住啊,我好不容易愿意对一个人掏心掏肺,可是我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唯一的——当然,他没有这个义务,可是我陈道明,除了他就再也没有别的可以惦念的人了。

不知这时他是否会想起我?

我会结识冯小刚,现在想来完全是因为这件事引发的意外。那是1990年的金鸡奖上,我有幸去参加了一回,众里寻那只兔子无果之后遇见了冯小刚。台上衣冠楚楚的新晋导演到了台下随便的完全不是人,凑份子打麻将的时候叼了根烟回头就瞄到了我:“来一局啊?三缺一。”

要是以前的我,一定会说你谁啊?我和你熟啊?可这时候脑子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葛优对我说过的“你得试着多交朋友啊”,心里突然就酸疼了一下,然后笑着对他说:“好啊。”

我打麻将的技术还不错,至少赢他们,那是绰绰有余。渐渐地小刚也顶不住了,一脑门子汗,边码牌边夸我:“行啊陈老师,看不出来还有这手,以后打麻将缺人就找你呗?”

我愣了一下,这个邀请来的实在是太出乎我的意料,可我就迟疑了那么十分之一秒,然后便爽快的答应:“好啊。”同时心里也莫名其妙的升腾起一种赌气之后的报复性的快感——葛优你看啊,我也不是离了你就活不下去,我现在很好,交朋友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儿,我有朋友,你看啊你看啊你看啊。

我可以交到朋友了,可我承认,我还是会思念你。

后来我会想冯小刚认识我俩算是幸还是不幸,因为我俩这点弯弯绕绕的破事儿,在以后的20多年里都一直叨扰着他——虽然很大程度上也是他自己乐意八卦。可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我要不认识他,不和他约好了时不时的去他家凑个麻将局,怎么就会那么巧,终于在一天晚上遇见了同是来找他的葛优?

这次的相遇颇有点守株待兔的意味,毕竟我也没和谁说过我和葛优有什么关系,上杆子询问别人的近况不是我的风格,但拍戏的事儿演员总不能总也不来找编剧吧?打麻将的时候也是淡淡的听着小刚说《编辑部的故事》的男主如何如何,多么演技精湛,以至于真到了我和优子重逢的那一刻,最吃惊的居然是他:“你俩原来这么熟啊?”

熟么?按照我的逻辑,只是认识两个多月,合作了一部戏而已,大概是不熟的,可我对他的想念程度,竟像是认识了一辈子那么久。我本来是打算晾一晾他,好报复他爽约了这么久,可是我看到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就已经欣喜的忘记了这件事,甚至生怕他只是我在这个被几个烟鬼熏得烟雾缭绕的小屋里出现的错觉,直到他坐在我身边,那种熟悉的,安静的,会让我瞬间安心下来的感觉才真的让我意识到,他回来了。

世间最大的喜悦莫过于失而复得,而我那天也难得的起了小孩子心性,想漂漂亮亮的赢一场给他看,于是叫嚣的就有些过分,小刚他们一起起哄,而优子就坐在我旁边看着我,目光温柔的流连在我身上,很舒服的目光。可后来我发现他其实是困了,还不肯说,只是坐在椅子上身子慢慢的向旁边滑,被我伸手揽住,就顺势的靠在了我身上。

“优子?”我唤他,却发现他靠在我肩头上呼吸已经缓长平稳,小刚看他这个样子问我:“把他叫起来回屋睡去?”

优子很瘦,靠在我身上我只觉得身上靠了个骨头架子,硌的我肩膀疼,可我舍不得把他推开,我甚至想,这一屋子人都是他的朋友,可他偏偏在这个时候选择了依靠我,这让我很高兴,尽管我知道这只是他坐在我身边的巧合,可我还是乐意让他这么一直靠下去。于是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对小刚说:“别了,他一向失眠,一动又醒了,能多睡会儿就多睡会儿吧。”

小刚嘀咕:“他失眠?我们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又没有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天天守着的都是他,他一个细小的习惯都记在心里——虽然有那么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心里除了他实在没人想惦记。其实这个姿势挺别扭的,也睡不好,没多大一会儿他就醒了,我拍了拍他的脸:“醒了啊?”

他迷迷瞪瞪的抬头,每次他不清醒的时候都特可爱,让我想把他揽过来揉搓他,他走了也不想放开,于是我就自然而然的站起身说:“我送送你。”那天挺冷的,是北京特有的干冷,但是没有风,也就没有云,我们两个并肩在路上走着,路灯暖黄暖黄的,让我就那么想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情窦初开的年纪,我经常会送一个关系还不错的女同学回家,那时候的心情,大抵也是和现在一样的,朦胧的,欲说还休的,像唇齿间呼出的冷气一样,在天空中暧昧的纠缠在一起。

怎么可能,优子又不是女人。我自觉荒唐的摇了摇头,试图注意些别的什么东西转移注意力,于是我顺手捏了捏他的衣服:“这么冷,你都不知道围个围巾出来?”

上手捏上去才知道他穿的单薄,可衣服里裹着的人更单薄,棉衣松松垮垮的挂在他身上我看了都觉得有风在往里面灌,于是我试探着摸了摸他的手,果然冰冷。偏偏他还要给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轻描淡写的回复我:“忘了。”

又是忘了,我这时倒是有了些怨气,什么都让你忘了?你忘性怎么就那么大?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感觉到我在生气,闷声向前走了一段,终于还是在我开口前先一步说话:“你过的挺好的?”

我很想告诉他我不好,我想告诉他我天天都在等你,可你什么消息都没给我,我想说其实我都想放下我一直在圈里维持的矜持去向别人打听你的情况了,可我不敢,我始终不知道我在你心里是个什么位置,我怕我们之间是不对等的。可这些话都属于憋在心里难受,说出来矫情的那一种的,我权衡了半天,终于还是选择了不矫情:“如你所见。”

他就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我,干巴巴的说了一句“嗯,我看见了,是挺好的”就再也不说话了,默默跟在我身边,低着头倒像是一只被无辜抛弃的小动物。我悄悄看着他,他在干什么?在难过?可是他为什么难过?他在因为我难过么?想到这一点的我觉得很满足,决定哄哄他:“可是优子,你和他们不一样,我更喜欢你。”

他果然就笑了,很开心的样子,我发现他在我面前总是一点防备也没有的,我说什么,他就愿意信什么,我说了一句“你和他们不一样”,他就因为这句话笑的腼腆,把这个严冬中的车站都温暖了。同时我也发现,其实在他心中,我也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吧?否则他那样一个从来不计较什么的人,为什么会因为我的一句话而那么显而易见的沮丧?

我也是特别的,我们对于彼此都是特别的。认识到这一点的我真想上去去拥抱他,可是不行,他等的车来了,他向我道了句别便要迈步,被我拽回来,扯下自己的围巾绕在了他的脖子上。

“下次……再被我看见穿得这么少饶不了你。”我帮他整理好围巾,距离近的几乎额头抵着额头。他一愣,嗫嚅着答应了一句便在司机催促的笛声中上了车,我向返回的路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向那辆车的背影远远招手。我记得我上一次在公交车站送的人还是杜宪,那次我们两个刚吵完架,她哭着说要分手,我没阻拦什么,只是送她去公交的路上,我看着她坐在公交车里透过窗户看我,直到车发动了还一直看着我,突然就觉得,我其实是想和这个女人过日子的。

而这次呢?我看着那辆车慢慢消失在夜幕中,拍围城时候的那两个月,我在家里执着的等他的那段日子,和今天失而复得的欣喜都在我心中汇聚成团,慢慢成形,我闭上眼去看它们呈现给我内心最深处的东西,却不过只是,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我自己都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可随即想想,这不算是喜欢又是什么呢?我不敢说我喜欢过什么人,杜宪都不算,可今天有这么个人,让我惦念至此,这不是喜欢又是什么呢?

情字一字,哪就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后来我和优子说好了搬家搬到一处,楼上楼下——我戏谑他再也不用怕忘记联系我的方式了。那时候他正在拍《活着》,装修的事情倒不出手来,便全权托付给了我。我本当是和贺聪商量着来的,但不知是心里的私心作祟还是怎样,他说让我看着办,我就真自己看着办了。装修后小刚来串门,看着优子家一片地中海风格的白和蓝皱眉:“优子让这么装修的?”

我说:“优子爱干净,挺适合白色的,再说我家是中式风格,看腻了还可以来这儿换换心情。”

小刚就沉吟:“老道,我怎么觉得这家另一个主人不是贺聪,是你?”

我心里一慌,瞪了他一眼没搭腔。小刚对八卦这种事情上有着一种天生的敏锐,以至于我甚至怀疑他在编剧和导演道路上的成功和这份敏锐不无关系。他这么一说我才发觉,只怕我是真的这么期望的,可是我有很清楚,我得不到他。我甚至想了想优子得知我这份想法后惊慌失措的表情——“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想上我?”这个想法让我“扑哧”一声乐了出来,心里却越发的苦涩,而这份苦涩的来源不过是因为我知道了我自己以后的人生里想要要什么。

我想和他在一起,想和他过日子,我喜欢他。

4.

我人生中最沉寂的时候,不是我刚入行在话剧舞台上跑龙套的日子,而是在我演完围城之后的几年里,一下被捧得太高,就显得之后的悄无声息就太狠。我在跑龙套的时候还能只化半边脸的妆小小的表示一下抗议,而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一点点的被遗忘,一点点一点点,模糊的快要连影子都看不见。

如果你知道这些,你就知道我对抢了我《北京人在纽约》中的角色的姜文是多么厌恶——谈不上怨恨,毕竟技不如人不算什么光彩的事儿,当年我在《末代皇帝》试镜的时候把已经定好演溥仪的他顶下去的时候他不也没说什么——像我俩这种心高气傲的人,只会在暗地里较劲,顺便产生一些可能会有的惺惺相惜的情绪。可这并不代表我不会心烦,我心烦,而且不能把这种心烦表现在脸上让别人觉得我小肚鸡肠,只好找个关系亲近的人发火,比如冯小刚。其实也算是他没眼力见,就专赶在我最不乐意和人交流的时候凑过来:“老道,我觉得男二这个角色还是挺适合你的,要不然你给我演男二?”

让我演男二,如果搭戏的是葛优,我也就乐不得的接了,可偏偏那人现在是姜文啊!凭什么我就要低他一头?于是我在毫不留情的戗了他几句之后立马坐飞机从纽约回了北京,来接我的是优子,那时候他刚得了戛纳影帝,而我也只不过是看他稍稍高兴了那么一小段时间,在各路亲友的祝福声中便把这份喜悦的情绪泯灭在眉眼中——我不喜欢看这样根本看不出内心最真实情绪的他,这更让我想起了在他得奖的那天,他克制着自己在电话亭前等了一个晚上才把这个消息告诉我,说完了还不肯放下,没话找话的和我聊天,我说了一句“我想你了”,他就在那头紧张的说不出话来。这时我又想其实他这样也好,就让他对别人客套去呗,他最真实的喜怒哀乐,只有我看见就好。

——想天天看着他,只有我就好。我被这个想法惊了一下,这时手机短信的提示音把我的心绪拉了回来。是姜文,这小子赢了还要装模作样的对我说什么“道明吾兄,一路顺风”,我重重地“哼”了一声,把手机装回了口袋。

优子开着车,笑意盈盈的看了我一眼:“不高兴了啊?”

我是不高兴,可被他这么笑着一问,火气消了大半,忍不住也笑了出来,嘴上还是骂道:“姜文这小子,专找我的火往起勾——还有小刚,也不够意思。”

他就用那种慢条斯理的语气开导我:“其实话也不是那么说——演员么,总是得按照导演的意思来的。你是客人家是主,你觉得你比姜文适合这个角色,那人家导演心里的王启明可能就是照着姜文长的呢——你也别全怨小刚,那个剧组里他也做不了全部的主。”

要是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听到了这番话,心里一定多少泛点醋味儿,然后把他按在身子底下看着他陡然惊慌的眼神,还要在他唇上重重咬上一口再问他,你什么意思,帮他说话?嗯?可当时的我哪想得到这个啊,心里全是他要是这么哄哄我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原谅小刚的——他要是趁着我在纽约那会儿就这么哄我,我说不定真就把男二那个角色接下来了——谁叫我乐意让他哄着我呢?这么想我倒是想让他多哄哄我,于是故意做了副赌气的样子把头别向窗外:“那我还是不高兴,不成,什么时候我也要拍一部电视剧,你来和我一起演啊?”

我在车窗的倒影里看见了他毫无戒心的样子,完全没想到这是个套:“好啊,你高兴怎么都行。”

后来优子和我说,咱俩都错了,《上海人在东京》拍的时间一点都不是时候,我就是完全被你忽悠来的。可是我管那个呢,谁要管收视率怎么样?我陪他坐船,看着他趴在船舷上眺望着无边无际的海浪,把手里的小鱼干抛上去喂一直围着船绕着飞的海鸥,就觉得其实我来日本的全部目的,也不过就是这些了——为什么要因为和姜文赌气坏了自己这么好的心情呢?姜文有我有福气吗?和他对戏的是自己喜欢的人吗?想到这我心里满满的都是心满意足。来到片场的时候群众演员倒是比我们来的还早,一群女学生,叽叽喳喳的不安生,优子倒是好奇她们说什么,坐过去偷听,我不是很想和没什么必要交集的人交流,就随便找了个地方坐,正好能肆无忌惮的盯着他的背影看。刚坐下椅子都没被我坐热,一个女声便在我头顶响起:“请问,这有人么?”

我含混的应了一声,没说有也没说没有,我其实不想让别人坐在这里的,这让我很不好意思再用那么直白的目光去看我喜欢的人,虽然我知道我身旁的人未必会看破我的心事。不知道我身旁这个女人是不是也看透了我这个想法,大大方方的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拧开手里的可乐喝了一口之后对我用英语说:“陈老师,目光太热烈了,葛老师会被你看化的。”

我诧异的看过去,并不是因为她的一语中的,更惊讶于在日本还能听见字正腔圆的英语。她大概三十出头的年纪,打扮的很朴素,举手投足间倒也有几分庄重,她见我看她,笑着自我介绍:“我是那群孩子的英语老师,中国人。”

我点了点头:“原来是他乡遇故人。”可我实在不好意思问,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倒是她很坦然的为我解释:“十万本漫画里都画不出您眼里的情到浓时,不过您别担心,咱们祖国对于这方面的知识传播还很晦涩,虽然在我们眼里您的意图是明显了点儿,但一般人估计还看不出来。”

她说的直白,我就有点略微的尴尬,试图转移话题但还是想在异乡对一个再也不会相遇的人说说心里藏了太久的事,更何况这个女人刚刚才看透了我的所有伪装——所以说腐女是个可怕的生物,这个认识我一直带了很多年,以至于我对周韵的态度一直都是敬而远之。但那都是后来的事儿了,我现在只是把为了躲避这个女人而躲开的目光再次定格到葛优身上,希望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无所保留的多看他一会儿。那个女人轻轻晃着瓶子里的可乐,问我:“您很喜欢葛老师吧?”

我说:“是啊。”

她说:“他知道么?”

我说:“不知道。”

她说:“那他知道了之后会愿意么?”

他会愿意么?我不知道,但我愿意一直等这样一个机会,孤注一掷——不不不孤注一掷是多愚蠢的人才能干出来的事,把自己和喜欢的人都推到万劫不复的深渊,那与外界无关,只是有你亲手创造出来的绝境,那多冤枉。所以我愿意等到他愿意的时候,我相信他终会有愿意的时候,会有这份自信的陈道明才是我自己,这时我看见优子在和一群小孩子聊得兴高采烈的时候还在回头张望着找我,于是我在和他眼神相对的时候轻轻的笑了:“是的,他愿意的。”

于是那个女人也说:“那我祝福你们。”

日子就那么过去了,定时定点的被送到片场,开工,拍完一天的戏份再坐着车回来,每日在剧组里的按部就班让我也有了一种自己是上班族的感觉。有一次从片场回来的路上优子说,气氛太沉闷了吧,我给大家讲个笑话吧。

他说笑话向来惟妙惟肖,让人有时候就觉得他就是那笑话里的主人公,走出来给你现场演一出喜剧。全车人被逗得哈哈大笑,我也乐的喘不上气来,他坐的离我近,我就装作不经意的靠在他身上,手里攥着他的手,笑的浑身颤抖,试图能顺过来气。这时候他偏偏要抬起另一只手,温热的指尖为我擦去眼角笑出来的泪:“真的这么好笑啊?”

我愣住了,抬头看他,他眼睛里亮的像是鞠了一捧水,在月夜下闪着粼粼的,温柔的光。我不知道他这到底算是什么意思,只是朋友之间的关怀?但在我眼里却像是对我这种暧昧行为的无声纵容。可优子哪有那么多心思,这让我觉得是不是我想得太多了。这时他把手收回来按了按太阳穴,我在他脸上看出了一丝疲倦,就悄声问他:“你累啦?”

他摇头:“没有。”可当天晚上到我的房间里讨论剧本的时候就难受的不行,我又追问他是不是累了,他才说了实话。他失眠,遗传的,拍戏的时候没多少休息时间再加上精神压力大更是雪上加霜。我一边叹气这么大人了也不懂怎么照顾自己——明明照顾我的时候井井有条,到了自己就一塌糊涂,一边把他手中的剧本抽走,靠在床头替他慢慢揉着太阳穴让他放松精神:“我前两天向那个女老师学了一首日本的摇篮曲,你听不听?”

他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其实我也是现学现卖,可也不知道是这曲子真有放松精神的效果还是怎么样,他这次睡的还是挺快的。我看着他的睡颜犹豫了一会儿,轻轻的把他的头扶在枕头上,又把被子拉过来给他盖好。他睡相很拘谨,浅浅的皱着眉,佝偻着身子,像是怕冷又像是提防着睡梦里的什么不知名的恐惧,让我想把他搂到怀里,好让他不那么害怕。这个念头我只是这么想想便膨胀的一发不可收拾,我悄悄的把空调的温度调低,又把遥控器扔在床底,等着他自己向我靠过来。果然没一会儿他就冻的有些发抖,下意识的向我这个散发着温暖的物体小幅度的移过来,可就在差一步的时候又停住了,在睡梦里还像是挣扎犹豫着什么,极其不安稳。我“啧”了一声,伸出手去,把他抱过来,然后对自己说,我这是在解决他的纠结,完全不顾这份纠结本身就有我的大部分因素。

优子很瘦,这是我一早就知道的,可不这样揽着他我永远不知道他会瘦到这种地步,骨头硌的我心疼。我轻轻把他的睡衣下摆撩上去,从他的肩胛骨顺着脊柱一点点抚摸下来,揽住他的腰又把他向怀里紧了紧,他这时才把他几乎缩成一团的身体稍稍舒展开,好像是暖和了一点,眉头皱的也不是那么深了。我把自己的嘴唇凑过去,贴在他的额头上,舌尖抵着那个浅浅的“川”字打转,他有些怕痒的想躲,却被我桎梏住动弹不得。我胆子大了些,顺着他的鼻梁向下轻吻,最后停在了他的嘴唇上。他的下唇略厚,我每次见了都想上去轻轻的咬一口,我这样想,于是也就这样做了,把他的唇含在嘴里吮吸,轻轻的噬咬,一不留神力道用大了就破了点皮。他似乎是感觉到痛,鼻腔里不清楚的“嗯”了一声,还带着困倦的尾音,在我怀里微微挣扎了两下,眼珠在眼皮下动了两下,看样子是要醒。

“优子?”我吓了一跳,几乎松了手,做贼心虚一般,可他实在是太累,动了两下又一头歪在我的怀了睡稳了。我拍了拍他,顺便也安抚一下自己差点跳出来的心脏,可我也确实不敢再多做什么了,只是把他重新抱好,听着他的呼吸声一夜无眠。

我倒不担心优子会看出来什么,毕竟我拙劣的借口来搪塞他也足够了,尽管我有些利用他对我的信任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的愧疚感,可我心里还是隐隐希望他发现什么的,奈何他太笨,我给他涂药的时候气的埋怨他:“你比格格都不让我省心。”

你比格格都不让我省心,格格都知道对我说爸爸你喜不喜欢我?爸爸你是不是最喜欢格格了?可我知道问这个对他来说难度太大,我虽然心急,可也不是不能等。剧组杀青那天我俩最后一次并肩坐在东京的阳光下,他去为我泡茶,这时剧组开机时当群众演员的那群学生看见了我,热热闹闹的上前打招呼。我问:“你们怎么在这儿?”

一个女孩子向我眨眨眼:“陈老师,我们老师听说你们杀青,让我送个礼物给你。”

那是一套漫画,被很小心的包好,我刚想打开看看,身后就听见优子的声音:“你们在啊?”

我急忙把东西藏好,对他挤出一个笑,还没等我想好说什么,身旁的小姑娘们早已欢呼起来:“葛老师给我们签个名吧!”

干得好,优子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到这件事上了,女孩子的要求很奇怪,要我们签在一张纸上,他就奇怪:“为什么啊?”

“因为我们是腐女哦。”女孩子们很俏皮的眨眨眼,我看着优子还是一脸不解的样子,心里突然就有什么东西化开了,什么都不想顾及,什么也想不到顾及,就那么扣住他的后脑不让他躲避,轻轻吻了上去。

他又是被吓到了的表情,愣了半晌才躲避般喝了一大口啤酒,险些被呛到。我有点失望,他没有明确的说喜欢,也没有明确的说拒绝,这让我实在是不明白他到底是喜欢还是拒绝。回到家里我一个人看了那套漫画,《绝爱》,据说是再版的精装版,里面的一句台词让我看过之后整个人都陷入了沉思,他们说“不管你是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是猫是狗,是机械人也罢,我都会在人群中找到你,然后爱上你,因为我就是这样喜欢你”,我在想,我是否有这样的勇气?在这个世界上,对这样一份注定不为人所容的感情有着想要穿过激流,面对所有的非议,走到我爱的人面前抱住他的勇气?晚饭的时候我看着为我端上饭菜的杜宪,她的容貌依然温婉,我静静地看着她,突然对她说:“对不起。”

她很吃惊,问我:“你怎么了?是不是背着我抽烟了?都告诉你要戒烟了……”其实她不知道,我只是确定了,不管怎样,我都想去做这件事情,哪怕它的实质是背叛。

我就是在孤注一掷,用我最宝贵的东西当筹码,对着这个世界孤注一掷。

5.

从日本回来后,我以为优子会疏远我,可是他没有,所以我就几乎理所应当的觉得,他这是可以算是接受我了,尽管这也一点儿依据都没有。小刚找了家炒菜还不错的馆子,说是给我俩接风,连带着给我赔罪。我挥手推开他递过来的酒:“得得得,赔什么罪赔罪,真是……优子给我倒杯水。”

他“嗯”了一声,拿起水壶给我倒了一杯水,又拿起酒杯自顾自的小口小口的抿酒——其实真到了生活中,他不是个擅长高谈阔论的人,很多时候一顿饭吃下来都是我和小刚在说话,他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听,时不时的给我夹一筷子菜——只给我。我看着他喝酒的样子,像是在喝功夫茶一样的小心翼翼,不由得觉得好玩儿,凑过去半靠在他身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给我喝一口。”

他说:“刚才小刚给你倒你都不喝,现在来抢我的?”

我说:“快点儿,给我喝一口,听话。”语气中颇有些耍赖的味道,听得小刚坐在我俩对面都眉毛一跳。优子就皱了皱眉,但还是把杯子递到我嘴边,嘱咐我:“少喝啊,你酒量又不咋地。”我没接,就就着他的手,也不着急喝酒,伸出舌尖在还留着他刚才喝酒时的半边水渍的杯口舔了半圈抬头对他笑:“甜的,喝多也无妨。”

小刚的眉毛跳的更狠了:“你俩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坐在他身旁的徐帆就夹了片肉塞到他嘴里:“吃你的,话怎么那么多?”

这次轮到我面部表情剧烈扭曲了:“打一上桌我就想问了,你俩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啊?”

小刚匆匆嚼了两下就把那片肉咽下去了:“这不也想找个咱俩侃大山的时候也能给我夹菜的人么。”

冯小刚和徐帆,拍《一地鸡毛》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了,干嘛呢,导演和女演员,天天在片场满脸跑眉毛,其内容涵盖量堪比摩尔斯电码,俩人恨不能像陆小凤一样,长出四条眉毛。我以为我知道的是早的了,没想到优子比我知道的还早,说1993年拍《大撒把》那会儿俩人就搅合到一块儿去了,我听了之后天雷滚滚,惊了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图啥啊,那徐帆这是图啥啊。”

他也说不上来,翻着白眼想了半天才苦恼的解释了一句,那解释怎么看怎么像敷衍:“投缘吧。”

我说:“投缘这玩儿意靠谱么?”但想想自己看上面前这人好像靠的就是投缘,也就不好评价什么,只好再把话题扯回到这离谱的一对儿鸳鸯身上:“其实小刚眼光还是不错的,徐帆……起码长的漂亮啊,是不是。”

他愣了一下,问我:“脸长得好看很重要么?”

我眨巴眨巴眼睛看他,一时半会儿没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其实也分和谁,那徐帆看上小刚怎么也不像是看脸才下定的决心啊。”

然后我们两个就自然而然的沉默了,没有小刚这个八卦之王,单凭我俩很难把这种事情唠上半宿。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干呆了一会儿,优子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我商量:“其实……有话我早就想和你说了,你说咱们是不是该和小刚说说这事儿?自己有老婆有孩子,就别在外边儿做这些花花事儿了吧?”

我说:“这怎么说?这没法说啊?那万一人家真是真爱怎么办?你这怎么插手都是棒打鸳鸯啊?这缺德事儿我才不干。”

他就很纠结,我敢打赌就是小刚本人都没他这么纠结:“也不是……这不是真爱不真爱的事儿……咱说不好听的这不就出轨么,这不大好吧?”

我没说话,直到手里一杯白水见了底儿才开口:“你三观咋这么正?”

三观这么正,弄得我都不敢动他了,我就想看别人出轨都这么纠结,要是这事儿真发生在他身上,还是跟一个男人,不定犯膈应成什么样呢。这么一想我倒是把本来几乎呼之欲出的感情憋了回去,天天憋得我上火,内火,冲冷水澡什么的根本不管用,偏偏葛优还要到我这里来撩火,表情纯良眼神无辜的对我说,哥你教我弹琴吧。

弹琴,那得是净手焚香,心无杂念,最好是无视一切外物,房子起火了你都不去管,方能弹奏出上等佳曲。可我哪儿做得到啊,我仅仅是坐在他身后,抓着他的手按上琴面就心猿意马的不行。我这算是抱住他了吧?算是吧算是吧?不不不优子不是叫我教他弹琴么,可我清楚只要我现在把手臂这么一拢,我怀里这个人就无处可逃了。我是个正常男人,我也抵御不住心上人就坐在怀里的这种诱惑啊,我慢慢低下头,把脸贴在他肩上,他修长的脖颈就在离我最近的地方,我甚至都能听见血液从他的动脉里流过的声音,让我想不顾一切的,轻轻的咬上去,然后把他按在琴面上,让这种齿痕遍布他的全身。我现在脑袋里有两个陈道明,一个对我说,管那么多干什么,先上了再说,操过之后这人还不就是你的么?另一个陈道明对我说,是啊是啊他说得对啊。

都去尼玛的,我使劲摇了摇头把这两个不靠谱的自己通通赶走,优子这人看着蔫儿,其实骨子里真有那么一股狠劲儿,倔起来谁都拉不回来,说绝交真能一生一世都不理我,我还舍不得拿我俩现在的交情冒这个险。优子走后我叹了口气安慰自己,那能怎么样呢?你急什么?你俩除了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还差什么了?不也没差什么么?陈道明在葛优眼里是最好的朋友他照顾你比杜宪都周到这不就行了么?不就像两口子过日子了么?所以你那么着急捅破它干什么?你不就是想正大光明的上他么?不不不我陈道明岂是那么肤浅的人?人又跑不了你又何必着急去逼着他呢?

我这样自言自语,好像真的就是把自己说服了。可我忽略了一件事,像两口子,毕竟不是两口子,说出去不说别人,他也未必承认和你是两口子。平时楼上楼下总见面还没觉得什么,可见得久了,突然他去拍戏,正赶上我没事儿干,心里还是空落落的。我在矜持了几天后最终还是忍不住,心里暗骂着兔崽子也不知道惦记我,手里却已经把他的电话拨出去了。开始打了三次没人接,我估摸着是在拍戏也没在意,没多长时间他果然给我回过来了:“哥?”

我只是听见他的声音嘴角就不自觉的勾了起来:“干嘛呢不接电话?”

他那边信号可能不是很好,声音听起来就有点小:“这不拍戏呢么。”

“我弟弟这么忙呀——”我其实也就是闲着没事儿想和他说说话,没什么可说的就顺口问了问剧组的情况:“和谁拍戏呢?”

他说:“你查岗啊?和许晴。”

查岗——这个词用在我俩身上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在说我是个小心眼儿的丈夫,可是就这样我也乐意,就想再多逗逗他:“还有谁啊?”

他说:“再没谁了。”其实我这话也就是无心一问,被弹琴那事儿那么一搅合,我连他到底去演什么都没细问,只知道他去壶口,好像要演高渐离。这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故意想和我的好心情作对,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怎么听怎么都像姜文:“哎,葛大爷——”

我突然一瞬间如坠冰窟,完全是下意识的,对“姜文”这个对我来说像病毒一样的生物做出最本能的排斥反应,握着手机的手也不由自主的抓紧了:“谁啊,我怎么听着像姜文呢?”

葛优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就很慌,像是极力掩饰着什么:“他路过,来片场转转——你还不让人转转么?”可姜文完全不给他捧这个场,我就在这时又听见姜文喊了他一声:“葛大爷你看见我剧本放哪儿没?”

他骗我。我满心都是这样一句话,他骗我。一种被背叛的恶心和眩晕感迅速的冲上了我的大脑,让我只有冷笑着伤害他才能缓解这种不适感:“没谁,转转,葛优,真是能耐越来越大了,都学会编瞎话了。啊?”

我不生气,只是无力,特别无力,心里有火却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发,心里知道他其实不过就是去拍了个戏么,和谁合作也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而且他和姜文私交也不错,总不能让他因为我和姜文也撕破脸。可是我就是很无措,甚至说是惶恐,优子在那头不说话,我猜他又被我吓着了,可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说了什么我自己都不清楚,只是觉得怎么才能让自己心里好受点就怎么说,完全的口不择言:“好好好,我说你怎么连电话都不敢接,是怕我知道吧?怕我知道你还和他去演戏?!还骗我?!谁给你的胆子骗我?!!我看你是怕气不死我吧嗯?!你行!你厉害!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有本事了!拿着我教你的东西去讨好别的男人!我真是看错了你!你他妈的——”

我骂他了?我居然骂他了?认识到这一点的我一愣,完全忘记了我接下来想说什么——不过也不用想了,我的手机早已在我说道激愤之处被我当做泄愤的工具摔了出去,砸在墙上手机的电池飞出来,弹在我脚边滴溜溜的打转。我坐在椅子上,木然看着它转了几圈又停下来,虚了,站不起来也不想站起来再把它装好。我以为我心里会乱的跟一团麻似的,结果只是空荡荡的疼,我嘲笑自己,陈道明,你也算是礼仪之家出身,你在演员里也算是饱读诗书之人了,知道的道理也不少,怎么就别不过来弯儿呢?他想和谁去合作,那是他自己的事儿,用得着向你汇报么?你算他什么人?说出去,不过是关系处的比别人稍好的朋友罢了,你禁锢得住他一辈子么?想到这我回了回神,弯腰把电池攥到手里,又站起来走了几步,蹲下身把它安回到手机里,试了试开机居然还能用。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再给葛优打个电话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姜文的,我接了电话之后语气自然不善:“喂?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别浪费我时间。”

他这次到不恼:“师哥,您刚才和葛大爷发火了吧?其实他一早也不知道和他搭戏的是我,您别怪他。”

我冷笑:“姜文,这次倒是有礼数,知道说声‘您’了——不过我俩怎么样那是你该操心的事儿么?该干嘛干嘛去。”

我以为他听了这话会像以前一样,和我唇枪舌剑的搓一番火,那来的就太正好了,我正一肚子气没地方发呢,更何况这一肚子气也算是又因他而起。可他不,今天脾气好到不像他:“师哥,要说以前,是我不懂事儿总和你争,您大人大量别计较,以后但凡是师哥想要的角色还是什么,我姜文绝不说个不字儿。”

我大奇:“不对吧姜文,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怎么觉得心里这么犯嘀咕呢?”

他说:“所以今天这事儿您也别和我争,优子我看上了,这人到了杀青之后就姓了姜了,以后哪儿好哪儿不好,您多担待,轮不到您来骂他。”

——亏我刚才还想夸你怎么突然像个人似的,是我瞎了眼,你后半段说的这是人话么?我几乎气炸了肺,一句话都说不出,听着他把电话挂断就开始浑身发抖,脑子里过了无数个可怕的可能性。不会吧?我惦记来惦记去,到老让姜文这小子抢先了?他什么时候看上葛优的?他怎么知道我也看上葛优了?他俩什么时候勾搭在一起的?成了还是没成啊?葛优刚才那么袒护他就是因为这?那显得我多傻啊,说不定他早就知道我喜欢他,说不定,他在片场空闲的时候还拿这事儿和姜文当做笑料——我这时完全想不到“优子到底是不是这样的人”,满心都是,他要被别人抢走了,我为什么没早点和他说,哪怕说出来也不算后悔。可转念又一想凭什么我就这么就认命了,放手了,我看上的人,怎么就能随随便便便宜姜文那个小子?想到这我一咬牙给小刚打了个电话:“小刚,帮我买两张下午的飞机票,你陪我去趟壶口。”

他问:“干嘛啊这么突然?”

我说:“你嫂子要和人跑了。”

电话里传来一声惊魂不定的怪叫:“不是吧?杜宪?开什么玩笑?!”

我耐着性子和他说了最后一句话:“不是她。”便撂了电话,把手机狠狠地反握在手心里,姜文也好谁也好,我要的就是我要的,让我拱手让人,做梦。

我就不明白姜文怎么就那么乐意和我过不去,或者从根上说,是我俩眼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太过相似——葛优有什么好啊?可我就是舍不得。下午的机票很难买,我只能买了两张第二天早上的,一夜辗转反侧,第二天看见小刚这货还要给我会心一击:“老道,难得看见你对除了优子和姜文之外的人这么上心啊。”

这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越来越炉火纯青,他提到的这两个人还真就都占全了,我点了点头:“那你以为我们去壶口干什么?”

小刚现在的思想还没进步到男人和男人也能混到一起的地步,张着嘴愣了半天才问:“……那你这是……为了姜文还是为了葛优啊?”

我向他抛了个冷眼:“废话。”

他小心翼翼中还带着点儿不敢置信:“……那他俩……”

我说:“说不好。”

于是他就慌了,他和优子共同的特质就是遇见别人的事儿比自己的还着急。飞机上不能开机,下了飞机我打车的时候就看见他悉悉索索在我背后捣鼓什么,我没管他,上车的时候我伸手:“手机给我。”

他向我挤出个笑,极其惨烈:“哥……你这是……”

我说:“拿来,干嘛呢刚才?通风报信儿呢吧?我又不能吃了他你怕什么。”

我当然不能吃了他,但我现在恨不得吃了他,好叫他这辈子都逃不到别的地方去。片场说远不远,我下车的时候手里小刚的手机响了,优子的短信:“你们走到哪儿了?”

我给他回:“到了。”然后迈开步子往里走,找他不难找,离远了就看见他缩在椅子上,拧着眉毛,手里抓了几次手机又放下,最后还是下了决心又发了一条:“这么快?”

这条短信发出来的时候我正好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还不快?”

他受了极大惊吓似的猛地抬头,噌的站起来,哆哆嗦嗦不敢看我,还要做一个极其敷衍的笑对我说:“哥,你坐。”谁要坐,我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看他死活不和我对视就更加恼火,上前一步掐着他的下巴就把他的头扳起来,强迫他直视我的眼睛。其实优子和我一样高,但在我的怒火下,他总能给我自动小了一号错觉,就这么个小了一号的身体在我的钳制下抖啊抖,我还真不忍心把他怎么样——虽然我真的挺想给他一耳光的。优子看着我不敢说话,不光是身体,连眼神都是瑟缩的抖,也不知道怎么就怕成这样,看得我又好笑又心疼,到没有刚来时的那么气了。可一转眼又看见他额头上印着的那个“囚”字,虽然知道是剧情需要,但落在我眼里还像是姜文宣誓主权般烙下的章一样,心里又一阵不舒服,戳他额头的手劲也就大了点:“这什么啊?丑死了!”

他好委屈啊,扁了扁嘴弱弱的和我顶:“本来就不好看,再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我一愣,他很少委屈,或者说他即使是委屈了也不会表现出来,这还是头一次,让我下意识的就反省自己,是不是话说重了,还是刚才下手太重了。我重重叹了口气,一时间也有点忘了自己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了,心想我和他置什么气,刚想说点什么安抚他一下,一只手就突兀的伸到我的视线里,把葛优拉到身后护着,然后我就听见了一个此时我绝对不想听见的声音对我说:“师哥来了,喝点水吧?”

要不怎么说,姜文就是老天爷派下来和我作对的呢,我也没干什么,他就巴巴的过来显得自己多宠着优子,别人说一句都不行——虽然将心比心我也看不得别人在我面前说优子一句不好,可你又和他算是什么关系?不是说杀青之后这人才算姓了姜么?那你现在在这充什么正主?想到这我心里又是一阵翻腾,让我站不住,只能不动声色的慢慢坐下,手插在口袋里慢慢的握紧了:“哟,这不姜文么。不必了,我喝不惯你这里的水。”

后来小刚对我说,这你就小家子气了,人家向你示好,你好歹也别一上来就撕破脸啊。可我怎么向他假意客套?我看着他在应付我的时候还要回身向优子安慰般笑笑,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有多在意他护在身后的人的时候,心里就难过的要命。这时他还要捡我不爱听的说:“师哥这次是来看葛大爷的?真好真好,那叫小别怎么着来着?”

这就相当于是在和我说你和他平时住得近又怎么样?就一个小别,他就做了别人家的人了。于是我也冷笑着回过去:“比不得师弟后来者居上。”

姜文说:“师哥,我们谁是后来者呢?我和葛大爷八几年就认识了,那时候师哥当皇帝当惯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们这些小演员怕是根本就入不了万岁爷的眼吧?”

我死盯着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哟,看不出来你们两个还是同甘共苦打下的友谊基础呢,怪不得,真是贫贱百事哀。”

我很烦,只是觉得烦,就想早点把他应付完好单独和优子说点什么,可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问他什么,难道要说,你真的和姜文在一块儿了?那我怎么办?我喜欢你很长很长时间你知不知道?可是我又怕他会说,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脑子里一点都不清楚,只能假笑着维持一个临阵不惊的表象,这时候姜文也笑了:“哪赶得上师哥近水先得月,不过您捞到那月亮那是月亮么——就是一个影儿吧?”

“姜文你说谁是猴子呢?!”

我突然被戳到了痛处,疼的我几乎一瞬间失去理智,不管不顾的在片场大吼起来,完全想不到这是在片场,他们在拍戏,还有那么多人看着,只想先把葛优带回去,怎么带回去都好,绑回去都行:“你!马上!收拾东西跟我回去!!!”

他吓了一跳:“戏都排到现在了,再回去你这不是让人家剧组这么多人为难呢么?”

其实他说的是实话,可我现在真的什么都听不进去,看着他推诿的样子想到的也只是他和姜文串通好了,用这种方式折磨我,说出的话自然就越发的不客气:“我管你这个?!剧组换演员的事情新鲜呐?你以为少了你这么个臭鸡蛋人家还不做槽子糕了啊?!!”

如果是平常,他也就真和我走了,或者是服个软,给我个台阶,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今天优子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勇气,在我还没缓过气来的时候,就听见他用同样的分贝对我吼了回来:“是不新鲜!可我也没听说过哪家主演半道上退场的!就算是臭鸡蛋现在也和槽子糕搅合到一块分不出来了都!”

我突然就傻了,我真没想到他能这么对我,可转念又一想我又算什么呢,我凭什么对他的事指手画脚的,我凭什么就心安理得的觉得,这个人理所应当的就是我的?因为他对我好?别傻了陈道明,他之所以会对你好,是因为他对每个人都会好,你又在自作多情什么?我突然就什么都不想争了,爱谁谁吧,我最终还是输给姜文了,输的心不甘情不愿,却无可奈何。

你们相亲相爱,你们百年好合,你们以后再也不要让我看见。我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小刚追上来,在我身边轻声说:“其实……今天来的就不是时候。”

我说:“别说了。”

当天晚上小刚陪我喝酒,一杯又一杯的,我给小刚不知满了多少杯:“来,喝,一口干,不喝不是兄弟。”

他喝的舌头都大了,憋了半天才说清楚:“憋倒了!哥!憋倒了!你也不看看你喝的是什么!你那杯子里是水啊!”

我冷冷一眼看过去,他就立马噤声了,一脸苦大仇深的把那杯酒喝完,又被我倒上一杯。喝到最后反倒是滴酒未沾的我看起来更加癫狂,举着杯子,手指的是小刚骂的却是我自己:“陈道明你就是贱你知不知道?你就是贱!自取其辱好受吗?好受吗?!你算是他什么人啊你?有你这么作践自个儿的吗?!!”

小刚醉的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你……”刚说了一个字,就一头栽在桌子上睡死了。我呆呆看着手里的杯子,心里慢慢平静下来了,一眨眼,就有一滴眼泪沉沉掉了下来,在杯子里溅起一滴水花。

我不生气,我只是在难过自己,难过这个会因为这种事而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的自己,难过那个在今天怎么也没能鼓起勇气告诉心上人我有多喜欢他的自己。我父亲从小就教过我很多事情,什么君子成人之美,什么爱人之事悦人之好,可是我心里还是越不过这个坎儿,我没法不喜欢他,就算是他是姜文的,我也没办法。可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过了今天,我又要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他。我在黑暗中尽量使自己哭的声音不弄醒小刚,为什么没人能告诉我呢,我该怎么做,为什么没人能告诉我,我懂得那么多的道理,为什么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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