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上突然感觉到的粗糙感让闻重一时怔住,随后他淡淡一笑,拉开李思骁的手。终究是个孩子,即使看上去成熟些,闻
重摇着头走出船篷。
船头西北风呼呼吹过,原来借着这股风力,船已经行过了东水门。闻重犹记得这里被称为汴水秋声,是东京一景。万家
灯火遥遥的落在身后,面前是一片开阔的旷野。漫天繁星,莹莹落在水中,水天银辉相应,犹如南柯一梦,不知身在何
世。
闻重柔顺乌黑的长发飞扬,深深的瞳中映出星空的光辉,一种轻灵静谧的幽思在心中缓缓荡漾开来。这时他听到了身后
的动静,正要回头,却被身后的男人一把抱住。
李思骁的脸埋进闻重微微敞开的衣领中,深深地吸气。
闻重见他醉成这样,无奈劝道:“思骁,别胡闹,快抬头看看天。”
李思骁的脸抬起。然而仰望星空的只有闻重,李思骁静静地凝视着闻重的眼眸。
闻重余光瞥到了,“你看什么?”
“闻重,星星在你的眼中,我看到了。”李思骁笑了,显得有些忧伤。
闻重正要劝他回船篷中,却蓦然感到颈窝冰凉凉的,一滴,两滴,一片。他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两个人就这样站在
一片无边无际的星光水色中,任凭北风吹散各自的心事。
紫宸殿这边,酒已行过第八盏。
只见四个绿衣假面人各背一板上场。板近一人高,两人宽,四边贝壳镶嵌,正中铺水纹纸。水纹纸是唐人发明,在迎光
时可显出发亮的山水、花鸟、云龙等线纹图案。
箫声凭空响起,悠远旷古。四个背板人和着箫声缓缓起舞。这时一旁宵王的琴亦起了几个清音,但听得男子声如玉磬:
“后皇嘉树,桔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昭王咏毕,人已至殿中。
他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衫,一头青丝用碧色绸带系住,右手握了一支宝剑般长的毛笔。此时琴声声渐紧,他以笔为剑,边
舞边咏: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泰胤身姿颀长,动作八分刚强,二分柔婉。一扫之前上演的一出出靡靡歌舞。他手中剑锋清凛,束起的长发在空中划过
飘逸的弧度,让人只觉一阵竹林清风飘然拂过。
与此同时,琴声愈发激越,四个背板人俱将板置于身前,围绕泰胤颠起舞步。泰胤手中毛笔蘸了浓墨,舞姿翩跹走笔如
龙,待他吟道最后一句“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琴声戛然而止,惟余箫声怅远。四个风起龙
啸般的草书大字昭然水纹纸上:
如是吾君。
以《桔颂》献与天衍的确别具心裁。桔生于南,年龄虽小却品格高洁可作师长,我愿与你生死相交,桔颂表达的这样的
含义,正合于南国年幼国君天衍的地位,亦表达了颂咏之人对这个小国君的崇敬之情。只不过,明明是讨好国君的表演
,昭王这样演出,却全然不觉有何谄媚庸俗之处,反而觉得他更像是行吟江畔的屈子大夫。
所有人都大声鼓掌,天衍却身冷如入冰窖。
他的眼中只有泰胤月白色的身影,荣辱不惊的微笑。
天衍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第十三章:所谓敌人
这一日早朝,天衍任命李思骁为殿前副都指挥使,封壮武将军 。先皇曾下令李氏子孙永世不用,于是天衍这一举自然
遭到诸多大臣反对。天衍不理,紧接着就又下了一旨,将上千匹骏马交给知枢密院事荀瓒,令其送往北方戍边军队,另
外从这一年秋税中拨款给枢密院。
众人俱不知这些马匹从何而来。天衍看似心绪不佳,只不耐烦的说他在南山建了马场,引进良种培育战马,至于马种何
处得来他俱不解释。当然,荀瓒等人要想查自然查得出,只是闻重目的已到,无需遮掩。
天衍尽快结束了早朝,立刻返回垂拱殿。一路上闷声不吭,身后小黄门紧赶慢赶的追着。
未进门,便听到里面朗朗读书声: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天衍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他一脚踢开门,大步进去夺过苏小卿手中的《桔颂》,三下两下撕成碎片,往她头顶一
扬。
“读!你喜欢读是不是?出去读!到宫外头大街上读去!”天衍咆哮道。
苏小卿面容煞白,她退了几步,连行礼都忘记捂住嘴跑了出去。
“滚出去,谁都不准进来!”天衍又转身对黄门吼,几个小黄门吓得匆匆逃走。
垂拱殿一下子静寂无声。
没有人伺候更衣,天衍就穿着朝服。桌上摆着精雕细琢的端砚,一对青玉小狮镇纸,天衍一把抓起,然而手刚刚举起,
停了一忽儿,又颓然的放下了。
二月淡金色的阳光洒在院子里,天衍看着太阳都觉得焦躁。然而他无可奈何。
他无奈。
天衍这一整天什么都不做,只在殿内走走停停。没有人来。
他有时突然想把闻重叫来,冲他大发一顿脾气,质问他与先皇到底什么关系。然而他又立刻觉得自己可笑。这个时候闻
重一定在忙着马场的事。马场的事也好,他与先皇的事也好,闻重什么都瞒着自己。
我当真这么无能么,天衍呆呆看着深蓝色的夜幕。
晚上回福宁宫,伺候就寝的是福宁宫另一个女官。天衍平日里喜欢跟女官们嬉闹,这日一言不发,默默拉上帘,躺在床
上。
心中纷纭,辗转反侧。
不知多久,天衍起身推门出去。他披了件衣服,贴着粗大的绛红色柱子坐下。月亮又圆又苍白。天衍有些惊讶的凝望着
明月,他竟从未注意到,月亮原来这么清冷。每年中秋时宫里设宴,大家热热闹闹喝酒赏月吃月饼。在他的印象中,月
亮总是金黄色的圆盘,总是和宴会联系在一起。
他没有想到,一个人时的月亮,冷而苍白。虽然苍白,却还是让人觉得美丽,天衍很惊奇,因为那个时候,他还不太懂
得凄美这个词。
他看着自己身边的地面,都仿佛结了一层霜。心里有什么东西一点点的漾开,扩散。他觉得胸口有些疼痛,然而他并不
想哭。近似于哀伤,然而却又不是。
他想问问闻重,他心中漾开的这种感觉是什么。
但闻重不在身边。即使闻重在,天衍也不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