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停下来回过头,偌大的楚家院子,西风卷了枯叶,凋零一树。
楚穆笑笑站进来,回身把窗子都关好,道
「爹。」
楚老爹忽然就想,也罢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逼走楚菁已是一错,如何能一错再错。
他知小儿子无意经商,而之前参加科举也并非本性。放下账册,楚唯德看儿子垂眉顺目站在一边,终于轻叹口气。
「皇上念你破案有功,赦了殿试的罚。后年科考……」
眼角瞄到楚穆垂了眼,楚老爹又咳嗽一声
「你不愿去,也便罢了。」
「是……」
顿了一会儿,猛然抬起头
「啊?」
「家业自有楚萍来打理。出去这几天她倒愈发精明……」
老爹板起脸重新拿起账目
「交给你,我还怕它垮得太快!今后,愿意做什么,就去罢。那么大的人,我也懒得管你了。」
楚穆被砸得有些呆,半晌才反应过来,微张了嘴,却也只喊得出一个
「爹。」
「行了,你出去罢。」
老爹翻起放在小柜上的卷轴
「哎对了,这是你以前的东西。还给你。」
楚穆顺手接过,道声早些休息就转身推开门。
「你小叔……」
刚迈出脚去,听到身后父亲的声音,沉沉,读不出太多情绪
「得空,也去扫个墓罢。」
「……是。」
快傍晚了时候他才想起老爹不知给了他个啥东西,扯着绳结打开,却在下一刻就呆立当场,卷轴就骨碌滚下桌几,完全
铺散来开。
是他借史书院的那卷记录。还以为真被烧了,没想到现在又出现在他面前。
卷轴上的故事过目不忘的楚才子当然记得,一个字都不会差。
两百年前,村庄,妖和术师,惊雷,法器。
猫妖和纪青玄的故事也这样流传下来,逐渐模糊最后扭曲在久远时间里面,然后某一天不知被哪个道听途说的小史官逮
着,加入自己的想象,就有了这个“术师舍身取义打败凶残妖物”的悲壮故事。
只是,不知那么多年后,那只混进人群,混进史书院的猫妖某天夜里,翻开这卷故事,会作何感想。
而当初的自己又是怎样轻易就开始怀疑。
忽然有些明白,史书院老师傅口中,单纯「记录」做个「旁观者」,是何等不易。
从麒麟玉碎掉的那天至今,已经三日。除了因为晕死在冰冷地面小伤风了两天,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只是似乎。
他自己却清楚得很,那天流了那么多血,几乎要把身体里的血液都淌尽,大夫都摇头说准备丧事了他却怎么都死不掉。
多长时间不睡也不会困,胸口被捂得再暖仍旧没有心跳……
非仙非妖非鬼非魔非人,被三界都舍弃的存在,他想他大概懂这个意思了。
然后还有,从玉碎那天开始,那些纠缠了他二十五年的小妖小怪,终于,再也看不到了。
除了不老不死不痛不痒,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平凡”人。
圣千墨来看过他一回,仍然欠揍得要死,嚣张地把脚往桌上一蹬,豪情万丈,别过,爷走了!
楚少长舒一口气心说这下安阳总算清静了,好歹兄弟那么多年,小犹豫了下还是端了酒杯敬他一路走好,圣小王爷您永
远活在我心中。
可人小王爷根本不放他在眼里,狼眼噼里啪啦闪着绿光,美人们等着,我圣千墨圣大侠这就来解救你们于水火。
楚穆就默默收回手把那杯酒咽了,这人连伤离别都能弄得人那么想掐死他,看来是没啥好担心的了。
这样整天二不挂五无所事事很是颓了段日子,猛然惊悟,就又是一年立春。
大概,也是时候想想今后该何去何从这种问题了。
意识到自己无法死去,第一个感觉却是惶恐,天地万物都在变化,生生不息,唯独自己被排除在外,静止在玉碎掉的那
一刻。亲眼看着身边人老去,逝去,什么都做不到。这感觉光用想的都太糟糕。
那么,离开这里罢,或许偶尔偷偷回来看一眼,却永远不敢出现在白发苍苍的亲人面前。
浑浑噩噩想着,不自觉走到偏房杂院里面,下人丫鬟叽叽喳喳说笑着。回过神刚要转身回去,听到玲玲笑嘻嘻的声音
「我啊,倒也曾经做过比这还离谱的梦哩。」
很小很小的时候呐,哎。真的,梦里面我还很小很小哩。姆妈要管弟弟些,都不管我。就有个好奇怪的娃娃每天都跟我
玩。是真奇怪,阿黄家狼狗那么大,浑身白毛。
有胆小的丫头嚷起来,那多怕人!
一点儿都不,玲玲笑道,我倒觉得可亲切。每天都跟它玩哩。后来就好奇怪的,它明明在我身边,梦里的我就是看不到
它,还急得到处找……唔,然后我就给憋醒了。
楚穆站在柴房后头,想起那只用全部生命换一个「记起可能」的小怪,不知怎的竟有些难过。
咦咦?那你小时候真的有见过那么个怪娃娃?
哈哈哈哈哈,你倒真信。
玲玲的声音传过来,依旧带着笑,正是个十六七少女的天真快活,我怎的知道哩,早记不得啦,也就是个梦罢了。
第七十九章
那之后,楚穆就真的离开了安阳。
只是和上一次被赶出京都不同,他不敢去想,下一次回到这里,安阳会变成什么模样。
同两百年间游离人间的猫妖一样,他成了记录故事的人。或走街串巷,混在人群里给茶楼里讲评书的老头捧捧场,或上
山入林,跋涉到作为人类不可能企及的区域。
无法看见那些不成形的妖怪,感觉却越发敏锐。明明他们就在那里,就在身边,闭上眼都能想象出那些妖物鬼魄掠过时
翻飞的衣角,睁开眼,却只是熙熙攘攘的人世间,乱花迷人眼。
从没有任何道别的离开,到如今已然习惯一人游走世间,腆着个老脸蹭吃蹭住,却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呆太长时间。
刻意忽略的日升日落,年华转瞬,即便岁月醇香如酒如歌,于他亦没有太大意义,已经多少年,几十年,或已经上百年
,沧海够不够桑田。
然后他用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慢慢懂了一件事。
楚穆从前老想不通,人间到底有哪里好,逆天下凡的仙神赶趟子似的一拨接一拨过来送死受罪,就是连印记都无法禁锢
的自由妖类也甘愿被束缚。现在算是知道,屈服于天界,畏惧冥界,最软弱的人世之所以珍贵,皆因人间有情。
他在北边的雪山附近遇到了狼王曾经的属下,冰封千里,大雪纷飞,还守着连绵蜿蜒的雪山等待他们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