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 作者:贤三【完结】(16)

2019-06-11  作者|标签:贤三

  “你混蛋!”我简直怒不可遏,“你欺骗方小姐的感情,就为了虚无缥缈的程祝诺?”

  “阿平。”朱进也站了起来,忍不住提高了声调,“你一会儿指责我对不起诺诺,一会儿指责我对不起方小姐,我在你的标准里怎么做都是里外不是人了!”

  “当然,因为你就根本不应该考虑和她结婚,最初就应该拒绝她。”

  “除了不爱她,我做得比其他男人都要好,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光比她原先任何的快乐加起来都要胜过百倍不止,这是可她的原话。此外,她也亲口同我讲过,她知道程祝诺与我的过去,更不介意我对女人的感觉。你说我有哪点对不起她?”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

  “平益,你要明白,我才是被玩弄的那个。”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我眼前的光线,显得格外忧伤。这个景象突然令我想起了他在方小姐家舞会的那晚,他躲在厕所醉地痛哭流涕,我意识到那眼泪是对自己被践踏的爱与尊严的挽歌。“所以我才忘不了诺诺。诺诺和他们不一样。”朱进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呢喃着他的名字。

  而我实在讲不出话来。

  “没事我先走了。”他习惯了克制,见我不响便如往常一样j_iao代起了其他事情,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下午我有两个会要开,晚些有个地产公司的会找上门来,你有空可以和我一起。”

  “好。”

  他再次匆忙出门,徒留我一人,我似乎与朱进争吵了一番,又似乎什么都没说。他那句“我才是被玩弄的那个”令我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半天缓不过神来。我大致描绘出了他与方小姐j_iao往时的景象:手握着权利的人能抹去某一x_ing别红利,轻而易举地打破在我们这类人的话术中的世俗偏见。我想这世上的关系大抵就是压迫与被压迫,爱在夹缝中开出花。

  我想得头晕脑胀,总结不出什么更深刻的结论来,决定放下工作出去转转,何况我本是不必要工作的。今天天气晴朗,r.ì光如海边的一样明亮温暖,这样的光线令我放松警惕,我随着自己的思绪在公司附近信步,只挑曾经没有走过的小路走。街道欣欣向荣,南来北往多是各种各样的人,全然没有办公室死气沉沉的味道。我被这眼花缭乱的街景吸引,行人逐渐与我脑海中的人j_iao叠、重合,竟组成了一副奇妙的众生相:朱进,丁予涵,毛大明,方小姐,程祝诺……为什么朱进说程祝诺是不同的呢?这个男孩儿比起我们——甚至是浪漫可爱的方小姐都无法和他站在同一语境——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呢?眼前的众生相逐渐消散,我仿佛看到了他清晰的面庞,他的生活就这么凭空在我面前上演。

  法语课老师身上香粉味儿飘满课堂,所有学生都犯ch.un困昏昏欲睡,除了程祝诺。他认真地听老师讲巴黎公社与国际主义,看妇女儿童将国民自卫军大炮搬上蒙马特尔高地与血腥一周的大屠杀描写,陷入沉思。他普通的生活在巴黎公社的革命面前当然渺小不值一提,他只是产生了很强的同理心,又有些疑惑,百年前人们的困顿与现在的有何区别?

  脑海中突然冒出些农场牛羊的画面,它们听着巴洛克时期的古典乐,吃着最好的C_ào料,一会儿在巴黎,一会儿在凡尔赛,一会儿在柏林,一会儿又出现在北京,它们如此悠然自得,拥有最强壮的肌r_ou_,纹理细腻流畅。这群幸福的牲畜忽而变成巴黎人民,又一路奔跑到上海变成上海市民,与他路上见过的人脸一一重叠。程祝诺吓坏了,赶紧从台板里抽出水壶灌了口水。

  “你们这学期的实践活动怎么样了?”老师发条头。底下学生要不打瞌睡,要不低头看小说,也没人搭理,老师扫了一眼,也就程祝诺表情肃穆点,便喊他:“程祝诺,你们团队组织的什么活动?”

  “啊?”

  大家抬起头齐刷刷看向他,程祝诺脸一秒通红,缩在椅子上支支吾吾的:“我没有团队。”

  老师也见怪不怪,直接问:“那你个人的实践主题是什么?聊聊呗。”

  “我……我的主题是‘伟大革命’,采、采访社会底层人员。”

  “嗯,不错。”

  教室短暂地陷入尴尬沉默。过一会儿,法文老师督促大家抓紧时间完成实践活动之类云云,继续讲课,同学又低头各管各的。ch.unr.ì的暖风吹得人醉醺醺的,有种说法是仲ch.un时刻,r.ì月合壁,天气降于地,人感受到了就头晕脑花意识降下。程祝诺干脆自暴自弃闭上眼趴在了桌上,想直接钻进台板消失不见。他们班同学的实践要不就是拍小电影,要不就是举办点小型体育比赛,要不搞个俱乐部,最不济的也是采访采访住家的国际j_iao换生,憋个跨文化报告之类的。他的这个“伟大革命”在同学眼里是很上不了台面了。

  学校和j.īng_神病院、军队一样都是监狱,这是他在法语课上读了福柯小短文之后记下的宇宙唯一真理。他们均是借用一种特殊的强制手段将无序归于秩序,叛动趋近沉默。巴黎总医院创立最初的意图是减少街头乞讨的流浪汉,并将强壮的劳动力利用起来。学校呢?在程祝诺看来学校是一个行政机构,将暂无劳动能力的强制集合起来进行道德训诫,德智体美劳批量培训,哪怕在他们这个不留什么作业、素质教育优先的学校也依旧四处遗留浓重的暴力强权痕迹。他的实践课题“伟大的革命”,如同当年的巴黎人一般,于他而言将是一次彻头彻尾的起义。

  他又红着脸睁开眼睛看窗外,天边一朵云。

  突然,这朵云被凭空而来的喧闹撕碎,幻想戛然而止,我被生生拉回现实中,再定睛一瞧,不禁s-hi了一层后背。这是哪儿?我是不是走错路了?只见肮脏的街道两边挤满了大大小小高低错落的破房,房屋被分割成许多房间,住在里头的人似乎毫不在意隐私,敞开着大门,满目垃圾成堆。我忍不住掩住口鼻快步而行,只想赶紧穿过这块贫民区。这条巷子又窄又暗,没走两步就险些撞到个老太婆,她目光凶恶,头发散乱,并穿着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的厚外套,像极了一个疯婆子。我只想逃离,将抱歉之类的文明用语悉数抛在脑后,她似乎被我的鲁莽激怒,在后头Cào方言骂了句:浪你妈个小婊孙的!我听到辱骂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她。这话让我想起毛大明的外婆。

  我定定地站在巷口,体验着一股奇异的疏离感。这个斑驳的巷口几乎投s_h_è 了我曾经的生活,他们对我来说是那么熟悉,以至于我比任何人都要厌恶贫穷与龌龊。我想朱进和丁予涵的选择是对的,有谁会渴望悲痛,心甘情愿地忍受贫穷?非但如此,我们还得顺着时间的巨流不停向前,无休无止。在那老妇走近我之前,我吓得拔腿快跑,三两步跑出了那条贫民街,宛如被困在深山老林里的可怜人重见天r.ì。

  回家后,我躺在床上忍不住回忆这段斑驳的景象。此刻我不由得佩服起程祝诺来,他是如何做到“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的?朱进永远说他与众不同,但人x_ing的幽渺之处经不起美德的考验,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他对于底层人民,或者说大众的苦难只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好奇心而已,类似这样的窥伺欲望每个人面对未知领域的时候都有,凡人不是菩萨,哪能来菩萨心肠?穷苦人不需要富人的同情,正如曾经的朱进不需要程祝诺的一样。我来回在厅里踱步,顿时觉得心烦意乱燥热无比。程对于朱的感情只是一种自我牺牲的j.īng_神慰藉!我忍不住走去酒柜拿出了一瓶烈酒,瓶身倒映出了我的面孔,那脸色竟像是做了坏事的罪人一般。

  是的,我就在这儿承认了,这本是我的x_ing格特点,我害怕贫穷,害怕回到贫穷,之前对朱进与丁予涵的嫌恶是完全没有任何道理的,我想他们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无比睿智,试想一个人要面对良心的拷问并作出有违本x_ing的决定是多么大的煎熬!

  我忍不住喝了口酒,反问自己:一个淳朴清白的人能快速积累财富么?

  程祝诺不能爱上朱进,不然我们亲手奋斗出的一切都成了虚无,上海梦是虚无,成功没有了价值,甚至我们过去受的苦都成了虚无,因为那纯洁无暇的爱对他所在的j.īng_英阶层是一种侮辱,对底层人更是一种毁灭自尊的极致侮辱!

  我一遍遍回忆着站在贫民窟里的恐惧,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脸到在了沙发上。酒j.īng_袭击着我的头脑,没多久,我便倒在夕yá-ng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们几个同时走出饭店,阿平追着问大明面试心得体验,朱进想要喊他们陪着一道去大自鸣钟那里进店碟片,几人聊了一路,回到家也不知道要做点啥,底楼又有人梆梆梆敲门了。

  “册那,屁股还没坐热,朱进你去开。”

  “行行行我去。”朱进这两天打架打得多,身体素质也好了,楼上楼下跑几个来回都不带出汗的。他乐呵呵跑下去一开门,汗立刻下来了:“诺诺,你怎么来了?”

  啊呀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喊我?程祝诺羞得又想跑走。

  “周洋不在。”

  “我找你。”他低头怯声细语了一句,朱进险些没听清,又问一遍:“你找谁?!”嗓门嘹亮至少三户人家可以加入群聊。“我找你呀!”程祝诺要怒了。这人怎么回事?讲话能不能轻声细语文明一些?

  “嘿嘿嘿嘿嘿……好的好的。”朱进双手握拳强行镇定,背脊汗全下来了。

  “那你喊我上去呀……”程祝诺也急了,这人不行!跟木头似的杵在自己面前,我要上楼。他伸手朝朱进胸口推了推,示意他让开。这一掌,化骨绵掌!这一拳,天马留心拳!心里留一块热情的伤疤,朱进直接在原地奔溃,可谓同手同脚跟程祝诺一起上楼。

  阿平大明看到程公子来,愣了。小房间顿时也蓬荜生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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