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心握着那枚金花扣,不知不觉间就站起了身来,竟然朝那莲池走去了。
月色寂寥,夜凉如水,他站在那莲池旁,看着那莲花朵朵,都静立在水面之上,端庄舒展,不摇不动。
「我那时也忘记了问……」他才开了口,却又顿住。
他明知道曾如春不会回来见他,为什么还要在这莲池边说这些话?
可他天亮就要离去,倘若此时不说,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了相见的一日,心念至此,他便觉得有些苦涩,却还是自顾自的说着:「我那时也忘记了问,你说不见了我的金花扣,到底是真还是假?」
他的声音飘散在那莲池上,无人应答,仿佛一点点的沉没了下去,落在了那夜色里。
他笑了起来,却又觉得心里难过了,就低声问道:「那金花扣还在你那里么?」
那莲池静得仿佛是一幅画,一幅伸了手就可以揭下来的画,他也知道等不到回答,便微微的点了点头,就说:「若还在你那里,就留着吧,不必给我了。」
他转身走了回去,手心里紧紧的握着那枚金花扣,只觉得说不清的气闷,道不出的难过。
他一面派了人去打听这宅子里后人的境况,一面也暗暗的又着人先带了信给平德,指望着能查出明桥的姊姊究竟是卖给了哪家为奴。
这后一件事,明桥却并不知道。他把那面梅花小镜藏在袖中,却一直不曾告诉明桥实情,一来是没有个交代,只觉得张不开口;二来也是觉得这孩子太过可怜了些,怕他伤心了,就想着还是拖一拖,慢慢再告诉他。
东西都收拾了齐整,他们天亮便要动身上路了。那做法事的和尚都寻好了,只说要做七天七夜,冯琦便又多留了几个稳重的下人在这园子里看护着。
这身着红衣而死的多为女子,都是生前含恨,死后化为厉鬼,那怨气冲天,极难消解。倘若拖得时日久了,只怕连为了什么都忘记了,只剩了一股怨气,倒是祸害人间,为患不轻了。
他也知道那女子不过是含恨而死,并非罪无可赦之人,可这莲池里的一条条性命,终究还是血债,曾如春让那十七妹来带话的意思,其实也不过是想请他着人来做场法事,驱散了那怨气罢了。他想着曾如春心里必然是极其的不忍,此时不知道在哪里难过着,可惜他却连见也见不着,不然的话……
他叹了口气,不然的话,他又能如何,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他又想着,那女子投水时,不知道又是怎样的一番情状;又想着那时曾如春不过是个少年,从此丧命,可言语之间,却没有丝毫的悔意和怨恨,还一心看顾着姊姊唯一的骨血。他想到这里,便觉得心痛万分,不知道这人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难道只有那一池的莲花相伴么?
那一园的凄风冷雨,孤星寂夜。
曾如春怎么忍得住?
他们一干人众都出了那园子,就要上路。
临走时,他看着明桥拿了锁把那园子的后门锁上,那喀啦的一声,听得他心口一颤,慌忙的就回了头,上了马车。明桥就在马车外面说:「少爷,该上路了吧?」
明桥虽然在这里住了些时日,离开时也觉得有些不舍得,可终究是个孩子,想到要回去旧宅,就雀跃不已了。
路上他在马车里也是无趣,就和明桥说:「回去了,就送你出去好不好?」
明桥就笑嘻嘻的说道:「我这样知冷知热,知情知意的人,少爷舍得么?」
他听这话,先是不经意的一笑,然后却又怔住了。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想起了曾如春。
这几日里,他总是想起曾如春。明明离得越来越远了,他怎么还是想着曾如春呢,他也不明白了。
在路上明桥寻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他也是想,曾如春不知道见过了没?尝了什么时鲜的果蔬,他也只是想,曾如春不知道吃过么?不管是瞧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能教他想起曾如春来,也不管是相干还是不相干的。
只是这「知冷知热,知情知意」八个字,实在是和曾如春沾不上半点儿边了。
他口里喃喃的念着那八个字:「知冷知热,知情知意。知冷知热,知情知意。」念完两遍之后,便苦笑了起来,心说怎么就又想起了曾如春呢?
这一路上,也是不知不觉的,他心里就总是在想着曾如春了,想着曾如春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想着想着,便觉得胸闷气短,做什么都没了兴味,连快要到家了,也没些高兴快活的意思。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心里就想着,或许因为这曾如春是个男子,又算计了他,又那样的爱他,所以自己才会总是想着曾如春了。
想到了这里,他就忍不住微微的笑了起来。他闭着眼,想着曾如春的神情,想着不过是因为他身上沾了些脂粉味,曾如春就发了怒,把那写满了他名字的纸都震碎的样子,那带着墨迹的纸片翩翩落下,似蝶,似秋叶,又似雪片。
他想着曾如春恼怒离开时的背影,那纸片如雪一般纷纷落下,教他瞧不真,看不明。他睁开了眼,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可落在眼里的,却是马车外匆匆行走着的行人。
他就仍旧取出了那枚金花扣来,细细的端详着,可想着想着,就越发的心烦意乱了起来,只觉得寝食难安。
他想,我怎么会这样的想着他?我是不是害了什么病?可思来想去,只觉得心难安,意烦乱。
他这一路回去,也和来时大不相同了,丝毫没有了玩乐的兴致,入了行院,也只觉得扫兴,便草草的离开了。
到了后来,干脆就在马车里闷坐着,也不出去了,又叫明桥把那陶碗拿了过来,在马车里小心的护着。那朵莲花白日里开着,夜晚就收拢了,也和人似的,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就喃喃的和那莲花说着些不曾和人说过的话,只把那雪鹂当了人。
可那也不过是朵莲花,哪里听得懂他的话,答得出他的问话?
他心里就越发的难受了,就好像有人剖开了他的心,缝了一堆乱麻进去,直让他理得头痛。
小公子倒是一路都好,偶尔要有个头疼脑热的,陶碗里的那朵莲花上,竟然也瞧得出;小公子身上不好了,那朵莲花便有了感应似的,也不怎么精神了。他心里就暗暗称奇,又想着那曾如春说了不来看他,难道就不来看看这孩子么?
难道这人就真的绝了情,断了念不成?
一想到这里,他就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怨气,不想再对着那雪鹂了。
明桥瞧见了,就说:「少爷,您还是给我拿着吧,若是失手打了,教我哪里去赔一个给您?」
他怔了一下,却把那陶碗捉得越发的紧了。
明桥看他这样,就试探着又叫了他两声,他半晌才说:「是了,倘若打了,再去哪里寻一个一模一样的回来。」