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你们是怎麽知道的?”很久,才想起这个问题,我抬起头,看向妈妈。她却抽泣著不看我的眼睛,转身去倒水,并不说话。
一旁,爸爸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後才开口道,“杨杨昨晚打电话告诉我们的。”
乐杨……他已经知道了?蒋济桥终究还是告诉了他。那他的身体……
下意识地,我拉住床边爸爸的袖子,“杨杨他人呢?他没事吧?”因为动作太大,刀口被牵扯得一阵生疼,我不由“啊”了一声,头晕目眩。
妈妈几乎是扑了过来,不能控制地痛哭,“小酩,你就那麽喜欢他吗!你怎麽这麽傻啊!他是你弟弟,是男人!你为了他真的爸妈也不要了吗?连肾也给了他们,是不是非要陪上命你才肯罢休啊!小酩,你看看我们!看看我们啊!……”
病房里,妈妈俯在我的床前哭得肝肠寸断。我却根本没了一点力气去扶她起来,也不知道该说什麽安慰,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她哭,跟著也感到自己脸上有泪流了下来。
然後,爸爸走了过来,扶起了妈妈。
他的眼眶也红了,却比妈妈平静许多。“他也来了,现在在他妈妈那边……你……想见他吗?”
原来乐杨也来齐齐哈尔了,不知道他身体恢复得怎麽样了。
我能见他吗?我真的很想见他呢。
只是,我还配见他吗?
妈妈抽泣著,低下的头微微摇著。无奈又无力。
我努力伸出手,拉了拉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然後,对他们摇了摇头。
如果这是你们希望的,我可以不见他。
反正,我也不知该怎麽见他。
不过,有个人,我却不能不见。
表弟(五十)
我不能不见的那个人,是姑姑。
我制造出的残局,不能再扔给乐杨一个人去收拾。
第二天,听说姑姑的情况稳定了,於是硬让我爸推著轮椅,把我带到了她的病房。
病房里,爷爷和奶奶都在。出乎我的意料,连乐杨也在。
我原本以为,爸爸他们会刻意让我和乐杨避开。
几乎一进门,我就看到了他。
他穿著件灰色的毛衣,站在姑姑的床边,拿著吸管喂她喝水。也是第一时间,他抬头看到了我。对视了几秒,竟又默默地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我想读出的内容。
坐在沙发上的爷爷奶奶见我进来,都站起来走到了我的身边。
“手术结束才几天,你就跑下床来了?”爷爷的声音里有隐隐的责备,奶奶已经帮著爸爸把我推到了姑姑床的另一边。
见我过去,乐杨有些慌张地站到了床角,转过身收拾姑姑刚刚喝过水的容器。
我努力控制著自己的眼睛不再看向他。
“小酩,到姑姑这边来。”姑姑侧卧在床上,微笑著向我伸出了手。那微笑让我觉得更加不安,本来,我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姑姑会像妈妈那样,或是,对我视而不见。
我僵硬地伸过了自己的右手,让它被姑姑握著。
“小酩,你为我做的,姑姑真的觉得很感动,也很感激。”她看著我,因为手术後的虚弱,说话声音很轻很慢,听来竟有种特别的温柔感觉,“乐杨以前也想过要做同样的事,但是被我否定了,如果,我当时不是昏迷的,我也一定不会同意你这麽做的。”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不由地,又看向乐杨,他始终没有转过身,我看不到他的脸。
“你妈妈,一定很心疼吧?为我做这麽大的牺牲……等姑姑好了,一定好好地去谢谢你们。”姑姑继续说。
身後,爸爸已经插话进来,“你安心养病,养好了,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回报了。”
姑姑点了点头,又看向我,“也是因为你,姑姑和你爷爷奶奶才能又见面,我本来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女儿……”说著,姑姑的眼眶开始微微泛红。身旁,奶奶也跟著在两眼泛红。
看著姑姑的眼睛,我心里突然有了预感,她要对我说什麽。
“有些事,我们当时做的时候觉得理所当然,但其实无形中会伤害到许多人。年轻的时候,我不懂这些,现在自己做了父母,还经历了生死,才渐渐明白。”姑姑握著我的手忽然紧了紧,轻轻叹了口气,“不被祝福的感情,是不会真正幸福的,你懂吗?”
我点了点头,心里一阵凄凉。
这就是姑姑的态度了吧,虽然支字未提却句句令我揪心。
其实,我还是该开心的吧。我本来,就没再奢望什麽。
能用这麽和平的方式结束本以为的轩然大波,我应该满足了。
接下来,姑姑又说了些什麽我已经听不下去。只是觉得心和刚刚开过的刀口一样地酸痛。耳边是姑姑轻声的叮咛,眼前是乐杨始终背对我的瘦削身影。
然後,爷爷催著爸爸把我推出了姑姑的病房。
出房门的那一刹那,身後传来一阵脚步声,竟是乐杨追了出来。
他终於面对面地站在了我的身前,眼里全是泪水。
“谢谢你,表哥。”
很久,他嘴里说了这麽句话。最後的那两个字坚定又残忍。
我完全说不出话来,头皮麻麻的,鼻子又开始发酸,像被什麽堵住,跟著眼泪也流了出来。
我看著乐杨,最终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爸爸在身後低低地叹了口气。
然後我被推著,从乐杨的身边擦过。
轮椅的车轮转动,一圈圈碾过路面,却像碾在了我的心上。
任爸爸推著,我颓然地坐在轮椅上,心和身体一样疲惫。
那之後没几天,我很快被爸妈送回了上海休养。
像是怕我一想到会反悔似的,他们再没在我面前提过乐杨和姑姑。
整整一个月,我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以养身体为借口,过得像个活死人。身体里缺了东西的那个部位已经渐渐没有感觉,生命里缺了东西的那个地方却时刻揪心地痛。
我还记得离开齐齐哈尔医院的那个早上,在医院门口,看见蒋济桥一个人站在大厅里抽烟。他也看见了我,却并没有打招呼。我们各自了然地远远看著对方,一句话也没说。
有些话,已经不需要再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