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著答应了我。
然後说自己要最後去跟他哥道个歉,因为他给他哥的伤害。
我真的没想到,後来会发生那样的事。
他哥的工地发生事故,他像疯了一样地要去找他哥。
他跟我说,“别人说的没错,在我身边的人,都没有好结果……”
然而,他哥找到了,没有好结果的却是他自己。
我看著他被医生急救,看著他胸前的一块块青紫,看著他哥像个白痴一样拉著我一个劲地问为什麽,我觉得自己简直快要被炸开。
那男人被我打得趴在了地上。
也像快死了似的,对我说,“他有什麽事,我和他一起。”
那一刻,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是这个世界上最多余的人。
连我都觉得累了。
我以为,等他醒过来,就该是我离开的时候。
可命运却不知开著谁的玩笑,他的妈妈病危了。
那男人二话不说,飞到了齐齐哈尔。留下了昏迷著的他给我。
他一醒过来就问我要电话,找他妈妈,疯了一样。
医生打了镇定剂才又沈沈睡去。整整两天,他都靠著镇定剂维持情绪。
第三天,他醒过来,终於不再吵不再闹,流著眼泪求我告诉他真相。
也许瞒著他比告诉更残忍。
“你妈妈情况不好,你哥,准备要和她做肾脏移植手术。”我对他说。
他听後,竟异常平静。
“带我去那边,好吗?”他看向我,用的是问句,但神情里却是完全不容拒绝的坚定。
当天的飞机飞到了齐齐哈尔。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已经开始了。
陪他等在手术室门前,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胸口。
而他却比我镇定许多,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问我借手机。
“我要告诉舅舅他们。这种时候,不能不告诉他们。”他说。
那夜很晚,手术才结束。
隔著隔离室的玻璃,看著里面的两个病人,他坐了一整夜。
我怎麽劝他都不肯离开。
第二天,他的亲戚们都来了。
几乎没怎麽在意已经满脸苍白地他,只是冲进了病房,看儿子的看儿子,看女儿的看女儿。
而我却只能远远地看著他,站在那里摇摇欲坠的样子。
像是一场冗长而沈重的噩梦,醒来时竟没有丝毫的轻松。
只有浑身的疲惫。
後来他的哥哥走了,再後来,他妈妈的术後观察期结束了,然後,不良反应期也结束了。
“现在,可以跟我回去做手术了吗?”我问他。
“现在,还有做手术的必要吗……”他面无表情地说。
结果,终於是如他所愿。
医生说,他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承受手术。
“我是不是要找个地方悄悄地去死?”
“我会找到能给你做手术的医生。”
“其实我没什麽牵挂了。我妈也好了,阿公阿婆也会照顾她。我哥,他也已经对我死心了……我现在死了,也无所谓。”他说著,像在说别人。
我抱住了他,心里难过得像被什麽揪住。
“你还欠我那麽多,怎麽能就这麽死了!”
他看向我,说不出话来。
我抱著他不放,第一次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乞求著他,“哪也不要去,就在我身边陪著我,哪里也别去……”
三年多了,如果有一天他离开,我不知道自己要怎麽承受。
他的下巴轻轻叩著我的肩膀,耳边,他说对我说,“好。”
第二天,他翻出了那双手套。跟我说,他要还给他哥。
我没说什麽,送他去了外滩。
远远看著他和他哥对江站著,两人脸上都是不自然的笑。
他哥的手在他身後举了举,想要搂住他,却终究还是放了下来。
我并没有等太久。
人群中,他慢慢地向我走来。
刚刚的笑已经在他的脸上消失,还没走到我身边,他就倒了下去。
那天他咯了血,灿烂的阳光里,他在我的怀里一阵阵的发冷。
“是真的结束了,真的。”
接下来的日子,他拒绝住在医院。
还是像过去一样,每天为我做几道菜。和我聊一些他小时候的事,或者是在大学里的事。
只是绝口不再提他哥。
他慢慢越来越衰弱。有时在厨房也会忽然昏倒。
他求我不要告诉他妈妈,即使他死了也不要立即告诉他妈妈。
因为,他妈妈还在排异观察期。
他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
有时睡前,他会问我,如果明天早上醒不来该怎麽办。问得我心里一阵害怕,脸上却只能笑著对他说,反正我这段时间不上班,陪你一起睡到中午好了。
也曾想过要不要去找他哥。
但最终,我还是没有。
他费了那麽多心思安排的结局,我没有权利去破坏。
一天傍晚,他突然精神很好地站在我面前。
“我想去坐摆渡。”他说。
“现在吗?”
“恩,现在。从浦东坐去浦西。”他点头,眼睛里都发著光。
我竟没有拒绝他。
帮他穿好衣服,还往他的脖子上套了条围巾。
他笑著,“你把我包得像个雪人。”
开著车到了浦东的摆渡口。
他抢著去买了票,笑著拿著两个黄色的塑料币在我面前晃了晃。那样子,竟像个健康的男孩子。
进站的时候,前一班摆渡刚刚装满了人,铁栏慢慢地在我们面前压下。
他却一点不失望,“这样,下一班,我们可以站个好位置了。”
终於,等来了下一班摆渡。
他拉著我一个劲地跑,在人群的前面,跑得我心惊肉跳。
然後,跑到摆渡的最前面,扶著栏杆停了下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气,脸上却是兴奋地笑,“终於抢到了!”
摆渡慢慢地开动,他平静下来,双手抓著栏杆,不再说话。
“怎麽突然想坐摆渡?”我问他。
他淡淡地笑,还是不说话。
下班高峰期,摆渡上的人又挤又嘈杂。
我站到了他的身後,用身体挡著人群,双手搂住了他的肩。
他却好像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一样,眼睛直直地看著灯光慢慢亮起来的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