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赵世禹恐惧的是,关于此事,文武百官尽数站在杨戬一边,竟众口一词指责赵世禹,为曲衡伸冤。赵世禹不得不赦免了曲衡,暴怒之下将闻焕和闻新叫到身边,问道:“杨戬是不是认定朕感念旧情,不敢动他?!”
闻新连连摇头,他确实对杨戬不熟悉,而且是个武臣,对这些事情不甚了解,也就不敢妄言。
赵世禹又看向闻焕。闻焕知道,接下来杨戬能不能顺利离去,全在他这一句话上了。
“臣不敢说。”闻焕道。
杨戬的势力,竟能令闻焕这等内臣都缄口不言!
没等到第二天,赵世禹就出手了——他下了旨,大意是:如果曲衡不愿流放,那便你替他去吧。
这道圣旨来得突然,杨戬却仿佛没有丝毫惊讶,即刻命人收拾细软,准备第二天一早离开京城。朝野震动,不敢置信杨戬就这样被皇帝赶走了,一一准备了奏折,计划早朝时上奏,将杨戬挽留下来。
但赵世禹并未给他们机会。第二日,他没有上朝。彻夜不寐令他面容憔悴,而在这漫长的黑夜,他渐渐冷静,忽而惊起,连夜将闻焕宣进宫,问道:“杨先生为什么这样急着离开我?我这几年,哪里做得不好么?”
闻焕微惊,却不作声。
“就连你也不肯跟我说真话?”赵世禹的声音有些颤抖,“杨戬想走,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要去哪里?”
“……皇上,杨戬的大胆妄为,此前您不是没看过。现在他不过是故技重施而已……”闻焕缓缓道,“他不是想走,而是料定皇上会留他。”
赵世禹再次沉默了。良久,窗外天蒙蒙亮时,他忽地抬起手来:“你去送送他。若他有任何一点不愿离开的意思,就把他留下。过段时日,官复原职也未必不可行。”
闻焕心底震动,不由道:“皇上这般对待杨戬,杨戬却那般回报……”
赵世禹未再开口,不知神思所往。回过神时,闻焕已不知走了多久。
“四年了,”赵世禹轻声道,“当年我想过,即便他要我的江山,我也会拱手相让——”
说到此处,他忽地一惊。此时此刻心底冒出来的念头,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拱手让江山,那是戏文里才有的事。皇位的吸引力,只有坐上过这个位子的人才会明白。权力的滋味只要尝过,便再也放不下了。
他便又一次沉默下来,仿佛想要将方才说出口的那句话抹去。
☆、【章二十五】终须一别(二)
寒来暑往,岁月无声,却一年一年走得飞快。这些年来,闻焕不再是当初有些莽撞的青年;闻新也是一样。只有杨戬,似乎没怎么变。初见时,他是二十多岁的清隽模样,到现在,白衣依旧,眉眼间少见的温和,时间从未给他染上一丝尘埃。
有时候看着杨戬,总觉得世间好像少有这般纯净的人了;可有时,又倍觉他的y-in沉可怕。
“我这都是在想些什么。”闻焕自嘲一句,下得马来,“你倒是轻松,这就走了。”
“戏要演到底。”杨戬仿佛心情不错,对他笑道,“总不能功亏一篑。”
闻焕道:“你今天若是升官发财,自然身边挤满了人,我说话也得小心;但你是流放,百官避之唯恐不及。都这个时辰了,除了我,连一个送你的人都没有。”
杨戬无奈道:“时间还早,急什么。”
“好心没好报,我是替你着急。”
此时旭日初升,还未到开城门的时候。而相府外已停了一列马队、一辆马车,全然一派出巡的威风。想来也是他权势太大,没人敢轻易为难他。
但毕竟流放还是流放,太过高调只会招来祸事。
想到此处,闻焕不由叹息:“我说杨戬,你真就想一走了之了?……你那个便宜夫人呢?”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杨戬说得很轻松,“她连夜出城了。”
“但皇上那里,他已有所察觉了……今天是他命我来送你,说只要你还有半点留恋或悔意,就把你留下,不日就能官复原职。我们这位皇帝还在念旧情呢,你这就走了,他早晚还得把你找回来。”
杨戬神色略有些黯淡下来,缓缓道:“杨戬自有妙计。”
“——你可别!别太过分了,”仿佛看穿了杨戬的念头,闻焕突然急迫起来,“这位皇帝可不是先皇,他登基之后刑罚之严厉,你都看见了……就算你身边有曲衡他们,但你也得顾念自己的身体。这些年你算是折腾得够厉害了,别再拿自己开玩笑!”
闻焕这位朋友,大约是这次在凡间闯荡的最大收获之一。但凡人寿命区区数十年,下次见面,不知是何光景。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闻焕下意识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什么?”
杨戬笑了笑,话题一转:“穆问在府上还好吧?”
“她还不知道这个消息,”闻焕叹道,“这小妮子离开京城的时候才那么点大,现在倒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了。只是她一向喜欢你,若是知道你走了,怕得哭上几天几夜才罢休。我是无能为力,只能指望穆青好好安慰她了。”两手一摊,言外之意——这都是杨戬害的。
不多时,送别的官员一一下朝赶来,城门也轰然洞开。杨戬平日里私下对那些官员都爱答不理,今天却意外殷勤,各自作别。眼看那些平日里人模人样的文武百官,一个个在杨戬面前哭得如丧考妣,闻焕心头的巨石越来越重,渐渐明白杨戬打的是什么算盘。
但他似乎只有帮助杨戬这一种选择。
耀眼的朝阳洒落在昨夜堆积的新雪上。自城门外卷进来的北风携来浓重的寒意,利刃一般自脸上道道划过。
“杨大人,什么时候能回来?”新近提拔的顺天府尹在杨戬面前微微躬身,一派臣服姿态,“我们这里这么多人,还等着大人回来同进同退呢。”
杨戬突然向闻焕瞥了一眼,笑道:“各位不必如此悲伤。我相信用不了半年,就能回来了。届时我们再把酒言欢。”
闻焕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到底是我欠了他的,还是他欠了我的?”
杨戬果然没在京城多逗留。与众人拜别之后,他便上了马车,一行数十人浩浩荡荡地上了路。闻焕留在原地看了一会,见杨戬也从马车中掀起车帘来回看他,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笑容,伸手挥别,心中却是一酸。
人生难得一知己,这辈子他们还能再见吗?
闻焕心情不免低落,却也不敢怠慢赵世禹的命令,第一时间回宫面圣。
平日里,这时候赵世禹刚下早朝,理应是在乾清宫处理事务。今天却是不同,闻焕一问康耿,才知道他竟破天荒地回了紫宸殿。
“回”这个字,康耿说出口的时候,带着一丝莫名的感慨。
闻焕匆匆赶到紫宸殿。这宫殿当年也算人气鼎盛,而今却落得萧条。赵世禹将自己独自关在其中,直到闻焕出现,脸上才稍微多了一些神采:“他可说什么了?”
闻焕欲言又止。他明白,杨戬是想让他把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带给赵世禹;可他却不敢轻易说出口,如果龙颜大怒,恐怕会给杨戬招来杀身之祸。
“不敢说?”赵世禹沉声。
闻焕道:“臣……有些忘了。”
赵世禹冷笑道:“你以前的记x_ing可没这么差。”
眼前一花,一个卷轴蓦然落在他脚边。赵世禹喝道:“看看!”
十有八九是藏不住了。闻焕不安地打开卷轴来看,只见上面所画的正是今晨百官为杨戬送行的场景。杨戬在整幅画面的中央,白衣在一堆官服当中分外突出;而自己站在一边,那姿势像是去看戏的一般。
如此看来,赵世禹怕是早已知道杨戬说了些什么话了,眼下不过是明知故问而已。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画师并未看见他和杨戬两人密谈的场景,否则现在更是进退两难。
“还想不起来?”
闻焕忙跪了下去:“臣……愚钝,刚刚想起来了。”
赵世禹并未接话,静静等待着他的答复。
“……他说,不出半年他就会回来。”
话音落下,却久久没有回应。闻焕不敢抬头,更不敢起身,只能跪在原地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闻焕才听见赵世禹离去的脚步声。很快,康耿便走了过来,提醒道:“起来吧,闻大人。皇上已经走了。”
闻焕向他笑了笑,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膝盖,顺口问道:“皇上有没有说什么?”
“说……倒是没说什么,”康耿道,“就是脸色很差,闻大人还是趁早派人提醒杨先生避一避吧。杨先生到底是怎么想的,何必这样频频犯皇上大忌,逼皇上将他赶尽杀绝呢?”
闻焕苦笑道:“他以前可不是这么傻的。现在,是越来越傻了。”
康耿话里显然意有所指:“人在这紫宸殿,便忍不住感念当年的情分。但皇上事务繁忙,不是每天都会来紫宸殿的。”
闻焕一时哑然,竟无可辩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