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改造计划+番外——WingYing【完结】

2019-06-11  作者|标签:WingYing

文案:

阴狠毒辣攻×憨厚可靠受,短篇

第一章

故事的开始是这样的。

背景:天道罗浮殿。

罗小楼带着十殿阎王的推荐信来到上界,且将镜头拉远一点。对对对,就这样,看到没有,那边上、就那边上!一个一米七八左右的青年男士,穿着麻布黑衣,挎着个包,看起来跟个白白净净的书生似的,丢到大街上准带不回来的那一种。

他就是罗小楼,我们这一回故事的主角。

从地府衙门到天道罗浮殿,这个单位区别相当于破落村到中南海。他背后那个大布包里边都是旧同事们还有一些地下里交好的朋友塞给他的,大多是些吃的用的,从地府特产孟婆汤到切糕辣条薯片,总之,人间能烧下来的,他手里都有一份。

——是罗小兄弟吧?

罗小楼一回头,就见到个拿个拐杖的老人家,长得有点像龟仙人,下半身漂在一朵白云上,白须留得长长的,颇有天外飞仙的飘渺之感。

在下罗小楼,阁下是……

老者捋捋白须,说,跟我来。

罗小楼闭嘴紧跟而上,一路下来目不斜视,却也知道这周边景色岂止绮丽,是真正的世外仙境。

天机老人将人带到星台,罗小楼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男人站在一个巨大的星盘前。

那个男人生得一张冷面,是拒人与千里之外的英俊,眉心之间却又点了一朵菡萏,不媚不妖,反是清冷至极。

此人正是罗浮殿殿主崇亭星君。

传闻星君是由命神掌心一朵莲花化身而成,身负命司职责,乃是神二代中的佼佼者。

罗小楼恭恭敬敬地拜会了顶头上司,奈何星君此刻正是忙碌无暇鸟他。

崇亭星君打量着巨型星盘,神情十分高冷。

那个星盘极是奥妙,此间万物生灵生老病死乃至于天地的福祸盛衰,皆由它说了算。此刻,星盘上正有一颗艳红星点,光芒极盛,却有一团黑气围绕,所掠之处更是一片黯淡荒芜。

——哎哟乖乖,那可是颗灾星啊!

所谓灾星,便是承载了这个天道满满恶意的产物。灾星降世,旨在祸害苍生贻乱人间,打出生那日便刑克父母,长则血流长河祸乱江山,换言之,那就是瞪谁谁跌倒,不死也半残的社会祸害啊!

看星君这幅脸色,这颗灾星绝非泛泛之辈,连罗小楼这种职工证都还没领到的,都觉得这一枚扫把星闪耀得太刺眼了,尾巴居然还带着一抹金光……?

这道金光……莫非,是真龙遭贬!

罗小楼人看起来木木的,射覆之术倒是不差,这番脑补下来,倒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罗小楼,随吾过来。

大boss出声,罗小楼利落地跟上去。他们来到一个亭台水榭,大概这就是仙人惯常的议事之所,就是大牛们流行辟谷,连口润喉的都没有。伐开心。

新人上岗,上级来个训话下马威那是常有的事。

罗小楼做出了洗耳恭听、虚心受教的本份模样,却没想到崇亭星君摆出一张正正经经的表情,清咳一声,开头第一句却是:“很久很久以前……”

星君嘴里的很久,那必然是非常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上界有一个只金龙。那只金龙天承神恩,酷炫霸拽得叫人不要不要的,想给他生猴子……不对,是小金龙的神女们不计其数,哪想金龙送到嘴边的不吃,偏偏挑上人间里一个短命的。

那个年代还没像现在这么开放,提倡自由恋爱啥的就是蛇跟鸟搞到一起去都没人吱吱。总之,金龙的恋爱是不被组织看好的,是需要被批判的。可是被恋爱糊了眼的有情人几乎是无时无刻上赶着作死,金龙为了能跟一个人类缠缠绵绵走天涯,不仅篡改了人家的生死簿,还把天道定下的命势给翻盘了,天界的金丹银丹跟不要钱地往下送,硬生生把个穷书生捧成了开国之君。

人的贪念是无止境的,当上皇帝后,书生把念头打到了上界。他想追求长生不老,肖想着寿与天齐,继而把主意打到了情人身上。

金龙是什么?那是天生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乘天地间至纯至珍的精华而生!吃了金龙肉,那简直比唐僧还补!

金龙早知爱人图谋不轨,却仍不死心,深信用自己的爱足以感化他,唤起他心中的善念。殊不知爱已成往事,犹可念不可追,于是乎,书生联合一伙妖道把金龙狠狠地坑了一把。

等等等等,这里有问题——金龙不是牛掰轰轰的么?怎么说坑就被坑了?

原来,管他金龙还是银龙,按照大自然的规律,能生下来就有弱点——简而言之,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那个书生从妖道手里搞到了一把魔枪,这玩意儿泡在百万个妖族的鲜血里,足足打磨了千年而成,承载了鼎天的怨气。趁着金龙不察之时,一枪扎进他的左胸,无数怨气直击而来,重创了金龙之魄。

传说,书生为保证效果,并未直接弄死金龙,而是活生生地剔其筋骨,饮其血肉。金龙原型硕大,书生更邀宠臣与新纳的侍妾齐齐享用……

金龙恨意难绝,在被缚的第四十九日终于拼尽最后一点神力冲破了禁锢。神龙之怒吞天蔽月,叫那些害他的被折磨得生不生、死不死,更让人间整整十年无光,地上寒冰覆盖,寸草不生,几近灭绝。

上界遣了百个天兵神将,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金龙押至正殿。彼时,最初的那个翩翩佳公子已经彻底黑化成了愤世嫉俗的大魔头,嗜杀成性到亲爹都不认的地步。到底还是最疼爱的亲儿,天帝最后还是徇了私,只判他堕入凡间,受足苦难,待他大彻大悟,改过自新,再回归上界。

——金龙在人间数遭磨难,世世孤独含恨而终,却强撑至今,其心性之坚忍连老夫也是望尘莫及啊……天机老人兔死狐悲般地感叹了一声。

罗小楼也差不多把这来龙去脉给理清楚了,虽说金龙那段狗血淋漓的遭遇让人唏嘘,他听到后来最为感慨的还是天帝老头儿的智商——这思路也太奇葩了点。

一个煞气满满的灵魂被甩到了人间改造,还强制给人安上了#世世短命#、#亲缘浅薄#、#喝水都能呛到#等等等坑人的buff……改造?改造你爸爸!

崇亭星君负手而立,义正言辞道:灾星现世,我等本是不便插手。可是金龙怨气滔天,再是纵容下去,终有一日怕要修成大魔,到时候恐怕难以善了。唯有化其怨气,将他引至正途,方为上上之策。

那敢问二位大人,小的究竟……

罗小楼看似面色如常,心里却隐隐升起不祥之感。

天机老人含笑说,罗小兄弟,你在十八层炼狱诵经千余载,剔骨毁身也要渡无数凶煞之魂,能有这等菩萨心肠,此事怕是……非你不可。

这……

罗先生,请莫再推辞,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如今所剩时日不多,还当快快启程为妙——能承崇亭星君一句“先生”,这脸面怕是有福也难以消受。

罗小楼哪敢再犹豫,忙不迭应下此事。

于是乎,罗小楼刚乘着喜鹤飞升,茶水没来得喝一口,又被天机老人领到了望仙台。

“小兄弟,人间有人间的规矩,不论仙凡都是要遵从的。”

罗小楼省得这句话的意思——仙法妖术啥的是指望不上了,看来此次任务真的是困难重重啊。

好在天机老人也不是太心狠,手里变出一个锦囊,道:“这里头有三颗还魂丹,能活死人、治百病,你到了凡间兴许能用得上。”

罗小楼感恩零涕,面上不显分毫,双手搭在锦囊上,哪想老头儿却不松手,两人僵笑地拉扯了一把,最后罗小楼一个使劲儿才把这宝贝给挪过来。

“这、这个一颗,要老夫两锭金子,你……省着点。”天机老人一脸肉疼地抽抽嘴角:“哎!我已经跟转生办打过招呼,让他们照顾你一些,尽量把你安排在灾星身边。还有,若是不幸被他克死了,也不必灰心,还可再接再厉——”

“什么——”

此时罗小楼已经一脚跨出了望仙台,那下头就像一个马力十足的马桶,他才来得及听清楚最后一句,整个人吸溜地就被冲了下去,唯有那凄惨的叫声在天地间远远地、远远地流传……

第二章

一个年幼的孩儿正在临案写字,如今已经跨入严冬,屋檐上白雪厚积,他身上只套着一件半旧不新的棉袄,小脸儿已经冻得微微泛紫。

且再仔细瞧瞧,这偌大的屋里,便是个暖身的炭火都没有。这个七八岁娃娃手里抓着一只毫管,一字字临着案子上的一本书。这本《史鉴》还是他用自己半月的俸从文华殿的小太监那儿换过来的,文华殿便是宫中的藏经阁,四书五经圣贤遗训尽在当中,可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便是要借阅一本也要看小公公的脸色如何。

在这宫中便是如此,不得宠的主子,还没个得了脸面的狗奴才风光。

照规矩说,未出宫的皇子纳奉是一月三两银,他一月拿到手里的尚不足一两,其余的都叫那个掌事太监克扣了。无非是欺他母妃已死,又不得圣宠,这十几年都要在他眼皮底下过活。

越云初抄完了一张,仔细地将纸放在案边晾着。他用的纸墨都是最次的,一般富贵人家也不大爱使,对他来说却是珍而重之,一丁半点也是浪费不得。

小孩儿呵了呵冻僵的手指,那笔管上都沾着血渍,这本书两日内就要还到文华殿,他若要再读,只能把这些字挨个累记下来。

他年已八岁,若是母妃强势,早早便该入得天子书房。

奈何其母贞妃在生下这二皇子后便一夜疯癫,满嘴不认亲儿,本是圣上极宠的美人,就这么被锁在冷宫之中,不日便自溢而亡。

这些陈年旧事,越云初也是听下人嘴碎,他自打出生起爹不疼娘不爱,头几年还有个善心的老嬷嬷看照,去年春天那老妪也熬不过病死了。越云初将那些母妃留下的一点首饰和衣裳都交给了小公公,让人找一口薄馆把老嬷嬷埋了。

自那时候起,这荒凉的斋德殿就只剩下他一人了。

只是,越云初却不是个乖乖认命的。

他幼时常常摸到御膳宫寻些吃的,一次认错了路到了书芳斋。那一日,他第一次听了朝内大学士的讲课,也是第一次见到太子越止清。

太子乃皇后高氏所出,高氏出身名门,家中百年来已经出过一后三妃,永宁三年入宫便尊为皇后,一年后与当时极其受宠的西宫贞妃于同一日产下皇子。只是这两个举世无双的女子,其命运却是如此不同。

皇后所生的越止清甫出生便极是可爱,小小皇儿缩在皇帝手中,软软糯糯的就笑了起来,逗得皇上龙心大悦。至于西宫贞妃所生的越云初,一出生便是瘦巴巴的小猴儿,打娘胎来便有不足之证。传闻贞妃为抢先皇后生下皇长子,孕期以来服食偏方秘药,这才害得皇儿一副福薄短命之相,正待要将她问罪,哪想贞妃却寻到皇极宫,疯疯癫癫地说这不是她的孩儿——

越云初深一吸气,再不去想那些宫中密事。

他收了纸笔,又小心翼翼把抄好的书文放好,才拿着蜡烛到榻上去。

只见,那榻上鼓起的一小块。

越云初挑挑眉,把薄薄的被子一掀,一只黑不溜丢的小团团就被他给翻了出来。小眼儿惺忪地眨一眨,好似不知今夕何夕地看着周围——

“一个备用粮食,都敢爬到本皇子的床上,下去!”越云初趾高气扬地哼哼着。

小黑狗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掀了个白眼儿——这小屁孩儿在外头受包子气,对着一只畜牲显摆皇家的架子,这小样儿精分的……

吐槽归吐槽,小狗儿还是爬了起来,把床给正主儿让出来。

越云初瞧这畜生摇着尾巴往外走,一张苍白的小脸又凶了起来——孽畜,你要去哪里!

孽畜……孽畜……

小黑狗回头,平静如波的眼神隐隐含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怨念。

——看什么看,还不快上来给本皇子暖床!

小黑狗看着那张白白的脸蛋瓜子,瞧他嘴唇都冻成紫色了,再看看这一室的萧瑟,还有那咬牙强撑着寒冷微微发抖的小身板儿……唔。

看小黑狗跳上了床,越云初墨色的双眼泛起一股笑意,脸上却一副纡尊降贵地掀开被子,把一人一狗都给盖个严实。

——孽畜,过来点!想要冻死本皇子吗!

小黑狗只好往小孩儿怀中又缩近一点,接着,一双冰凉的手臂便搭在他的身上。小黑狗挨着这个软软的小身体,他不由得抬抬狗头,瞧见那巴掌大的脸儿满足地莞尔……

唉,算了。

罗小楼(现代号孽畜)发现自己投身在一只刚咽气的小狗仔身上时,深深地感觉到了来自转生办的恶意。

自从千百年前仙魔大乱之后,如今这天上的来到人间办事,规矩花样真是怎么坑怎么来。不止法术被禁了,为了避免天道命运遭到外力的扭曲引来更大的祸端,如今要插手人间事,还得投到将死的凡身肉胎。

这规矩也是刚施行的,没想到就让罗小楼给撞上了,其实他原本是没什么意见的……但是!!

这个但是很重要,他深深认为自己应该跟转生办促膝长谈人生。

至于他又是怎么被越云初捡到的,那也只能说是天命注定。他本是梓宫太子养的一只狗儿所生,这一窝里就它长得最寒碜,全黑引为不详,下人怕他污了太子的眼,便要将他扔出去打死。越云初“偶然”晃到梓宫外头,见着了这半死不活的小狗,生了恻隐之心,就向公公将它讨了。

只有罗小楼心里最清楚,越云初哪有这般好心,无非就是冬天到了,想说炖过狗肉暖暖身子也是极好的——

于是罗小楼在锅边啪啦着爪子,费劲卖萌讨好之力,旺旺叫得嗓子都哑了,才免于一投身就被炖汤喝的下场。

今日,越云初又悄悄溜到书芳斋外头听课,他掂着脚站在窗外,罗小楼就趴在他的身边——

在他看来,越云初的出发点是好的,正所谓知识改变命运,越云初虽说落得先天不足,却是极其敏而好学,如今靠着自己摸索,也算是把四书五经都琢磨过了一遍。

只是,要说越云初全然是来听书的,罗小楼倒是不全然相信的。

他懒懒地一瞥眼,只看越云初听讲听的又微微分神了去——依着他的视线去瞧,便可知他正在看着谁。

这些小孩儿个个粉雕玉镯,其中坐在最前头,模样生得也最为精致的便是太子越止清。越止清出生三月便尊为太子,尽蒙圣宠,再是华贵不过。据说太子不足一岁能走,三岁成文,五岁时才华已经名满天下。

本是同日生,命运却截然不同。

瞧瞧越云初着的衣袖,那些金丝都被拆去换了银两,看着倒比那些君侯家的下人还要寒酸。

——看看那儿,又是谁来了?

——他怎生又来了,明明愚钝不堪,还老是在外头鬼祟祟的。

那些太子伴读俱是出身高贵,公子哥们损其人来还真是学足了妇人模样。只看越云初涨红了脸,见太子瞧了过来,更是觉得无地自容。

肃静、肃静——

负责讲课的翰林大学士咳了咳。此人学识极高,却好巴结权贵,他扭头指着越云初道——若是想听便进来,老夫考校你几句,如果答得上来,坐着听也无妨。

越云初闻言整个人一个激灵,那黯淡的双眼像是点燃了一个小小的星火,灿烂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走进屋内,学那些贵公子们做了个揖,只是他不曾学过正规的礼数,这番下来尽显不伦不类,叫一干公子们暗暗取笑。

大学士捋着须,问: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这是指哪三省?

本来他叫越云初进来便是为了叫他出糗,不想这连正式启蒙都不曾的小娃娃偏头想了想,就不卑不吭地答道: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哦?

大学士毫无诚意地说了两声“不错”,又说: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越云初随即抢道: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躲在外头听的罗小楼点点脑袋,越云初到底是真龙转世,天智早开,再辅以勤勉向上,早晚得着云雨,一飞冲天。

大学士又陆续考了周易、大学、春秋……这些越云初自己研读了不下十来遍,他身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又将这些圣贤书全都抄写了一遍,这点简单的又怎么能轻易将他考倒。

现在甭说那些不学无术的公子们一脸菜色了,就连太子也是面上含笑,眼眸却有光影闪烁。大学士见情势失控,又不想落得食言而肥的名声,便拉下了脸,道:“这一题,你若是答对了,今后就来一起上课吧!”

“请先生出题。”越云初何曾这么风光过,不免有些得意忘形,露出了一副踌躇满志,势在必得的模样。

大学士低低哼了一声,道: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殿下有何高见?

这题莫说那个“三岁能文,五岁成诗”的太子了,一般的饱学之士要答上来也是很不容易。

这老叟真真是为老不尊,明眼人看便知道大学士无意允诺,故意为难个几岁小儿。越云初何等聪慧,又怎生看不出这里头的蹊跷,他握紧双拳,颤颤地抿唇,那倔强的神情直叫人甚为心疼。

“殿下这题答不出,说明学不成、文不能,天性愚钝,便是老夫也无能为力,自请吧——”

大学士一句天性愚钝,便让底下的响起窃笑声。

越云初的脸色渐渐地又红转白,他今日颜面尽无,更落得了个“天性愚钝”的名声,还是在太子跟前……

哪想此时,就听见太监尖声道——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亲临书芳斋,那还真是极其难得的一件事。大学士与一众皇子公子们忙俯身跪安,越云初因不曾受过言周教,此刻却是傻傻站着。

他先是闻到了一股淡淡花香,接着就见一个雍容清贵的女人在宫娥的簇拥之下款款而来。皇后高氏未嫁之前素有当朝第一美人之誉,现今也依然是光华照人,到哪儿都是蓬荜生辉。这也是越云初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见皇后,他怔怔地眼前的女人,直到公公大喝一声——大胆!见到皇后还不快跪安!

越云初闻言才后知后觉地跪下来,他自觉皇后也在看着自己,一时之间竟紧张地屏住呼吸。

皇后扬手让众人起来,就看太子齐止清亲热地喊了一声“母后”,站到皇后身边。

高氏先是问了大学士太子的功课,接着目光落到了一直跪着的越云初身上,问:这个是哪家的孩子,倒是不曾见过的?

一旁自有人上来,贴耳报上名来。

竟然是他……皇后微微一怔,招一招手,把越云初叫到跟前来。

越云初不安地站在高氏面前,只看她彩妆云鬓,一双凤眼正静静地打量着自己,眼中好似闪烁着莹莹的波光,半晌后才道:好孩子,生得真像你母亲。

越云初曾经见过生母画像,那女人一副艳媚长相,却也说不准自己是像她不像。

素闻皇后为人宽厚,今次一见果真如此,她晓明了事情了来龙去脉,便说:倒是本宫疏忽了,改明便奏明皇上,让二皇子一起来书斋里听讲。

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是如此。

皇后接着又赏下了的几盒宫中的点心,这才携着太子一起回宫。

直到夜里躺在床上,越云初尚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这孩子被人刻薄惯了,难免也养成了刻薄的小性子,今天突然得了这么大的好处,一时之间竟有点儿难以消受。

罗小楼看他将那三层食盒开开关关,末了好像发了极大的狠心,才捻起一小块放在嘴里。

不吃还好,这一吃,罗小楼就看见那小小的身影颤抖了起来。

喝——这可把他给惊得!

只看,那只小黑狗围着越云初身边打转着,然后攀在他身上发出“呜呜”的叫声。越云初当即紧紧抱住他。

罗小楼只觉得后颈有温热的水珠滑落,一个含含糊糊的声音抖着说:“我想我娘了……”

“……”

奇了,怪了。

这么个可怜兮兮的小不点儿,到底怎么会变成手染鲜血、动摇山河的大反派呢?

第三章

前两回说到罗小楼领旨下凡,以化解金龙魂魄的怨气助其重返上界。其中,到底该如何化解,怎么化解,罗小楼严肃地认为,这都不是区区一只汪能关心的事儿了……

作为一只四体不勤的宠物,在此加上括号:备用粮食,罗小楼是怎么想破脑袋都不知道自己除了吃喝拉撒卖萌之外,还有什么正经活儿能做。

关键是,要做越云初身边一条称职狗,那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一件事。

——孽畜,刚才又瞎晃到哪儿去了!

——本皇子去听讲的时候,你给我乖乖地在这儿等着!要是我出来没看见你,仔细你的皮!

——看什么看,没看见本皇子冷了吗!过来暖手!

——你竟敢冲本皇子翻白眼!好大的狗胆!

……

如果不是罗小楼做不出捂额的动作,那唯有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方能充分诠释他心里的悲恸。

他虽不曾于万年前见过金龙本人,可以崇亭星君那不好闲话的性子来说,能在金龙身上用以“璧玉无瑕,瑶台谪仙”八个字,已能十足说明金龙原身必然是个当代绝世的美男子,再辅以“战挑六界,震慑八方”“怒啸以蔽日月”等等等……

愣说一个武力值颜值都达到巅峰的一代传奇人物,怎么也不该是现在这样的性子才是,倒是那个太子越止清举手投足皆落落大方,年岁尚轻以渐显明君之势,小脸蛋生得也是如切如磋,若不是在越云初的眉心上瞧见了一抹微弱的金龙神光,罗小楼还真当自己认错了人。

不过要说起越云初有哪里不如越止清,除了教养气质之外,越云初几乎是样样不比人差,他最是勤奋坚忍,入得书房斋后更是尽显本事,明明上学得比谁都晚,学得却比谁都快。奈何教书先生却极不喜他,总是寻些话头罚他站着跪着,打打手心那是常有的事,越云初次次受了委屈嘲笑都咬牙忍了下来,唯有夜里在手心上抹点自配的凉膏,抱着罗小楼不言不语。

这小娃娃也是个宁的,唯独见到皇后的那日抱着他哭了一晚上,之后不管受多大的苦都没看他掉过一滴泪。

说到皇后高氏,这便不能不提那些后来事——自打那天与高氏打过照面,斋德殿这儿隔三岔五地便有上面赏下的赏赐,就连给太子裁新衣,也没忘了越云初的一份儿。

过去这个冷冰冰的鬼殿,如今总算是烧得起炭火,那些太贵重的赏赐下人也不敢轻易寐了,只是皇后娘娘赏得多是些吃的用的,又遣了太医来给越云初诊治,只是越云初的体弱是打娘胎带出来的,要真的好起来还需慢慢调理,皇后也是个宽容的,当即从私库里取了一只百年人参赏给越云初。

越云初这般将养了一小阵子,气色果真好了不少,起码这小脸不再那么白碜碜的,夜里抱着罗小楼的时候,也能感觉这小子皮下终于长了点肉,骨子没那么硌人了……

越云初在皇后这儿受到了前无仅有的厚待,心里只把高氏当成了再世恩人,太子越止清更成了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只是某日越云初揽镜自照,左瞧右看地不知为何折腾了半天。

罗小楼在一边儿懒洋洋地趴着,这天也渐渐暖了,他闲闲无事便晒晒太阳,越云初老是嫌他懒,怎么逗都不爱玩,哑巴似的连叫一声都懒的。

“孽畜,你说说……我这眼睛,是不是跟皇后有点像啊?”

罗小楼闻言抬起狗头——事实上,越云初的相貌生得极好,就是先前过于清瘦,罗小楼到底是个活了上千年的老怪,怎么会看不出越云初的底子,待他开脸了,妥妥的是个国殃民的凶残苗子,便是太子跟他一比,那也顶多算是小家碧玉。

可要说到像皇后——

罗小楼将这小脸儿细细打量一番,皇后高氏自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人,端看面相便知是个心机深细之人, 她虽是出身高府,本来却是个妾侍之女,当今圣上原是嘱意高家嫡女,哪想一日高府畅游,偶见高家女儿游湖采莲,惊鸿一瞥便为之所倾,宁得罪高府长老也要迎高氏入宫。这本是一段野俗佳话,高氏本人生得一张倾国美貌,后宫三千无一能及,一双凤眸更是暗藏城府心思……正是越云初这双眼!

罗小楼察觉了异样,不由暗暗心惊。越云初却摇头笑了笑,自嘲道:是我庸人自扰罢……

一副怅然若失之样。

越云初啊越云初,你是肖想疯了么?

越云初喃喃自语,他再是早慧,到底是个八岁孩子。这个年纪,若不是命苦的,哪个不是待在亲娘身边呵护备至的。越云初是祸星降世,命格里注定亲缘凉薄,再狠一点便是弑父杀母也不足为奇,可是罗小楼此刻看到的却是个寂寞孤独的小娃儿,他本就是个心软的,不由上去蹭了蹭他。

我不是还有你么?……我一点也不难过,至少,我还有你。

越云初一脸祥和地抱着小黑狗,额前的金光亦是一片柔和。他自知命里福浅,是个连娘亲都不认的,是以对手边的一点温暖都极其珍视,不论是人还是物。

这日,罗小楼在檐下边纳凉边等越云初下学,他这只汪真是越做越到位了,看越云初对他越发地和颜悦色便知晓他已经成功打入了目标的内心,总算摆脱了备用粮食的险境。

再说,罗小楼总算是掌握到了一点线索——初见越云初时,他的额前泛着黑气,那小小的金龙魄被压制得不忍直视。可是随着他尽心尽力的卖萌打滚求抱抱,竭尽谄媚佞幸之姿,越云初额前的那团黑气好似渐渐地隐没下来,取而代之的便是金光的强盛。

看来要想天下幸免于难,还须让越云初平心静气,慢慢地唤醒他的良知,必能将他导向正途,让他知晓这世间的——

——不过是个疯妇生的短命鬼,也敢如此嚣张!

——真是小人得志,瞧这一副得意的模样,凭你也配跟太子比肩?!

……美好,咳。

罗小楼抬起四爪火速赶过去,果真见到几个高头大马的小鬼头围着越云初。这些个都是朝中的世家子弟,打小作为太子的伴读,日后若不出意外必是天子朝臣。只看他们当中一个将越云初退倒在地,越云初的纸币墨水都打翻在地,这些东西都是他的心尖尖儿,一饭一羹省着换来的,哪能受到这般糟蹋。

越云初当下怒吼了一声,拼命也似地跟他们推搡扭打。

那些公子平日里看看书,练练骑射,都是有点底子的,哪里是越云初这个小萝卜头能动得了的。罗小楼瞧见越云初脸上吃了一拳,眼里都快冒火了——

反了!——他家的也!敢!动!

越云初抱住脑袋被人拳打脚踢,还没瞧真切就听到前头一声惨叫——

一只黑狗冲了出来,对着那挥拳头的大个儿胳膊张嘴就是一咬!

“啊啊啊啊啊啊!!”

不会叫的狗会咬人,愣是那家伙怎么甩,罗小楼怎么都不松口。直到见血了他才将利齿一放,半大不小的身子挡在越云初前面,狰狞地狂吠着,全然一副舍身护主的架势。

“看着干什么!打死这条畜牲!快打死它!”那个被咬的可是征远大将军的独子,大将军手握兵权,平素里连太子都要予以他些好脸色,何曾被人这么落面子。

这只黑狗是极其凶悍,旁个儿的想上来都被挡了回去,无论如何就是不让他们靠近越云初分毫。

越云初茫茫然地看着挡在自己前头的小小狗儿,内心一股暖流汹涌磅礴,直让他差点落下泪来。他活到现在,几时被这么护过,就是嬷嬷在的时候也保不得要挨骂挨打,这些人待他猪狗不如,却没想到唯一肯以身相护的却是一只狗儿……

这般一闹腾,甭说宫中护卫,连越止清都被惊动了。

“这是在做什么?造反么!”

只看太子乍到,那些做妖的俱都夹起了尾巴。

越止清上前来,看到眼前的景色便露出怒意,那个被咬的纨绔晃着血淋淋的手想在太子面前告状,反见太子扬起一抹冷笑:“赵公子,好大的架子,好大的胆子!孤的弟弟,当朝的二皇子,岂是尔等能这般轻贱的!”

储君出声谁敢多言一句,就是将军独子也诺诺低头,不敢造次。

至于越云初看着这如天神降临的少年,内心是作何想法,面上倒是写的明明白白,怕是日后这个太子哥哥要他上刀山、下油锅,他也甘之如饴了。

——别人看不看得出,罗小楼不晓得,他自己倒是心如明镜。

没有太子的刻意纵容,这些世家公子怎会对越云初如此不敬。越云初受人欺凌,他早不来,玩不来,偏偏到得这么巧,只能说这个宫中养出的多是人精,这个太子怕是不好善与。

越止清上前来亲自将越云初搀扶起来,执着他的双手温和问道:“皇弟,你可受了什么伤没有?”

越云初愣愣看着他,然后憋红着脸轻轻摇头。

越止清莞尔,欣慰地拍拍他的手。

眼前这个俨然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直叫人觉得储君宽厚,来日必当是千古明君。

太子赏罚分明,叫那些公子们当众向越云初跪下赔礼,还要抄上百篇训诫,明日就得交到堂上。毕竟都是朝中重臣之后,不能罚得重了,免得生出了偏离之心。

本来此事应当这么揭过去了,哪想那个将军独子却嚎了起来:“这个畜生咬了本公子,怎么能这样算了!太子莫非连这狗东西也要包庇!”

越止清顿了顿,心想这赵元潜到底是赵家的独苗,在宫中若有个好歹,对他、对母后将来的计策都并非好事,只得道:“既然这只狗儿如此不受教,孤也当公正惩处。来人——”

说罢,就要让人把小黑狗带下去绞死!

越云初顿时大惊,他哪里还顾得自己,紧抱住黑狗儿跪下来,求太子收回成命。

终究是一条贱命,哪里抵得将军独子尊贵,越止清看越云初如此不懂事,眉头微微一蹙,由着几个侍卫把一人一狗强分离了。

放开我!放开我——不要杀它!我求求你们不要杀它,我求你们了——

越云初哪里还记得自己是个皇子,只跟疯了也似地要去把狗儿抢回来,奈何他再不愿,也是于事无补。

越止清只将这哭得快要晕厥的孩子从地上扶起来,道:本宫那里还有几只言周教得当的,一会儿你随本宫回去,尽由你去挑……

越云初却咬着唇不断摇头,双眼含泪地死死地盯着前头,真正的面如死灰。

罗小楼被人拿了绳索勒住脖子,在最后一刻,深深地看了越云初一眼。

不愧是千古难见的凶星,他居然这么快就被克死了啊……

第四章

前头说到罗小楼为护主英勇殉职,他原先还暗暗叫糟,心道这事儿坏菜了。没想到他魂魄刚刚离身,一股强大的吸力又将他给吸溜了去——

眨眼之间,罗小楼醒过来。

眼前黑蒙蒙的一片,唯有不远处闪烁着微弱的火光。罗小楼正欲挪动身子,锥心刺骨的疼痛瞬间遍布全身,霎时间疼得他直打颤!

这莫不是被人拆骨扒皮了?何至于这么对待一条狗儿,早知这样,他何苦去呈那个英雄,须知祸星的命一般都硬得很,横竖克死了别个他还能乐呵呵地蹦跶着……

罗小楼一个翻身,就发现了不对劲儿。

他眨眨眼,费力地抬起爪……不对,这是——

他瞅着眼前这血肉模糊的手掌,屈一屈,伸一伸……

这是他的手!

是他的手!

他的手!

的手!

手!!!!!!

罗小楼顿时热泪盈眶,第一次尝到了再世为人的喜悦,奈何他怀抱着这样的狂喜之情过不了多久,一声冷飕飕的轻笑就横穿而入。

那声音寒胜冰霜,直叫人冷到了心底去。

一个寒面少年徐步而入,且看他容姿不凡,下颌尖尖,一双眼眸顾盼流萤,莫说当世,便是千古也是难得一见的好皮相。只是他裹着一件厚重的狐裘,瓜子脸蛋儿也不过巴掌来大,一副弱不胜衣之姿,眉眼间却夹带一抹残酷笑意,颇有蛇蝎美人的模样儿。

——看样子赵公子在天牢里过得还算舒心,落到这幅田地了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悠悠地闲步而来,银丝鞋履就这般踩在了那摊在地上的手掌上。

罗小楼立马疼得倒抽口气。

看着那地上的血人露出了痛苦的模样,少年竟甚是愉悦地笑了起来,那姿态乃是说不出的清丽绝色,奈何在此时此境,他这副模样实在叫人看了寒毛直竖,惶恐之至。

这样的折磨没持续多久,少年就按着胸口咳了起来,那些侍从也是机灵的。跟变戏法也似地找了张太师椅来,扶着少年坐了下来,上茶的上茶,捏肩的捏肩,活脱脱的一个太上皇模样儿。

少年喝了一口热茶,抿了抿唇,嘴里却是满满腥气。他看着地上那人的惨样,脸上尽是残忍的快意,接着意兴阑珊笑叹:赵元潜,你当日欺我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赵元潜——?这名字好生耳熟,他是不是在哪儿听过?

少年又低低地咳了起来,眼里的戾气却越来越重,罗小楼这方见他眉心间一片乌黑,中心处隐隐约约一点金芒闪烁,却微弱的几乎可略。

卧槽!罗小楼的脑子里顿时跳出了无数个B站弹幕——竟然是他!

不过一转眼,前头那个盛气凌人的小屁娃儿摇身一变,居然成了眼前这一个病歪歪的蛇蝎西施!

越云初自是不知道跟前这具身体里的魂魄早被掉包了去,他好似在压抑着满腔恨意,猩红的唇张合着,又扬起一抹刻薄的狠笑——我日日夜夜都盼着这一天,这些年来,我每次见到你,都恨不得将你千刀凌迟……

罗小楼心知越云初绝对是个说到做到的主儿,就是不知道这身子的原主到底是怎么得罪了他,能让这睚眦必报的小子记恨成如此。

越云初犹在那儿自言自语般地说:你想不到吧?你赵氏今日这副光景,正是我一手策划促成。为了这一天,我这七年来步步为营,慢慢地扳倒了顾、秦、谢三大世家,如今唯独剩下你赵氏满门。

明日午时,你赵氏一家老小的脑袋就会悬在城门之上,至于你……

说得正到兴处,那血淋淋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袍角。

“让……我……死……”

听清了那人嘴里所说,越云初却狰狞一笑:“我改变主意了……赵元潜,你越想死,我越不会让你这么痛快地去死。我要你活着,我要你在我身边受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只看那双墨色瞳仁紧紧地盯着自己,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越云初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愣住,竟是对着这双眼看足了半晌——

直到“赵元潜”侧过脸猛烈地咳嗽,越云初方回过神来。他略有些局促地退后一步,脸色不多时便恢复了阴冷的模样。

见“赵元潜”都吐血了,越云初冷道:“别叫这畜牲轻易死了,三日后斋德殿,我要见到活的赵元潜。”

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清冷的背影扬长而去,罗小楼颤巍巍地伸出手——

这种儿子大了不认爹的感觉真的让他好心塞……_(:3」∠)_

罗小楼万万没想到,在他两眼那一睁一闭之间,七年光阴已然匆匆过去。

这七年之间越云初究竟是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从他那副半死不活强撑着一口气的模样来看,想必又是一段惨绝人寰、不堪回首的过往。

越云初如今早不是当年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单纯孩儿了,他在小黑狗儿死后就变了个人也似,在外头不再锋芒毕露,会的也都装着不懂,安安份份的模样任谁欺负也不还手。倒是皇后高氏对他越发怜惜,没多久便将他接到自己宫里好生照料。东宫待他亦是不薄,但凡手里有哪些好的,必是头一个想到这个云弟,两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同食同寝,在外人来看,这对皇家兄弟可谓是相濡以沫,情谊深厚——

至于这当中各人想法,也唯有各人知道。

越云初自打年满十四后便从皇后的椒房宫搬回了斋德殿,只是每隔数日都会上高氏宫中请安。

且看那座上妇人头上插满金玉凤钗,一派端庄娴静,举手之间皆是母仪天下的凤仪。

过了大半月才来看看母后,却不知你究竟在忙些什么——高氏虽然已经过了韶华之龄,眉案之间仍可见昔日风华,她对着越云初似真似假地嗔怪一句,言语间多有亲近厚待。

不过是些琐事,说了只怕娘娘听了心烦。

高氏听到那声“娘娘”,脸色不见变化,唯有眼里闪过一丝光影,不过一瞬又迅速淹没在一片黑色漩涡之中。

但凡有眼的皆看得出来,皇后视二皇子如同己出,这些年来,不说细心照拂,便是东宫没有的也不会轻易短了越云初,奈何热心情却贴了冷面儿,再是亲热,越云初无论如何都未曾唤她过一声母亲。

再者,越云初又是个吃得了苦、享不了福的,养得越是精细,身子却一日日地虚弱下去,太医院里医正轮番看了,都瞧不出什么毛病来,唯有说是越云初常年来郁结在心,加上儿时落下的病根,一发起来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也是常有的事。

再观越云初的面相,他这五官已经长开了,在众多皇子里,越云初与那些个一比,简直是璧玉同顽石。这相貌好是好,可瞧他那锥子脸尖点儿,两颧消瘦,无论如何都不是个福厚,尤其两眼下常年泛着青黑,绛唇猩红,平白无故地添了些阴煞之气。

而越云初为人行事也颇具邪性,可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尤在扳倒赵氏一门上更是机关算尽,大有一副玉石俱焚的模样。

高氏与他闲话家常几句,见时机已到,遂问:那个赵霸王,正是赵将军的独子赵元潜——

提醒娘娘,反贼赵志军已非我朝将军。

越云初插来一句,高氏有些尴尬地一哂,又转而道:母后听闻,那个赵元潜被你私自扣押了下来,可有此事?

宫中哪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越云初身边的,哪怕他今天换了双鞋子,自有人尽数禀告皇后。

哪想越云初却是铁了心睁眼说瞎话,他“哦?”了一声,笑道:是谁人胡乱嚼的舌根,赵氏父子早于不日前于菜市口斩首示众,这狸猫换太子的事儿……儿臣,如何会有这天大的胆子?

狸猫……换太子?

这话似在意有所指,高氏听得神色微变,一时之间竟是不知如何接下话头,却看越云初一双寒眸凝视着自己,仿佛早就洞悉了她内心中的一切。

母后——

越止清不等太监通报一声便跨步而入,如今越止清已经上朝听政,他身上的太子官服还未来得及换下,便到母亲这儿来请安。

只看一个与越云初气质截然不同的少年走了进来,他身姿容长,模样俊雅,眉眼和善,俨然一脸仁德明智之相。

素闻太子勤政爱民,能力非凡,单拿这次捉拿赵氏乱党来说,越止清便摘得了头个功劳,方才在殿上宣文帝龙心大悦,群臣亦大赞太子贤能,殊不知这在背后出谋划策的却是另有其人。

云弟,你也在这儿?

越止清早早得了消息,此刻却做出满脸意外的模样。他来到越云初座边,握着他的手,皱眉道:几日没见,好像又清瘦了点。可是斋德殿那帮奴才怠慢了你,不行,孤得将他们好生训一训——

皇兄莫错怪旁的,是云初这身子不中用。

越云初垂下眼,让人瞧不清他目中心思,只是那只手默默地从越止清掌心中抽离出来。

越止清好似未察一样,仍是关怀道,不罚便不罚,父皇刚才赏了孤一个仙丹,是方太师新近研磨出来的,说是吃了能延年益寿,孤听了头一个就想留给云弟了。

宣文帝沉迷于仙术之道,这些年来一直钻研长生之法,在宫里头养了一批老道术士帮他练丹,大多政事都丢给了太子。

越云初闻言淡淡一笑。他本生得极美极艳,若是不做出那狠厉姿态,倒是颇有出水芙蓉之姿,愣是越止清宫内豢养无数妾侍与娈宠,竟无一个比得上他……

——你一来眼里只有你云弟,可还有我这个母后没有?

高氏突来一句,越止清忙收回目光,转而走到高氏身边连番讨好。

世人皆知东宫与皇后感情深厚,比之一般民间母子还要甚。只看高氏握着越止清嘱长问短,大意是教他不可自傲,还须多多接纳朝中大人意见,越止清连声应了,几次嘴贫逗得皇后咯咯直笑。

越云初暗暗看着眼前这母子其乐融融的景象,两手无声攥紧,胸口似有一股怨气无处可发,终于他按捺不住站了起来抱病告退。

看越云初的身影逐渐远去,越止清总算拉下了脸,躁怒地一挥袖:这小野种眼里根本就没有孤!

皇后微微拧眉,嘴上劝道:清儿,他到底对你还是有用处的,你万不能没有这容人之心。

母后!您为何老是帮他说话!孤早就受够他那半死不活的模样儿,别以为孤不知道,在母后心里,越云初本就比儿臣还要重要吧!

清儿!——皇后厉声一拍桌案。越止清自知错言,低头噤声不语。

高氏看看他,不由伸出双手将他揽进怀中,轻声道:清儿,你是母亲的亲儿,母亲再跟谁亲,哪能抵得上我们母子连心。我护着云初,不正是为了成全你么……

母亲……越止清搂紧了高氏。

你且放心——高氏看着越云初离去的方向,喃喃道:他威胁不到你的,母亲早就问过方太师,他是早夭易损之命,只有你才是本宫的儿子……

却说越云初回到斋德殿,摔了几样物什发了通火,然后好似想起了什么事,大袖一挥:把那个狗奴才给我带上来!

须臾,一个男子便被侍卫领到了二皇子跟前。

那男子步伐怪异,像是骨头被打断了又硬接回去。他拾掇得还算干净,生得一张阳刚英俊的样貌。可是他现在双手铐着重链,身上穿着下等奴役的衣裳,在衣服下更有个烙上的奴印——这是世世代代皆为下奴的意思。

赵元潜素来在京中嚣张惯了,仗着老父势大,强抢民女群斗勒索的浑事没少做过。在宫中的那几年更对越云初多有刁难,后来越云初相貌出落得越发动人,这登徒子几次起了歹心,只有他们私下二人的时候几次口出污言。

然而,真正要越云初恨他的,却不是这些事。

他从太监手里接过软鞭,这鞭子泡了一夜的辣油,一鞭下去就是七尺大汉也要疼得咧嘴呲牙。

越云初还让他活着,就是要慢慢地折磨他,待他玩腻了,再把赵元潜削成人彘,叫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儿。

亲眼看着家中高堂姐妹族兄人头落地,赵元潜,你心情如何?——越云初阴阳怪气地围着他边说边走着。

只看那个跪在中央的男子抬起眼眸,眼里犹是那般平静无波,好似越云初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无辜的样子深深地激怒了越云初,他扬起了鞭狠狠地在“赵元潜”地身上甩了十几下,直到他上气不接下气,看这男子蜷在地上,窝囊样儿地抱住头,却迟迟不见他求饶。

越云初吸着气,道——现在有骨气了?那几天不是哭着求我学狗叫吗?嗯?

男子看他停了下来,颤颤地跪直了身板,一双眼眸却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越云初,然后慢慢地伏地拜了下来,动作一气呵成得几乎刻板。

“这位贵人,小人似乎失忆了。”

第五章

当日,罗小楼抓着越云初的袍角,乃是发自于内心地求他予自己一个痛快——他总算是想起来这赵某是何许人也,尤其在后来看见胳膊上一块陈旧的牙印之时,罗小楼忽然深切地明白了何谓天意弄人——

投身到自己的杀身仇人身上,还要凭借这个身份感化已经黑成锅底的越云初,不如让他就这样死了再穿一回……

然而这天上地下都有明文规定,自戕之罪不亚于弑人女干掠。他自身死之前放下屠刀之后,便立势双手再不沾染血腥,死后在刀山地狱诵经千余年,自是不可能为了区区赵元潜的身份就破了禁。

罗小楼唯有放弃了求死的念头,正所谓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失忆?

只瞧这玉面少年好似听到了什么荒谬的事情。

看罗小楼点了点脑袋,一脸老实诚恳的木讷模样,越云初阴着脸一笑,瑰丽得如三月红花——无妨,我自会帮助你好生回忆起来。来人!

罗小楼看那些太监搬来个大箱子,在他面前敞亮地一打开,十来样的刑具看得头皮都发麻了去。

越云初往太师椅上一坐,边咳边指着笑道:一样一样给我上,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什么时候停下来!

“……”

收回前言,还是让他死吧。_(:3」∠)_

越云初看着那刑法变着花样般地折磨着这个男子,管他夹趾还是穿针,那个男人硬是咬着撑着,哪有在大牢里那被吓得屁滚尿流,一眨眼就把该说不该说全都招供的孙子样儿……

再来就是那双眼——越云初知道有的人经受刺激后难免会性情大变,可是,会连这双眼里都东西都变得如此彻底么?

那深墨色的瞳眸一片清明,不见半点过去的狎昵和邪佞,反是如同孤山般苍翠宁静,好似再大的折磨都不会让它掀起一点涟漪……

莫不是,这个赵元潜……真的失忆了?

越云初越想越烦躁,若赵元潜忘却前事,那他欠他的帐又该找谁算去?他这些年孤枕难眠,只想着要这些人以命偿命……越云初颤颤地将手放在胸口前,没人知道他贴身带着的一个锦囊里放着什么。

这个锦囊是死去的老嬷嬷为他所绣,里边放着一颗犬牙,这一些,就是他这十几年来仅存在心中的善念,不容亵渎、不予窥探。

殿下,他晕过去了——已经泼了两桶水,也没见男子醒过来。

越云初蓦然回神,他看了眼昏倒在地上的赵元潜,竟失了折磨他的兴致。

——把他拖下去,给我看好了,他要是死了,你们……

那笑靥让这些个宫奴在心底打了个寒颤。要知道这个二皇子绝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若是大意得罪了,可不是轻易能善了的。这些下人诺诺领命,俱都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越云初嘲讽一笑,他这斋德殿里里外外都是东宫的人,对这帮狗奴才何须在乎什么……他将杯子掼到地上,瞧着一地的碎片渐渐出神。

纵是锦衣玉食、那些过去小看他的如今无一不敬他怕他,可那又如何?

他仍就是孤家寡人,身边连个可信的、可亲的人都没有。

这修葺的华美精致的宫殿之中,小小的少年无声地拢紧了裘衣,似是极冷一样地双手紧紧地环抱住自己。

罗小楼受了这一场折磨,又在床上躺了几日。这才刚能下床遛达两全,又被人一左一右地架到越云初跟前。

越云初犹是那一张全世界都欠我银钱的冷脸儿,印堂黑得都要滴出墨来,只让罗小楼在前边儿跪着,自个儿捂着暖观棋不语。

他捂住嘴咳嗽几声,边上的奴才赶紧地把茶水给呈上来,越云初却一摆手:让他来。

……在说我么?

罗小楼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躬着腰把杯子给端上去。越云初跟个太岁爷似的摸了摸,猛一地整个杯盅就往罗小楼脸上磕过去。

——太热了,再给我换一杯上来。

罗小楼眼睛都烫得睁不开了,就被两边的宫奴利落地拖下去,再去做新的给越云初送来。

越云初方才嫌热,现在又嫌冷,由着性子爱怎么来就怎么来。

罗小楼这下明白过来,这小样儿打算换个法子来折腾自己,真不知道臭小子这些手段都是哪里学来的,赵元潜这苦主死得倒干净,留下他活受罪!

越云初冷眼瞧着罗小楼在自己眼前屈躬卑膝,心道赵元潜过去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纨绔,必是受不了自己这么糟蹋他,待时日一长,不怕他不露出马脚来——

少年为自己的计策暗暗得意,不由心下一笑。

罗小楼看那小脸儿绽放出柔柔笑靥来,只觉眼前一眩,一时之间竟忘了移开眼。

——你若再看,我就让人挖了你的眼!

……

于是乎,如此这般,二皇子身边便多了这么一个奴才。

他也不费心给他换个名字,顺口就叫他一声“狗奴才”,罗小楼内心深深觉得越云初取名的技能点一定没好好点上,怎么横竖就跟动物过不去呢?

此外,越云初似乎也不怕自己把死囚掉包的事儿被人揭穿,几次有外客来访,都光明正大地对他颐指气使——那些人多是认得赵元潜的,没想到在越云初面前就跟没见过这人也似,越云初这般作为也是故意的,他认为赵元潜这般心高气傲的公子哥儿,在认识的人面前被他当条狗似的使唤,必当是忍不下去的,迟早要现出原形来。

然而——越云初永远不会料到,这具赵元潜的壳子里,装着的却是另一个灵魂。

他无数次的激将、羞辱、甚至是虐打……对罗小楼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倒不是罗小楼天生如同黄牛一般耐操耐劳,修罗地狱里的刀山油锅、铜柱冰山,随便一样都是超越生死的折磨,他都能撑了过来,这凡间里还有什么苦是他吃不了的?

事情至此,他现在越发能够明白为何天机老人说这个任务非他不可,若是叫那些细皮嫩肉的上仙受这等折辱还要他助金龙登天,除非是九天之外的圣人高徒才能这般以德报怨罢!

日前越云初随太子去万佛寺进香,许是在山上吹了凉风,回来后便咳嗽不断,连折磨罗小楼的性质都大大减少。

罗小楼觉得轻松之余,瞧越云初咳都咳出血丝来,这天上茶的时候就私下做主换了方子。

越云初一喝就喝出不对来,拧起眉头刚要拿杯子砸他,罗小楼就赶紧跪下说道:“这是小人从宫里老嬷嬷那儿问来的土方子,专治风寒咳嗽,殿下不如试上一试,若是无效,小人必会自去领罚。”

越云初举着杯子的手顿了顿,阴晴不定地眯眼盯着他,接着一钩嘴角:“你会这么好心?”

罗小楼垂头不语。

他在越云初身边伺候也过了好些日子,越云初也早就发现了“赵元潜”确确实实变了个人,这人沉默寡言,神情素来木讷得紧,命他往左就不曾往右,任是他如何羞辱都不曾看他眼里露出愤恨之色,要说是任劳任怨也不为过,实实在在叫他参透不了……

难道他真的失忆了?前尘往事无一记得,所以这双眼才会这般无静无波,似乎没有什么事能叫他变了脸色。

不,他不信。怕是此人诡计多端,要他卸下防备……

哼!赵元潜,好深的心计!

罗小楼暗暗瞧他面色变化多端,精彩之极,内心不由惆怅地一叹。

“待在这儿干什么,还不滚?”越云初仿佛觉得他极是碍眼。

“……等殿下把这杯茶喝完,小人便退下。”

此话一出,罗小楼发现越云初额前那团黑印中的金光竟微微闪烁了一下——!

虽说极快地淹没了下去,到底也是这段时间里第一次出现反应,罗小楼简直激动得快要落下泪来!

越云初看那双眼深深地看着自己,目中竟有莹莹微光,热切得叫他不由别过脸去。

“我会喝的,你下去吧。”语气是极其难得平和。

待罗小楼退下,越云初看着那杯茶出了会儿神,直到内心渐渐冷却了下来,才唤了一声:“十四。”

一个黑衣人悄声无息地出现在眼前,作揖道:“主子。”

越止清如今对他甚是忌惮,越云初又怎么甘心为人做嫁衣。他渐渐生出了自己的计较,以太子之名在民间建立了几所收纳弃婴孤儿的居所,在为越止清博得好名声之际,也方便了他自己从中选出合适的孩子,聘用能武之士教导他们,再将他们收为己用。

“赵元潜近来可有什么异常?”

事实上,赵元潜每日不管是吃喝拉撒,都有人详细写了放在越云初案前。越云初这人多疑尚谋,最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叹他自小过得极苦,这才养成了这等刻薄狠辣的性子。

那黑衣人只把赵元潜每日里的所作所为事无巨细通通说了一遍,自然也包括他到太医院为越云初抓药,煮茶煮了几个时辰、以及细心地把斋德殿里的熏香换了有暖肺补益之效的草药等等琐事,尽数上报给越云初。

只看越云初神情淡淡,似是若有所思,却又好似极其苦恼一样微微蹙眉。

这个赵元潜,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罗小楼发现越云初近日里对自己稍微和颜悦色了些——当然,比真正意义上的和颜悦色差了不止一截半截,不过和先前比起来,他的日子已经得到了大大的改善,至少暂时摆脱了两天一小揍,三天一大鞭的节奏。

越云初现在用他用得极是顺手,就连笔墨都交给他来伺候。

罗小楼到底曾经在越云初身边待过,他那点奇奇怪怪的小性子可说是一清二楚。笔要用什么笔,墨要用什么墨,垫子要多厚,书册要摆在什么地方,这些琐碎之事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越云初也习惯了身边有个人在一边静静跪着,要知道先前他都不曾让宫奴踏进书房来,容许罗小楼进来此处原也是抱着要试他一试,毕竟底下都传二皇子的秘密机要都藏在这个书房里。

事实上,越云初待在此处的时候,只是不希望有外人打搅自己,这才把奴才都拦在外头。

越云初练完了一张字,将毫笔搁下,方抬头就看见对头那个跪着的男子也抬起眼看看自己,然后躬着腰精乖地走到自己跟前——很久以前,他养了一条好吃懒做的小黑狗,那小家伙也爱趴在同样的地方,待自己抄完一份,一抬头就看见它伸伸四爪,慢溜溜地走到自己身边……

这人怎么会连抬头看自己的动作,都跟那孽畜这般相似……?

还有,这双眼神,越看越觉得跟那孽畜……

——殿下?

越云初这才惊觉自己的手指碰到了男子的面颊,顿然画风一变,改为一个巴掌招呼过去!

——??!!!!!!

罗小楼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一脸莫名其妙。

——放、放、放肆!谁谁谁谁人教你这样看本皇子的!

莫说越云初好端端地突然成了结巴,连“本皇子”这个久远的自称都说溜嘴了——

此时,越云初一个低头,猛地瞧见那张俊逸的脸蛋红得都发肿了,心里不知怎地竟微微地一揪。他瞬间烦躁了起来,甩着袖喝道:滚出去——!

罗小楼哪想无端端遭了罪,后来觉着这小崽子素来喜怒无常得很,只要越云初不要没事给他上个大刑就得。哪想他这前脚一出,后脚就有宫奴给他捎了个药膏来,说是二皇子赏给他的……

罗小楼摸摸已经肿起来的脸蛋子,所以说,疯子的心思你不要猜。

而自打那一日之后,越云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仿佛是在避着他——伺候的事儿还是叫他来,眼神却不曾跟他正面对上,但是罗小楼偶尔抬头的时候,却瞧见越云初急急忙忙地掉转视线,观他脸色那是难看得很,倒也不曾真正为难过他。

这般没上没下的日子过了些时日,宫里便迎来了万寿节。

这次万寿节是宣文帝的整寿,于正阳殿设了宴席款待百官,本是守备最严森的时候,岂能料到就在当夜里出了事儿。

当越云初浑身染血地被一堆人抬回来的时候,罗小楼那张千古不变的表情终于裂了。

第六章

前文末尾说到越云初浑身浴血被数十来人抬回斋德殿,混乱之中,罗小楼总算是厘清了来龙去脉。

在宣文帝的寿宴上,几个刺客混进了舞娘之中,在众人酒肉正酣的时候突然拔剑,齐齐向皇帝围攻而去。彼时座上除了皇后太子,坐在下首处的正是越云初。御林军反应不急,殿上闲杂人等众多,行动处处受制,忽然众人耳闻越云初大喝了一声当心,转身一看,就见他用自己的肉身帮宣文帝挡下了致命一剑——

越云初被抬回来的时候,宣文帝和皇后都紧随而来,留下太子在殿上善后。小小的斋德殿一时之间挤满了人,太医院所有的院正都被喊了过来,足足折腾了几个时辰,又废了一条千年老参,才勉强将越云初的小命给吊着。

宣文帝经历了一场虚惊,早是疲倦不堪,只在离去前发了通火,横竖不过是要让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把越云初的命给救回来,否则就叫这太医院上上下下齐齐陪葬。

人人都说生死由天,这宫里的谁不知道二皇子素来是个体虚的,平日里喘口气都能叫人抖三抖,更何况是眼下这副模样。

皇帝离开之后,高氏仍留在越云初的榻边黯然抹泪,莫说那几个老太医,连宫奴从里边儿出来都暗道皇后心仁,就算不是自己的亲儿也心疼至此。

眼看着时辰已经晚了,到底是碍于身份不宜久留,待侍儿再来催促,高氏也只得含泪而起。

高氏的手刚从越云初的掌心抽离,床上的少年竟是睁开眼来。

越云初的白脸上淌着细汗,双眸茫茫,他抓住了高氏的袖子,张了张唇,然后嘶哑地唤了一声:娘亲。

这一声“娘”让皇后陡地一震,脸上的悲色在数息间变化,不论在一开始是惊、是喜、还是哀,到最后竟都化成了惧……

娘,别走,别扔下我……那虚弱的声音夹着哽咽。

越云初这短短的一辈子活到现在,只求过人两回。一次是为了他的小黑狗,一次却是为了他狠心的生娘。

高氏脸色煞白双肩剧颤,神色看着竟比躺在床上的越云初还要难看几分,直瞧的那边上两个宫奴暗暗心惊,摒住声息断不敢出半点声音。

皇后终究还是皇后,且看她目眶一红,叹了一声:可怜的孩子,恐怕是在思念贞妃罢。

越云初的手颤了颤,然后紧紧收拢。高氏吸一口气,心下一狠,将袖子从越云初的掌心中硬是抽离而去……

眼看着那道身影越走越远,那双眼眸中的星火逐渐黯淡下来,终是无声地泯灭。

何苦?这到底是何苦?他早该看透了不是么,又何苦把自己往深渊里推进一步……

罗小楼等人恭送皇后,心里暗叹高氏身边的那两个娇俏的宫娥怕是过了今夜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待该送走的送走,该歇下的歇下,罗小楼才蹑着小步躬身走到床边一看。

不看还好,这一觑,他的表情又一次裂了。

越云初的手垂在床外,脸色灰白憔悴,已是病骨支离、心灰意冷的模样。

他瞧见罗小楼一副慌张模样地滚到自己床边,嘴角嘲讽地微微一扬,却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

赵元潜,我命不久矣,你又、又何必再这样假惺惺——他又咳了咳,冷笑中尽是狠绝的恶意。

你是进来看我怎么死的么?怎么,高兴么?没错……我死了,所有人都会高兴,你们一个个都巴不得我早些死去……

罗小楼听他字字诛心,他千百年来心如止水,这是头一回尝到了锥心刺骨的滋味儿。这小崽子对别人刻薄的紧,没想到对自己更是无情。

没有人会心疼我,连我娘也不要我,你们都不要我……

越云初意识渐渐涣散,两手却不甚安份,似是要抓住什么一样,最后被一双手牢牢握住。他茫茫地一睁着眼,却瞧见一双漆亮墨瞳,里头酿着未曾雕饰的百转千柔。

我要你。

罗小楼紧紧地扣住他的双手,他素来就不是个刻板不善言辞的,此时此刻也不晓得说些好听哄人的话儿,见越云初傻怔地瞧着自己,他又极其勉强地憋出一句:你很好,别这么说自己。

越云初怔忡足有半晌,接着又昏天地暗地咳了起来,他这一咳把眼泪都咳出来了,大颗大颗地直往颊上落。

罗小楼还当自己说错了话,把越云初给活活气哭了,忙胡乱地伸手为他抹泪。

这样一来,越云初总算没再瞎折腾,抓着罗小楼的手却不曾再松开来,只要罗小楼稍有一动,他就会惊醒似的睁开眼,然后茫茫地伸手找着。

然而,罗小楼心里却清楚得很,越云初眼下并非情况好转,乃是回光返照的征象。

他曾在地狱里当差,一看便知越云初周身已经被死气环绕,额前金光已臻极弱,连那团黑气都消褪下去。

越云初生克父母,八字极硬,以他的命格若无早夭,撑过弱冠之龄就是大富掌权之命,这样走极端的命势,天下落到他这样的人手里,若非昌盛,便是灭亡。罗小楼深知越云初虽是天生的祸星,然而他秉性良善,如此造化不过是天意弄人,若他能将越云初导致正途之上,不单单是拯救了整个天下苍生,也算是成全了他自己。

罗小楼已记不清自己生前之事,只依稀晓得自己犯了滔天大错,身上背负了无尽血债。这便是为何他受足了三千年刀狱之刑后,又在地府里诵经千百余年,不过是想偿还自身的一些孽债,让那些冤死的亡灵在黄泉路上走得顺当。

他凝视着越云初,末了,轻轻一叹。

趁着无人之际,罗小楼无声念了一道口诀,掌心中便多出了一个锦囊。

这个锦囊乃是天机老人所赠,里头装着的可是能救死人、活白骨的还魂金丹。他几次被越云初折磨的半死不活都忍着不用,倒不是他骨子硬气,而是这一枚金丹着实贵得很……

他将金丹倒出一颗来,一时之间屋中弥漫一股淡淡清香,单是闻着都能让人精神气爽。

到底是仙家圣物,越云初服用下后不过片刻,身子便逐渐回暖,脉下血络又稳健地跳动起来,连他胸口伤处的自行止血修复。

罗小楼见越云初脱离险境,顿觉浑身松快。

他坐倒在脚踏上,前所未有的困意随之席卷而来,他便握着越云初的手顺势在床边睡了过去……

千古梦回,阆苑仙葩。

昆仑山巅,一个仙君立于神木之下。那人一袭月华银袍拽地,长发墨黑如漆,便是只有背影也足可见其无双风华。

须知这世间不论仙凡,走到最后都逃不过一死。这棵神木自盘古开天、八方主神执掌六界,便一直巍立于昆仑之巅。如今,这棵神木的寿命终究是走到了尽头——

神木源头已然腐朽,已然撑不过这百年,仙君抬眸一看,却见枯枝之见暗藏一抹嫣红。神木有灵,知仙君乃是惜花之人,散去残枝枯叶,将藏在里头的小花显露出来。

神木千年方开一次花,过去每每到了花季,天帝便会引领众仙至昆仑观花。然而自神木凋零至今,已有万余年不曾开花,渐渐此处也就这般冷清萧瑟了下去,不复往日盛景。

这朵花,是神木枯竭前最后一次绽放。

花儿在寒境中茕茕孓立,万千风华唯盼君怜惜。

仙君不由生出恻隐之心,划开掌心,将神龙之血滴在红花之上。只见昆仑山上金芒闪烁,神光聚拢,红花慢慢化出了小儿姿态。

那小儿生得明眸皓齿,轮廓之间已可预见来日祸国殃民的无双风姿。

小儿一副木讷懵懂的模样儿,摇摇晃晃踏出一步就跌坐在地,眼中隐隐漾着委屈可怜之色。仙君似是微微莞尔,施法变出了一件锦袍,披在赤裸的孩童身上,再温柔地将他托抱而起……

瞧着眼前这幅情景,罗小楼只觉一股没由来的悲意袭上心头,接着又是仙雾弥漫,让他辨认不清方向,待他清醒之际已经魂归人间——

罗小楼一睁开眼,便瞧见一张明艳得不可方物的脸蛋儿近在咫尺。

罗小楼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床和越云初睡在一道,棉被下的一只手还挽住了这小子的腰。

瞧够了没有,瞧够了还不快滚下去——越云初大病初愈,气势却半分未减。

罗小楼慌忙爬下床跪地告罪,越云初在床上斜斜倚着,刀削般的双眼直盯着他,不说罚也不叫他起来。

罗小楼悄悄抬了抬脖子,发现越云初面色稍霁,看样子已大有气色,却不知为何双颊泛着红晕,连耳朵都红得不太寻常。他以为越云初热病未褪,不由往前一探,手掌从善如流地放在越云初的额前,哪想越云初猛地往后一退,后脑勺差一丁点儿撞上了墙。

你你你你你好、好好大的胆子!谁教你对本皇子如、如此放肆!

越云初跟只炸毛的猫儿也似,指着罗小楼“你”了大半天。

本皇子饿了,还不快下去备膳,本皇子要喝粥!

越云初听他左一句本皇子,右一句本皇子,便知越云初此下一时半刻是死不了的,心中大石一落,遂拍拍大腿松口气地站了起来。

哪想他才直起身,越云初就猛地抓住他的手腕,神色间是一抹难得的惊慌:你、你要去哪儿!

罗小楼挑挑眉,道,自然是给殿下熬粥去。

不许去!——越云初虎起脸,脸色略显狰狞,许是用了劲儿,他这又低头咳了起来。

罗小楼见状赶紧留下来,拍着这小祖宗的背给他顺气。越云初暗暗抬眼,他如愿以偿地见着了那双眼里满满的的担忧之色,心中又暖又有几分得意,然后便顺势靠在罗小楼的肩上,做出病怏怏的模样,轻声说:你留下来陪我,叫其他人去就行。

不过须臾,宫奴就呈了一碗热粥上来,越云初也懒得自己动手,张嘴就让罗小楼喂他。罗小楼如今对越云初是心软的不成,这祖宗说一便是一,他哪里舍得违背一句。

忙了一个上午,院正又来为越云初换药把脉,发现他脉象平稳,伤处较之昨日已有大好,俱是啧啧称奇。

之后皇帝太子接连来访,皇后亦收到消息跟着过来。罗小楼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地老实待着,竖起耳朵听越云初和几人周璇,心中叹道这小崽子精乖得很,几句话就说得皇帝满怀愧疚,握着他的手直恨不得把能赏的都赏给越云初,话间还训斥太子办事不力,逮住了那些刺客却没留下一个活口,以至于落得个死无对证。

宣文帝鲜少同越止清说过一句重话,今次为了越云初对东宫大为恼怒,骂得皇后母子脸色惨白,最后还是越云初握住文帝之手,虚弱道——皇兄也是关心则乱,父皇莫再训斥,免得气坏了身子。

说罢又低低咳了几声。宣文帝膝下好几个皇子皇女,过去最疼的就是越止清,其余的子女对他来说形同虚无。今次二皇子舍命相互,就等同是在皇帝面前开了脸,从此之后,皇帝的眼里除了太子之外,必当也有他越云初的位置!

宣文帝露出一副慈父之貌,拍拍越云初的手,却没有免去太子的惩罚,只命他抄百遍《策国》,实是暗喻要太子修身养性,莫要做出出格之事……

俱说帝王家无真父子,文帝虽醉心于求仙之道,却到底是身在俗世,他觅求长寿,是为着做长长久久的天下之主,这些年来高府气焰渐长,扳倒其余士族之后,唯剩高府巍然不倒。众人以为是皇帝甚宠高府,须知帝心难测,到最后鹿死谁手尚不得而知。

待皇帝数人离去之时,高氏无声回头看了眼越云初。

那寒面少年亦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森森目光极是瘆人。

那模样看得高氏心下暗惊,恍惚之间想起了十几年前那惊雷大雨之夜,太师写给她的批命——

弑母杀兄,贻祸苍生,后患无穷。

待人尽数走了,越云初倚着垫子,盈盈双眼看向角落的罗小楼,一招手:“过来。”

瞧着那人老老实实地往自己身边走近,越云初便觉周身寒意逐渐褪去,却而代之的醉暖醺意。只看他眸若烟波秋水,难得地不再别扭,展开双手紧紧地搂住了眼前之人。越云初像是攥住了他命中的救赎,他深深地吸一口气,软糯地问:“你昨夜跟我说的话……现在,还作不作数?”

昨夜……

罗小楼还没想起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捆住他的双手却陡然一紧,力道之大让他也觉得微微吃痛。

“晚了、晚了,赵元潜……已经晚了。”越云初的声音颤抖着。这个少年似琉璃般易碎脆弱,却又带着欲要毁天灭地般的决心发狠道:“你要是敢丢下我,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再也不能离开我半步,哪怕是死了,我也会命人做法让你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罗小楼听到此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见越云初额前金光忽明忽暗,极是不稳,见状他忙回抱住这个少年,重重地“嗯”了一声。

越云初说出此话的时候,一颗心其实是忐忑不已,唯恐连这根木头也不要他。

直到罗小楼应允他之际,越云初顿觉,便是下一刻死了,怕也能死而无憾了罢……

第七章

上一回说到罗小楼以还魂丹救越云初一命,识海误入九霄云海,醒来之后越云初性情较之先前貌似又发生些微变化——

越云初自上次护驾有功,修身养息了一阵,就在皇帝那里谋了个正经差事来做,总算用不着藏在太子背后,万般好处尽让人给占了去。故此,越云初这一遭勉强算得上是因祸得福,且他天生聪颖过人,又善揣摩他人心思,兼之一肚子的坏水,扔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场里,简直就是如鱼得水。

然而越云初并非全靠天赋,正所谓天道酬勤,他的艰辛刻苦,罗小楼俱都看眼里。如今蛟龙得雨云,越云初过得越发意气风发,终于不再像过往那般阴沉,兼之身边又多了个人作伴,眉宇间的戾气渐渐地不复往日沉重。

罗小楼看在眼里自是喜不自胜,而越云初自那一日与罗小楼述说衷肠之后便豁然开朗,对他的态度便大为转变,不曾再像先前那样打骂全凭喜好,唯一令人头痛就是私下里变得越发随性娇气,几次下来都折腾得罗小楼暗暗叫苦。

譬如现在——

子时三刻,越云初才将各方官员的折子看完,在罗小楼的伺候下更衣后便坐在床上准备就寝。

罗小楼现在的身份已是不同往日,短短数月从一个下奴一跃成为二皇子身边的大红人,睡觉的地方也从柴房搬到了寝殿里的小隔间里。罗小楼留下两个奴才当值,正要下去歇息,床上那儿的少年轻飘飘来了一句:我有点冷。

诶——冷啊?罗小楼不敢怠慢,忙命人去烧起地暖。

忙活了一阵,就要退下,越云初又一个翻身,颦着一双柳眉:这张床太大了。

这……大半夜的,叫人哪里去找一张小床来?要不下人房里的先借一张来凑合凑合——?

罗小楼正寻思着去给越云初搞一张合意的床板子过来,哪想这小祖宗冷不丁就变脸了,冷冷地说了一句:给我滚。

罗小楼闻言哪敢不滚,才要蹑着脚溜下去,背后却又传来一把冷飕飕的声音:“赵元潜,你今晚还是敢踏出这里一步……”

听那语气,大有一种只要罗小楼胆敢跨出这个殿门一步,他就敢把他的两条腿给削成片片儿的。罗小楼唯有及时刹住,将跨出去的半条腿默默地收了回来。

他回头一看,那少年已经气得憋红了脸儿,正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自己,吼了一句: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本皇子滚上床来!

……于是乎,越云初便看见那人灰溜溜地朝自己快走过来,紧蹙的眉头方微微地松解开。

罗小楼如坐针毡地在越云初身边躺下来,接着就感觉身边一个热乎乎的身子往自己身上缩了缩,然后便听到越云初满怀嫌弃地哼一声:木头。

……

等到身边之人呼吸平稳之后,那双狭长美眸无声地睁开——这双眼素日里蕴着浓重煞气,见人仿佛都裹着三层寒冰,此刻却化作了一池柔水,如同三月春晖。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罗小楼的鼻头,便看他轻轻皱眉,却又很快地舒展开来——这人就是这样,没有一点脾气,温吞木讷得跟只木驴也似,但是当这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时候,却又觉得哪怕天榻下来,总有他跟自己一块儿顶着……

越云初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每每见到此人就觉得胸口满腔的欢喜,见不到时就一股子的烦躁,直恨不得把他绑在身边,一刻都离不得自己才好。

他两手缠住罗小楼,心满意足地拥他入眠。

一夜好眠,再无噩梦。

——自此之后,罗小楼的床位从小隔间里挪到了二皇子的床上,这升舱的速度可谓是所向披靡。

暂且不提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儿,话说罗小楼下凡来,乃是为了避免越云初步入歧途。他心系任务,不敢有半分懈怠,几次看越云初无缘无故迁怒于下人,都顶着引祸上身的压力好言相劝,好在越云初极是给他面子,憋着火没发出去,等到没人的时候,就转过来悠悠地问罗小楼:我听你的话饶了他,这下憋了一肚子的火,你说说,该怎么补偿?

越云初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几分娇嗔,且瞧他耳根微红,脸上虽冷着,眼里却隐隐含着期待,可惜他这全然是美人对瞎子抛媚眼——表错情!

只看罗小楼把酸梅汤推过来,关切道,快喝点凉的,降火。

……越云初就差没拿杯子往他脑门上磕下去。

如此这般,罗小楼真心觉得这祖宗脾气越来越大,只觉自己应当改变些策略。思量数日,罗小楼最终决定付诸行动。

那日越云初下朝,罗小楼替他更衣端水捏肩之后,瞧他眉头舒展,面色尚可,心知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道:殿下,小人有个不情之请……

罗小楼在自己身边也待了小半年,从没听他求过什么,越云初倍觉新鲜,心里却又不免生出几分不详的猜忌,眉眼一挑,哦?

罗小楼一脸欲言又止,看来也有几分挣扎,越云初不耐烦地催了一声,他才将一封信从袖里取出说:这是小人专为殿下所攒,还望殿下于无人之时再打开来细细琢磨,若有何处不明,自可再问小人。

越云初看那信封足有小半指厚,这才知道罗小楼这几日里鬼鬼祟祟地都在写这玩意儿。而后又不禁猜想这里头究竟写了些什么,看罗小楼那几夜没睡好的模样,必当是花了不少心思,难不成……

越云初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蛋儿一红,罗小楼心觉怪奇,以为他又哪儿不松快,却看越云初将把信给一抢塞进衣襟里,好似怕罗小楼收回去也似。

——有件事儿罗小楼并不知,大顺民俗风雅开放,有情男女若是欲知对方对自己是否有意,常以着信相告,有心的话还会折下一支桃花随信相赠,以示情意。

越云初眼下正是情窦初开,脑回路不比寻常,听罗小楼说是专为他而写,又要挑在无人时候打开来看,难免要想到那一方面上去。

当夜越云初难得没叫罗小楼留下伺候,自己待在书房暗搓搓地把信给拆开,心猿意马地把它给展开来,第一眼就瞧见上头洋洋洒洒地写了三个大字——

清、净、诀。

……

越云初把这封“情书”用力拍在案上,铁着脸咬牙大吼——

“赵——元——潜——!!!”

至于后来罗小楼在斋德殿外长跪一夜,越云初又是如何才消下气,此处就不多加赘述了——

却说越云初现今在朝中大展拳脚,风头极盛,当中若说有谁最是看不过眼,当是太子越止清莫属。

栖凤宫里越止清大发雷霆,于高氏面前细数越云初如何在朝上同自己作对,又道皇帝现在是如何偏袒越云初,却视他如无物。

高氏满脸愁容,心知越云初必是怨恨自己弃他而去,眼下决意与自己和太子作对。

——母后,您可有在听儿臣说什么?

高氏蓦然回身,见越止清冲自己怒目而视——越止清相貌生得不差,可明眼人也看得出来他与高氏并无半分相似,东宫心胸狭窄,毫无半点容人的器量,却善惺惺作态,用人如器物,断断不是开明之主……

莫不是,她真的做错了……?

越止清看皇后心不在焉,不由更为恼怒,自觉连高氏都偏向那个贱人之子,心中对越云初更加怨恨。

他怒极反笑——看样子连母后都不站在儿臣这边,这也无妨,儿臣自有办法收拾他!

越止清拂袖而去,他气恼不已,遭殃的却是东宫里那些无辜的宫奴,单单这些时日,东宫里仗毙的太监宫女就有十来个。

眼下越止清正在东宫里虐打侍儿出气,一个太监战战兢兢地来报,说是有人求见。

越止清一句不见尚未出口,突感一阵阴风拂来——

太子。

越止清猛地一扭头,竟不知身前何时站了一个奴儿。

那奴儿身着深色衣裳,一张森森白脸仿佛扑了一层厚厚的白粉,弯着猩红的嘴儿满脸笑笑,却叫人无故觉得阴森,一举一动不似活人。

——殿下,太师有请,请随奴才走一趟。

前面说到罗小楼安利失败,越云初一颗芳心碎成渣滓,愤而不言足足三日。

罗小楼哪知自己一片好意,竟惹得越云初如此恼怒,心里满满都是莫名——那清净诀可是凡人修仙问道的必备之物,可助人修身养性,心平静气,对压制越云初额前那团戾气自然是大有裨益。

这等仙家修炼之物,本当不得随意传授于他人,罗小楼可是为了越云初大大地作弊了一次,连着几日心虚至极,偏偏这小崽子将他的好心当成驴肺,连日来都沉着张脸。

这日越云初下朝之后,就唤来罗小楼替他更衣,期间越云初咳了一声,看也没看他说,你也换换,一会儿随我出宫一趟。

出宫?

罗小楼两眼一亮——他从下凡之后就关在皇宫里,踏都不曾踏出去。过去千年他待在阴曹地府,后来又直接去了上界,这人间……已经有许久没看过了。

越云初看他脸色不变,眼里却是满满的喜色,心里就跟挠痒痒似的,不由伸出手来在罗小楼脸上捏了捏。

罗小楼一怔,冲他眨眨眼。

越云初顺利地揩到油水,顿觉身心舒畅,脸色也微微放晴,略神气地说——看我干什么,还不快去准备,今日本皇子就带你出去开开眼界!

——于是,越云初便带着罗小楼和几个侍卫浩浩荡荡地出宫去了。

罗小楼早就忘了这一天是什么日子,就看皇城大街上热闹至极,他已经许久没见到如此生机勃勃的景色,心情不觉愉悦起来,脸上也多了些表情。

越云初先带着他在最闻名的洛水巷走一回,又携着罗小楼上酒楼尝过一遍京城八肴,一直悠晃到月头升起。

街上不知何时多了许多年轻男女,长河上更挂起了一盏盏明灯,延绵而下,璀璨如天上宫阙。

原来——今夜是乞巧节,是一年一回牛郎和织女相会的日子。

罗小楼后知后觉,只看前方鹊桥上聚着不少有情人将牌子挂在红丝线上,祈愿自己的恋情亦能花开结果。此时一对主仆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落下一个粉色香帕。

罗小楼正要弯腰捡起,领子却被后方一个力道大力扯了回去。

越云初阴着一张脸,沉声问:你想干什么?

自然是把东西还给那个姑娘。

……你敢!

罗小楼并不晓得这是此处的习俗,若他将姑娘家的手帕捡起来,便是对人家有意,还可凭借此物遣媒婆上门提亲。

只瞧前头那个落了手帕的女子正与她的侍女朝此处含羞探头,眼中尽是殷殷期盼。

罗小楼顿时会意过来,扭头却发现越云初已经负气离去,他赶紧冲着姑娘抱拳喊了声失礼,朝着越云初的方向追了过去。

公子、公子,等等小人——

他们在外以富贵人家奴仆相称,罗小楼跑了一路,发现此处的男男女女脸上都戴了一张面谱,一时之间竟找不到越云初人在何方。

罗小楼唯有在此地瞎晃着,他瞧着眼前的这一片凡间盛景——灯下人影憧憧,女儿身着鲜丽襦裙,君子执扇对月吟诗,还有几个戴着面具的小娃娃穿梭在人群间嬉闹蹦跳,河上一艘艘的船坊挂着花灯,江女手抱琵琶唱曲。这就是人间烟火,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景色。

霎那间,面前的画面陡然扭曲,眨眼之间,罗小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立于河岸边。

就在不远处的船坊上,一个书生站在船头。他的样子模糊不清,手里抓着一个葫芦,一口一口地灌着酒,一幅失意潦倒的模样。突然,他将酒壶往水里一扔,仰天长笑数声后,就一跃跳入河中!

噗通的一声,罗小楼惊醒过来,胳膊却猛地被人强拽而去。

他还未来得及回神,就被眼前之人扯到了树荫之下。那人掀开面谱露出半张脸,两手捧着罗小楼的脸话不多说便欺身而上——

柳荫下影子绰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住自己的嘴唇,然后,那双轻轻颤抖的手,慢慢地抱住了他,牢牢地、紧紧地,好似生生世世都不愿再放开……

第八章

上一回刚说到越云初负气奔走,罗小楼着急于人流之中寻找,茫茫之中魂飞溯梦,还没认清人来就被扯到了暗处一番轻薄——

要说轻薄,那也实在是太抬举越云初了点。

他先是蜻蜓点水地一吻,然后仿佛是不知餍足似的,抱着罗小楼翻倒在旁边的草皮上乱亲一气,最后喘喘地压在罗小楼身上。

罗小楼初时如遭雷击,是以不知该如何反应,现下对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容颜——越云初双颊已是面红耳赤,一双美眸若似若春水,好一幅美人春意暗动的景色,加之四周荧光点缀,红花簌簌落下,在那一瞬间,罗小楼亦觉自己的心口跳得飞速,他不由无声地吞咽了一下。

赵元潜,你现在知道了吧……

诶……?

越云初看他这又呆又傻的模样,长期以来心里积压的一口怒血差点要喷出来,他恼羞成怒地掐着罗小楼的脖子,恶狠狠地道:赵元潜,我不管!你愿意也好,不情愿也罢,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人!你给我记住,从今往后你只能对我一个人好,只看着我一个人,能对你好的也只有我……

越云初说道最后已经双眼泛红,语气间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乞求——你、你到底听懂了没有?

……懂。

罗小楼看着眼前的这双眼眸里的莹莹光辉,忽觉便是这灯火再如何灿亮,星光再如何粲焕,到底还是及不上它的……

他鬼使神差地一伸手,轻轻划过这如刀如磋的脸蛋子,心中不知为何竟有几分刺疼。

我懂,你喜欢我。

此话一出,越云初好容易武装起来的气势都瞬间被抽干了去,他紧紧地抱住罗小楼,贪婪地闻着他身上那股悠然恬静的气息——他竟不知道,一个人忘却了前尘,却会有如此大的变化。他总觉得,他眼前的这个人即是赵元潜,且又不是他所以为的那个他。

他就像是远山重峦,似是近在眼前,实则相隔万里,总是……抓不住的。

想到此处,在罗小楼的看不见的地方,那双眼露出了一丝攫取的危险——再远又如何,他认定的人,生时离不开,哪怕死了,也要共赴碧落黄泉。

那你呢?

耳边响起如蚊般的小声话语,除了娇嗔和期盼,其余的全是患得患失的小心翼翼。

罗小楼并非不识情爱,他虽生性如泰山般,纵是山崩地裂也不见惊慌,这几千年来不曾动摇过的榆木芯子,何来想到竟叫这祖宗搅起了一汪春水,难不成是自己上一世欠了他罢……

恍惚之间,罗小楼捕捉到了什么模糊的念头,还不及探究,耳垂猛地一个吃痛。

——你到底说不说!

越云初此刻已经急红了眼,罗小楼见他额前那团黑气已然剑拔弩张,大有一幅他要是不点头,这小子立马去祸害天下的模样,是以为了这天下苍生,人界太平,他还是……

罗小楼心下一叹,支起身来,以唇覆唇地轻轻一点。

顿时间,阴霾散去,春暖花开。

当罗小楼被那暖和的金光团团笼罩的时候,他的脑子里瞬间弹出了无数个“?!!!!”——

他先前流血流汗受尽无数折磨,效果居然还不如啵一下实在?!

罗小楼的内心炸了,越云初这厢也被突如其来的狂喜给淹没,他目光热烈地看着罗小楼,嘴上却哼哼道:“我不相信,你……再亲我一下。”

啵。

“不够诚意,再来!”

啵。

“再一下……”

……

玄若明溪月如钩,笼笼灯火明明晃晃。掌心相贴,十指交扣,天地之间,唯有眼前之人才是真实的。

越云初初试情爱,其浓烈之势,便是罗小楼这张几千年的老脸皮,也招架不住他三不五时的亲近。

唉,你想想,一个芝兰玉树的美少年,成天不做正经事,就把他拉到角落去非礼,这话传出去还能听么?

此外,罗小楼也没敢玩忽职守,是以越云初平日里的行程又多了件事儿——修炼。

此修炼亦非彼修炼,只不过是寻常的打坐冥思,辅以清净诀等修心的功法,对平复越云初那与生俱来的怨气是再好不过。越云初起初不过是为了将就应付,不想按着罗小楼所说的试了几回以后,越云初都觉得心上一股郁郁之气似乎放松了不少,加之他先前服下的还魂金丹,困扰了越云初常年的疴疾竟也不再发作。

你这套古古怪怪的功法居然有如此奇效,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罗小楼心里“咯噔”一跳,语气却平平道:藏经阁里偶然读到,姑且一试罢了……

越云初的眼里闪过一丝探究的暗色,却复又一笑,不再追问下去。

罗小楼暗暗松了口气,又给越云初添了新茶。

——他却不知,越云初天性多疑诡诈,哪是这一天两天就能拗过来的。他一心陷在爱情的网织之中,却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些猜忌,对他而言越是重要、越是害怕失去,他就越无法克制地去怀疑……

怪也只怪罗小楼以为同越云初互述衷情便算定下情缘,却不知越云初心结未解,这才给了有心之士见缝插针的机会,招致了接下来一切难以收拾的局面——

时光飞逝,又是三月匆匆过去。

这一日越云初下朝回到斋德殿,脸色是许久不见得肃然。

自从脱离了太子一党,越云初现下已是自成一派,那些不满高氏作为的朝臣纷纷投诚其下。近些时日,越云初与太子矛盾逐渐激化,两派在朝上的唇舌之争已是家常便饭,原先本是二皇子一党占着上峰,然而近日里越止清不知缘何几次进言上奏都压过越云初一筹,就好似早在先前就洞悉了越云初内心所想——

那个越止清莫非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不成,怎会突然长出这么多心眼?

越云初已经是世间难得的聪敏,凭太子之能断无比过他的可能。那么,越止清背后必然养了一个极厉害的谋士,若这个也不是的话……

——他的身边,必有内女干!

越云初素来有起稿弄墨的习惯,他脑中所想的那些谋略政见都会书写在纸张先行整理归纳一番,再将它们好生藏放——至于放在何处,除了他之外,也只有那人知道了……

这怎么可能?!那人……他、他是懂的,那人笨成那样,连他喜欢他都想了老半天,平日里被他哄骗得团团转,吃了亏还替人数钱,又怎么会——

那万一,这一切,都是装的呢?

对于这个可能,越云初只稍一想,便觉自身如站在悬崖边晃晃欲坠,如置冰窟。

罗小楼对于越云初又吃错了什么药一点头绪都没有,只是先前还老对他亲亲抱抱、离了一刻都要摆臭脸的,毫无预警地就冷了下来,弄得罗小楼感到十分之莫名,他面上轻松之余,内心也隐隐升起了连他都未曾意识到的失落。

唯有每次到了夜里,罗小楼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才感觉身后一个柔软温热的身躯紧紧地抱住自己……

直到大半月过去,越云初这又突然召他进书房。

前些时日越云初推说要一人冥思,便是罗小楼也跟其他奴才一样被拦在外头。

罗小楼有些忐忑地跨步而入,便看案前的少年抬起头,一见他嘴角微微扬起,又似乎克制地一抿紧,最后硬是憋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蛋疼模样。

过来,帮我瞧瞧这个。

罗小楼闻声便凑了过去。宣纸上洋洋洒洒写满了字,越云初的字迹干练有劲,笔势犀利,这是吃过苦的人才写得出的气韵。

近日南方发了洪水,父皇发愁得紧,月头便出了这道难题让我和太子回去思量思量,你且帮我看看……写得如何?

罗小楼大略一扫,纸上提的是些迁丁防灾的策略,条条框框列了十几条,可说是面面俱到,无处不在考量之中,想来越云初为了此事定然花了不少心思,莫怪这些时日这小崽子老绷着张脸儿——罗小楼心中的郁结顿然散去,面上只重重地一点头,简言意赅道:很好。

越云初闻言微一莞尔——这样子,那便烧了罢。

说罢,就当着罗小楼的面,把那张纸抢了扔进了火盆子里。

罗小楼瞧着火盆里的逐渐燃灭的灰烬,眼皮无故一跳,心中升起了一股不祥之感……

三日之后·大朝。

宣文帝问及治水之事,越止清头一个奏本,当中列出的十几条计策与越云初当日所写一字不差。

轮到越云初之时,只看那偌大的朝堂上,身穿银龙锦袍的少年深深闭目,似寒雪飞霜般凄清,脸上却一笑,跪下拜道:儿臣耽于玩乐,疏忽此事,请父皇重罚。

皇上并未罚他,仅是一再、一再摇头。

而此时此刻的罗小楼尚不自己大难临头,今日罗小楼偶然听见斋德殿里的小宫奴们发牢骚,说是不知为何殿里食物馊得极快,又说无缘无故扫出了许多虫子。

眼下都到了年底,这么冷的天,寻常里别说虫子,连只鬼都不一定见得着。

罗小楼暗暗留了心眼,走到暗处,趁着无人之际,以掌心捂住双目。两眼再睁开之际,眼前的一草一木已经不同于凡人所见——

但凡开了天眼,管他是妖是怪,无一能从他的眼皮下溜走。

罗小楼头顶跟安了一个雷达也似,从斋德殿外扫描到殿内,最后一直找到了越云初的床下。只看一个大活人钻到床底,摸了大半天,最后终于让罗小楼逮到了!

那玩意儿看似蜈蚣,却又不是蜈蚣,罗小楼一眼便认出这不是人间的活物——乌头蚣,这是一种寄生蛊物,专寄于活人身上,无知无觉地吸干宿主的脑髓,成为傀儡为它的饲主所操控。

这种毒物竟出现在宫里,难不成……皇宫里藏着一只魔物?

罗小楼正是犹疑不定之时,一个宫奴便跑来说——赵公子,殿下正找你呢!

听那语气急得很,罗小楼唯有暂时把这事儿搁下。他把乌头蚣塞进袖子里,匆匆地往小奴说的地方赶过去。

远远地,他就见到亭内的身影。

越云初垂着眼帘,见罗小楼来了也不过是淡淡看了一眼,嘴角无心地一扬。

那笑靥如花,可是罗小楼却无缘无故看得心下一揪,他正要出声,越云初却总是抢先他一步。

“赵元潜,都这种时候了,你又何必再这样惺惺作态。”

越云初此刻冷静得可怕,却不知到底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亦或是万念俱灰,再不抱半点念想。

只看对面之人两道长眉紧紧地拧在一处,越云初藏在袖子下的双手无声地绞紧,直至嵌入掌心之中,传来的痛楚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心里的……

越云初深深一吸气,瘦长身姿如风中孤影,再睁开眼时,已是满目猩红。

“看我丑态尽出,以为你也对我有意的傻样,赵公子心底恐怕是乐不可支罢?如何,是不是觉着大快人心?”

罗小楼看着他,猛然眼前一花,场景骤变。

瑶台仙葩,彩云飞霞,一个男子站在他的面前——貌若玉砌,眉眼如画,那是任谁都所描绘不出的空灵隽秀,远观如冰心玉壶,近看却似雪中红梅,碧落天高。

他美目流盼,嘴角却狭着凄凉笑意。

——在你眼里,恐怕错的总是我,是么?

——你只以为我要害他,却不知,我对你也……

对我……对我什么?

罗小楼看着前头,神色木然,却是一字一字清晰道:“我没有。”

越云初顿然怒意横生——他以为自己揭穿了此人的真面目,这人便会肆意大笑羞辱自己,那样的话,他也就能狠下心来将他从心底抹去,却没想到事情至此,他还要摆出一幅赤诚模样,真当自己愚蠢如斯,对他下不了手么……!

“来人——!”

几个黑衣人从暗处现身,围住月亭咻地一声整齐划一地拔出剑。

要说天下第一狠,越云初绝对当之无愧——他对别人,还不如对他自己三分无情。他要让赵元潜亲眼在自己面前万剑穿心,他要逼自己牢牢记住这个他爱的、他恨的人惨死的模样……

罗小楼怔怔看了一圈,忽然感觉袖子里什么东西用力钻动。他一低头,就见那只乌头蚣已经坠落在地上,向着越云初身后的那个黑衣人匍匐而去——

——那人就是宿主!

此刻,那个傀儡往他的方向看来,眼角钻出一只蠕动的白虫,看样子乌头蚣已经在他的脑袋里筑巢做窝,连子子孙孙都有了!

罗小楼见他身子一动,脸色骤然剧变,直冲而上抱住越云初往前一转后用力推了出去!

一瞬间,利刃穿膛而出。

这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罗小楼往前踉跄一步,他看着前面那双满是震惊的眼眸,无声地眨了眨自己的眼。

越云初瞧见那双眼中流淌的光华,他凝望着前方嘶唤了一声:“赵元潜……”

然后,他就这样接住了这个人。

越云初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沾湿他的衣袍,他低下头,此时此刻,除了眼前之人,周围的嘈杂和纷乱似乎都已经与他无关。

“赵元潜、赵元潜……”

罗小楼看着上方,又一次承受将死的彷徨,他不知是气恼还是无奈,只是无力地一摇头,说:“我不是……”

我不是赵元潜。

我是罗——不,等等。

我……我到底是谁来着了……

越云初看着怀中之人静静地呼出最后一口气,眼神逐渐呆滞。

阳光洒在雪地上,梅香清远,他所有的光明却随着怀里这具身躯的温度,一点一滴地散尽。

第九章

天地间风云变化,雷鸣阵阵闪电交错。

苍穹上黑云如怒江翻腾,一只巨大金龙忽而现形,威严龙啸如同血色孤刃,硬生生将人耳膜穿透刺破。

凡人不知谁人触怒了神龙,均颤颤下拜以息神龙之怒,奈何龙君已然失了理智,额前金纹淌出黑血,隐隐出现了入魔之征。

只看神龙怒而冲天,如饕餮般一个张嘴,那负责照光的三足金乌竟被他生吞而下——

万民之城燃灭在熊熊龙焰之中,嚎啕哀凄之声不绝于耳,凄惨之景仿若地狱现世。

其余金乌惧于金龙之威,纷纷逃至九道之外寻求主神庇护。

至此,人间再无白昼——

当罗小楼从梦中惊醒之际,那灭世之景仍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虚虚坐起,方知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先是仰头环顾此处一圈,又抬起手来碰了碰自己的左胸。

所以,他这是……又穿了?

前一刻利刃穿胸的情景尚历历在目,眼下他却置身在一间茅屋之中,看那些摆设器物,断不可能是在宫中。罗小楼带着一丝恍惚下床,翻来翻去只找到一只草鞋,另一个却怎么也翻不着,摸索了半天,前头的门便叫人推开来。

哎哟我的祖宗爷爷——一声尖叫响了起来,惊得罗小楼差点跌下床去。

一个白面无须的老头跑了过来,扑到床头就是一跪,尖着嗓子就嚎哭起来:哎哟,祖宗爷您可醒了!您这要有啥三长两短,奴婢如何跟娘娘交待啊!您就当是为了娘娘,可要好好爱惜身子,莫要再想不开了——

罗小楼听得稀里糊涂的,耳朵叫那尖锐的哭声弄得发酸,他耐心地等到那老奴哭够了,方拿出自己常用的套路来,抱拳问道——抱歉,在下似乎是失忆了,敢问阁下……

只看那老奴愣了愣,一脸难以置信,接着又深深吸一口气——

罗小楼唯恐他又嚎起来,赶忙阻扰他。

那老奴嚷倒是不嚷了,只梨花带泪地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然而那床上之人原本看着好好的,听到后来脸上的血色却渐渐褪去,然后猛地下床扑到了水盆前。

罗小楼看清了水里自己的倒影——水中的人形如槁木,两只眼窝深深陷了进去,双颧消瘦下颌尖削,一副短寿倒霉的衰样,唯有轮廓尚能勉强能看出昔日俊逸斐然的踪迹。

主、主子……您、您怎么啦——?!

只看罗小楼脱力似的双膝一跪,直把那老奴吓得花容失色。

——这转生办究竟是啥尿性,转给他挑难度SS的下手到底还是不是自己人啊,他给老天爷跪了求换个马甲成不成啊_(:3」∠)_

罗小楼万万没想到,他为越云初挡下了那一剑,一朝醒来,他竟穿到了太子越止清身上。

那老奴见罗小楼一脸大受打击,忙扶着他在床头上坐下。

罗小楼喝下一口暖茶压了压惊,总算将来龙去脉给梳理了过来——谁能想到他这一死而复生的工夫,凡间竟又一个七年过去。

还须从当年那一剑说起,据闻二皇子宠爱的侍人为他舍身而死,越云初抱着尸身守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一道圣旨下来,才勉强把一人一尸给分开来。紧接着二皇子大病一场,几欲送命,后来是太师出手,方把他的小命救了回来。后来越云初拜太师为师,自请推离朝堂,与太师一同离开京城去了瑶山闭关修炼,从此销声匿迹。

本以为从此以后自可高枕无忧,哪知近些年来大顺国势每况愈下,各地陆续暴出蝗灾大旱,宣文帝以为是太师离朝无人坐镇,便命人去请太师出关。哪想和方太师一同回京的,竟还有越云初!

照老奴的话来说,二皇子比之当年,几乎又是另一个模样——

只看那留着长须的太师背后立着一个男子,那人一身蟒纹银袍,生得盖世倾城之貌,却是周身的鬼煞之气,眼底俱是森冷诡异之色,直叫人不敢多看。

这一对师徒回宫之后,先是于太和殿祭祀求雨,据说那越云初竟有了鬼神之力,当场便让上天大降甘霖。皇帝龙颜大悦,当即封他为晋王,举太师为护国之师,于是越云初又堂而皇之地回到朝堂之上,而谁人想到这才正是黑暗来临的开始——

他师徒二人不知使了什么邪术,叫宣文帝对他们言听计从,不过数月,这朝野上下就由他们尽数把持,但凡有反对之人动辄就全族抄斩。后来宣文帝又听信太师之言,以为童男之血能助其长寿,遂命人举国各地献上不满弱冠的男童,以供太师炼长寿之丹。越云初助纣为虐,四处命人捉拿无辜幼儿,如今那晋王府被传得似如魔窟一般,太师师徒可说是恶名昭彰,民间各地已有义士决定起义以复天下太平。

而越止清则是在半年前,在皇后的冒死协助之下同心腹太监一起逃出京城,他主奴二人一路颠沛流离,越止清又挥霍无度,便是落难也不忘摆谱浪费,到一月以前终于盘缠耗尽,沦落至此。

现在他二人只靠着老太监在坊间里干粗活挣些饭钱,这越止清哪受得了这等落魄日子,成天闹着要寻死,于是总算在最后一次跳河把自己给作没了……

罗小楼听完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瞧那老奴老泪纵横,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感叹——这个越止清好歹有个忠奴在身边,否则别说半年,半个月都撑不过去。

现下木已成舟,再怎么坑他也没敢再去跳河,就怕死了再醒过来,这个人间已经被越云初那小崽子给折腾没了。

罗小楼唯有宽慰那老奴几句,连连承诺再不寻死,这忠奴方止了泪,下去后又端了一些吃食上来。现今世道不同以往,罗小楼看那碗米汤上飘着死虫,盘子里都是些枯草野菜,总算明白为何越止清过不下这苦日子了……

奴、奴婢下次,一定、一定给殿下带些肉回来……那老奴生怕太子又要闹事,一张老脸憋红道。只是现今这日子,各地常年颗粒无收,便是有钱也不见得能买到吃的。这一粥一菜,已是他用了所有家什换来的,明日可还不知要如何过……

罗小楼没有多言,捧着碗喝了些汤水,拿起筷子夹了两口菜吃,从头到尾不见挑剔一句。而后又把碗推给老奴,只道:我不饿,你吃罢。

主、主子……

罗小楼叹一声,道,日后我不再是太子,你也不必再自称奴婢了。

老太监一脸惶恐,跪下连道不敢。

罗小楼只好再退一步,问他姓名后,就称他为陈叔,老太监推辞了大半天,最后还是硬叫了一声公子。

罗小楼问明情况,才知他主奴二人现在正在平洲城外的一个小村庄,原来的平洲城已经被义军所控制,这支义军乃是由一个名叫张袁的地头蛇带领,从南到北已经占了几座城池,如今风头正盛,截至此底下义军已经招揽了近十万人马,颇成气候。

那老奴说的战战兢兢,担忧眼前之人又受刺激胡闹一番,可罗小楼却也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脑袋,不作他言。

当晚,趁着老太监睡着之时,罗小楼背起行囊,悄悄牵走了隔壁家的一只瘦马,连夜赶到了平洲城去——

——与此同时,远在北方,皇城上空黑霾聚拢,萧条街景不见半点人烟,昔日繁华的帝京俨然成了一座鬼城。

而那万千阴魂聚集之处,无非就是坐落在中间龙脉上的大顺皇宫。

栖凤殿内前的凤凰已经蒙上一层尘埃,那些娇俏宫娥俱不见踪影,唯有那些个白面寒笑的红唇小奴守在殿外,个个好似戴了面谱,睁着眼眨也不眨地守在那里。

那如若空城一般的大殿之中,只有一个素衣妇人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之上,掌心里合着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须臾,步伐声由远而近,接着,一道狭长的阴影逐渐覆来。

“皇后成日诵经念道,莫不是因着作孽过多,盼神佛网开一面?”

高氏似无所动摇,犹是闭目念经。

在她身后站着的,正是当今女干人的首徒,恶名远播的晋王越云初。

且看这个男人,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比之高氏当年可说是风华更甚,合该是君王将相流华耀日,可他周身却笼着一股厚重的血腥死气,直让人望而却步。

一只苍白之手忽然覆住了高氏的手掌,她浑身剧震,却依然紧闭双眼,倒不知是不愿看、还是不敢看……

“弑母杀兄,贻祸苍生,后患无穷……”越云初附耳呓语,脸上却笑得寒意入骨。

他捏着高氏掌心中那一串佛珠,渐渐使力,那串珠玉便在他手中化作细沙,从高氏手里随着阴风散去。

“当年,你为了你的荣华富贵,与贞妃以子换子,弃稚弱亲儿于不顾,现在才求神佛庇佑,不怕太晚了么——”

高氏“啊”地尖叫一声,捂住双耳在蒲团上颤颤地蜷缩成团。

且瞧她发丝斑驳,脸上皱纹再遮掩不住,经年的良心谴责蚕食了她的风姿年华,如今这女人也不过是个胆小怕死的老妇罢了——

越云初森冷一笑,犹不肯就这么轻易放过她。

“既然如此,我偏不让你死。我要你长命百岁,亲眼看着我是如何贻、祸、苍、生——”他俯下身来,在高氏的耳边又轻道:“一定要给我‘好好’活着,母后。”

越云初甫一踏出栖凤宫,便有太师座前的小奴寻来。

他随着小奴来到太和殿,还未走进,那刺鼻的腥臭便直冲而来。天子正殿本是龙气最旺盛之处,眼下却被那震天的魔气所侵蚀,便是神仙近身也会被这股魔气冲得心神俱损。

地上忽然传来振动,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地下狂啸,越云初只微微一鞠,道:师傅且稍安毋躁,那新鲜童血……已在路上。

一团黑气猛地袭来,越云初稍一侧身,却不免被那黑气在脸上划了一道。

那黑气收纳不住,直往那些个白面小奴扑过去。那小奴不跑不闪,跟活死人一般,直接被黑气吞噬而下——

越云初冷眼看着那黑气发出嚼动声响,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仿佛早就习以为常……

——至于这时候的罗小楼,则在平洲城太守府内,被人五花大绑地送到了张袁面前。

只看那个虬须大汉叉开两腿坐在太师椅上,两边位置各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留着美须摇着蒲扇,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女的则是浓妆艳抹,一颦一笑妩媚动人。

张袁往前一凑——你,真的是太子?

罗小楼站直了些,可惜他双手被绑,不能抱拳,只好直接道:不错。

……

大厅中数人面面相觑,这穿着布衣草鞋、长得跟瘾君子似的黄猴子能是太子?奶奶的那他还是太上皇!

来人,丢出去——

且慢!

罗小楼扭扭身子,看到旁边的壮汉拿着他的行囊,道:这位兄弟,麻烦帮个手,将里头之物取出来给张头领瞧上一瞧。

这人谈吐听起来教养倒是好得很。

行囊里只装着一个不起眼的盒子,拿在手里还颇有份量。

张袁满脸不以为意,蓦然将它打开来。里头放着一个印玺,且看那上方九龙含珠,熠熠生辉。

那边上的男子手中蒲扇一跌,差点连坐都坐不住,只看他抖着手指指道——

这、这、这是……传国玉玺!

第十章

平洲城的张头领是个义匪出身的,天下太平的时候就专做些劫富济贫的事情,养着一大批马帮占着一个山头,朝廷也管不了他。眼下世道坏了,张老大坐不住了,带着兄弟们一杆子学人起义去了。

张袁并非是个无脑武夫,身边还有个像黄鼠狼精的谋士居峰先生,以及那看谁都像在抛媚眼的义妹红姑。这仨无论哪个都是十足精明的主儿,先不管罗小楼是真太子还是江湖骗士,就拿这个传国玉玺来说,总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丢着不管的。

原本照张老大的意思是——玉玺留下,人照样丢出去,现在米粮值斗金,多养一张口那多费钱啊!

居峰先生花花肠子最多——想想他们这支军,说好听那叫义军,难听点儿就是乱臣贼子。他到底是个读书人,深明大义,自然明白何为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南有峻王军,东有黄龙帮,要说以后谁主天下,眼下都还没个准儿。可是,他们这儿要有个太子,那就……

红姑这是听明白了,她一拍桌案,老娘懂了,这就叫狭天子以领诸侯!

啊呸!用的什么词儿!

居峰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儿,张袁思忖半晌,猛地一拍大腿,张头儿这是想通了的意思——要有个太子做后盾,他们的声势自然就更加不同以往了,说出去他们就是正规军,管他峻王爷还是黄龙帮那劳什子的高祖之后,都不如这热乎乎的储君正统!再说他们眼下正是缺粮的时候,有太子坐镇,一兵一卒都不需要费,那些地方县府自当大开城门迎接他们,否则就是犯上!就是造反!

还是头儿明鉴啊!

如此这般,这样那样,等到三人出来,罗小楼站得腿都麻了。

——松绑、还不快松绑,来人!快!给太子上茶!

张袁这一出来,态度忽然亲热得就跟见到亲爹也似,罗小楼被人带到位置上,又是上茶又是捏肩,还命人设宴欲要好生款待太子爷。罗小楼忙弗了张头领的好意,只说还有个老奴在城外的村子,不若先让他去接他过来,顺道把自己顺手牵羊的马儿给物归原主。

张老大大手一挥,就有大队人马去把老太监接了过来,马儿就不稍他还了,能有幸被太子征用,那是那户人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这话听得罗小楼心塞塞的,心虚得不成。

老太监一见罗小楼又抱着他的腿大哭一场,罗小楼又是一番好言安慰才叫他止住了泪。老太监原来本是大内的管事,他整个人拾掇一番,总事的架子就端了出来,使唤起下人的模样那是一套又一套的,如此一来,张袁等人反是对罗小楼的身份更加深信不疑,态度也就越发恭敬起来。

于是乎,罗小楼等人就在平洲城暂且安顿下来,而太子越止清流落民间并在南部集结贤能义士讨伐恶党的名声则不胫而走。

这才不过数日工夫,一封折子就送到了斋德殿。

圣上抱病后不再议事,已经有百日不曾露面,斋德殿就成了一个小朝廷。越云初代父掌权,只差一步就能登上大宝,他却迟迟未有动作,众人私下猜测,必然同玉玺失窃有关——此事本是机密中的机密,但是眼下太子出现在民间,又有玉玺为证自称正统,那么越云初至今还未称帝的缘由便水落石出了。

桌案上那成堆的折子下,已是暗流涌动,正是万魔喧嚣,一触即发。

越云初搁下毫管,慢步至殿外。如今宫中养了无数鬼怪,阴阴森森,倒是这斋德殿里外一片假山好水,姹紫嫣红瞧得人眼前一花,硬是和越云初那清冷面色成了个鲜明对比。

越云初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望着这春花烂漫的景色,对着那处一个不存在的影子双眼微微弯了起来——就好像,他还是昔日的那个少年,而在前边那个地方,有个人一长一短挽着裤腿,手上脸上都是泥巴。

他还在的时候,他不曾留心过,等到人死灯灭,他看到这满园的萧瑟,才知道他为他种了满园的花。

多年来,他日思夜想,恍惚之际,总觉得那人还在,每每惊醒过来,那心口剧痛近乎肝肠寸断,唯有这时候,他方觉得自己还算个活人。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快了,只稍再过些时候,魔阵大成之日,就是他和他再一次相会之时……

——那一厢独自黯然神伤,至于罗小楼这儿,倒是一天比一天热闹。

先是那个居峰先生,说是闲着无事来找罗小楼讨教讨教,聊的国家大事罗小楼听得一知半解,脸上眉头都没动一下,人家先生心里却想这太子爷果真高深莫测,套了半天没套出个桃子来,想想还是先打打交情,命人送了个棋盘过来。

居峰先生本事不说多少,这棋艺可说是翻遍东南地北,也难找到一个对手。

罗小楼知推脱不得,唯有抱拳说:先生见笑、见笑。

居峰先生表示他非常给太子爷面子,瞧他捋捋美须:殿下先请、先请。

局毕,茶凉。

“……”

居峰先生:“再来一盘。”

“……”

居峰先生:“再来……!”

“……”

居峰先生:“……”

又一次全盘皆输,自诩棋圣的居峰先生长脸青白一阵,罗小楼暗暗打量他面色,非常给面子地把黑子往前一推,说:这一回,先生先请、先请。

于是,狠狠被打击了一回的居峰先生自那日后但凡无事,便会带着棋盘到罗小楼的院子来找他切磋一番。

这居峰先生还好对付,那叫红姑的却不是个省油的灯——

太子爷几次对她的暗送秋波皆不为所动,连带送上的那些姐姐妹妹都遭到了冷遇,直把那红姑气得直蹬腿。她就不信这个太子肉到嘴边了,还能跟泰山也似的没有一丁半点的心动。

某夜,罗小楼更衣后正欲就寝,却瞧见被子上凸了一大块。

难道是刺客?那这刺客也太不走心了点——他长眉蹙起,走过去把被角一掀。

只看那床上卧着三个衣衫半解的貌美姑娘,环肥燕瘦任君挑选。不想罗小楼却被这满屋子的脂粉气弄得鼻子一痒,几个喷嚏喷得美人儿们满脸鼻水。后来还是老太监冲进屋里,把这一窝的妖精都给呼啦啦全给端了。

隔日罗小楼拜访红姑,坐没半柱香便出来,身边也就从此清静了下来,无奈的是,太子爷“不行”的传言也像春天的野草一样传遍了天南地北……

红姑的美人计也巴结不了太子爷,合该轮到张大头儿出马了。

这个张袁面上对罗小楼热情得很,底下却有几分不屑,瞧那小胳膊小腿的,跟个小白脸也似——罗小楼哪里看不出他的想法,别瞧他跟个闷葫芦似的,心里可是明白得很,要说他谁的心思看不穿,除了越云初还真没有第二人。

倒不是越云初复杂难懂,凡是牵涉到了情情爱爱,就是圣人,难免也有糊涂的时候。

彼时张袁正在校场耍着大枪,使完两套枪法,遂问罗小楼如何。太子爷面上无甚表情,只说了一句:尚可。

哟,好大的口气!

张头领忽然手痒,想欺负一下这个小白脸,遂笑眯眯地一抱拳:那请殿下赐教赐教,使一套大内的神功给我这个山间草莽开开眼界!

不敢说神功,鄙人只会些花花拳脚,给张头领献丑了。

张袁虎目一精,道:那些兵器太子尽管挑一样顺手的。

罗小楼看来看去,最后是手无寸铁地走进场内,问起便说他练得只是寻常的拳脚功夫,兵器倒不怎么爱使。张袁也将长枪一扔,刀剑无眼,他俩就赤手空拳比上一场!

校场外头一时之间聚满了人,全都准备来看看太子爷的笑话。

张袁到底还要点脸,说,我先让太子三招!

罗小楼道,不必。

这个太子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大头儿决定教教这个嚣张的臭小子怎么做人,他一个蓄力,跟头牛似地往前冲过去。罗小楼连个姿势都还没摆好,场外已经沸腾起来,姑娘们不忍地捂脸,只有红姑泼辣地叫嚣道:喂喂喂可千万别打脸!否则老娘就要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众人只看一道黑影飞了出去——

“……”

张袁从地上爬起来,呆怔地看着前头,一行鼻血滑了下来。罗小楼背手而立,云淡风轻地瞧着这边,连一步都不曾移过。

他刚才出招了么?……众人面面相觑,整个校场顿时鸦雀无声。

张袁死不信邪,愤愤地将鼻血一抹,大吼一声又冲过去!

就这样,罗小楼就在不断把人拍飞的情况下,又度过了无比充实又热闹的一天……

夜里,罗小楼被张袁等人缠着喝酒。

喝——!不干了这杯不是我张袁的兄弟!

只看张大头儿脸上挂着彩,不断给罗小楼灌酒。这个张袁也是个真汉子,在这拍与被拍的一日里就和罗小楼建立起了深厚的情谊。

看看你,丢不丢人,还是殿下给你留了点脸儿,照老娘说,怎么不一巴掌扇死你——红姑娇嗔地瞪他一眼。

张袁红着脸嘿嘿笑了两声,一边的居峰先生脸上已有几分醺意:这花前月下,有美酒佳肴,没有琴声可怎么成?

便听红姑骂了他二人两句,还是命人取了一只琴过来。

琴弦声响,却是哀凄萧瑟的曲调。

且看那一身火红的娘子坐在绣墩上,开声唱道:

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

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

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官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殍。

这首曲唱的是太师师徒把持着朝廷后如何的穷奢极欲、虐杀忠臣,害得国将不国,家不成家,百姓流离失所,饥民万千无不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夜色醉人人不醉,哪怕酒饮千觞,他向来都是个千杯不醉的,罗小楼这千年来难得生出一丝感叹——

再见到越云初的时候,他又究竟该如何自处呢……

哪知翌日一早,就有京城的探子匆匆来报——

晋王亲自领兵,南下欲直取平洲!

各地义军不说有百个,几十也是毫不夸张的,他们这都反了大半年了,京城愣是一个动静都没有,现在忽然倾巢而出,居然连太师高徒都亲自出马了!

来就来!而公难不成还怕那个姓越的小儿!

呸!你说谁姓越的!

呸呸……瞧我这嘴,小弟你别往心里去——

太守府大堂里,张袁把手下的将士都招过来议事,越云初自觉地退了出去,把那探子叫了过来。

瞧那青年脸色隐隐泛青,周身笼着邪魔脏气,遂向他打听京城里的情形。

那人只把太师师徒在京城里的行事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遍,什么杀小童、饮生血,男男女女活着进去,出来都成了药渣子,还说如今皇宫大门紧闭,一只活物都进不去,皇帝是死是活亦不得而知——

罗小楼皱眉,你说,他们封了太和殿,还在殿外开坛祭生血?

可不是啊!我费了多大劲儿折了多少人才保命逃了出来,那个皇宫现在就是个妖精洞!吃人不吐骨头的啊!

见他心有余悸,罗小楼也不再追问下去,只在他不察之际将手往他肩上重重一拍,那探子忽觉一阵酸爽之劲,全身便豁然一轻。他“诶”地看看四周,不知头顶的黑气已经被披着人皮的神仙给拍散了去……

——看样子,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

罗小楼还记得当初他在斋德殿抓到的那只邪物,几番推测下来,必然跟那个方太师脱不了关系。他听说这太师活了足有百余年,凡人寿命有限,这方太师要不是个老王八,就是只藏匿在人间的魔物。只是他在皇宫待了也有些时候,竟不曾察觉,若不是这只魔物太强,那便是魔气太弱,叫他给忽略了去——

那乌头蚣也不过是魔族下三滥的手段,想来这方太师原也难成什么气候。可要是这魔物盯上了越云初,那就……

越云初的元神是什么?那是神龙精魄!对妖魔来说,简直就是十全大补汤!

太和殿是龙气最盛之处,与魔气生生相克,却选在此处建坛祭血,必是要用龙气镇住那些怨气,这妖魔难不成是在做什么大法——等等等等,莫非、莫非……那个妖魔打的是夺舍的主意?!

罗小楼越想越没法安生,直觉更加合情合理——越云初虽是颗大补药,但神龙精魄可是天地之纯的灵物,寻常妖魔怎生消受得了,唯有让精魄被血腥之气所染,承载千万怨气,那就能与之相融,不仅能吞噬神龙之力,功力还能大涨数倍,到时候天地六界就任其逍遥,哪还能轻易镇压的住!

这只魔,好大的胃口!

难怪他觉得上一次他死的如此蹊跷,想来想去,必然是这东西设的局。只要叫越云初对这世间彻底绝望,生出心魔,那还不任由他捏边搓圆——

罗小楼现下直恨不得脚下生风,冲到越云初面前把他给狠狠拍醒!

罗小楼在这边干着急,那厢越云初一身大氅凛凛坐在黑马之上。

且看他面冷如霜,身后是穿着黑甲的千军万马。这支玄甲军人数不过万余,个个却都是万里挑一的精兵,所到之处无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越云初一身五龙银袍,俊若天神,背后的京城却困在漫天黑气之中,好似邪魔张着血盆大口,两者之间,形成了宛如天地般的对比。

——至于罗小楼究竟还来不来的及阻止这天下大难拯救苍生,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章

夜黑风高,战火的烟嚣伴着浓郁不散的血腥随风而来。

城门上,一个男子迎风而立。

他身形单薄,清俊容颜映着郁郁之色,更衬得此景萧索凄凉。

老太监取着貂皮过来为他披上,罗小楼回过神,看他道:陈叔,夜里凉,你且去屋里歇息。

殿下……老奴目中含泪,抓着男子的手又要再哭一场,男子急忙将手一抽,拍拍他肩膀宽慰道——合着凭我一个,就能救下几座城池的百姓,这我条命还是值得的。

原来这几月来,那玄甲军自发动后便从北杀到南,足可说是所向披靡,无所能挡。

刀枪如林,旗帜如海,那玄甲军所到之处如同蝗虫过境,造成死伤无数,罗小楼只稍一抬头,便能看见这苍穹布着团团红云——这可是大魔出世、生灵涂炭的凶兆!

现下张袁和峻王二人联手,以平洲城作为据点顽强抗争。他们到底人数众多,越云初要攻下也是不易,两军胶着了三月,几次会师都难分输赢。然而越云初手段谋略无人能及,次次出其不意,如今要再硬打,莫说他们已至弹尽粮绝,这城里的多是老弱妇孺,只怕这战线再拖下去,他们是半点好处都讨不得。

正是愁烦之际,晋王竟派了使者过来,言明只要交上越止清和传国玉玺,晋王便既往不咎,还将封他张袁等义士为节度使领晌纳俸各种好处一样不少。

这等让自己吃亏惠及他人的事情,断断不似越云初的作风。

张袁等人唯恐有诈,加之这阵子他们和罗小楼已经生出了革命交情,江湖人最是讲究道义,便坚决不肯将太子给交出去。峻王却对此有异,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个废太子能换三载平安,足够他们修身养息,到时候江山在起也无不可。

你争我吵的,越云初还没真正打过来,联军已经溃不成军了。

小崽子这离间之计使得可妙啊,照他对越云初的了解,断不可能有招安抚民的打算。只不过不管越云初做何打算,他眼下怕是要对不起张袁他们了……

罗小楼来到城门下,那峻王和他的下属已经在那儿恭候一段时候了。

太子深明大义,容微臣代这平洲城的百姓向殿下一拜——

罗小楼上前虚扶一下,峻王就腆着老脸把腰给直起来了,气得他身后的老奴恨不得上前破口大骂这贪生怕死的老王八。罗小楼也不在意,只嘱了老奴好好照顾自己后便一跃上马。

罗小楼刚要策马出城,突闻上头一声叫喊。他一回头,就瞧见居峰先生和红姑立在城门之上。居峰先生拿着酒壶“咕噜噜”地灌了几口便朝他扔了下来,带着醺醺然的笑意喊道——张老大没脸来,遣我来干这要命的差事儿,这六十年的一品红可便宜你了!

罗小楼接住酒壶凑到鼻间闻了闻,果真是酒香浓郁,闻可醉人。他抱拳说了一声谢,边上一团火红的女子却冲他啐了一口,骂道——越止清,等老娘带一批娘子军杀过去救你之前,给老娘把命好生留着!

几位情谊,鄙人一生都会记得。

罗小楼诚挚地又冲他们抱一抱拳,而后握住缰绳随那特使往敌方大营头奔去,身后传来了瑟瑟琴声,他却没有再回过头——

罗小楼最初开始不过是为了一个任务而来,虽说天人永寿,神道渊远,却不若人间里春去秋来,繁盛荣枯更令人向往。而今他要做的,不单单是要阻止这苍生覆灭还人间一个太平盛世,还是为了那个不省心的越云初!

晋王大营位在平洲城百之外,他跟着晋王人马快马加鞭,在天亮之前就到了玄甲军的帐营。

罗小楼一靠近此处,就觉一股厚重魔气笼罩,直冲得他鼻头发痒——

晋王殿下已在帐内恭候多时,有请太子入帐。

那特使已经是额顶发黑,看来命无多时,罗小楼稍稍做了心理准备,遂跟着他步入帐内。

思想虽然做得全面,但是再看到那似是熟悉却又陌生的身影之际,罗小楼终于明白,所有的准备都是徒劳的。

帐中,一个人影立于重重纱帐之后,影影绰绰,徒能窥见几分真容。

不过是数月不见,在罗小楼眼中,那个少年又拉拔长了,本和他个头相仿,现下却硬生生高出了半个脑袋,腿也长了,肩也宽了,褪去了纤细稚气,气势越发冷峻不羁,待他转过来面向自己的时候,便是罗小楼也彻底魔怔了。

原来那传说中的情爱,真能令人相思入骨,犹不自知……

只是这人眼中不见一丝暖意,目光寒胜飞雪,看着罗小楼的时候,俨如在盯着一个死物。

那些闲杂人等不知在何时已经悄然退出帐外,且看越云初徐步而至,那摄人的魔气便是罗小楼都觉头眼昏花,至于那些无仙气护体的凡人,只稍在越云初身边待上一时半刻,就能被他吸去精气,要待上个一年半载,就是不死也成痴呆。

——越止清,一些时日不见,胆子倒是大了不少。

那声音云绕于耳,蕴着内力直震心间,看来越云初是打算好生将太子狠狠折磨一番。只看那单薄的男子晃了一晃,接着不稳地半跪于地。

仔细想想,越云初不惜大费周章亲临城下,正是为了活捉越止清,这里头不稍多说,就知道怨仇极深。

要说这世间有什么能让越云初恨之入骨的,越止清之名赫然占据榜首之位。过去他对越止清是妒恨交织,因他抢了本属于自己的地位和亲人,可在后来因越止清陷害之故,他和那人生死别离,要说这一路来支撑着越云初走遍修罗地狱,重回人间的,越止清俨然功不可没。

所以,他当然不会让越止清死的这么痛快。

却看越云初将手往“越止清”的肩上一搁,他察觉到一丝不对,蓦然拧眉——你不是越止清!

就在此时,罗小楼一个侧身,以雷霆之速握住越云初的手腕。

两人近身过招,越云初自练魔后进展一日千里,还是头一次棋逢敌手。他看势而发,发动魔气,这才脱开纠缠,和那人勉强分开来。

越云初看着手腕上的灼印,有些难以置信——这是……仙气?

越云初,你为何要与魔物狼狈为女干,难不成不知道你这是在与虎谋皮么?

你问我为什么?呵……你一个高高在上的仙人懂什么——越云初双目猩红,魔气大涨,罗小楼心知多说无用,唯有硬着头皮上了。

虽说上界规定神仙术法于凡间用不得,可眼下是非常时期,罗小楼也顾不得那样多,和越云初缠斗起来。

仙魔交战少不得震天动地,外头的守卫只觉帐内传出大动静,还未反应过来,这大帐就轰然倒塌——

快看!

刮起的飓风之中,凡眼只能看见那一黑一白难分输赢,唯有陷在局中的知晓深浅,罗小楼出招多有限制,越云初的魔气却好似泉涌一般源源不绝。真不愧是神龙托身,修魔都比旁个还要厉害许多,他又招招阴毒誓要至人于死地,罗小楼担心伤及无辜,遂提气往那山头飞去。

想逃——?

越云初寒声冷笑直追而上,直到无人山巅,罗小楼似是力竭地一收气,越云初伺机而动运气要往他胸口劈下一掌,未成想罗小楼躲也没躲,在这一掌打在他身上的瞬间擒住越云初的胳膊。

二人于空中一转,罗小楼掌心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颗金丹,趁乱中塞进了越云初的嘴里!

——你给我服了什么!

越云初顿然变脸,想吐出已经来不及,金丹早在他嘴里化开,那沁凉的仙气顿如无数绵针穿过他的筋脉四肢,治住了越云初的魔气。

罗小楼按着胸口,硬咽下一口腥血,忙冲下抱紧越云初,与他一起直坠而下。

那还魂金丹乃是补足仙气的妙物,自也能用来压制浊气。越云初身上的魔气被尽数打乱,在坠下的过程中,目中猩红逐渐散去,直到他二人齐齐坠到地上,一起在草地上翻滚数圈。

罗小楼趴在越云初的身上,一身骨头仿佛要散开似的。可他睁眼一看,发现越云初的脸近在咫尺……

越云初原先跟寒山似的脸儿泛着淡红,和罗小楼一样不再折腾,唯有眼里的杀意不减,咬牙道:你……到底是谁!

“是我。”

“……”

罗小楼低头,发现越云初光看着自己,漂亮得过份的一双眼眨都不眨。

他心想也不怪越云初认不出自己,罗小楼硬是逼迫自己忽视心里头的那点落寞,从越云初身上爬了起来,还顺道把他也一起扶起来。

“那颗仙丹可暂时压制你身上的魔气,对你百利无一害。”罗小楼边说边扫了扫越云初的肩头上的碎草,后又隐隐觉得这动作不甚庄重。

对他来说是一瞬,凡间里却是一晃七年,也许越云初对他早不是当年那样……

想到此处,罗小楼面上讪讪,正欲将手收回来,却在半空中被人一把握住,然后就整个人撞进了越云初的怀中。

“真的……是你?”

那声音已经带着哽咽,罗小楼仿佛觉得他还是以前那个偷偷躲在角落抹泪的少年,不由伸手回抱住他,千年来纹丝不动的双眼荡着温柔的流光。

他又说了一遍:“是我。”

越云初听着这陌生的声音,可那说话的语气,还有这身上的气息,分明是属于那个人的。他心思错乱,已辨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宛如暖意初来,那双眼眸顿如烟笼秋水,再出声的时候已经带着哭腔:“你为什么不来看我?我一直想去找你,这么多年,你都丢下我一个人……”

不管是魔还是人,只要在罗小楼的面前,他都依然是原来的那个越云初,从未变过。

灭神杀佛,不过是为了心中痴念,只欲要再一次拥他入怀。

山间萤火微亮,似如繁星万点,他们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第十二章

前文述及罗小楼和越云初终于相认,难分难舍地厮磨一阵后,方于天亮之际携手回到玄甲大营。

彼时军营里正陷于一片混乱之中,那些个亲眼目睹了仙魔乱战的守卫七嘴八舌说得语无伦次,几个副将听得心惊莫名,都在犹豫着是否要派军到山间里去寻人。然而那怪力乱神之事,总叫凡人心生怯意,那个晋王到底是人还是……

晋王、晋王回来了!

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进帐内,数人闻言忙站起去外头一探究竟。

看来,回来的不单是晋王,且看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相貌俊雅的素衣男子。这山间雾寒露重,且瞧那素来冷面寒心的晋王接来氅衣,只管将那男子裹得严严实实,好似旁人多看一眼也不许。

那个,莫不是——太子?

这、这——

众将领相觑数眼,照着时髦点的话来说,他们无非就是被前面一对男男闪瞎了狗眼……

主帐被毁,唯有退而取其次将就将就。越云初被暂时封了修为,不能驱动内力暖体,一路上罗小楼就充当移动式的暖手宝,把越云初跟牵羊似的带了回来。

帐内暖和温醺,罗小楼便放开手去倒了杯热茶水。

越云初只觉手一凉,下意识地想去抓住罗小楼的袖子,可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便跟个柱子似的站在那儿,脸儿绷得紧紧的。他面容极俊,一张容长脸却依旧没长肉,下巴尖尖,横眉冷对,唇色倒是艳丽得紧,罗小楼回头一看,差点没吓一跳,以为帐内飘来一只艳鬼。

长得像艳鬼的晋王殿下瞧了过来,美眸似怨似哀,身上一件单衣被外头时不时刮进来的冷风吹得哗啦哗啦,瞧着倍儿苦情、倍儿凄凉——要不是才见过越云初阴狠毒辣的模样,罗小楼保不定还真又要被他这模样骗了过去。

他这是看明白嘞,这小崽子对外凶神恶煞,对内……还是凶,可好歹是收了爪子的,顺着毛哄一哄,就能免去一场血光之灾。

喝点茶,暖暖身子。

越云初看看他,没接,脸转了过去。

罗小楼见他嘴唇都冻紫了,两眼红红的还有些肿,再有什么不满都烟消云散了。他伸手去抓越云初的胳膊,被小样儿躲开了,他又再过去拉他的手,越云初挣两下就不动了。

天冷……

冷死算了。

……

罗小楼顿时有一种自己在哄着家中娇美小妾的错觉,等等,这画风不太对啊——!

为了挽救自己所剩不多的情操,罗小楼叹了一声,转身刚走两步,腰猛地就被人从后面搂住。越云初从后面抱住他,冻得跟冰块似的脸贴在他的脖子上,带着似真似假的可怜语气含糊地说:你不疼我了……

哪有不疼你,金丹都给你当糖丸吃了还不叫疼你,一颗要两金子!两金子呢!

罗小楼内心愤愤,脸上却没显露出来,伸手想在越云初脑门上摸一摸,却发现身后的男人已经站得比自己都高了——不是越止清太矮,是越云初自从修魔后,就从一朵带毒的罂粟摇身一变成了霸王花,还是吃肉的那一种,谁站到他面前,气场都会在一瞬间被秒成渣。

越云初就好像一个渴了很久的人,罗小楼的出现犹如天降甘霖,而且还是失而复得的那一种。他现在时时刻刻都怕自己突然一个转眼,这人又从自己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或是一个翻身,醒过来发现原来这一切不过是黄粱美梦。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气恼,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不知道,每个人只有才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才会如此,如今这世上除了这个人之外,还有谁会为他心疼、为他难过……

总归是自己瞒着他一堆事情,别人最多长个心眼,越云初的心眼比旁个多长了好几个,罗小楼也不怪他当初误会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越云初总是没个办法,这人怒也好、喜也好、哀也好、恨也好,他似乎总对他狠不下心肠,连一句重的都舍不得说。

他扭过身看着那张漂亮的脸,道:我的事情说来话长,你真的想知道的话,等尘埃落定,我再慢慢告诉你。

到时候金龙飞升九霄,用不着他说,越云初自能明白。

只是现下这不省心的拧起柳眉,一脸紧张:你又要去哪儿,你还要丢下我?!

罗小楼真心不知越云初怎么又绕弯到这个点上去,刚才在树林里,他跟越云初承诺了不下百次,这次断然不会抛下他而去。

奈何越云初却半点不信,他拂开那只手,恨笑一声背过去道:你是神仙,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何须管我这一介凡人的死活……

罗小楼再一叹,看样子若他不好好交待的话,越云初定然死不罢休。

是以罗小楼只得把自己刚从地府飞升上界,随后就领命下凡的事情说予他听。至于越云初是金龙转世,又将可能灭天毁地的事情自然是隐瞒得滴水不漏。

越云初听完他所说的那一些,眼里是一片茫然,只轻声问:所以,真的有天界?那……如果凡人好好修练的话,来日也能飞升么?

罗小楼闻言一滞,沉吟半晌后,迟疑道:或许吧。

六界之中,少不了修仙问道的有志之士,然而纵观这千百万年,真正以凡魂飞升的又有几何。到底是境界有别,就像仙人要问鼎八方神道,重重试炼苦难自在前方候着,便是咬牙撑了过去也未见得能得着机遇。

越云初眼眸似是暗了暗,罗小楼还未能捕获到一点蛛丝马迹,便看他陡然一笑——那笑靥明亮得能叫人眼前一懵,哪怕是罗小楼这等最是不解风情的,看得久了也有些迷得不知今朝……

越云初的吻依旧和当年一样青涩,连动作都是一样的,压着他,两个人咕咚往地上滚。大帐里铺了兽毯,比躺在草皮上舒服。越云初跟疯了一样,捧着他的脸用力地亲,唇舌交缠,转眼又是一场大战,两个人都吻得气息紊乱,脑子空白一片。

勉强分开的时候,两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胸口不安分的躁动着,如饥似渴,欲仙欲死。

罗小楼。

罗小楼乍听到自己的名儿,心头一颤。他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那灵犀一动的念想却又是浮光掠影,抓不住、摸不着。

罗小楼、小楼……

越云初叫上了瘾,一边亲、一边唤,声音那么远,又那么近,最后,他的喉间发出一丝令人心碎的叹息——

小楼,别再离开我了。

平洲城,太守府。

自从某人离开之后,新封的抚安王张头领已经有好几日没碰他的爱枪,居峰先生成日在小院里对着棋盘的一个残局摇头兴叹,红姑自那日在城墙上愤而毁琴之后,已经许久未闻琴声传出……

好好的一个太守府,如今是死气沉沉,再没有过去的热闹欢腾。

因贪生而眼睁睁地看他去送死,这冲击对张老大来说十足诛心,他本就不是为了争雄天下才揭竿起义,没想到到头来连自己的兄弟也没能护住……张袁摸摸脑袋,才几个晚上,他像是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头顶的毛都掉得没剩多少了。

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喧哗声。

自觉被人打扰的张头领很愤怒,踢开门狮吼一声:谁再那样鬼吼鬼叫就等着吃而公一枪!!

老大!老大!——晋王打过来了!!

张袁虎目一瞪,忙带着一批人赶到了城门上去瞅瞅情况,就在平洲城不远之外果真聚集着一大队人马,飞扬着朝廷的旗帜,不是晋王还能是谁。

张头领气得直跺脚:这狗娘养的,当而公是病猫不成!开战!开战——!

弓箭手整齐划一地排了几排,平洲城大门紧锁十足戒备,眼看就要一触即发,一个眼尖的小兵却陡然叫了起来:老大快瞧!那个人——是不是太子!

——太子?!

张袁猛地一回头,果真瞧见一个男子远远地纵马而来,那身影便是化成灰了他都能认得!

罗小楼骑马而至,随后一跃下马走到张袁面前。张头领怔怔地将他上下打量,好似不确定眼前的是人还是鬼,直到那个完整的罗小楼走到他的跟前,抱拳唤了一声:张头领。

张袁眼眶一热,正要使出一个熊抱,哪想一支暗箭咻地射了过来——

有刺客!有刺客啊!

不不不不!不是刺客!——罗小楼难得一脸慌张摆手,只看那在罗小楼后方紧追上来的晋王坐在黑色骏马上,手里还握着一只弩枪。

那张脸美得惊人,奈何此下却铁青着,往着这一处瞧过来,目光所及仿佛在看着一群蝼蚁,最后居高临下地道:你,就是张袁?

这、这啥态度——

张老大蜷起袖子,想要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罗小楼急急挡在二人之间,正巧此时红姑等人闻讯赶来,瞧见罗小楼便全蜂拥而来,还有那忠心的老太监,未见人先闻其声,远远便听他嚎哭道:殿下啊——

罗小楼忙着安抚众人,忙中回头看了越云初一眼,果真瞧他脸色堪比墨水,黑到发紫。他唯有清咳数声,道:还是等到了太守府,我再跟各位解释。

就这样,一群人浩浩荡荡到了太守府,退去了一些闲杂人等,最后大堂里剩下的只有张袁三人以及罗小楼和越云初。

越云初到底是名声大噪,已经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罗小楼唯恐他们再起冲突,回来平洲城之前就和越云初约法三章,是以越云初这次进城,连个侍卫都没带。

那个……就是那个传说中饮人血、吃活人的晋王?

莫怪他们不信,这个越云初和戏本里唱的那长满脓疮、五尺身材、丑陋难看的模样完全摸不着边,愣是红姑这等阅人无数的风尘铁娘子,乍见越云初的时候亦是愣了一愣。

居峰先生素来尚打官腔,他神情严肃地捋须道:不知晋王驾到,是有何贵干?

越云初冷眼一觑,似不欲多说。

罗小楼生怕这几人一言不合闹起来把平洲城给掀了,安抚地看了越云初一眼后,站出来冲他们几位一抱拳,说:接下来我要说的,兴许有些匪夷所思,但望诸位能捺下心听完这一些……

据越云初所言,现在的这个方太师果真是个披着人皮的蛊雕。蛊雕原是一只吃人作乱的大魔,五千余年前被应龙镇压在尧山之下,经年累月,禁制松动,蛊雕便悄声无息地侵蚀了太师的心智,最后慢慢地取而代之。这也难怪罗小楼初时并未察觉,因那只蛊雕镇压过久,魔力衰微,这才要借着太师的身份吃人蓄力。

那只蛊雕吃光了太师府的那些道童,力量恢复却不尽人意,是以才将主意打到了越云初身上。他不仅是借越云初的手搜罗童血,还在太和殿献活祭摆魔阵,看样子不只是要夺神龙之魄,更欲要报复人间,冲破六界之禁,大开妖魔之门,让邪魔到凡间作乱。

这些是罗小楼也是听越云初说了之后方才知晓——没想到这蛊雕竟有如此大的野心,依越云初之言,如今这凡间之乱,正是那魔物刻意为之,为的是集结这百万生灵的怨气,将其血祭之后便可使魔阵大成。

罗小楼说到这里,便看前头三人静默不语,脸上俱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

却在此时,越云初站了起来,哼声道:“尔等不信的话,我就让你们亲眼瞧瞧!”

且看他一掌拍在案上,周身场景蓦然风云变化——漫天惊雷大作,人间大地鬼哭神号,就在那皇城正中央的上方开了一个黑色的大窟窿,各路邪魔群起涌出,凡间里妖魔横行,将那些活人扒皮生吃,恐怖之至宛如人间地狱!

待越云初将幻影收回之际,前头三人几乎是坐也坐不稳,俱是冷汗直流,面色惨然的模样。

谁能想到这世上竟有这等鬼神之事,张袁回神之后,不止对越云初,看着罗小楼的眼神亦有几分变化:“你、你们两个到底是……”

“是什么不重要。”越云初看了眼身边之人,尽管他神色未变,那双平静无波的眼里似有几分落寞……他暗暗一握拳,面上只冷道:“蛊雕在太和殿上摆的魔阵,将以平洲、河东、巴蜀、晋阳等十座城池的百万生灵做活祭,你们如果还惜命的话,就尽快收拾包裹带着百姓撤离此地。到时候魔阵一旦开启就是全城覆灭,便是想逃也为时已晚。我等言尽于此,信不信自由你们。”

说罢便拉起了罗小楼,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太守府。

直到他们走到平洲城大街上,罗小楼却止步不前。他看着四周热闹街景,不免想到幻影中那末世之象,再看向前头,越云初与他不过数步之遥,却又好似隔得极远。

越云初像是读懂了他心中所想,目光一凛,沉声问:你怕我?

罗小楼见他额前魔气云绕,遂上去将他一手握住,嘴唇轻轻擦过他的唇角,道:你说我这样,到底是怕你不怕?

他撇过脸,低声说:我害了这么多人,别说这辈子,就算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偿还不了这个罪孽。我只是想要见你,才会答应帮他……

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罗小楼将他抱住,已经无所畏惧,轻轻叹道:只要你肯回头便算不晚。

他又看看他,眼里的流光如浩瀚星海——

就算真的到了十八地狱,也有我在。

越云初攥紧双拳,胸口似有什么欲喷涌而出,放在罗小楼腰上的手越来越重,几乎要将他给折了去。

过来——

佳人在怀,越云初终于忍无可忍,他一个提气,揽着罗小楼步履如飞,结果还是没忍到回去营帐里。两个人如同不知餍足的兽类,在草坪上打了几个滚,疯了也似地纠缠吸吮,不知不觉衣衫褪尽,罗小楼环住越云初的脖子,第一次领略何谓欲海翻腾,不由自主。

小楼。

越云初的声音低沉而嘶哑,蕴着千万年的深情和眷恋,仿佛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很久。罗小楼只觉一个吃痛,忽地身心剧颤,越云初只管将他拨弄揉捏,撩拨得罗小楼几欲死去。他双腿紧紧夹住越云初的腰尽情承欢,彻彻底底忘了喧嚣、忘了束缚、忘了这天地的制约……

小楼、小楼……

越云初唤得急切,动作又狠又快,两人曲颈交欢,爱意绵长,直恨不得相融在一起,永生永世不再分离。

在登顶的瞬间,罗小楼在迷蒙之中看见了一个玄幻的奇景——

那是上界的飞云彩霞,金雀穿梭在天际之间。

一个仙君肃穆而立,朦胧天光笼着全身,且他双手托抱着一个金童,那孩儿眉飞入鬓,额间一点金菱,美目低垂,若空谷幽兰。

小小的孩儿慢慢地挨进男人的怀中,眸中投下的黯淡剪影,是舍不得眷恋,也是不容人察觉的爱慕……

第十三章

却说越云初和罗小楼于月下抵死缠绵,从草坪上弄到了帐内,又从床上折腾到了地上,越云初的精力似是源源不绝,罗小楼被他欺负得半死不活,几乎是醒了做、做了醒,沉溺在欲海之中不可自拔。

芙蓉帐内度春宵,罗小楼彻底体验了一回“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生活,整整三日连床都没下来过,衣服穿都不用穿,饿了还有个大美人亲自喂着吃,莫说皇帝,就是神仙都没这么快活——

舒服是舒服,该做的事儿一件都不能落下。

罗小楼从越云初那儿搞到了不少内幕消息,现在整座京城已经成了蛊雕的窝巢,妖魔鬼怪四处横行,蛊雕又已知越云初叛变,正在加快步伐以魔气吞噬小城小镇,他们也须趁早出发,趁魔阵还未大成之前阻止这一场人间灾难。

只是这次的敌人总归非人,越云初手下的精锐之师也不过万余,是否能成功突围尚无万全的把握。

与几位将领商讨之下,本打算就此背水一战,却在整军出发的前一日,小兵闯进帐内通报说平洲节度使张袁求见!

罗小楼赶出去一看,便瞅见张老大仨人带着他那一大帮马贼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不远的山头。原来他们自那日商量后,便命几个亲信负责驱散城中百姓,随后便率领麾下军队前来助阵。

只听张袁厉声喝道——而公可不管那什么妖什么怪,敢把主意打到而公头的地盘上,就等吃这一枪罢!

罗小楼激动难言,唯有拱手,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郑重的多谢。

这场人间浩劫是我等须共同承担之事,何须言谢,只是此战之后,殿下可别忘了再和在下切磋一盘——居峰先生笑眯眯地捋一捋须。

老娘就送你们到这儿,一会儿还要赶着去给各方弟兄报信!——红姑离去之前还像罗小楼扔了一个东西。罗小楼摊开一看,未想竟是女儿家的红肚兜,随后便听红姑远远飘来一句:馨儿让姐姐我给殿下带一句话,清郎将来出头了,可千万别忘了人家~~罗小楼忽觉身边一阵阴风,扭头一看,果真见越云初两眼如剑如刀地射了过来,像是要把那件肚兜给烧出两个洞。

罗小楼咽了咽,真真是出门未卜卦,无故飞来横祸……

——至于后来越云初拽着人帐后过半时辰出来,只看晋王殿下一脸秋高气爽,太子却连马都蹬不上了等等等的细枝末节就不赘述了。

且说那张袁一共带了十万人马和晋王的玄甲军连成一线,如此一来,我军的胜算便大了好几分。他们商量了几个战术之后决定兵分数路,引开魔军兵力,分守四方,最后再直击蛊雕巢穴,一击中的。

行军路上,他们越靠近京城,浊气便越来越重。

京城百里之外的城镇都已被魔气所侵,路上尸骨遍地,血气冲天——由远眺望,便见京城上方红云密布,时不时有光影似流星飞入红云中心的黑穴,那就是位在皇宫中心太和殿,京城龙脉所在,也正是魔阵形成之点。

张袁等人领军到时,便看前方城门大开,他们毫无阻拦地进到城中。京城大街渺无人烟,静若鬼域。

一个将军策马来到张袁身边,问:可要末将派人前去一探,也许还有些活口……

不等他说完,张袁脸色一变,厉声大喝:来了!

山峦震动,狂风骤来,巨大的推力将旁边的一支军队掀翻了去,便在此时,周围突然出现了无数只的魔物,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那些魔物腾空上下,恐怖凶恶、鸷猛异常!这些凡人何曾见过这等妖魔,一时之间军心涣散,被那些魔物杀得措手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天空中出现一道清光,一剑劈开就将前头的黑气一分为二。

众人忍不住回头,就见这漫天黑雾之中一人卓然而立,全身笼着万道金光,煌煌正气肉眼不可直视。

那个是太子?

就在此时,一道红云从后方向罗小楼直击而来,还未紧身就被一道更加犀利的紫黑之气直接劈开,那凌烈之势只把那些意图靠近的魔物震飞老远。

这团紫黑气云围着罗小楼身边转了转,施施然地化出一个人影,看那身影端的是绝代风华,举世无双。越云初以睥睨天下的姿态倨傲地俯瞰众生,带着嗜血之色冷喝:你们谁敢动他!

汹汹气势直接震得那红雾散开来——

罗小楼飞到了张袁面前将他扶起,拱手道:路上邪魔太多,耽搁了一些时候。

你、你、你难道神仙……?那他、他、他是……

张袁看看他们二人一个仙气飘飘,另一个魔气云绕,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事说来话长——罗小楼真心不知如何解释,越云初看着他手扶着张袁,已经满脸不耐,遂走过来将罗小楼霸道地一扯,凶巴巴道:过来!

越云初大袖一挥,手里的黑雾便形成一只巨龙。他拉着罗小楼伏在龙头上,霸气地冲进红雾里往皇宫直赶而去——

距离魔阵越近,成千上万的怨气形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屏障,中央的漩涡鬼影重重,如同黑洞一样吸纳着这龙脉上的精气,不想着短短时日,魔阵已成气候!

就算是罗小楼也被眼前的巨大魔阵震得说不出话,魔阵威力不凡,魔气从四面八方窜了过来。越云初揽着罗小楼惊险避开,身下的巨龙顿时被那震天的魔气给吞噬得无影无踪。

罗小楼仰头看着魔阵的入口,心下已生出一个打算。

你想做什么?——巨龙被魔气所打散,必对越云初造成影响,他突然捂住胸口,脸色泛白。

这魔阵之中定有魔力之源支撑着它,你在这里等着我,我进去毁了它!

不成!要去我们一起去!

阵口周围风雷涌动,罗小楼皱眉,心知此次一去当凶险万分,他决不能让越云初跟他冒险。

然而他心中所想,越云初又如何猜不到,他擒住罗小楼,扣住他的脑袋狠狠地吻住他的嘴,再分开之际,只闻越云初哑声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再离开我……你还记不记得?”

罗小楼深吸一口气,摇头:“一刻都不曾忘。”

越云初合眼成全地一笑,似是生无可恋。

“上——!”

十指紧扣,烈火雷鸣之中,他们纵深一跃,一同冲进了漩涡里。

魔阵中万鬼号哭,狂风呼啸,罗小楼只觉自己被卷进了一个裂隙之中——

小楼——!!

他只闻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整个人就被吸进了混沌的狭缝之间,忽然之间,他全身一轻,灵魂似如飘荡在黑水之中。

罗小楼睁开眼。

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在八方竖立着龙柱,万斤的重锁环绕,上头贴满了红色的符咒。

罗小楼试图起身,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他低眼一看便陡然顿住。

这个是……龙爪?

再再定睛一看,罗小楼赫然发觉自己正置身在一个巨大的缚龙阵之中——所谓缚龙阵,乃是阵法之尊,以镇神龙,欲摆出此阵,需以万民之骨堆砌八个锁龙柱,再以浸染了百日鲜血的重锁困住真龙之身,乃是至邪至阴之阵!

罗小楼只稍一动作,便觉胸口传来灭顶的痛楚,他一俯首,便看见一只利枪穿过他的胸腹,直直嵌入地心之中,胸口伤处金龙之血潺潺流出,泻出的神龙精气不断地被魔枪所吸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和越云初一起跃入魔阵之中么?眼下到底是什么一个情况?他怎么会困在缚龙阵里,怎么会是……是金龙……?

罗小楼忽觉头痛欲裂,似有无数绵绵细针在脑中钻动——

且看那缚龙之阵困着一个庞然巨物,那是一只承天地至纯之气而生的上古金龙。穿过他胸口的那柄魔枪吸收了百万只妖魔污血,魔气震天,于神龙精魄来说再毒不过。

金龙身陷桎梏,逃无可逃,只瞧那双龙眼茫茫睁着,喉间不时发出丝丝缕缕的嘶声。

此时,一道细微金光横穿数重屏障,来到了缚龙阵前形成了一个人影,且看那眉眼如山、似流风回雪、轻云蔽月,额心一点金色纹菱熠熠生辉。

此人容貌竟和越云初生得一模一样!

“越云初”似要直闯入阵,却被狠狠弹开来,他接连试了几回都铩羽而归,最后双手重重捶在阵壁上,双膝颓然一跪,看着金龙双眸尽是怨恨与心痛。

末了,他似是心生一计,再一次站了起来。

难不成,他是想——!

阵中金龙忽然疯狂挣动,却不能阻扰阵外之人施以禁术,他以元神精魄作为代价,催动出了比平时暴涨数十万倍的灵力,最终冲破了那以万魔之血筑成的屏障!

——你疯了么!!

金龙震怒嘶吼,可那人却仿若未闻,他立于金龙背上,徒手握住了那把魔枪!

霎那间,魔气穿身,直击真元。在身形俱灭的最后一刻,他凝视着他,目光之热烈,直至燃尽最后一分生命……

缚龙阵毁,狂龙擎天!

排山倒海的滚浪冲来,罗小楼再一次魂归原身,他醒过来的瞬间,那锥心刺骨之痛仍未曾散去。他像是将要窒息地紧揪胸口不住狂吼,直到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才惊觉自己满脸是泪,已经哭得近乎脱力。

一声闷笑响了起来。

罗小楼猛地一扭头,就看见前头不远的一只庞然巨兽。

那只巨兽头似大雕,身形如豹,背后一双残破的肉翼,这似鸟飞鸟的妖魔正是蛊雕!

蛊雕身下埋骨成堆,一双兽眼却只剩下两个红色窟窿,且看它四肢被骨钉穿过,身上几处只余下森森白骨,披着一身不伦不类的蟠龙道袍,流出的妖血渗入了身下的白骨之中,看样子是受尽了折磨。

蛊雕似感前方有人,奄奄一息地一挣动,虚虚道:“神龙天君远道而来,恕小人不能倒履相迎。”

罗小楼长眉紧蹙,不过一瞬手里便凝出一把剑,神龙之威足可令山河变色:“蛊雕,你残害生灵,引致人间大乱,该当何罪!”

蛊雕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笑话,刺耳笑声如婴儿啼哭,在黑暗中不住回荡。

且不说其他,罗小楼早察觉有异——瞧当下情形,这魔阵之源确确是蛊雕不错,可它分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试想想,连蛊雕自身都成了魔气的供应之源,说明这幕后另有他人!

罗小楼隐隐生出一个不详预感,可他却仍抱着一点希望,正欲逼问蛊雕说出幕后人的下落,当空飞下一只利刃,直将跟前的魔物一分为二。

罗小楼踉跄地退了一退,随即仰头看去——

在那无边无际黑暗之中,一道迥异的金光聚拢,在他的眼前清晰地化出一个身影。

瞳凝秋水剑流星,裁诗为骨玉为神,且看他额前纹菱一点金芒,身后万千鬼影云绕。

此人不是越云初,还能是谁?

第十四章

越云初腾空而立,周围飘荡着数以万计的鬼影,怨气形成的红雾在他的身边萦绕,周围白骨森森,他的神色却似东海般平静无波。

那些被魔阵吸收的冤魂聚绕在他的脚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罗小楼,却又以一种久远却无比熟悉的语气唤道:“师傅。”

这一声“师傅”直直撞在罗小楼的心尖上,直叫他两目酸涩,满心的苦痛与歉意无以名状。罗小楼深深地看着他,纵是有千言万语,到最终仍然只汇集成了一句:“云儿,你……这是何苦。”

越云初轻声一笑,不同于以往那充斥着冷意与嘲讽,似乎只是单纯地轻轻笑了一声,罗小楼却在一瞬间似觉心如刀割。

犹记得那时候,他将他逐出忘忧谷,那人也是这般淡淡一笑。

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戮心欲绝。

越云初面色平静道:“当年,我离开忘忧谷后,以师傅之言,坚守于北山阴阳之门。师傅可曾去过那个地方,那里除了冰雪,只剩下那些死无归处的游魂。我一个人守在那儿,那里又冷又闷,我只好没日没夜地想你,想你什么时候会消气,想你什么时候会来接我。”

他忽而垂下眸温柔一笑,轻声说:“每隔三月,白鹤会来到北山,将你在人间的事情告诉我,让我知道你在人间过得很好。可是,一旦我想起你这么快乐,是因为赵衡的缘故,我又宁可白鹤永远也不要再来……”

“我想就这么把你忘了,或是盼着你狠心一些,夺走你放在我身上的金龙之力。我一直在想,若当年我与神木一同枯萎,是不是就更能让你记得住我了。”越云初周身的鬼影越来越多,罗小楼感觉脚下微微震动——这是魔阵将启的征兆!

罗小楼又唤了一声“云儿”,越云初却猛地睁眼,双眼只剩下一片猩红,额心的纹菱已经浑浊不清,他放声大喝:“别过来!——”

促发的魔气直把罗小楼给往后震退好几步。

“你可知道——当白鹤赶来向我报信,赵衡与妖道联手将你困于缚龙阵,我原是到上界求天帝派兵救你,他们却说你命中注定有此劫难,就在昆仑境前,那么多个法力高强的仙君,那么多双眼睛,就这样眼睁睁地看你在凡间受刑——”

罗小楼闻言一脸怔仲,他竟不知还有这件事……

越云初厉声笑道:“我方明白!原来这就是天道——!天道注定,你湛龙会在乞巧灯会遇上赵衡,一如在最初的时候,神木枯萎之前却偏偏叫我遇到了你!他们告诉我,一切冥冥中已有定数,你注定要陨落于人间,天道之威,又岂是我一个区区花精能撼动得了的——”

“可你还是救了我。”罗小楼深深阖目,花精魂飞魄散的那一刻犹然历历在目,再睁开来已是双眼通红。

——便是在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情根早不知不觉埋在了心间。那么多年,他看着当初自己拢在怀中孩子一点点长大,不是不明了那逐渐明朗的恋慕,只是天地有其正道,他跟他终是师徒,亦可说是父子。越云初——他的云生可以敬他、恋他、爱他,可他却不能违背天地正道,因他是金龙,乃是承天地正气而生的神龙。

自古来情爱最是磨人,他以为自己看得最透,却未想竟是如此迂腐,以至于害了他自己,也害了云生。

因越云初激动而导致魔气振荡,那些被魔阵困住的怨气随之躁动起来。震动越来越强烈,罗小楼唯恐越云初架不住那震天的浊气,抬头道:“你如今收手为时未晚……”

“晚了,早就晚了。”他一双柔眼看着罗小楼:“师傅,过去云儿总以为,便是自身力量衰微,这天地之间却无一物能伤你分毫。未想一个天道,便欲要害你神龙修为尽毁。你可明白,当时我有多恨,我恨自己如此无能,我恨你当年如此愚昧,为让区区一个花精存活,竟舍得将一半的金龙之力分出去……”

万千鬼影号哭引致山摇地动,越云初的身影忽明忽暗,竟由与那些鬼影肆意穿梭,罗小楼想到了什么,脸色骤变,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越云初璀璨一笑,倾国倾城:“你想得不错,‘越云初’在当年看着你在面前眼前死去之后大病三日,最后还是未能熬过去。蛊雕遂将‘越云初’的魂魄收入镇魂塔中欲为己用,却不想这几生几世的折磨苦难,使得花精元神早为万重怨念所侵染,加之当初那个元神将魔枪上的魔气完全吸纳,与剩下一半的金龙之力紧紧融合,如此阴错阳差,却让‘越云初’在镇魂塔中想起前生往事,终成大魔。”

罗小楼大受打击地晃了一晃,近乎摇摇欲坠。他万万没想到,原来越云初在七年前早就伤心而死,眼前的这个人,即是越云初的魂魄,亦是云生的元神。

蛊雕将越云初封进镇魂塔中,却不想被遭到反噬,全然是咎由自取。而今,他们就置身在镇魂塔之中,换言之,这个魔阵的本源就是云生。

忽然一个剧烈摇晃,罗小楼惊道:“云儿,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越云初肆声大笑,已至癫狂:“湛龙,你素来对人间情有独钟,却不知我最恨的就是人类这等软弱无用、贪婪狂妄的东西!不,不止是人类,还有上界那群神仙!若他们要恨,就叫他们去恨这个天!是天道陷你我至此,我不欲杀生,却逼我成魔!!

姐姐,快看,那是什么——

红姑等数人止步,她眺望着京城的方向,血红的天空中间的窟窿像是饕餮张着大嘴,浓浓的不详让她眉头紧颦。

罡风乱动,源源不断的魔气倾泻而出,无数鬼影冲窜到了人间各处。山峦动摇、鸟兽奔走,整个人间大地宛如陷入了黑夜之中,一如万余年前,发狂的金龙吞食金乌,龙口喷出的烈火燃烧大地,苍生泯灭。

魔阵之中,罗小楼已和越云初交上手。

越云初身具万魔之威,又有一半的金龙神力,罗小楼几次与他正面交锋,也无能伤及他一分。眼下风雷涌动,金龙之力和魔气交融一处,越云初立于阵眼之中未动分毫,只看他一脸绝情,一个振臂,就将罗小楼给远远弹开。

罗小楼被震到白骨堆上,闷哼一声,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越云初眯了眯眼,双手无声攥紧,脸上却一笑,道:“你本来乖乖待着,也就用不着吃这么多苦……湛龙,我对你,总舍不得狠心的。”

罗小楼捂着伤处,通过神识,他知人间此刻已陷入纷乱之中,再拖延下去,必将难以挽回。

越云初始终未离开阵眼,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无法走。前头的阵眼,就是镇妖塔的核心,越云初一旦离了阵眼,魔气之源就将无以为继。罗小楼心知,凭他现在的实力,和问鼎魔君的越云初相比,无疑是蚍蜉撼树……

罗小楼仰头凝视着半空中的那道身影,那眼神不论是越云初亦或是云生都再熟悉不过,很多年前,它们都曾经那样看着他。

那是一道隽永的流光,流淌在他元神的深处,不能忘、不敢忘。

“云儿,你可记得忘忧谷水洞里的书阁,那里藏放着上界所有的禁术之书,虽是难得,可因你贪玩,总爱溜到那儿,我只好将它们全都烧了。” 当年云生为了救他,施用的就是一门失传的禁术——那是以自己的元神为引,在短时内发动数百倍以上的真元,当力竭褪去,就是魂飞魄散之时!

是以,又被名以焚天之术,取自“玉石俱焚”之意。

未成想,他这个做师傅的千防万防,还是让他偷偷学了去——云生为神木之灵,承以上古之精,可他总是妄自菲薄,学什么都比一般正经的仙神后裔卖力许多。他本以为云生是不想被人轻看,如今想来,这孩子恐怕还是为了他这个没用的师傅。

越云初却眉头一蹙,犹在自欺欺人地喃喃:“你不会的……”

——唉,所以说,有其师必有其徒嘛。

罗小楼了然一笑,就如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花精一道火术,把西天神母的百草园烧成光秃的时候,他亦是这样无奈一笑。

他对他也一样,总舍不得狠心的。

魔阵就是越云初,越云初就是魔阵。

他的云生这回可给他出了个天大的难题,要他在天下苍生和他之间选择其一。罗小楼,哦不对,他湛龙受命于八方主神维护正道,当初也是摒儿女私情以天地为重,现在,他却欲要循归本心,任性一回……

只看罗小楼周身金光大作,无数道梵文金咒如同枷锁一般将他困住,越云初瞠目变色,哪里还顾得去支撑脚下的魔阵,便如同飞蛾扑火般地直冲上去。

所谓神龙,是以正气滋养,如前面所说的那样,乃是天地至纯至圣的灵物。

神龙之精与魔气天生相克,魔气既能吞噬龙气,那亦能被其所净化。

越云初元神一离开阵眼,那些骚动的怨气忽然全都滞住,如同时间暂停了一样。越云初以倾尽全身的魔气相抵,硬要闯进困住罗小楼的方圆之阵,他怒声叫嚣,罗小楼却是听也听不见了,恍惚之间,罗小楼想起了当时云生拔枪的那一刻——

他想,他接连几次在越云初面前身陨,叫这不省心的也尝尝这生离死别的滋味,也算是报了当年的仇罢……

强大的光芒仿佛集聚了六界所有的正气,直到越云初身上的魔气与其紧紧相合的时候,过于强盛的神龙之气却似如化成了雷霆万钧的利剑,贯穿了他们两个胸膛——

这一瞬间,所有的一切仿佛停滞了。

人间里四处蹿动的魔物也愣怔地看着魔阵,最后一个接着一个化成腐水或青烟。

张袁被手下搀扶而起,他们所有人望着那巨大的漩涡像是崩塌了一样,红雾如同残片一点一点地坠落,清风过来,散得一干二净。

光圈之中,罗小楼——湛龙已恢复成他原有的样貌。

长戈幽影,剑眉如峰,双眸却似青海云波,蕴着千山万水,终入云岿。

小楼……他的双眼变得清明,嘶哑地发出一声呼唤。

我在。

他应承过,再也不会离开他。

越云初一眨眼睛,忽然浅浅地笑了,此时此刻,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

恨也好,爱也罢——这一次,他终于属于他。

他静静地呼出一口气,在所爱之人的怀中如叶片般散去,最后在他的手心里化成一朵凋零的花。湛龙小心翼翼地将凋花放在胸口,他慢慢阖目,随着光芒渐弱,他亦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渐渐地褪去人形——

天道虽无常,却终究抵不过一颗真心。

如同做梦一样,许许多多的回忆似潮水一般涌了过来。金龙睁着龙目,茫茫之中,好似瞧见了来自九道的一抹神光……

钟鸣一声。

手中的佛珠毫无预警地散开,一颗一颗坠在地上。妇人心头一颤,猛然冲到殿外,却看清澈阳光映落,一棱一棱地照在树上冒出的一朵新芽上。

第十五章

纵观整个上界,有两个大名鼎鼎的处男仙,一是天道宫的崇亭星君,另一个就是金龙湛龙天君。

前一个是天道主神泯消于天地之时的手中莲,后一个是当今天帝最宠爱的儿子、六界唯二的神龙之一,这二位都是以维护正道为己任,上界里为数不多在正经干活儿的劳模,以至于折腾到了几万岁的个把年纪仍然在室,加之二位无论是身份背景还是容貌俱是万里挑一,是以在后来便一跃成为上界著名的黄金单身汉,其中,又犹以湛龙更为抢手一些。

自上古天魔交战神龙之威便传遍六界,可以说,那后来冒出的应龙凌霄等天界一等一的战神,几乎都是听着湛龙的传说长大的。作为皇亲国戚手握实权,生得又极俊美风流,便是寒若冰霜难以亲近,仰慕他的神女依旧如过江之鲫。

人人都说湛龙冷峻淡漠不可高攀,殊不知神龙大人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面瘫,故而他素以冷脸示人,内里心思却是丝丝绵绵如滔滔江水,奈何这上界不明真相的人太多,对于湛龙天君的传说就以这么一个美好的版本,长远地流传了下去——

关于湛龙,还有一个秘密是鲜为人知的——莫看天君如此尚武,他骨子里其实是个爱花之人。

他湛龙其实并不想武刀弄枪,对君临六界也无几多兴趣,如今天下太平,他自认当个称职的花匠也不错,奈何西天神母的百草园供养不起这么一尊大神,于是,失望而归的湛龙便在蓬莱附近自辟天地。

且看那满山满谷的花花草草,棵棵都被湛龙养的膀大腰圆,就连西天神母闻讯前来一觑,都望谷兴叹自认不如。

眼前这山花烂漫蜂蝶飞舞的繁茂盛景,确确是一座世外桃源,西天神母遂赐命——忘忧谷。

此后千年,湛龙待在谷中,春去秋来花开花败,他手执落花残枝,心中不觉微微落寞——有可能就是因着这一丝寂寥,当他看到神木上那即将凋零的红花之时,公正严明的神龙大人竟是生出了千万年来第一次的恻隐之心。

——寿与天齐也不尽全是好的,一瞬的璀璨绽放后化为春泥,对生命无尽的龙神来说虽是强求,对这些草木而言却是挡不住宿命。

神木之花乃是天地至灵之物,要令它起死回春,唯有以至纯之气作为供源。

为此,湛龙毫不吝啬地舍出了一半的神龙之力,当他看着那柔光中逐渐化型而成的金童之时,他万年来如同死水的眼眸瞬即注入了无限流光。

月下飞天镜,云生入海楼——这就是他的云生了。

湛龙将云生带回忘忧谷,刚化型的花精就如凡间的婴儿,湛龙区区一介处男仙,养满山的花还不嫌费力,养一个孩子却是头一回。

他C着养祖宗的心养着那朵小花,把这个云生惯得比天都大。而云生可说是天生的聪明绝顶,百十来岁就比活了千年的神仙还要人精,待他能跑能跳的时候,就将整个忘忧谷的花花草草摧残了遍——还专挑湛龙喜欢的摧残。

湛龙看那千年才开一回的雪见草被连根拔起、病怏怏地插进小盆中,火冒三丈地去将云生拎了过来——

不过百年,当年的花精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半大少年。

湛龙指着那盆冤死的雪见草,严厉问道:你可知错?

云生一眨眼,小小年纪已初见来日的祸国殃民之相,他不但不低头认错,反是灿烂一笑:云儿看师傅喜爱得紧,每日不远千里去极寒山境只为遥遥看一眼,为免师傅辛劳,这才将它移种到盆中,这样师傅不就能天天瞧着它了?

雪见草乃是冬雪之花,最是难养,湛龙逛遍了整个寒山才找到这么一株,却未想到被这败家徒弟辣手摧花……

顶天立地的神龙大人就差没气背过去,他指着云生“你、你……”了大半天,这小崽子却凑过来将湛龙抱个满怀,软软糯糯地道:师傅,云儿知道错了,您别生气了好不好?改千年后再开花,云儿不拔了就是!花败也败了,云儿酿了百花酒,师傅难不成不想尝一尝?

香软在怀,又竭尽讨好之意,天大的怒气都能被云生化为绕指柔。

湛龙在他额头轻轻敲一下以示惩戒,摇头叹道:草木有灵,日后……可不许再这样了。

云生淘气地吐吐舌,猫儿般地挨在湛龙怀里,狭长美眸却带着森森寒意扫了那枯萎的草儿一眼……

——就这样,湛龙越看重些什么,云生面上乖巧得很,暗里能弄死的弄死,弄不死的……能变成精的时候,就自己拔腿跑了,谁还敢有这天大的胆子在金龙身边。

撇去这些不说,神龙刚带回他的时候,云生乃是湛龙私生子的谣言几乎传遍大江南北,就连素来不管闲事的崇亭星君也难得八卦地问了一句:听说,你谷中最近添了一位龙子……

再看云生,额心一点纹菱,藏着无上的龙神威力,五官却生得极艳绝美,举手投足自有风华。

崇亭星君作为上界头一等的算命先生,端详了云生面相之后,遂予湛龙提醒道:心机深险,恐失之厚道。

初时,湛龙不以为信。

直到有一回,云初不知何故向天借了胆,一个火术竟把西天神母百草园给烧得干干净净。

百草园的话仙子们前来兴师问罪,湛龙恼不能言,云生却难得倔强,跪也不跪,只恨恨说:谁叫师傅眼里只有它们,每次到了百草园,看都不看我一眼,看我一把烧了它们,谁还敢在这样放肆!

湛龙闻言心下一惊,他没想到云生眉间戾气已生,知自己不可在放纵下去,遂冷下脸来,拂袖道:为师几次告诉你,这一草一木都是生灵,你妄杀无辜,还不知悔改,既然我已经拿不住你,你就不需要再认我这个师傅了——

云生果真大惊失色,他噗通一跪抱住湛龙的腿,哭求师傅别不要他。

湛龙只看他哭得伤心欲绝,仿佛一旦自己真把他赶走,这小云生就有本事用眼泪把忘忧谷给淹了。

湛龙到底没狠下心,云生经历了这一场,果真再也不私下害那些花花草草。湛龙以为他确已知错,不觉欣慰,对云生只比过往更加疼爱。

常年经月,不知不觉五百年一晃而过,湛龙只觉不过是匆匆一瞬,他的云生就已经长成一副芝兰玉树的模样。

云生大了,心思也多了,待他满五百岁时,湛龙携着云生到神宫为他请封。回来之后,云生郁郁寡欢,湛龙不明所以,哪想某夜云生钻到了他床上,蜷在他怀里问:师傅,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云生从会说话开始就问了不下万次,湛龙素来左顾而言他——不是不愿意说,而是他万年来心如止水,喜欢什么样的……他自己一时半刻也说不上来。

哪想云生今夜变得如此难缠,最后更是落下脸来,道:你若再不说,这百花酒就别想喝了!

这孽徒……

湛龙叹了叹,拢拢身边的少年,他的宝贝徒弟越长越大,不过转眼,他一只手都揽不住了。

为师喜欢的,自然是……湛龙一顿,脑中恍恍惚惚出现一个古怪的念头,他垂下眼,面向那近在咫尺的绝色美貌,喉间忽觉一阵干涩。

是什么?——云生急急问道,手心不知不觉都是汗。

湛龙不知是欲掩饰什么,他出手弹了一下少年的额头,后翻过身说:总不是你这样的。

哪知云生闻言脸色骤变,苍白若纸。

为、为什么?……

湛龙看不见云生的脸,所以可以毫不心疼地胡诌:你连金刚阵都破不了,莫说为师,在上界连个小仙女都骗不到手。

——云生在谷中无忧无虑,比起修炼,鼓捣些吃吃喝喝得更为用心,弄得湛龙恨铁不成钢。他却不知,他的云生在过去满心满眼只有他这个师傅,其他的于他而言可有可无。

云生敛目,抓着湛龙袖子的手轻轻发颤,他说:……那云儿明白了。

打从那一日起,云生便完全变了一个人。他潜心修炼,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湛龙暗喜激将法成功之余,心里却莫名地不安,命白鹤去悄悄打探,才知云生去上界时被那其他未能得势的龙子嘲讽了一番,只说他仙君封号名不副实,全然是因着有金龙庇护,他一个小小花精才有这等造化。

——此话虽然诛心,却也是无可反驳的事实。

云生本源为神木之花,是为草木之尊,好生修炼的话,来日要做一方山神也并无不可。再说云生还有他一半的龙神之力,若他能好好驾驭,将来也可承他衣钵为天地正道尽一份心。

他的云生,就像是他命中注定要遇上的一个劫,躲不去,避不了,他却甘之如饴。

云生资质过人,加之这百年来勤奋有加,还不过三百年就实力激进,后来血魔出世,云生一人前往,凭一己之力剿灭魔族三千兵力,终于一战成名。

沾染了血气的云生似乎和过去有些许不同,湛龙也说不上来,只是某一日豁然发现,他的云生已经许久未扑进他的怀中,也很久没有夜半做梦,吵着要和师傅一起睡了……

云生坐实了仙君的封号,又承以金龙神力,地位攀升如乘祥云,再无谁敢看他不起。

湛龙在宴上看他为众仙瞩目,风光得意,心里似欢喜却又有几分惆怅——他的云生终归不属于他了,看那些倾慕的视线,湛龙难得觉得酒水苦涩,忘忧谷里百花齐放,他也好像觉得没滋没味。

——湛龙以为自己是寂寞作祟,却不晓得情丝已动,犹在那边自欺欺人。他亦不知,云生正在遥遥地看着他,明明只有十几步的距离,就像隔了千山万水。

爱别离,自伤怀,他还不知道,他的云生,已经爱了他很久很久。

湛龙本是千杯不醉,却不知这花果仙酒掺了何物,茫茫之中,只觉身上压着一个重物,唇上被狠狠地碾压着,肌肤一阵冰凉,鼻间萦绕着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清淡花香——

便是这股花香,令湛龙似如当头棒喝。

他由这旖旎梦境惊醒过来,将云生狠狠推开。

云生坐在地上,迷蒙双眼蕴着情欲,他凝视着前头,那灼热的情意令湛龙第一次体会到不知所措的滋味。他慌慌地站起欲要离去,云生却扑上来抱住他,千年来晃晃不知觉,云生也已经比他高了。

湛龙。

云生不知生了什么胆子,除了天帝和八方之主,还有谁能直呼湛龙之名。

湛龙只觉呼在耳边的热气叫他头晕目眩,他咬牙不动,背后却传来一声哽咽。

他从未想过,云生对他的情,竟是如此缠绵悱恻。然而,云生可以无所顾忌,他湛龙却不能凭心而为——云生承他的金龙之力,早为人所非议,这么多年,他二人在众仙眼中形同父子,若生出什么荒唐纠缠,难保不会被人参上一本。

他湛龙在六界想保什么人又有何难,可是他的云生年岁尚轻,前头还有大好前程在等着他。

云生可以不懂事,他这个做师傅的却不能如此。

若是此刻心软,将来……云生必会后悔。

且看湛龙深深阖目,道:你醉了。

云生眼眶微红,脸上扬着惨淡笑意:没错,我见你后,就醉了足有千年。

这个秘密他守了千年,已经守得身心俱伤。他从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居然这么难、这么苦……

湛龙听他吐露爱意,越觉惶恐。他心道,云生分不清濡沫之情,怪也只怪他自己,许是亲密太过,害云生心生魔障。

他什么人都能爱,唯有云生不行——湛龙却不知为什么有这么个荒谬的想法。

说到底,有可能是珍惜太过,患得患失,总怕自己伤了他。

云生却不肯死心,他如狼似虎地压上来,强吻着那朝思暮想的双唇。湛龙恼羞愠怒,云袖一挥就将这孽徒震飞三尺。

云生踉跄站稳,双目通红,脸上带着一丝怨恨:“是不是我不过是区区一个花精,天君才看不上我?”

云生素来倨傲,愣是他人如何看清,他都不曾说过这等妄自菲薄的话。湛龙却知自己得斩断这个孽情,他做状冷笑道:“你也有自知之明?”

云生睁了睁目,不知信还不信,只看他摇摇一晃,单膝跪下。

末了,他轻道:“好,我明白了。”

湛龙无情地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云生望着这绝情的背影,柔柔一笑,却比哭还要难看,他离开之前只留下一句——

等我。

第十六章

云生这一招棋还是走得急了,这确也不能怪他,如果他再不坦诚,他和湛龙定然还是这般不温不火地耗下去。他认为师傅总是对他有些情意的,现在戳破了倒也无妨,只要徐徐图之,有朝一日必能金石为开。

然而,云生断断不可能料到,堂堂金龙天君居然会为了躲他,连家都不敢回了——

谁能想到那威震六界的湛龙脚底抹油一溜起来,麻利得追不上。

唉,此事说出去也窝囊得紧。无非就如云生所想的那般,湛龙唯恐自己天天对着那盈盈双眼,迟早有一日会把持不住。因为这不省心的弟子,湛龙为此烦恼得头发都白了几根,他素来自持克己,从不允许自己随性胡来,却管不住云生三天两头献殷勤。

云生自打表明心迹,各种讨好只比过去更加花样百出,且不说那做饭送吃等等芝麻绿豆的事儿,就连湛龙沐浴更衣,他也抢着上前帮一把手。无论湛龙如何冷眉眼对,云生犹是一副无怨无悔的模样,唯有几次湛龙拒得狠了,便看那眼眸低垂静静含着委屈寂寞的笑……

就算是当年以一挡十万魔族大军,湛龙都不曾觉得如此棘手——他的心经年如古井般,活得只比九道的一群罗汉更清心寡欲,何曾想过竟会被自己捡回来的孩子给搅成一团糊,五脏六腑好似都移了位置。

妈了个巴子的,既然挡不了,他还躲不了么!

于是乎,趁着云生受命出差的那几日,湛龙就跑了。

等云生回来,就发现自家师傅已经躲到了人间去,还在那里邂逅了一个书生。

只看那紫衣仙君手里攥着一颗东海明珠,珠中映着一双人,一个立于船头对月吟诗,另一个坐在案前手持玉扇,前者温文尔雅、秀美风流,后者眉眼如山、潇洒倜傥,引得周围的人驻足而观,确确是难得的一双璧人。

璧人——?

案上,他不远千里从南山带来的菡花在弹指间腐朽,忘忧谷的花花草草骤然枯萎,清澈的明珠映着云生因妒恨而扭曲的丽容。

至于在凡间逍遥的湛龙,只拼命将那些烦心事抛到脑后。

——说起来,这还是湛龙头一回在人间里游历,过去他忙于仙魔战事,后来又在谷中带孩子,如今来到了这繁花似锦的人间,湛龙虽不能说是乐不思蜀,却也没想这么快就回到忘忧谷去。

罗兄可是有什么烦恼,何以这般皱着眉头?——对面的男子回头来,狭长美眸笑意嫣嫣,恍恍惚惚之间,仿佛是云生对着自己……

哪有什么事,衡弟多虑了。

男人轻轻以扇击掌,剑眉微敛。赵衡闻言,心下不禁生出一丝落寞,面上却半分不显,唯有在心中诸多猜测——

赵衡乃是个由外地上京赶考的秀才,家底殷实,也颇有些才名才气,因其面相风流出手大方,是以在坊间极受欢迎,就是一些达官贵人也爱主动与他结交,当中自不乏那些亲王勋贵。可是有眼前之人这等风姿的,他却是头一回见。

且看那人头戴金冠身着锦袍,腰间别着一个暖玉,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大气沉稳之势,言语之间显明非京城人士,但是不论是相貌还是品性,就是翻遍整个京城,亦无可与其媲美的。

此人自称罗小楼,外地人士来京游玩,与赵衡的相识则是在乞巧节那一晚上——

那晚月色稍霁,街上来往的男男女女,唯有一个男人沿岸而立,看着河中花灯的倒影兀自出神。忽然一个落水声,总算引来他的注意。

凡间之事,仙神不可妄自插手已成铁律。

湛龙本是不欲管这等闲事,龙眼却看见水中一双鬼手强拉着那个书生,而那书生额前顶红,分明是运势顺昌的福相——这只水鬼也是大胆,竟打着夺舍的念头!

眼看那倒霉书生已经被拖到了水底里去,淮河水深,年年都要死人,此时竟无一个人敢跳下去救人,渐渐地那书生就没了影儿。

暗处一隅,一道金光将水里的书生拖了上来,安放在一边的草地上。

俗话说,做好事深藏功与名,湛龙拍拍袖子正要走开,目光却冷不丁地落到那书生的脸上——不看还好,这一瞧他忽然就定住不动了。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巧合,大抵好看的人眉眼都生得一般模样,这倒霉书生和他的云生倒有三分相似。

——湛龙永远也不会想到,他的一念之差,竟会滋生出如此多的事端。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也许,他就不该贪看赵衡的脸,而去思念他藏在心里的那个宝贝。

那样的话,他就不会被缚在缚龙阵中,他的云生……也就不会死。

奈何这世上没有后悔药,赵衡醒了过来,于是他们便在月下彼此相识,此后便常常见面,渐渐地就交好了起来。

赵衡为人知趣,四书五经倒背如流,那些人间的野话杂谈亦是信手拈来,这些对蹲在天界第一宅龙来说都充满了无限的吸引力。然而他却不知赵衡白日里同他游玩,夜里却要悬梁刺骨地读书备考,这样的销魂日子折腾得赵衡逐渐消瘦,上哪儿都顶着一双黑眼圈儿。

某日,赵衡与其他才子前去忠王府赴宴,这个忠王素来自诩为一方名流闲士,大事做不得,最喜欢花前月下做一些酸诗。只是这次在忠王府宴上,忠王不知在哪请来了个一个和尚,他一见着赵衡的面便频频摇头,略带几分惶恐地说,施主身边有个非人之物!

此话当众说出,招致一片骇然。

且看赵衡这段时日来脸色苍白,身形消瘦,可还不是沾染上了什么不洁之物!

赵衡闻之变色,想到罗兄素是来无影去无踪,从来只有他找自己而他寻也寻不到,又恍然记得他们常常一同上酒楼,叫了一桌子的菜,罗兄的筷子却是动也不曾动过……

难道,他真的是害人的妖魔?

定是这样!衡弟切莫害怕,我即刻向皇兄进言,寻那些法力高强的道士来将这只不知死活的妖怪给收了!

如此这般,被误以为是大妖的神龙天君坐在江头沉思——他逃家至今已经有大半年过去,对天上来说,也不过是眨眼的一瞬,可不知被那个孽徒知道了又会如何愤怒……

正是患得患失的时候,湛龙听到一声叫喊,回头一看,就见赵衡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罗兄,大事不好!——赵衡为了找人跑了两条街,气还没喘过来,便忙把忠王要找道士除妖的事情告诉他,让湛龙赶紧离去。

湛龙看着眼前的书生,只瞧那双眼眸映着自己,满满俱是担忧之色。

他不知想到了谁,忽然心念一动,反问道:我是吃人的妖怪,你居然不怕我?

赵衡顿了顿,好似极挣扎,然后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一样,紧紧握住湛龙的手,赤诚道:承蒙罗兄若看得起我,这条命罗兄想要的话……拿去便是,衡弟绝不会有半分怨言。

那眸中的光彩,似曾相似。

湛龙内心涌动,似是慢慢掀起一阵波澜,却凝和成了一种又涩又苦的滋味儿。

他遂让赵衡回去,赵衡恋恋不舍,问他俩是否还可想见,湛龙并没有回答。

却说赵衡前脚离开以后,湛龙终于打算回家去好好找他的云生谈一谈,却不想他刚要化龙飞上云霄,蓦然觉得掌心一痛,低头一看,竟划开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湛龙感念赵衡对自己的情谊,离去之前赠了他一张替身符咒。这个替身符咒是由他的龙血所画而成,可为赵衡挡灾消难一回。

这才不到半日,替身符已毁,再看这么深的一道口子,绝非凡人所为!

湛龙直往回头路赶去,便看赵衡所住的竹林小筑上空有一股极其霸道强劲的剑意,这个气息他再是熟悉不过——

云生,快住手!

彼时那紫衣仙君手里的寒剑已经指着坐倒在地上的赵衡,整座竹林已经被他毁了大半。

云生听到了声音,竟还不打算停手。他恶毒地看着赵衡,冷冷笑道:替身符能救你一次,我自然就能再杀你一次!

大胆孽徒——!

忽然一声震怒传来,一道极是凌厉的金光直往云生身上劈了过去。

云生手中的仙剑“铮”地一声断成两节,他捂住胸口,一双厉眼如同渗着毒汁看着湛龙扶起赵衡的那只手。

湛龙见赵衡除了一些擦伤外完好无恙,心下不由松了口气,若害及无辜,云生怕是免不了天雷之罚——可在云生眼里,湛龙的举动全然变了味儿。

他想到明珠里,湛龙和赵衡携手相望,似是两情相悦,心尖痛楚只比伤处更重,几欲死去。

师傅,你不是说你最不喜欢这等弱小没用之物么?那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云生的嘴角溢出猩红的血丝。

此间,赵衡惊异的视线不断在他二人之间流转,什么仙魔之道,对他这个凡人到底是冲击过大。

湛龙瞧见云生嘴角的血丝,心里便紧紧一揪,他方才果真是下手重了……可瞧云生眉间已经聚拢一股凶残的戾气,便不由将赵衡护得更紧,脸上紧绷道:休要胡闹,快跟为师回去!

云生却猛地睁眼,凄然一笑:湛龙,我知道,你只是不喜欢我罢了。

不……

湛龙语塞,想要否认,却又强忍了下来——如果,这样的误会能让云生对自己彻底死心,就由着这一切这般错下去罢。

云生迟迟等不到他摇头,灿若晨星的双目慢慢黯淡,面上渐如死灰,直叫人看了于心不忍。

眼看着那身影愤而飞去,湛龙遥遥而觑,费了极大的劲才克制住自己不追上去……

罗兄,这是……

方才,赵衡已经看见苍穹中的金龙真身,湛龙自然是再也隐瞒不下去,于是便同赵衡表明了身份。

原来,这世上竟真有仙人——!

赵衡惊讶不已,一下子,他和湛龙的位置倒转了过来,换成赵衡时常纠缠着他说些神仙鬼怪的轶事,尤其提及那些道法神术的时候,赵衡更是一再追问,还翻出压箱的那些流传的修仙道法来问湛龙他修炼起来是否合适——

自古来,人类一旦知晓他们的身份,对他们必然是又敬又畏,心宽如赵衡这样的,他湛龙活了这么久倒是不曾见过……

——总之,不知是为了躲人,还是为防云生又再来寻赵衡的麻烦,于是,湛龙又决定在人间逗留一些时候。

这段时间里,且不说赵衡丢开书不读,成日研究些旁门左道,湛龙不过是偶尔“提点”他一两句,他便巴巴追在后头喊他师傅。只是这个赵衡也不知走了什么运,自个儿糊里糊涂地摸索出了一点门道,某日午后,湛龙在阳光下晒太阳,远远就听他那自己上门的徒弟兴冲冲地跑过来——师傅!

这声师傅,湛龙无奈地纠正他无数次,全给赵衡当了耳边风。

湛龙被拖了起来,便看赵衡在他面前拿树枝在院中花了个招唤阵,憋红着脸捏了半天的口诀,乌鸦都飞过了几十只,一个时辰后终于看阵中冒出了白烟——这么大的阵仗湛龙陪他胡闹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难不成真让这缺根筋的蒙对了,可等到白雾散去的时候,就看那阵中什么也……不对,有东西!

湛龙原以为赵衡误打误撞招出了什么邪物,可没想到那缺根筋的在阵中见拿起什么,老远地飞跑过来,兴冲冲地挥手:师傅傅傅——

赵衡献宝似地在湛龙面前摊开双手。

……这是?

蛐蛐儿啊!师傅,难不成您没斗过蛐蛐儿?这可好玩儿了!您稍担待,我这就马上再给您变一只!

……

一个不省心,一个缺根筋,神龙天君真的很心塞。

好在赵衡并未将正事彻底抛下,勉强赶上了科考,亏得他这阵子胡搞瞎搞,还能高中个榜眼。

湛龙心道他入了官场,心性也就能定下来,再也不去做什么飞仙的美梦。眼看他护着赵衡也有段时日,云生却是半点动静也无——那日云生愤而离去的背影,终究成了湛龙心里的一个结。

湛龙寻思着择日回谷中探上一探,却没想到赵衡这里又生出了事端。

——赵衡成日跟着他,身上难免沾染了一些至纯的灵气。那些妖魔鼻子灵得很,他们没敢找金龙下手,便把主意打到了赵衡身上。赵衡无端飞来横祸,等湛龙杀到魔穴救他的时候,这个人类已经快要一命呜呼。

到底是因他之故,湛龙唯有硬闯地府,去找执笔判官要来赵衡的生死簿。

龙君驾临,谁敢违命,判官抖抖瑟瑟把笔交了出去。湛龙随意翻了翻,沾了墨水在上头浓墨重彩地挥上一笔——

——天君大人,万万不可啊!!!

湛龙被他嚎得后退一步,原来他不熟悉这生死簿的作业,他这豪迈粗壮的一笔,把赵衡的生命拉长足有千年——一千年,对神龙来说不过一个弹指,可对人界而言,那是沧海桑田、万物更迭,赵衡因他之故,如今是连个凡人都算不上了……

湛龙硬着头皮回到人间,看着病榻上千年里不老不死的赵衡,心中无限愧疚,只好坐在床边,握住他手道:待你身子利落些了,便跟着为师好好入门罢。

……师、师傅?

赵衡一脸激动,直恨不得马上跪下磕头。他却不知湛龙心中复杂难言,内心隐隐觉得此举有负云生,却也是无可奈何。

——而此时地狱阎王已经状告上界,后来广为流传的版本如下:真龙迷恋凡人,不思进取,竟敢逆天纂改生死簿,以天界金丹助其修炼,是为大逆不道,引得众仙唏嘘不已,感叹湛龙竟也有如此昏庸的时候。

俗话说,养徒如养儿,湛龙尚不知自己沾染了一堆花边新闻,待在凡间里教导赵衡潜心修炼,不过他挑的尽是清心保身的术法,旨在让赵衡安安稳稳活过这一千年,至于那些什么飞升上界得道成仙,无论赵衡问了多少,湛龙俱说各界自有其道,为师只盼着你安安生生便成。

所谓的飞升,从来都是虚无飘渺,湛龙不曾觉得与天地共长寿有何好处,可是他终究不是朝生暮死的人类,自是不可能真正看透赵衡心中所想。

无可否认,湛龙因着赵衡确实在行事上颇有偏额,究其缘故,不仅是赵衡与他牵连太深,难以斩断,或多或少也因着赵衡长了一张他喜欢的脸,几番对着赵衡的时候,湛龙都不知不觉念起云生,是以才对赵衡不忍拒绝,难免就会有些放纵,这才为后来的事情埋下了祸端……

转眼,凡间里已过去五十年。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对忘忧谷的花花草草们来说,天君不过是近两月没归家罢了。

说到底,湛龙还是惦念着某人,他在人间常常会想起云生那日离去的模样。湛龙这次回来,是因着云生的生辰就要到了,他悄悄攥着那把已经修好的剑,心里奢望着能和自己养大的祖宗重修旧好……

湛龙甫一踏入谷中,看这鸟语花香、蝶蜂飞舞,不觉身心舒畅。

——果然,人间再好,也不如家好!

他心情舒畅不过一时,前方阁楼大门却缓缓打开来。来人一身紫衣,脸色微有些苍白,他好像早就知道湛龙会回来,似笑非笑唤一声:师傅。

湛龙有些尴尬,云生却做得好像他俩之间啥事儿也没发生过,倒茶说笑端酒——身影却是单薄落寞得紧,似乎湛龙离开的不是五十天,而是五千年。

湛龙将修好的剑交给他,云生拔出来一看,果真见到那裂痕完好如初,可他脸上却是黯然一笑,道,到底是断过了,再接回去,也不是原来的了。

湛龙无言以对,后看时间已晚,便欲站起离去——没法子,收徒如欠债,不还心不宁。

——你要回赵衡身边了么?

云生抬起眼,终于不再是那假死不活的样儿。

这问题实在不好回答,若说不是,可确实是,但却是又不是云生想的那样。

湛龙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他心道如实告诉云生他多了一个师弟的话,必然就又会有同门相残、兄弟阋墙的惨事发生……

见湛龙支支吾吾,云生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容,说:那陪我喝一杯再走,好不好?

那笑容再是艰涩不过,湛龙唯有轻轻一点头,又留下来多喝了两杯。可就是这两杯,喝得湛龙老眼昏花,稍微清醒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被一双重锁禁锢在床上,难以挣脱。

湛龙目瞪口呆地发现云生半裸地贴在自己身上,回过神儿后勃然大怒:放肆!还不快放了为师!

云生在酒里掺了燕须木,此物十分罕见,不论是谁服用了都会酥软无力,任人摆布。

湛龙一时大意,对云生又从无防范之心,这才轻而易举地被下了套,否则以他的龙鼻子,如此危险的东西他怎么会发现不来。

云生跨坐在他身上,脸上是欲要玉石俱焚的绝望笑靥……放肆?更放肆的事,他还没做呢!

下一刻,“撕啦——”的声音在这香气浓郁的室内突兀地响了起来。

第十七章

云生终于碰着、摸着了这心心念念的人,怎可能会如此简单就善罢甘休。

过去,他对湛龙是七分恋慕三分敬畏,只要师傅不愿,他绝对不会舍得动湛龙一根指头。现下怕也是疯魔了才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谁叫湛龙一次又一次残忍地拒绝他,若是不能爱,那便恨罢!这样云生就能在师傅心里永永远远地占住一个位置,便是想忘也忘不了——

云生在湛龙面前,从来都是温柔如水、乖巧听话的模样,就算有几回败露了凶残的真面目,在湛龙心中,他的云生也依然是软软绵绵,得需细心呵护疼哄的,是以当云生将他俩都扒个精光,用双腿间那硬邦邦的玩意儿直竖着对着自己的时候,稳重如湛龙也不免花容失色,喝道:云生,你反了——!

先前要能反,他早想反了——

云生低头看着身下的人一阵扭动,俊容一片通红,这等旖旎的风景他先前只敢在梦里悄悄肖想。他俯下身去捏住湛龙的下颌,第一次在湛龙清醒的时候亲吻他。湛龙如雷轰顶,想躲开却又不能,嘴里的怒骂声渐渐淹没在唇舌交缠之中。

云生的元神是神木之花,这类草木成精后那些拿捏他人的手段向来是无师自通,他过去又常常趁着湛龙熟睡之际一亲芳泽,这一场唇齿之战,以湛龙这还未破身的处龙自然是无力招架,须臾便缴械投降。云生亲亲热热地吻了他一遍,放开后心中又喜又涩,只软糯地问:你可曾让赵衡这样亲过你……?

湛龙正在气头上,冷笑讽道:他倒是不曾这么绑过为师。

湛龙此话并无他意,听在云生耳里却又是另一个意思——湛龙和赵衡两情相悦,要做什么自是用不着像他这样苦苦逼迫。

想到此处,云生眼中的柔情蜜意顿然散去,他又看湛龙眼中尽是冷意,越觉心痛难忍,手上更加没轻没重,揪住湛龙阴狠问:你让他这样碰你了么!

孽徒!你、你胡说什么!——一想到那缺根筋的和自己……湛龙冷不丁地被脑中蹦出的画面雷的体无完肤!

无奈的是,在云生眼中,湛龙此刻的反应俨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思及此,忽觉自己这般小心翼翼实在是可笑不已,遂痛心狠笑道:师傅既已享受过床笫之欢,那……也好生教教云儿,如何?

说罢便不管湛龙如何,只将这身躯肆意轻薄了一番。湛龙忽然一颤,这孽徒竟一把含住了他的软处,浑身血脉顿然泵涨——湛龙以清心入道,又拜在东神门下,这物什平时沐浴更衣都不见得多看一眼,眼下一低头,就见一颗脑袋上下吞吐。云生口技生涩,用在湛龙身上的不过是偶然看过的一些春闺画本,若他早知今日会用上,必然会先细细研究一番——只是他这半路出家的工夫,要制服自己这个清心寡欲的师傅也是搓搓有余的了。

放手……湛龙的声音酥软得不成,不似拒绝,反像在娇嗔。云生几时听过师傅发出这等可爱的声音,便服侍得更为卖力,将那鼎柱卷舌吃弄,不多几十来下,就尝到了那至纯龙精的滋味儿。

湛龙见他喉头一动,竟是一咽而下,简直羞愤欲死。

孽、孽畜——!!!!

云生不怒反笑,手指沾了嘴角溢出的一点猩白,看着湛龙在嘴里含了一下。湛龙被这画面冲击得呼吸粗重,刚泻过的龙柱又逐渐发硬。

师傅……云儿这是第一回,可能会有些疼。

云生仿佛硬要将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假面拉扯下来,他分开那精壮的双腿,未等得及替湛龙润滑,便提枪闯入——

金龙遨游于天地,为六界之尊,何以受得这等侮辱。湛龙脸色一阵青白,忍着云生将那利刃扎进自己体内,硬是不出一点声音。云生活了千年,第一次尝到了这欲仙欲死的感觉,他两手撑在床上,让湛龙将腿夹住自己的腰,一个挺身便一冲到底。

两人齐齐发出闷哼,也不知是湛龙这身子太敏感,还是云生天赋已凛,柱头一入座便擦过了这身子的花芯,只将湛龙磨得浑身一颤,前方顿又一柱擎天。

云生舒服地低吟一声,深深感觉到他和师傅连到了一起,体内的金龙真气不断涌动,四肢百骸都舒爽得难以言喻,莫怪凡间常言牡丹花下死,他在湛龙体内先是探路一样地浅浅慢慢地动了几下,最后便咬住湛龙的肩头狠狠地抽插了起来。

湛龙只觉自己在极乐与地狱中游走,云生在他体内一入一出深浅有度,折腾得他神智涣散,浑然不觉间两腿便夹紧了那纤细的腰。云生得到回应,大喜过望,更加热情地操干起来。

两人一起一伏,巨大的动静晃得床架快要散去,压抑欢愉的喘息连绵不绝,羞得谷中的花草都弯下枝头。

云生边抱紧他边狠狠冲撞,眼眶却是通红一片,迷乱地吻着湛龙的唇,绝望而又委屈地说:师傅、师傅……你也抱抱我、亲亲我……

肉体纠缠足足过一天一夜,等到湛龙药效褪去,忘忧谷里又掀起一阵狂风暴雨。

云生跪在地上,且看他身上几处伤处,胳膊那一道深可见骨。

在他面前肃穆站着的,是威严难以亲近的神龙天君。只看天君怒发冲冠,眼里蕴着真龙之怒,手中那把诛神宝剑泛着血光——

有谁会能想到,湛龙竟有用剑对着他的宝贝徒弟的一日。

“师傅如果狠得下心,那云生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云生凄凄而笑,不再是为博湛龙心疼,不过是生无可恋罢了。

湛龙怒极反笑:“……你以为我不敢?”

我……就连“为师”二字都弃之不用了。

云生含泪深吸一口气,狠下心道:“与其看你和他人双宿双飞……不如让你一剑杀了我。”

“你——!”

湛龙怒不可遏,他从没想过云生如此难缠,想到云生对自己做的事情,湛龙便痛心不已——他一心一意为了云生着想,莫说这世间阴阳结合方是正道,他始终以为云生对自己不过是因着少不更事,这才如此任性妄为。

情爱?他懂什么是情爱?——这万余年,因着这情爱陨落的仙神还看得少么?他承东神之命掌管正道合该以身作则,而云生天性偏执阴狠,这千年来对云生各种出格之事,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千舍万舍就是舍不得他的云生。

“好、好……”

湛龙猛地释放剑气,强大的真元震得山谷动荡,天地变色。

他的云生聪明绝顶,自然知道他就是自己死了也不会舍得他,莫怪崇亭星君提醒过他,花精心机深陷,绝非善物——

湛龙再回头看云生之际,目中只余下冷漠疏远,他一拂袖,道:“你走吧。”

云生猛地一抬眸,“师傅?”

湛龙神色平静道:“从今日起,我湛龙再没有徒弟,往后也不会再有。你我师徒缘分到此为止,我会封了忘忧谷,仙君也莫称呼叫本座师傅,你我从此再无瓜葛。”

云生断没想到湛龙竟狠心跟他一刀两断,他深深地凝视着湛龙,知他心意已决,哑声闭目道:“……你以后不想再见我,我离开便是,你又何苦封了整座山。”

他又陡然睁眼:“湛龙,你坚信他人秉性良善,我却不同。赵衡终究是个人类,人类素来诡诈贪婪,你莫要全然信他。”

湛龙没想到云生到这个地步仍不忘诋毁他人,瞠目怒道一句“无可救药!”,便大手一挥将云生推至云外,转眼,偌大的桃源乡便隐没在云间,无影无踪。

云生远远就看苍穹间一条金龙飞入云霄,神龙若不想见谁,他一介仙君只能望尘莫及。

后来,上界疯传湛龙厌倦了神仙日子,欲辞天君之位,遁到人间,不再过问六界之事,爱徒云生则无故受罚,奉命独守北阴山一千年。

北阴山天寒地冻,了无人烟,谁也不知道云生究竟犯了什么过错,本为众人寄予厚望却在紧要关头被驱逐到了边境。云生没有半句怨言,只在山上夜深人静之时,偶尔想起那一夜温存,心中不觉泛起阵阵酸酸苦苦的暖意……

却说湛龙回到人间时,人间却已经发生了变化。

当年,赵衡入仕后一路顺遂,兼之有金龙护持、又有术法在身,地位自是扶摇直上。湛龙在天上待了十日,回去的时候竟见赵衡已经举事造反。

湛龙这一去足有十年,赵衡再见到他之际一脸惊喜不已,来到他面前握住他的双手,笑道:师傅,您回来得正好,我和柴将军已决定联手共盟推翻李氏,若得您一分助力,我等必当胜利在望!

湛龙看他说得正派凛然,还兴奋盎然地说及事成之后,必当为师傅建一个神龙庙叫举国朝拜。湛龙听得心下一寒,斥责他道:李氏虽非明帝,却也不曾犯过什么过错,你这番举措实在有违臣子之道!

赵衡本以为师傅会支持自己,没想反惹了一身腥,他这些年来以国师之名受人敬重,就是九五之尊如今在他眼里也算不得什么人物,在这世间里唯一还忌惮的,除了湛龙之外别无他人。

湛龙见才不过数十年,赵衡已被利欲熏心,联想到云生对自己做的种种事情,便越发灰心,干脆眼不见为净,在人间里找了一处僻静之地闭关,再不管多管闲事。

仙山无日月,湛龙这一入定,数百年便一晃而过——此间江山易主,凡间里亦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修仙门派,品质良莠不齐,搅得这好好的人间一通乌烟瘴气。

照理说,如果没有外力惊扰,湛龙这一闭关,没有千年是不会出来的。可就在他和赵衡的千年之期将至之时,他埋下的所有祸端终于一触即发——

且看那巨大的缚龙阵外头,赵衡高高在上立于龙座之前,穿着一身繁复臃肿的龙袍,让自己豢养的百来妖道围困金龙,皮笑肉不笑道——朕也不想赶尽杀绝,如果师傅能老老实实告诉朕长寿的秘方,朕……也就不会出此下策了。

赵衡千年不老,犹是那眉目清秀的模样,可是头顶乌丝里却藏着一根根白头发——显然,赵衡的寿命将至,这数百年来他寻求无数仙士道人,为的就是飞升得道寿与天齐。他活了越久,反而越是怕死,可是无论使了多少法子却未能见效,眼看他的眼角逐渐出现皱褶,越发喜怒无常的赵衡总算想起了他命中曾经的贵人——

金龙在阵中愤怒挣扎,须知要摆出缚龙阵,就要以百万人头做八根龙柱,他万万没料到赵衡为了长寿已堕落到这幅田地!

神龙天君英明一世,唯独在这一个两个徒弟上接连栽了跟头,他自认处处为他们打算,却反害自己深陷桎梏。

只看那一柄染血妖枪穿膛而过,将金龙牢牢钉在地心之中。

赵衡看阵中金龙痛苦怒啸,恍惚想起过往之事,眼中掠过一丝朦胧光影,带着几分不舍道——师傅,朕平生也没什么其他的念想,所求不过飞升之法……您何苦要为难徒儿。

何苦、又是何苦?

阵中的金龙听到这些话,龙目灼灼,几欲落泪。

他们个个都问他是何苦,他却没问,他当初何苦怜惜那朵凋花,又何苦去救那落水的倒霉书生?

——至于后来之事,你我也已然知晓。

云生为救湛龙元神俱灭,湛龙怒而吞下金乌,人间大地劫灰飞烬、星沉月陨,即便上界派下了百万天兵天将,仍然无法制服发狂的神龙。

最后,却是九道外降来万丈神光!

旭日东神一个掌印袭来,重重将金龙一掌擒住,一道金刚缚魔咒就是天帝也制衡不了,湛龙最终还是被押到了神宫。

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来,似苦似悲,可到头来,印在他心中的,却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忘忧谷的那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候。

眼前一片花海之中,少年孓然而立,形成一个隽永而美好的画卷。

风中不知谁人吟道,如还有来生,定不再辜负……

罗小楼再一次睁眼醒来的时候,爬起来后先是低头一看,发现双手空空如也,顿时急得两眼一瞪直,却听到前头传来一声叫唤。

“湛龙,你我师徒不过一段时日不见,怎生变得这么毛躁?”

罗小楼抬头一看——

那是一个光头和尚,披着金文袈裟,身高足有两丈余。且看他盘腿坐在云上,双手合十,慈悲双目仿佛能容得下这无边无垠的浩瀚宇宙。

罗小楼却是眼眶一热,回神后便双膝跪地,深深拜道:“罪人湛龙,拜见旭日东神。”

第十八章

云生在湛龙面前魂飞魄散,金龙之力回归本体,许是天道怜悯,那神力上头还残留着花精的一抹残魂。

金龙受押于神宫,并非是东神那一道金刚伏魔咒让他就范,而是在他茫茫识海之中,云生的残魂的一声“师傅”。

便是那飘渺无影的轻轻叫唤,让发狂的湛龙清醒了过来。

云生、他的云生……

湛龙这一次终于明白过来,天地正道又如何,便是师徒又如何,当初他宛如施舍般的给神木之花一分神力,最后云生用满腔真心回报他,甚至于魂飞魄散亦死不足惜。

云生用如此残忍的方式证明他的爱,湛龙口口声声说草木有情,却不想对云生最无情的,便是他自己。

东神道:“湛龙,吾早就告诉过你,此等草木之灵最是直率赤诚。当年你一念之善,在你看来许是无意为之,殊不知,对花精来说,却是难得至深至重的情义。”

受缚于殿上的湛龙沉痛阖目,纵是千悔万悔,也已经换不回他的云生。

殿下喧闹声此起彼伏,有欲为天君求情的,也有要求重判的,而处于至高至位的天帝静默不言,湛龙所犯过错已非天帝所能左右,一切还须看八方主神如何断定。

此时,天外飞来一句响亮声音道:“湛龙万年来坚守正道,行事未曾有岔,此次虽犯下大错,却也算情有可原。”

且看西天莲花并开,便看神母娘娘乘着菡萏而至。她自天庭建立之后,就不再插手闲事,成日里就专注摆弄着百草园里的花花草草,这次远道而来,却还是为了湛龙求情。

神母娘娘面相犹如十岁小女儿一般,她端庄雍容地走下莲花座,淡淡觑了众仙一眼,那些反对的声浪便沉默了下去。

神母娘娘走过他时,手里神光聚拢,便看她手里凝出一朵艳红之花。

那是……云生!

西天神母负责掌管六界万花草木,倒也是头一回见到云生的本源花。她凝看它时,目生怜惜,只轻轻叹道:“……真是个痴儿。”

湛龙挣着那厚重锁链,后重重一跪,在西天神母面前俯身下拜:“湛龙愿上诛仙台,唯请娘娘救云生一命!”

——诛仙台?为了个小小的花精,莫说金龙修为,连命也不要了么?

西天神母却嫣然一笑,悠悠道:“湛龙,你魂灭于天地,倒是落得轻松,那云生魂归轮回,他因你而害得元神受魔气而侵染,世世注定孤苦早夭……这个债,又要算在谁的头上呢?”

湛龙一听云生转世后还要忍受无限苦楚,简直心痛难言,直恨不得以身代之。只看那顶天立地的神龙天君广袖掩目,竟为一个花精落下泪来。

东神叹了又叹,道:“湛龙,你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

“罪人湛龙谨听东神发落。”他拱手跪拜,即不寻求藉口,亦不求饶——万年的刀山地狱红油烈火,他甘而受之。

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云生。

神母娘娘到底徇私了一回,她拈起那朵红花儿,在湛龙被押下之际,远远道:“湛龙,这万年之刑,你若有本事撑得下来元神不灭,那就去寻你的云生罢——”

万年刑罚,哪是轻易能受得了的。

湛龙却咬牙强撑下来,钉子穿身、筋脉俱断,最是痛苦不堪的时候,他只要想着当年他笼在怀里细细呵护的云生,便觉万劫苦难中总有一抹希望在等着他。

——可既然是试炼,又怎会事事如意。

万年来,神龙元神精粹百炼,总算是脱胎换骨,作为代价的是,他忘却了前尘往事,当初那刻印在灵魂里深深的思念,遂化为了悲天悯坏的一颗心。

他自称罗小楼,刑满之后又在十八地狱诵经三千年,超渡了无数的冤魂恶灵,然他却并不知自己还有一个业障未消——那是他欠云生的,他答应了他的云生,待刑满之后必会再回去寻他。

把罗小楼推下望仙台后,天机老人捋捋长须,不知何时,崇亭星君便站在他的身侧,遥遥眺望。

“星君为神龙和花精如此煞费苦心,天君来日神魂归位,必当不忘星君的恩情。”

崇亭星君背手而立,凛然道:“莫要说什么恩情,本君不过是为了人间太平,他湛龙只是顺道罢了。”

是是是是……崇亭星君嘴硬心软的毛病,万年来都不见改一改,这才一次又一次错过了有情人啊。

九道天外,罗小楼跪于东神座前,他本以为这一次终于能和云生一同魂归天地,未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春,东神竟又为他们徇私一回。

旭日东神问道:“你可是想知道他在何处?”

罗小楼又一拱手:“求东神告知。”

东神却是一笑:“那就叫一声师傅来听听。”

“……”

罗小楼怔怔抬头,当年湛龙毁天灭地,有负东神厚望,若说这世上他最对不起谁,除了云生之外,自然就是他这个九道至尊的师傅了。

是以从那以后,罗小楼再无脸称东神为师。

他仰头看着眼前这伟岸的主神,目眶逐渐泛红,遂羞惭不已地低头唤了一声:“师傅。”

一听那声“师傅”,旭日东神面目十足十和蔼,哪有半点主神的架子。

早就说了,养徒如养儿,就算是已经能独当一面的神龙,在象征着这天地之道的东神面前,有哪个不需要他操心担忧。

真是收徒如欠债啊。

东神兀自感叹半天,低头发现罗小楼正殷殷看着自己,必当知道这徒儿满心想着那朵娇花,于是道:“云生为心魔所制,堕入极道,他摆出的万鬼魔阵祸及百万生灵,若不是你以修为相抵,这凡间就要被他毁于一旦。”

“是湛龙教徒无方。”罗小楼道:“教不严,师之惰。求东神——”

“叫师傅。”

“那……求师傅重罚湛龙,湛龙愿代他受过!”说罢便又深深拜下。

东神闻言叹了叹,道:“众多弟子里,唯有你最是让吾忧心。”

罗小楼一颤,阖目说:“湛龙惭愧。”

“沾台、玄霁、灭瞾等,你们几个师兄弟当中,独你心系于天地,当年你一化身就为诸神认可赐得神光,为师很是欣慰。”那声音渊远流长,传至心间:“你本以清心入道,却承以杀戮之责,虽有违本初,却仍然将自身置于天地正道之后。无总是忧心,你入道太深,便看不破道,反入死地。”

“是湛龙愚昧迂腐,总以为秉持正道便不会有岔,没想到……”罗小楼想起云生入魔时的悲愤之色,不由再次哽咽。

旭日东神站起,他走至前头将罗小楼亲自扶起。

“你能看透,这万年洗练,也不算白费。”

罗小楼亦觉如此,他终于明白——天也,命也,这一辈子,只要不负一人真心,便是身死魂灭又算什么。

东神将他引致九道天外的北阴山。

北阴山下炼狱里关押着六界重犯,被十八条净魂之锁缚住元神,哪怕怨念再深重,将元神困上个五千年,也会怨气尽除,回归本元。

当年,云生也曾守在这里。

罗小楼去前,回头向东方主神磕头三次,后便头也不回地踏入炼狱。

无边无际的深渊之中,越云初缚跪于重锁之下,他本是阖目静静受刑,后来却是感知到了什么,寒冰下狭长美眸微微睁开,在看清面前之人时,他眼中泛起茫茫雾气,纵有千言万语,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他轻轻一莞尔——

“你来了。”

——正文完——

番外:细雪(一)

五千年期满之时,罗小楼携着越云初的手一起走出山门。

外头白雪皑皑,他二人这还是五千年来头一次见到日头,一束束的光线从枝叶之间洒满雪地。在这个天寒地冻的世界里,唯有那一只手是暖和的。

山崖处,一只白鹤在等着他们。

白鹤已经恭候多时,它见着两个久违的主人,兴奋地展一展翅。

越云初仰头看着白鹤,白鹤似有所感,屈颈在他伸出的掌心轻轻蹭了蹭。

“上来吧。”

罗小楼坐上白鹤的背,向他伸出手。越云初看向光影下的那个人,这五千年,不论睁眼闭眼,他都能看见他盘腿坐在自己面前。不言不语、不动不挣,只是坐着,偶尔凝视彼此,便是一眼万年。

此刻,他脸上带着温和的浅笑,心情仿佛是愉悦的。不知为什么,那笑容竟让自己觉得如此安心。

等越云初搭上自己的手,罗小楼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让他坐在自己前头。后来却又想起,云生早就比他还要高了,不再需要他从后面护着他。

“你抓着我,小心千万别掉下去。”罗小楼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自己拉住白鹤脖子上的缰绳。

越云初好似不习惯这样的亲密,他的双手犹豫了片刻,才慢吞吞地搭在罗小楼的双肩上。罗小楼没有说什么,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的关切让越云初有些不自在——

他明明不认识他,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他呢?

他们骑着白鹤穿过云间,越云初忍不住往下看。

仙山耸立,山河万里。

越云初一路看得出神,不知不觉,他们就来到了一个云外仙境。越云初在那不见天日的炼狱里待了太长时间,他已经忘了原来这个世间还有如此美妙的地方。

且看那山峨如画,眼前百花齐放,看得出来,这里的一草一木为此地的主人倾尽心思。

他难得出声:“这里是什么地方?”

走在前头的那个人停下来看着他,那双眼眸柔光潋滟,满满地要溢出水来。

他说:“这里……是我们的家。”

家?——越云初倒不知道,他原来还有一个家。

他自有意识以来,便在那太阴山下受刑。那里无日夜之分,只有在固定的时辰,就要忍受万针穿心的痛楚。他狂啸过、挣扎过,每一次都痛不欲生的时候,就见十步之外,这个人静静坐在那一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要他一睁眼,目光所及之处,总有他在的地方。

听那人说,此地还有个名字,叫忘忧谷。

他们久未归来,忘忧谷却还是和当年封谷前样貌无二,连当初湛龙和云生共饮的酒觞杯座还搁在亭中的石案上。

罗小楼领着越云初到山头上的一座阁楼,那里桃花遍地开,一开窗便可将这蓬莱景色尽收眼底。

“你看看此处如何?可有缺少什么?”

越云初环视一圈,除了“好”之外,没有半句不满。哪知他一个眼尖,却捕捉到了身旁之人眼中的一丝落寞。

越云初自然是不知道为什么的。

——这座小楼,当年也是云生住的地方。只是云生打小粘人得紧,成天爱往湛龙的小竹楼里钻,连睡都要睡在一起,是以这座阁楼素来是形同虚设。

罗小楼将越云初安顿好了,遂说要下去整理整理谷中事务。

越云初点了点头,起身要送他,罗小楼却将他按住,说道:“你先歇着,晚间膳弄好了再来叫你。若是觉得闷了,也可随意逛逛……此地不会有什么危险,你先前也是逛熟了的。”

越云初看他匆匆走了,本能地想叫住他,伸出的手却又在半空中收了回来。

他还记得,在那深牢中,他问他“你是谁”的时候,那人定定看着自己良久——

我叫罗小楼。

那我……又是谁?

你是越云初——那双眼里似有泪光闪烁,脸上却展开一抹温暖的笑容。

他没有告诉他。

他是越云初,也是云生——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他是罗小楼的越云初,也是湛龙的云生。

北阴山五千年之刑,将神木之花的元神重新洗炼,过往的纷纷扰扰、爱恨纠缠,亦随着那万魔之怨烟消云散。

越云初在小楼里待了一阵,便出来在谷中漫无目的地走动。瞧看此地云水绮丽,钟灵毓秀,确确不负忘忧之名——

谷中精灵不少,只是越云初却不知为何那些花精一见自己便全如鸟兽散般躲了起来,他是自知自己面向生得凌厉,远不如那人和蔼。

那人……是极俊的,周身笼着一股令人肃然的正气,却又凝着平和的柔光,叫人一见便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

尤其,他看着自己的时候,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越云初苦恼地想了一阵,却为理出半点头绪。就这样,在谷中逛到了快天黑,然后远远就看见一道金光飞来,罗小楼便身姿卓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们静静地对视着,越云初坐在一颗大石上,不晓得为何,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握住那人的掌心。

他微微顿了一下,就将他带了起来。

“原来你在这里。”罗小楼拈起他肩上的落花。

残花带香,他将它放在鼻间轻轻一闻。越云初却觉得有些扎眼,不由得伸出手将他手里的落花接来——他发现,他还是喜欢那双眼只看着自己。

残花落地,罗小楼也只觑了一眼,而后便满心地凝视着他,道:“走吧。”

他牵着他到一座月亭,石桌上摆了几样酒菜。他们对酒望月,罗小楼与他说了一些上界规矩,越云初专心听着,不反驳也不插话,似乎要把这些话都铭记在心中。

罗小楼说到最后却又一笑,“这些你听着便罢,只要别犯了大忌……就是犯了,横竖有我护着。”

有我护着……越云初心中顿时泛起阵阵涟漪,他凝视着眼前之人。

月华如炼,他长袍拽地,手握酒觞,回头望来之际,似已微醺。

越云初伸手将他手腕按住,罗小楼止住动作,目光涟涟,却听他说道:“酒多伤身,还是少喝两杯为好。”

湛龙千杯不醉闻名上界,从过去到现在,敢拦着叫他少喝点的,除了他那惯到天上的徒弟,没有别人。

百花酒醇香诱人,罗小楼不免有些贪杯,可既然是他说的,不管是什么话,他都会听。

越云初只看他面上微红,身上却又好似笼着一层淡淡白光,瞧得久了,竟恍惚亦有几分痴醉。

夜色深浓,一个花精变的仙奴负责收拾,他和他一句别过。

越云初躺在榻上,辗转难眠,一闭上眼满心都是想着那出尘身姿。他陪着自己在太阴山下待了五千年,他却从没问他缘由,不是不想,却不知是在顾及些什么……

——也许,只是害怕,原因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罢。

谷中日子平淡,罗小楼怕他烦闷,遂交给他一本心法好好修炼。

除了修炼之外,其他时候,他二人或下棋闲聊或在谷中闲逛,悠哉日子过得飞快,半年就这么一晃而过。

某日,越云初刚起来,罗小楼便来敲门。

“近日我得出门一趟。”

罗小楼细心将诸事交待一番,刚要扭头,却被人拽住袖子。回头一看,便看越云初正拧眉盯着他。

“什么时候回来?”

罗小楼略作思考,后回道:“多则一月,少则十日。”

“……”越云初沉默下来,只看那容姿过人的脸上满满都是不虞。罗小楼回过身来,伸手轻轻地将那纠结在一块儿的眉头往上一推。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越云初遂放开来,抱手别过身去。

罗小楼走开几步,忽然胆向横边生,掉头回来快步走上去,搭住越云初的肩头微微抬头,唇轻轻地在他脸上一擦而过。

那张脸腾地一红,好似百花争艳,晃得罗小楼眼前一花。

……美色误事,前人诚不欺我。

“我走了,好好看家。”

“嗯……”

越云初瞧着不远处的天际,一条金龙隐匿于云间。他抬手摸过那个人刚才吻过的地方,满心满腔忽然注入了什么,多得快要将他淹没……

——不知是不是因着这个吻,罗小楼前后来回,用了不过五天。

越云初在静坐时感觉到了动静,从漫漫识海里退了出去,穿上鞋便急不及待地赶过去。

“祖师兄,孤瞧你这宝地儿好是好得紧,可惜就是太清净了些,不够热闹——”

那陌生的声音让越云初脚下一顿,抬头看去,便见一个玄衣男子一手横过罗小楼的肩。那男子生得一双狭长媚眼,眼角一抹瑰丽的紫色眼影,五官更是华丽精致,他听见步伐声,扭头见着了越云初,陡然双眼发亮,嘴上却慵懒道:“诶,原来这儿还藏着个绝色美人哪——”

无奈美人两眼直勾勾地瞪着那搁在罗小楼臂弯上的手,目光之凶狠,好似将它活生生拧下来一样。

黑蟒的性子素来就是惟恐天下不乱,不但不乖乖收手,反将胳膊滑到了罗小楼的腰上,故作亲密地凑近道:“祖师兄好厚的艳福,可惜,太凶了点,孤还是喜欢祖师兄您这样的人儿……”

你……!

越云初深深一吸气,双拳攥紧,冷下脸扭头快步而去。

罗小楼只觉眉心突突跳着,还来不及叫住越云初就看那紫影隐没在竹林间。

黑蟒女干计得逞,正是暗自得意,后脑冷不丁地被罗小楼拍了一下。

“祖师兄好黑的手啊——”他按着脑袋嚎了一声。

罗小楼叹了一叹,无奈这枚活宝是东神新近入门的徒弟,以辈份来说,黑蟒当唤得他一声师兄,只是其父天帝沾台乃是湛龙的师弟,黑蟒断断不敢和其父同辈,便退一步叫他一声“祖师兄”。

到底是自己有求于人,罗小楼唯有按捺性子,道:“其他的事稍候再说,还请小师弟帮师兄这个忙,这份恩情,来日必百倍报之。”

黑蟒此人不正经惯了,突然见了这号称六界第一正经的湛龙天君,自是不会轻易放过调戏的机会。他变出一个扇子悠悠地击击掌心,嘻嘻笑道:“说什么报恩,那都是虚的。孤……也不是不能帮,只是……”

他媚眼一瞥,狼手正欲往罗小楼那俊脸上轻薄过去,猛地天上那一头神光乍现——

他奶奶个熊,糟了!

黑蟒脸色忽地一变,要跑却已经晚了。

当素有六界一大杀器的鸾卿从神光中稳稳降至面前的时候,罗小楼便感觉两眼被眼前之人扎得一疼。

“鸾卿见过天君。”

那声音确如天籁一般,罗小楼听得耳朵发痒,本想上去亲自将神凤扶起,无奈那张脸美得太具杀伤力,直叫人望而却步,他唯有赶紧扬手:“神凤快起,勿折煞在下了。”

鸾卿老远听说黑蟒离开九道,便巴巴地从太华山赶来。奈何神凤眼力非凡,老远便看见黑蟒正欲调戏龙君,眼看此下那双凤眸里渗着浓浓蜜意,看着那躲在罗小楼身后的黑蟒阴测测道:“过来,炽儿。”

这傻鸟只有在气疯的时候才会不阴不阳地叫他啥炽儿,黑蟒本想往罗小楼背后再躲上一躲,可是鸾卿的目光实在是太热烈,只看黑蟒哭丧着脸,可怜兮兮地喊:“祖师兄……”

罗小楼一点也不想和这一蛇一鸟掺和,他只拱手道:“师弟去前,请别忘答应在下的事。”

黑蟒见自己孤立无援,假泪一收,索性也不再磨磨蹭蹭耽误正事。且看他走到空地处,一个眨眼,就化出了蟒蛇原身——

吞天神蟒之鳞乃是制作聚灵玉的重要材料,罗小楼说了声“失礼”,便上去掰下了一枚。

鳞片随即在罗小楼手中化为齑粉,被他融进了一块灵玉之中。灵玉吸收了鳞片精华,泛着淡淡神光。

罗小楼千谢万谢,赠了黑蟒两坛百花酒,亲自送他们出谷。

黑蟒揉着隐隐作痛的小腰,却感觉一只手慢慢搭在他的臀上揉捏,他心下微凉,连罗小楼都不敢再贪看一眼,就拉着鸾卿化成巨蟒飞入彩霞之中。

罗小楼兴冲冲地攥着那枚聚灵玉去找越云初,可不想他翻遍了整座山谷,却始终见不着越云初的人。

此时,天边处的白鹤飞急冲冲地飞了下来——

越云初走了!

番外:细雪(二)

越云初并没有走远。他的修为尚未恢复,单靠两条腿又能走到哪儿去。

罗小楼找到他的时候,越云初人在蓬莱山山麓下的一个小山村。

彼时,越云初正在看着茶馆外坐着的一对大小,看那模样应当是某个散仙和他收下的徒儿。那小徒还是个黄口小儿,性子顽劣,正抓着他师傅的白须瞎闹儿,老散仙苦笑呵斥,佯装要打,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雪影斑驳,那略显苍白的脸看不出喜怒,垂下的眼睫留下淡淡的浅影。

罗小楼走到他身边,牵住他冰凉的手,说:“回去罢。”

越云初感觉到那只手在自己掌心里摩挲,阵阵暖意传进心间,却不知何故细细嚼出了一丝苦涩。他凝望着那对师徒,眼中似有水光闪了闪,一路沉默地跟着罗小楼回到了忘忧谷。

回到谷中,见不速之客已走,越云初脸色稍霁,罗小楼放开他,随之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越云初拿起来一看,那是一块灵玉。

“前阵子,我委托苟工打了这块聚灵玉。”苟工乃是锻造之神,罗小楼竟能使唤得动他。“聚灵玉有凝聚灵气之效用,你魂魄不稳,将它带在身上对你的修行大有裨益。”

越云初淡淡看它一眼,却将它一把扔到地上。

这聚灵玉极是难得,罗小楼听那一声清脆的铿锵,简直心疼万分,赶紧过去将灵玉捡了起来。

“你去这么多天,就是为了这块破玉?”

什么破玉……罗小楼看着这败家徒儿,只觉无言以对,可终究舍不得说他一句,面上叹了一叹,说:“你如果不喜欢,扔还给我便是,我也不勉强你带着,何必摔它。”

越云初听闻此话又觉不快,他这脾气从来就不是好相与,以前对湛龙多是故作温顺,眼下他记忆全失,不免败露了真性情,只看他一拂袖,恨道:“你为了这块破玉跟那无礼之徒纠缠,我何止要摔它,再叫我见了,便直接打烂了——”

罗小楼语塞了一阵,后见越云初背手而立,雪地里那单薄的身影萧瑟孤寂,遂心道,他变出原身一路狂赶,只用了五天于九道和上界之间来回,可到底还是留下了云生一人在谷中,寂寞一人也就罢了,没想到还叫他看到炽乌那没正没经的模样……

罗小楼越想越觉苦涩甜蜜,所有的不满都化成了拳拳柔意,等他意识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上前去从身后抱住越云初。

金龙面薄,鲜少表露情意,只是云生终究不同,情到浓时,何须纠结那几分薄面。

“以后,我再不留你一人便是……”

越云初感觉那热气吐在自己后颈上,又暖又痒,他稍稍一回头,就能感觉到那柔软的唇瓣覆在自己的嘴上。

冰凉的手,冰凉的唇,这段日子明明都这么尽心尽力地养着了……罗小楼在心底一叹,猛然一只手扣住他的腰,他觉得整个人被往上一举,还不及发出声音,唇就被狠狠地堵着。

越云初刚开始的动作有些粗鲁,牙齿磕得人微微生疼,舌头霸道地搅动着,宛如一只不知餍足的兽类,可渐渐的他的吻变得缠绵柔软,几乎像是对待这世间唯一的珍宝一样亲吻着罗小楼。

“你真奇怪。”他说了一句,接着又垂首吻了一下那被碾压得有些红肿的唇,敛下眼深深地看着怀中的人说:“我也变得很奇怪。”

罗小楼紧紧地搂住他,用力地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耳语说:“你知道,不管是谁,于我而言,都不及你万分之一重要。”

越云初听到此话,忽觉阴影散去,似春暖花开。可他依然从罗小楼的束缚中挣脱,定定地看他,问:“云生是谁?”

罗小楼猛地抬头:“你……如何知道这个名字?”

越云初这才暗喜不久,脸色却又冷了下来,他胡诌说:“你梦里喊的。”

罗小楼不知越云初在试探自己,竟沉默了下来。越云初见他眸光凄清,分明和那云生有私情未了,愤而两手将他推开。

“别跟上来。”越云初摔门离去之时,冷冷说道:“否则我就到一个你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罗小楼有些觉得自己在庸人自扰。

他本可以如实告诉越云初,他就是云生。云生结海楼的那个云生。

只是他当初以为,他和云生在凡间定情,以的是罗小楼与越云初的身份,而在云生还是云生的时候,欢乐的日子却远不如苦愁得多,是以他还是叫他越云初。

对罗小楼来说,云生能否想起往事并不重要。只要往后的日子,他们一直待在彼此身边,他再别无所求。

罗小楼在小楼里等着越云初自己回来,悬月高挂,烛火摇曳,他独身坐在窗前,忽然明白,原来等待是这么一件寂寞而又难熬的事情。

越云初,就是一直这样等着自己么?

远处响起笛声,不知是哪方仙士在思念故人。

罗小楼等得倦了,他这五日来不眠不休地赶路,消耗颇大,便靠着窗台睡了过去。

后来,把他弄醒的,是那落在脸上的,细细绵绵的亲吻。

他睁眼坐起,却先看见了手边的一枝白梅。梅花清冷高洁,越云初在山涧里看了一晚的雪梅,脑子里心心念念的却都是眼前这人。

“云生就是你。”罗小楼生怕他又要走,只将那扣在自己腰上的双手紧紧握住,往后微微仰着,低声说道:“越云初就是云生,不同的是,越云初喜欢的是罗小楼,而云生眼里只有他那个无情的师傅……”

“云生也好,越云初也罢。”越云初落在他发丝上的吻细碎而小心,他的喉间溢出压抑的呓语:“我只要你,只要是你……”

身后那抱着自己的力气大得想要揉碎自己,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隔着衣服紧紧地拥抱彼此。

帷幔之间,那似如白玉的手将男子身上的仙衣一层一层解下。外衣、夹衣,剩下那雪白的亵衣……

他跪在床上,和站着他交颈而吻,由浅到深,双手隔着那薄薄的布料抚摸着彼此的身体。

“小楼、小楼……”越云初急促地唤着,下手越发不知轻重,但凡他亲过摸过的地方,必都留下暗粉色的痕迹,好似恨不得将这人身上每一寸、每一点都烙上属于自己的印记。

罗小楼身上的亵衣半敞,露出大片雪白精壮的前胸,他感受着越云初在他身上流连过的痕迹,直到胸前的一侧乳珠被含住的时候,方难以抑制地发出一身低吟。那声音粗哑暗沉,似苦似愉,越云初用舌头弄着一边,手指夹捏着另一颗,这等挑逗的手段全是无师自通,轻易就让这身躯染上情欲的颜色,血脉间红白相称,旖旎如春。

罗小楼满脸通红,他睁着迷蒙双眼,就着烛火看着那压在身上的人。且看那赤裸的上身肌光似雪,颜色动人,竟不知究竟是越云初占了便宜,还是他得了好处……

金龙天君素来在情爱之事上颇为木讷,这床笫间的享乐也所知甚少。他只管由越云初索取,遂温柔地回应,越云初爱他极深,不曾计较罗小楼不识情趣,只看那朦朦床幔之后,越云初握着那赤裸脚踝,由下而上一点一点地亲了上来。

罗小楼看他一直亲吻到了腿根处,只看他的云生挤到他的腿间,将自己那半软不硬的龙柱吞入嘴中。这件事罗小楼以往几次都是有些推拒的,只是他现在对越云初疼爱得比以往还要厉害。他想要什么,他自己有的,给他便得。

越云初手段了得,手指灵活地捏玩根底的肉球,嘴里将那变得滚烫的物什深深含入喉中。

“轻、轻点……”罗小楼被吸咬得浑身发颤,他低头看着那红艳的唇吞吐着自己的事物,喉头忍不住咽动了一下,伸手轻轻将越云初额前的碎发撩到耳后,那张绝丽的容颜便愈加清晰。

氵壬靡的吸吮声在室内回响,越云初悄悄抬眸,只看那俊美无涛的龙君被他伺弄得忘情粗喘,咬着被褥阖目隐忍的模样令人十足心动。当罗小楼在他嘴里射出后,越云初又一次将那浓腥的龙精尽数咽下。

“你……”罗小楼耳根红透,却也不知道该怎么教训他——神龙之精乃大补之物,让越云初采食了去也无害处,反是有助于修为精进。

越云初浑身燥热地解开汉巾,亵裤褪去,一把金枪便抵在他二人之间。罗小楼注视着那伟岸之物,越云初身上无处不美,连这东西也生得比旁个儿清秀一些,一根又直又挺地横在他的腿间,轻轻地摩挲着他刚刚释放的欲望。

“小楼,你是我的。”越云初把他从床上拉起来,抱着亲说:“我也是你的……”

罗小楼听得心头颤动,伸臂揽住越云初的双肩和他抵死缠绵,他坐在越云初身上分开双腿,以坐莲之姿温柔地将那直挺的肉柱纳入了身后的小穴……

那销魂处湿软紧致,就如金龙温和的性子般,似能包容万物。在进入的当儿,越云初扣住他的腰,猛地一个挺身。

罗小楼倒抽一口气,身子重重地下沉,那东西好似要把他给顶穿也似。

越云初额头淌着细密的热汗,他痴缠着怀中之人,以双生相抱之势带着罗小楼抽插起来。

“嗯……”他们齐齐发出厚重的粗喘声,越云初就像是要将他吞入腹中,热切地吻着他,双手压着他的腿直至胸前,勃发的利刃在那湿润的甬道中横冲直撞,每一次深深的插入,都用力地擦过这具身躯的弱点。

“云、云儿……”灯烛映着柔光,床上那两个赤白的肉体紧紧纠缠着。罗小楼引着那只手握住自己的根柱随着身后玉茎的进出套弄着,久未放纵的身体索求着,万年不醒的欲念被牵动了起来,他迷乱地摸着那雪白的后背,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云儿……”

越云初陡然将他翻过身来,捏着那雪白丘峰从后挺入,一击到底让他们一齐呻吟出声。罗小楼双手撑在床上,几欲瘫软,越云初俯下身来在他的背上落下蜻蜓点水般地吻,滚热的呼吸拂在那雪白的后颈上。

“喜欢么?……”他舔弄那圆润的耳珠,他对这个人的渴望似如酝酿了千百万年的烈酒,一旦释放难免失控,湿热的吻从耳垂蔓延到后脖,身后的那一下下却如出笼的猛兽。罗小楼拼命摇头,要命地嘶喊一声:“不……”

“不喜欢?”又狠狠地擦撞了一下那弱处。

“啊!……”罗小楼一个尖声,小腹又湿濡一片,他悬着腰身,自知下身和云生连在一处,不留一丝缝隙,再也无所顾忌,只颤声求饶道:“云儿,轻、轻些……为、为师受不得……”

他的云生年轻力壮,岂是他这一条老龙能消受得了的。

越云初见他意乱情迷,已经语无伦次,遂不再废话,只管扶住那腰身狠干起来。师徒二人亲密媾和,宛如水乳交融一般。粗砺的分身频频地装着体内那一处,罗小楼战栗着,下身龙柱遂又硬生生挺了起来。

越云初做到动情处,便弄得越快越狠,那紧紧结合的地方发出黏腻的滋滋水声,最后他又将罗小楼翻回身来,紧抱住他肆意进出,唇舌火热地纠缠着,每一次亲吻都像是要窒息了一样。在攀上极乐的时候,他在那温柔之地泻出元精,两人似溺水上岸般紧抱在一处,粗粗的喘息了一阵,又缠着彼此亲吻一番。

“累么……?”罗小楼拂去越云初额前的汗,瞧着那仍显苍白的脸蛋,总没由来地心疼。

越云初压在他身上,一双星眸蕴着醉人的柔情,连声音都软了下来:“不累。你舒服么?”

罗小楼闻言,耳根一阵泛红,脸上却认真回道:“舒服。”

越云初得到了心上人的肯定,说是心花怒放也不为过,他垂下头爱怜地在罗小楼的眉心间吻了吻:“跟我说一点云生的事情,好么?”

罗小楼感受着肌肤相贴的温暖,轻轻点头。

后来,他们心平气和地聊起了许多事情——关于湛龙,关于云生,关于这天地,关于那神不可测的天道……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生生死死,爱恨别离,也许都只是一场梦罢。

昆仑山巅,云海相望。

已然枯死的神木下,一个紫袍仙君背手而立。他生得阴柔俊美,腰间一柄寒剑散发着微不可察的肃杀之气,似如寒霜的眼眸微微垂下。

“云儿。”

听闻一声呼唤,他没有半分迟疑便回过身去。

便看不远那一处站着个仙士,那人亦有一副难得的俊雅之貌,他气度沉稳,深深幽眸如海纳百川,本是一样淡漠的表情在瞧见树下的那人时嘴角便扬起一抹弧度。前头那人亦是如此,寒霜化去,只余一池柔水。

“好了?”

“嗯。”罗小楼整了整袖子,亲近地携住那一双手,抬眼看他时,眼中唯可见情意绵绵:“你怎么会来这儿?”

“不过是闲逛罢了……”越云初看了看那棵神木,自神木枯萎万年来,此处便愈加萧瑟寂。

无人知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少年常常站在神木下,一看便是一日。

那个少年合该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他是神龙天君唯一的弟子,他强大的师傅亦视他若珍宝,叫他半点委屈都受不得。

每一日幸福快乐之余,那个少年却越发觉得难过。他在心里藏了一个大逆不道的秘密,那个秘密折磨得他寝食难安,因为这和他最喜爱的师傅相关,他深怕被那个人知道以后,他就再也不能以弟子的身份留在他的身边。

可是他万千的愁绪苦闷,他的师傅却从未关心过。对那时候的少年来说,哪怕是他一个亲密过头的垂首相望都能让他无限惶恐乃至喜极而泣,可上天竟如此垂怜于他,终于还是让他等到了这一刻……

罗小楼轻轻碰了碰那冰凉的面颊,越云初便跟个小兽似地轻轻一蹭,他的腰下别着的一块灵玉熠熠生辉。

“回去罢。”

“嗯。”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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