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飘动,来回摆动的纱幔令人昏昏欲睡。丁予涵一会儿就疲了,跟我抱怨道:“哥,眼睛疼。”我瞧着他的模样竟生了点怜爱之心,情不自禁挠挠他的脑袋:“你向来就是坐不住。”他躲闪了一下,将目光投向别处。毛先生和朱进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搬了椅子。
“怎么了?”
“等会儿落潮了我们去海边,还有会儿呢。”毛先生说。
朱进喊了声:“老赵,过来打牌伐?”
“打,打。”老赵将两根细长的鱼干拿了出来放到门口,随后加入了我们几个。我把拼图挪开,我们围着桌子开始打桥牌,赵太及时地端上了茶水点心,这令我意外,我原以为她也是十指不沾yá-ngch.un水的。毛先生拿了块糕点,随后慢悠悠洗牌,讲:“哎,我突然想起来,你们兄弟几个以前夏天喜欢坐在天井里打牌,小丁总是赖皮。”
“我没有。”丁予涵撇了他一眼,气鼓鼓的,“而且我本来就不会打,你们四个玩。”
“今天不让你赖了。”
我讪笑道:“现在物是人非了呀。”
老赵满不在乎地甩出一张牌,说:“管它物是不是,人非不非呢,咱们活在当下,过去的废话不提。对不对老朱?”
朱进哼了哼,也甩出一张跟牌。
“那会你刚进妙巴黎的时候亚荣就跟我说,你小子狠,得带着。他眼光总是不错的。”
我撇了眼朱进,朱进不响,只是轻笑一声。
“也不知道老程他们还回不回来了。原先听亚荣讲可能明年或者后年会回来,现在亚荣也和他们失了联系。”
毛先生闻此接话道:“程先生在位的时候我们见过几次面,挺有魄力的。他能做到说消失就消失,我也是佩服。”
“听说是为了躲个人。”老赵端详着自己手里捏的牌,眉头紧皱,“好像是他们家祝诺惹了个事儿,老程得罪了个厉害的,一下子兜不住,干脆去美国发洋财。”
我再次望向朱进。朱进依旧没什么表情,淡淡地说:“亚荣和程爷爷那么亲,怎么会和他们断了联系?”
“你小子明知故问呢。”赵老板眼睛一抬,竟露出一丝j.īng_光来,“亚荣讲你和祝诺最亲,你铁定是知道内幕的,赶紧说来。”
“我知道什么……”朱进撇了他一眼,笑笑说,“我和祝诺都没联系了。”他垂下眼,丝毫看不出任何伤心的影子。这时毛先生突然开口道:“曹亚荣去美国和程家也没关系,他那舞厅是涉黄被查的,这不朱进后来给兜上来了么。”他慢悠悠放下几张牌,讲,“这件事情我还是知道点的。”丁予涵盯着毛先生满脸微妙,欲言又止,毛先生只当他不存在,继续讲:“他那会儿太出格了,为了跟对面抢生意,差点就要把妙巴黎开成窑子了,台上的歌星没一个不陪酒的,不查他查谁?”
话音刚落,丁予涵突然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绷着脸走去了外头。
“上哪儿去?”
“去沙滩。”
“你戴上帽子呢,外头晒。”
“不了!”
朱进无奈地看着他背影,转过身对我们讲:“明星弟弟架子大。”老赵接话:“你惯着点吧。那会儿亚荣讲让歌星唱歌唱成三陪的还是你的馊主意,他不恨你恨谁?”他一直如此,讲话毫无顾忌,有时候在生意场上得罪很多人。但没有多少人敢得罪他,毕竟是赵家的人。“哎,我有!”他兴奋地甩了一对牌,跃跃欲试。我看看了手里的,也跟了两张,忍不住讲:“这事儿也得本人愿意,咱们还真能强迫别人不成?小丁就是人太老实,亚荣说什么都点头。”
纸牌掉落在桌上的那刻,我更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为何对朱进不离不弃。我与他本质上是同一种人,我对他的怜悯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相反可能在他眼中,我才是被怜悯的那位。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特别,在内省或者文化自觉上的优越感只是一层可笑的胞衣,我与那些庸众唯一的区别可能只是我带着清醒的头脑去接受自己在道德上产生的惰x_ing,甚至和解,乃至于我的行动令内省变得如此不合时宜。然而谁能肯定庸众们没有与内心的道德律产生矛盾并最终找到了和解的法则呢?若真如此,那我更是犹如海中的细浪一般,与身边的无数位庸众一起为了保全自身而自甘跳入漩涡,使得我蔑视的现象由不可能变为可能,最终为每个人所接受。
“阿平,发什么呆呢?”毛先生提醒了我一句,牵着嘴角讲,“不要的话这把我可赢了。”
“哎哎,阿平帮我挡一挡。”老赵立刻急了。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毛先生轻轻放下手中最后的纸牌,显得神采奕奕:“行了,掏钱吧。”
“哎哟,您这级别的干部还要我们掏钱。”老赵一撒手,直接站起身来说,“走了走了,咱们去海边钓鱼去。看看小丁子。”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随他们走去海滩,丁予涵光着脚站在沙与沫的j_iao界处,远远看去依旧是童心未泯的模样。我由于惊魂未定,并且对方才说出的话无比愧疚,甚至都不敢走近丁予涵,只是跟着毛先生一起准备钓鱼的饵料。毛先生耐心地教我如何捆绑小鱼块,以及一些钓鱼的基本技巧。我讲:“我就帮帮你,我不钓。”“阿明小晨光一直去钓的。”我不响。他和老赵都热衷海钓,而我对此一窍不通,只能说站在细软的沙滩上欣赏一层层的海浪而已,它们被推至岸边,又被拉回深渊,如此反复,有一种诗x_ing的哀愁在里头。正当我极目远眺的时候,忽然看到远处朱进和丁予涵扭打在一起双双倒在水里。
“喂!”我忍不住喊了一声,朝他们飞奔过去。
“小丁,你做什么?”我拉住丁予涵,谁料他急红眼的时候力气奇大无比,一下子将我甩倒,我手肘猛地蹭在沙上,被海水一拍,立刻火辣辣的。
“我就是恨你!我早就想和你打一架了!”他说罢再次朝朱进扑去。朱进怎么可能任他摆布,自然也抬手还击,二人立刻再次扭打成一团,翻滚在海水里。我眼看有一层浪要打过来,赶紧爬起来将他们俩往回拖:“你们疯了?!好好的打什么架!”
朱进抹了把脸,恶狠狠地盯着丁予涵。
只听得一阵响声,浪翻了过来,我们三人顿时被浇得s-hi透。我剧烈地喘着粗气,四肢百骸都能感受到心脏狂跳的幅度。“有话……有话好好说呢。”丁予涵的眼睛依旧红通通的,嘴角也破了皮,想必被揍得不轻。我埋怨地瞪了眼朱进,发现他的伤更严重,脖子被抓了一道红痕,正在往外渗着血。“没什么可说的。”他起走去浪边,捧了海水洗了洗脖子,随后走了,留下了深深浅浅的一串脚印。我又回头看了眼丁予涵,他依旧定定地坐在那儿,满脸愤怒,随后又露出了犹疑的神色:“阿平哥,你走吧,我想一个人游会儿泳。”
“行吧……”我只觉得j.īng_疲力尽,便站起身,穿着黏糊糊的体恤衫走回了度假别墅。这无端端的发什么疯?我看着自己微微渗血的手肘和膝盖,第一时间去了老赵家的浴室,将自己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蒸腾的水汽令我肌r_ou_松软,心情也逐渐放松了下来。我换上干净的衣服走回客厅,再往窗外远眺时,丁予涵已经和毛先生他们一块儿钓鱼了。
桌上的扑克牌还散落在原处,时间好似没有流淌过。我坐回那个靠窗的单人沙发,再次惬意地伸开双腿,开始思索丁予涵和朱进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打的起来。然而越是思虑万千,越是难以集中注意力,我想着想着,便在这初夏的微风里陷入了梦乡。
饭店里,平益跟朱进伺候一个特别难搞的客人。此人神神秘秘,一身漆黑羊毛大衣,点完菜以后倒不肯放服务员走,拉着人问东问西。
“皋兰路那里怎么样?别墅没有拆吧?”“南昌公寓呢?”“福源里老早门口是不是专门有个卖油墩子的?”平益一问三不知。黑衣人讲:“算了。上菜吧。”平益好笑了,哪来的菜给你上,这不还没下单呢么。
此人慢条斯理咽了口饭店送的碧螺ch.un,不响,再也不碰了,专心吃白开水。老板透过帘子看了一下,喊朱进送一叠冷盆过去。“看到伊香烟了伐?牡丹牌,这个人你给我伺候好了。”朱进一下子有心理负担了:“什么牡丹牌?那不是电视机么?”老板要被气笑,讲:“市面上三种高级烟,熊猫中华牡丹。熊猫牌香烟特供的,市面上有钱也买不到,中华软壳,最早是六角钱一包,你拿特殊票子可以去买,一般是省部级人抽。伊手里夹的牡丹,第三个档次,拿出来就晓得伊要么是一般高级干部,要么是专家教授,我抽了那么多年大前门,侬看我啥时候抽过牡丹了?奥扫去送冷盘!”
朱进头一缩,赶紧端好盘子冲出去。黑衣人朝朱进笑笑,面善,yá-ngch.un三月,不像是个喜欢摆架子的。他想说两句奉承话,不料黑衣人倒先开了口:“你们此地多少人上班?”
“啊?……所有员工加起来六七个吧。”
“嗯。”黑衣人吃了口水,倒像是要听报告的架势,“都有些谁?”
平益站在一边看好戏,朱进心想,真的是罗嗦呀,面上又不敢得罪,一五一十报菜名:“一般前面四五个服务员,领班一个,带着两个女服务员,两男服务员倒班。后厨老板带两个帮厨,我跟另一个姓毛的。”
“工作环境怎么样?你们后厨今天就你一个么?忙得过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