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京城又走了半个月,杨戬便把随队的凡人全部遣散了,只留下三首蛟、逆天鹰与梅山六圣在身边,继续驱马赶往云南。几人解决了多年来压在心头的一桩大事,是以沿途十分放松,不忘开三首蛟的玩笑,嘲笑他竟连一只波斯猫也看不住。三首蛟多次辩解无果,最后直接指向杨戬:“你们不信就去问问他,是他等不及了非要走,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杨戬并不否认,他原本是靠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此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伸手在三首蛟头上摸了两下算作安抚。三首蛟一把甩开他的手,怒道:“现在事情办完了,你可还记得当初的承诺?你说过,只要此事一了,就放我自由!”
此话一出,方才那愉快玩笑的氛围便消失了。逆天鹰在旁嘀咕道:“死要面子!”
在他看来,逆天鹰其实根本不想走,只是碍于面子,不好直说自己想留下,所以想要杨戬挽留。
“你就留下吧,不留在二爷身边,你一条三个头的怪物能上哪去?”二圣张伯时话说得难听,却是实话,“离开二爷就是妖,跟在二爷身边就是散仙。有道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些年二爷没亏待过我们,何必闹着要走呢。”
三首蛟本想拿自己被封印之事反驳,突然听杨戬说了一句:“留下吧。”一时间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留下也可以,”三首蛟道,“灌江口那片池塘太小,我要去灌河里住。”
“那是池塘吗?”逆天鹰瞪大了眼睛,“那是金龙湖!金龙金龙,当年你不就是喜欢那个名字,才住在那里的么?”
三首蛟气到头发都竖起来了:“我现在不喜欢了,还不准我改善一下居住条件吗!”
在一鹰一蛟的吵嚷声中,马车一路向西,颠簸不停。而杨戬也不知怎的,或许是太过疲惫,不多时便深深地坠入了梦境之中。梦里黑暗而寂静,没有一丝人气。只有千芒针带来的剧痛,还在四肢百骸中穿梭,提醒着最为残酷的真实。
但无论如何,王母保住了。张百忍看样子伤势颇重,至此都未再出现过;今后大约也无需过于费心,只让梅山几人像从前那样轮流守在宫内,便足以应对。
要说如今还有什么人没有解决……
马车突然加速,逆天鹰从车厢里探出头去向后望了一眼,只见一面禁军大旗随风飘扬,一支百人小队纵马急追而来,马蹄扬起滚滚黄土。
“……追来了。”逆天鹰低声说着,反手在康安裕背上拍了一掌,“再快点,要追上了!”
康安裕对这些凡间的马匹有些头疼,难于驾驭不说,跑得也慢,不由嘶吼道:“已经到极限了!不能问问他们有何贵干么!”
“这还用问?!自然是来赶尽杀绝的,你以为咱们主子说话那么难听,有几个皇帝能忍?!”逆天鹰郁闷至极,口不择言,“快跑,他们要是动刀子,我们还没法反抗,万一弄死一个,回头没法跟司法天神交代!”
三首蛟品味着这四个字:“司法天神?”
康安裕:“那不是二爷吗?”
逆天鹰怒吼:“他现在已经不是了!”
康安裕:“哦……”
杨戬:“寻个隐蔽之处,化出幻象,将他们唬住就是了。”
逆天鹰猛地回头:“你终于醒了?别再昏昏沉沉的了,随时准备跳车!”
“跳车?”三首蛟不满地一挑眉,“你的翅膀是摆设么?”
逆天鹰:“你说什——”
或许是“跳车”的旗子立得太高,突然马车剧烈地震动起来,明显能感觉整个车厢在往右侧倾倒下去;同时车外传来康安裕的声音:“马腿别了!!!”还有张伯时变了调的尖叫:“要掉下去了!保护二爷!”
——右侧便是悬崖。
马车横倒在地,随着惯x_ing轰然滚下山崖,无数碎石灰土混着积雪飞散开来。杨戬力量本就不济,整个人猝然向车厢边缘撞去;三首蛟蓦然一把将人搂进怀中,一手挡在他头上,念动咒语,两人齐齐从半空中消失了。
“妈|的!”逆天鹰唾骂道,“真不是兄弟!”说罢,捏诀化鹰,顺手带上了下坠的梅山兄弟,翱翔而去。
浑然不知情的闻新眼看马车滚下山崖,赶忙下马追到悬崖边,待尘土散去再看,却只见云海茫茫,静默一片。
若非神仙,坠落悬崖,是必死无疑了。闻新叹了一声,正欲离去,忽见雪地中点缀着一点鲜红色。他莫名觉得那东西眼熟,将长剑c-h-a进雪中,拾起那物,原是一粒红豆,中间打孔,穿过一条细线,打了一个精致的结。
闻新将它揣在怀中,又回头向崖底望了一眼。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死寂。
“人死了,”他的声音飘散在寒风里,“回宫。”
☆、【章二十六】辞旧迎新
……
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书生莫上入郎庙”的说法开始流传。原因似乎是书生来到庙中所求,都从未实现;非但如此,甚至还可能取得截然相反的效果。
举个例子。如果书生想求个功名,那么他就必定考不上功名;如果书生想求个官位,那么当地的官员便无比长寿康健,迟迟等不来空缺;如果书生想求姻缘,那么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十年,他都将是孑然一身……
而如果是农夫求风调雨顺,求风停雨止,那么二郎神就灵得很,几乎可以算是立竿见影。
这些故事,说书人说得头头是道,就好像亲身经历过一样。
二郎神身为灌江口唯一的神祗,竟然厚此薄彼——这样的说法也越来越多。久而久之,书生便成为最不喜二郎神的群体,过庙不入。
书生韩岑偏不信邪。连中二元之后,他专程来到二郎庙内,写下“高中状元”的心愿烧了,站在二郎神像面前朗声道:“我韩岑势必要连中三元,不怕你二郎神从中作梗!”便整顿行囊,踏上了上京的路。
或许真的是二郎神从中作梗,途中韩岑遭遇一场大风,险些摔进山沟。好在身旁正好立着一棵大树,他才得以免除危机,顺利抵达京城,最终果真实现了连中三元的梦想。
韩岑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二郎庙,向神像深深跪拜,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并非是你排挤书生,实在是‘修行靠自身’啊!”
这一年,正好是赵世禹执政的第二十年。
王母回天,对凡间来说,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这个时候,杨戬本该速回天庭,随时等候传召。但他似乎还未闲散够,趁懿旨未下,仍然逗留在凡间,甚至还刻意参与了韩岑高中一事——他遇险时那棵树,就是杨戬布置的。
当时三首蛟与逆天鹰都不明白杨戬为何要特意帮他。原本韩岑的命数,是要在途中摔断一条腿,错过本届科举的。而且杨戬厌恶书生,仿佛也是事实。
直到深冬又至,杨婵、刘彦昌与刘沉香三人再度来到灌江口拜年。刘彦昌意外地比往年都放松了许多,想是没再听到“书生莫入二郎庙”这类传言的缘故。
“看来刘彦昌对三圣母确是痴情啊。”
大年三十的清晨,今年第一场雪在天光乍破时悄悄收势。淡红色的朝霞自东方排闼而来,一枚浑圆的日轮镶嵌其中。柔和的光辉将目光所及之处尽数覆盖,白雪青河,层林重山,一幕幕都显得宁静安谧。
梅山六兄弟此时正惬意地坐在屋顶上,眺望着东方的朝阳。耳边传来云雀那婉转的啼唱声,和灌江港口旁船夫响亮的吆喝声。
“若不是痴情,怎会年年受着二爷的冷脸,陪伴她来拜会呢?想必这些年灌口流言蜚语,最不好受的便是刘彦昌吧。”老四说着,从盘中抓了两个云片糕塞进嘴里。
“不过,照老四你这么说的话……二爷特地帮扶韩岑,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时,康安裕打断道:“回来了。”
在不远处,果然有几个人影正向这里缓缓走来,背后留下一串灰白的足迹。
“可算是回来了。每年过年都要这样折腾一番,也不知是为了什么。”逆天鹰不满地顺着翅膀上被风吹乱的羽毛。
他们是去祭拜父母的。杨戬当年在附近为双亲立了合葬墓,在凡间的时候,每年过年过节,只要得空,就会去拜上一拜。而这几年,杨婵在时,便会跟着杨戬一起去。
看得出来,杨婵对杨戬现在的生活状态还算满意。一回杨府,便催着杨戬去休息,自己和刘沉香进了厨房,说要做些小菜给他们下酒。刘沉香这些年跟着杨婵学厨艺,渐渐长进不少,虽不可与宫廷御膳相媲美,却也十分精致,色香味俱全。
这厢锅碗瓢盆叮当地响,那厢刘彦昌却有些拘束。似乎不管什么时候,自从他知道杨婵有这么个哥哥那天起,他在杨戬面前就没能抬起头来过。
该找些话来说。
刘彦昌快速在身旁搜索着可以用来作为话题的东西。书架上的书——杨戬极可能认为他在卖弄学术,说他酸腐;今天的雪景——俗不可言;孩子的教育问题——杨戬可能会反过来责怪他……
“坐吧。”
刘彦昌反s_h_è x_ing地应了声,坐了下来。等坐定了,他才猛然意识到:方才,竟是杨戬让他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