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肖臣和祁云月说话,要么是李肖臣骂祁云月,要么就是李肖臣教育祁云月。可是这会儿,李肖臣坐在空荡荡的平台上
,同祁云月一起坚执地仰视天空时,就知道,今天将有一场很不一样的谈话,声调会很低很低,意义会很不一样。
李肖臣知道自己这几天一直不大对劲,这会儿他看着祁云月,一种异样的柔和在他脸上冒出冒进——他知道,他酝酿这
次谈话,已经很久了。
第十六章:燃烧的天际
祁云月动了动,伸出手,在想象中抓住了天上的一只鸟。
“你知道吗?班弗的天,是很蓝的。”
李肖臣听他说完,忽然真是难过死了。他后悔死了自己没有跟他一起去,后悔死了没机会跟他一起站在那片蓝得令人心
悸的天空下,站在那面蓝得令人心悸的旗帜边,一起迎风招展。
天晓得那天杨军根本没有要扎他的意思,他要是没冲上去,也许根本不会有任何人受伤。可是他又不能不冲上去,因为
祁云月站得离危险那么近……
他忽然就想,人生下来就一直一个人也就算了。为什么偏要几次三番地把一群人牵扯在一起,培养出一种叫“感情”的
莫名其妙不知为何物的东西,然后再拆拆开。真是,既费神又费时,何必呢!
感情?
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惊了一下。宋琉说他恋爱了,难道恋爱就是这样吗?——后悔,患得患失,渴望分享,渴望在
一起——陌生而奇特的感觉,但是,并不令人讨厌。
李肖臣开始觉得那苍白的天空很好看了。
“下次一起去看吧。”李肖臣于是说。
祁云月回头看他,说:“好。”
李肖臣看着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祁云月的眼里很深很深,深到差不多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微漾笑意。
“一定。”李肖臣补充了一句。
祁云月又微笑,坚执地仰望苍白的天空,好像那里就是他的归宿。李肖臣现在已经很喜欢这样望着天空了,因为它那么
远,那么空,那么干净,什么也没有,连透明也没有。
祁云月的声音很近,很亲切,空得一无所有:“这里很好吧?至少,不错吧?可你有时候觉不觉得它没什么好?你有没
有觉得厌烦,想逃?想不想飞上去——”
他把头抬得极其高,好像已经在云层背面了:“飞上去。升上去。上去!随便哪里,只要另一个世界就好……要另一个
世界——不仅仅是另一个地方……想不想看着自己离开这里?离开。脱离。到上面去,上面……”
李肖臣看着他了然地微笑——他第一次看到祁云月这个样子,觉得这样的祁云月简直不是祁云月。可是很奇怪的是,在
他心底,他觉得祁云月就是这个样子的,好像这个样子的祁云月他已经认识了一百年、五百年,甚至更久。没有人看到
过祁云月这个样子,除了他自己。他忽然觉得很开心了。
太阳在往下倾斜,苍白的天空静静地燃烧起来。
祁云月撤下手臂,定定地望着在燃烧的天空,说:“我小的时候,喜欢玩火,蛮正常的事情。烧东西,再也没有比烧东
西更好玩的事了。有一次,我爸拿来一个扁平的盒子,外面用白纸包着。我想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就用火烧。我认为
,把盒子烧掉,里面的东西就出来了——我不一定真的不懂,只是极想烧。现在想来,假如肯相信的话,好像也并无不
可。于是一盒巧克力被我烧掉了。”
他顿一下,接着说:“你想想看,当太阳把天空烧掉的时候,会露出什么来呢?”
说到这里,他看看李肖臣,眼睛里没有问询,只有问询以外的一切表情。
“很多很多年以来,我一直很热切地期待揭晓这个谜底:当太阳把天空烧掉的时候……当太阳把天空烧掉的时候,会是
末日吧。我以前看过太多关于末日的电影《未来水世界》、《明天》、《火星撞地球》……我觉得那些电影里的人很可
笑,都说了是世界末日了,再怎么挣扎都是全人类一起灭亡,那又有什么好挣扎的呢。如果地球上的人都死光了,只有
自己活着,那不是一件比灾难更加灾难的事吗?况且,我从来不相信会有什么世界末日的。”
李肖臣望着他,他第一次听祁云月一口气说那么多话,几乎比他们认识到现在所说的全部话加起来还要多。他一直以为
祁云月不太会说话,可是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以前真的是小看他了。
“可是李肖臣,你知道吗?”祁云月突然放弃了望天,转头盯住李肖臣的眼睛,他下了很大的决心酝酿这段对话,现在
终于要把它说出来了。
“那天在记者会场,你这样突然冲上来,又突然倒下来,你倒在我怀里,我看到自己手上都是你的血的时候,我真的觉
得是世界末日提前到来了。”
李肖臣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的,可是我以为那些都是电影里的事。电影里越危险,我们越安全。其实地球真的天天着火,撞
车,煤气泄漏,有人跳楼——谁是安全的?连做一盒巧克力都会无缘无故地被人烧掉,更何况是人?你说,谁是安全的
?”
李肖臣已经明白了祁云月要说什么,他的心在喉咙口跳得很快,很快很快。他仰着脖子,死命望着祁云月,生怕错过了
他说的任何一个字。
太阳在祁云月的身后慢慢沉了下去,黛青色的夜晚从李肖臣背后一点一点爬上来。
昼夜交替,一日一次,永世不渝。
李肖臣盯着祁云月看,祁云月就在那件蓝色要死的T恤里,太阳掉下去的时候,那种蓝忽然显得非常非常悲伤,让他整
个人看上去像是一滴巨大的眼泪。
“那一刻,我很怕,很怕很怕,我是真的怕,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我真怕你就这样死掉了。我到现在还能回
忆起那时候的感觉,我的手脚冰凉冰凉,全身发冷。那种冷是从身体最深处萌发出来的。即便是我穿着短袖T恤,零下
十几度站在雪山顶上吹风,都没有那么冷。那样的发抖,真的是控制不住的。一秒钟前你还站得好好的,你还在跑,突
然之间就站不住了。我觉得这很荒唐,我想扶你站好,可是连我自己都站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